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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国公主与晚宋

2021-04-27汤明琪

文史杂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变动

汤明琪

摘   要:瑞国公主(1241—1262),是宋理宗唯一的女儿,也是宋室南渡之后唯一活到成年的公主。在晚宋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她的存在,对于晚宋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在理宗朝后期的一系列政局变动中,她所起到的间接作用不容忽视。在她的生前身后,许多人的命运跟她紧紧联系,也因她而改变。通过对她一生的研究,可以从全新的角度观察宋末政治生态;亦可从个体的视角观察历史,剖析宋末宫廷女性对于历史发展产生的深刻影响。

关键词:瑞國公主;晚宋;变动

对于瑞国公主(即周、汉国公主)[1]的生平事迹,史学界虽然有所关注,也出现了一系列的论文及学术著作;[2]但在整体性研究方面,则长期缺乏可以称道的成果。究其原因,一方面要归结于史料匮乏;而另一方面,则要归于对宋末女性人物研究的长期忽视。本文拟从考察、整理瑞国公主的生平出发,对所涉及的政局变动、人际关系进行研究;继而从女性的角度探究宋末历史,揭示大历史下的人物命运,及她与晚宋历史发展之间的联系。

一、瑞国公主的生卒年

关于瑞国公主的生卒年代,目前史学界有两种看法。其一,是以方建新、徐吉军所主张的1246年生,卒于1267年说。[3]其二,是以张金岭在《宋理宗研究》一书中所主张的,瑞国公主去世于1262年,年22岁。[4]对于瑞国公主去世时的年龄,两种观点皆无异议;但是,这两种观点也都有着值得商榷的地方,需要通过对史料的考证探究,方能得出确切结论。

对于瑞国公主出生的准确时间,史籍并无明确记载;但对她获得初封的时间,《宋史全文》言在理宗淳祐三年二月:“丙辰,雪,皇女进封延昌公主”[5]。淳祐三年即1243年。对于瑞国公主的去世时间,则出现在《宋史·理宗本纪》与《宋史全文》关于景定三年(1262年)七月史事的记载中:

庚午,周、汉国公主薨,赐谥端孝。(《宋史·理宗本纪》)[6]

庚午,以皇女周、汉国公主薨,辍视朝五日,赐谥端孝。(《宋史全文》)[7]

对照文本,可以发现成书时间早于《宋史》的《宋史全文》在细节上更胜一筹;不过两者记载的时间都一致。除此之外,成书于宋末的《咸淳临安志》中的一段记载,同样证明瑞国公主去世的年份为1262年:

崇恩演福禅寺,在小麦岭积庆山。淳祐八年,充惠顺贵妃贾氏櫕所,赐今额为教院;景定三年,周、汉国端孝公主祔焉。[8]

通过《宋史全文》和《咸淳临安志》的相关内容,可以确定瑞国公主的生年应早于1246年,卒年也应早于1267年。在《宋史·周、汉国公主传》中,瑞国公主的出嫁和去世时间被记载为:

景定二年四月,帝以杨太后拥立功,乃选太后侄孙镇尚主……明年,进封周、汉国公主……七月,主病。有鸟九首大如箕,集主家捣衣石上,是夕薨,年二十二。[9]

通读全文,在《宋史·周、汉国公主传》中,并未出现“咸淳”字样,其本意是瑞国公主于景定二年四月决议下嫁,次年七月即病逝,在时间上与《宋史·理宗本纪》及《宋史全文》的记载相吻合;据此,结合《咸淳临安志》的记载可知,方建新、徐吉军的观点与史实并不相符。

对于瑞国公主出生的年份,则可依据史书中关于其他宋代公主的记载得出结论。根据史书记载,除了在婴儿期夭折的公主,以及出生时其父尚未即位的公主,那些能够确认生卒年的宋朝公主得到初封时的年岁大多在三岁之内:

秦国大长公主,仁宗皇帝第九女也,嘉祐四年(1059年)四月二十五日诞生……(嘉祐)五年,封福安公主。(张方平《乐全集·秦国大长公主墓志铭》)[10]

周、陈国大长公主,帝长女也。宝元二年(1039年),封富康……熙宁三年(1070年)薨,年三十三。(《宋史·周、陈国大长公主传》)[11]

周国长公主,熙宁元年(1068年)三月封延禧公主,元丰元年(1078年)二月薨(《宋会要辑稿》)[12],年十二卒。(《宋史·周国长公主传》)[13]

通过这些材料,结合《宋史全文》关于淳祐三年二月“皇女进封延昌公主”的记载,可以推出瑞国公主的出生时间应是淳祐元年,即1241年;去世时间为景定三年七月,即1262年,享年22岁;因“古人年龄为虚岁”[14],故实际年龄为21岁。她及笄的准确时间,则可根据生卒年和享年,结合《宋史》的相关记载得出结论。对于宋代公主行笄礼的年龄,《宋史·礼志》记载,公主“年十五,虽未议下嫁,亦笄”[15],由此可知,瑞国公主及笄时间应为宝祐三年(1255年)。《宋史·周、汉国公主传》所谓“开庆初,公主年及笄”[16]中的“开庆初”三字,当为“宝祐中”之误。

二、早年之事

关于瑞国公主早年的轶事,见于史料中的主要有两件:

其一,是发生在淳祐十一年,即1251年的理宗召僧祈禳之事。《佛祖统纪》载,“(淳祐)十一年,诏佛光法师法照宣见倚桂阁,从者千指,上首慧鉴。举行炽盛光忏法,为皇女延昌公主祈禳,赐斋弊丹剂。”[17]祈禳,是宋代宗教活动中一种消除灾祸的重要仪式。据汪圣铎《宋代政教关系研究》一书考证,在宋代,朝臣建议皇帝召僧道祈禳,其中一个重要目的是为病重的皇帝或重要的皇室成员寻求神助。[18]理宗朝之前,宋代帝后及皇室重要成员在面临重病不治之时,也曾多次通过祈禳请求神祇的帮助:

哲宗元祐八年,以太皇太后不豫,遣官祷在京宫观寺院祠庙。(《文献通考》)[19]

上既不能省事,两府但相与议定,称诏行之时,二府议留禁中,未有以发。彦博请用道家说,辛酉,祈禳大庆殿。(《宋九朝编年备要》)[20]

根据这两则宋代史料不难看出理宗召僧道入宫祈禳的背景:淳祐十一年,由于重病,公主已经处于不治的边缘,因而,已经回天乏术的理宗下诏延请高僧进宫祈禳,意图做最后的努力,为女儿求得一线生机。

其二,是扇面题诗之事,见于元末明初文学家虞堪的文集《鼓枻稿》。据虞堪所记,他曾去拜访友人施雅山,在后者家中看到了宋周、汉国端孝公主生前题诗的桂花便面,并为之题诗三首。便面,即是宋元时期人们对于扇面的称呼。在自序中,虞堪对桂花便面的质地和扇面的绘画进行了简略描述:

其所自题桂花诗便面,以碧纱为衬,所折桂淡然。与月辉映,自是宫制绝俗可知。[21]

遗憾的是,扇面上所题的内容,虞堪并未将其记录下来。他引述了友人的介绍,提及“贵主题此时,犹未出阁”[22]。“出阁”乃唐宋元时期公主出嫁的别称。通过这段记述可知,瑞国公主扇面题诗之事发生在她出嫁之前;至于扇面上所提的诗歌内容及此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则还有待今后学术界的进一步探究。

三、下嫁之事

瑞国公主成年之后,她的婚姻也被朝廷提上日程。作为理宗的“独生女”和南渡百年以来唯一活到下嫁之年的公主,她的下嫁在宋末一度成为临安市井坊巷民众的日常谈资。与此相应,围绕着她的下嫁,朝廷内部亦发生了一系列政局变动,深刻地影响到晚宋时期的政治生态和政局走向。

(一)丁大全与下嫁之议

提起瑞国公主下嫁前后所发生的政局变动,不能不提及时任宰臣的丁大全提出的“请用唐太宗下降士人故事,欲以进士第一人尚主”[23]。因此,开庆元年(1259年)的科举考试便被赋予了特殊的使命;同时也成为奸相丁大全及其党羽肆意表演的舞台。在这场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者,正是丁大全的党羽周震炎。对于丁大全在科举考试中的上下其手,刘黻在替友人林公一撰写的墓志铭中提及:“开庆己未,登进士第,廷对有奇伟气,本褒然魁天下,会奸相丁大全党其私,易置第二。”[24]丁大全之所以提出“以状元为驸马”,并在科举考试中通过舞弊手段排斥真才实学之士,助同党周震炎拔得头筹,其根源在于对自身权势难以长久保有的焦虑。丁大全的上位,是宋代权相政治的产物。权相政治,曾被张金岭认为是僭主政治在晚宋时期的体现;[25]而僭主政治最大的特点,则在于其取得权力和实行统治的不正当性。和之前的韩胄、史弥远通过后宫势力夺取权力的路径类似,为了夺得宰执宝座,丁大全依靠阎贵妃及宦官董宋臣的门路,在驱逐董槐及程元凤之后得以逐步掌握中枢权力,直至执掌相位。为了巩固权势,丁大全压制反对言论,排斥忠良,任用溜须拍马之徒为封疆大吏。一时之间,丁大全大权在握,党羽遍布朝野。但是,由于相权与皇权始终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既对抗又合作),因而,权相要想能够长期执政,就需要拥有让皇帝能够满意的功绩,或是握有皇帝的“把柄”。唯有如此,权相才能与皇帝结成利益同盟,获得博弈的双赢。

丁大全之前的韩侂胄参与绍熙内禅获定策之功,借右正言李沐之手,以“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26]为由,排挤赵汝愚后得以上台执政;史弥远则与宁宗杨皇后联手诛杀韩侂胄上台,[27]以“废济王、立理宗”[28]之举获定策之功,借此彻底执掌朝政大权。丁大全之后的贾似道曾任地方军政高官,凭借在抗蒙战争中的功绩入朝为相。与之相比,丁大全既无军功,也无所谓的“定策之功”。他的权力缺乏来自皇室、特别是皇帝本人的有力支持。面对反对力量的猛烈抨击,[29]急于巩固权势的丁大全只能退而求其次,提出“以状元为驸马”的建议,试图使出身平庸的党羽周震炎成为驸马。倘若此建议被理宗采纳,丁大全就可借此与理宗建立更为紧密的联系,从而巩固本身并不牢靠的权力基础,以达到效仿史弥远长期执政的目的。

丁大全此策带来的后果是,自己及党羽的兴衰荣辱,由此和瑞国公主个人的喜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对于“草茅士”[30]出身、“年几三十”[31]且其“貌不扬”[32]的周震炎,瑞国公主显然并不中意。史载,廷谢之时,公主“从屏内窥见,意颇不怿”[33];对此,理宗选择尊重女儿的意见,没有强迫她接受丁大全的建议。丁大全也便就此失去了获得皇帝有力支持的唯一机会。不久,丁大全即因“北兵渡江……匿报不以上闻”[34]而被罢相。他通过巧取豪夺而得来的权势最终化为了泡影;随即周震炎也遭清算,被剥夺状元头衔,降为“第四甲出身”[35],成为了这桩失败的“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二)一曲绝唱——最后下嫁的宋朝公主

丁大全的“政治联姻”图谋破产之后,瑞国公主的下嫁之礼也被延误;直到景定二年,理宗“以杨太后拥立功,乃选太后侄孙镇尚主”[36]。对于自己为女儿做出的选择,理宗在诏书中表示:

皇女周公主年已逾笄,下嫁礼也。承奉郎杨镇实慈明太后侄孙,矜持好修,宜在选尚。朕志久定,而公主引辞甚力,勉谕再三,徐始禀承。[37]

从诏书中的“公主引辞甚力”和理宗“勉谕再三”,可以看出在拒绝了周震炎之后,瑞国公主起初并未打算屈从于理宗为她安排的婚姻。她仍然在试图把握自己的将来。为此,早已定下此意的理宗并未顺从她的想法,而是再三劝导,终于让女儿答应接受这门婚事。至此,朝廷上下围绕瑞国公主下嫁的争议才正式落幕。这场婚礼,堪称宋末的一曲绝唱。亲闻亲见公主下嫁的周密在其撰写的笔记中,将瑞国公主的大婚礼仪式详尽记录,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

与北宋时期下嫁的公主们相比,瑞国公主的嫁妆及典仪亦毫不逊色。史称自仁宗朝以来,公主出嫁“进财之数,倍于亲王聘礼”[38]。为此,朝臣上奏理宗,提出瑞国公主的婚仪嫁妆“并从熙宁制”[39],为理宗所采纳。而在驸马人选确定之后,按照宋朝礼制,皇帝还需召见未来的女婿,以朝廷之名,赐给他用于迎娶公主和置办聘礼的财物:

驸马都尉初谢选尚者,必召见,赐衣一袭、红罗、盘金银线或销金。玉带一、象笏一、乌皮一、红罗百疋、涂金银倒仙花鞍辔马一,狨毛坐褥,竹鞭副之,谓之系亲。又赐银万两,令办聘财。[40]

理宗朝时,皇帝召见“准驸马”杨镇的礼仪和赐予之物,与之前的宋代君主大体类似。据周密记载,驸马人选确定之后,朝廷派出使者“宣召驸马至东华门,引见便殿,赐玉带靴笏鞍马及红罗百匹,银器百两,衣着百匹,聘财银一万两”[41]。此后不久,理宗下诏,命朝臣呈报嫁妆及典仪所需的财物数目,“照《国朝会要》太常寺关报有司办造”[42]。除官方依照国家礼仪的陪嫁之外,理宗还将珍藏于复古殿的《神龙兰亭》帖取出,作为女儿的陪嫁之物。[43]与此同时,作为朝廷重大典仪,为了显示喜庆,权贵们亦按传统“各献添房之物”[44]。时任平江发运使的马天骥,以姚静斋之父姚某之资借花献佛,呈送“钿细柳箱笼百只,并镀金银锁百具,锦袱百条,其实以芝楮百万”[45],以此博得了理宗的歡心。公主下嫁之日,由理宗之弟赵与芮主婚,[46]由皇后太子、藩王命妇亲送公主至清湖宅邸。随后,理宗发布诏令,以驸马杨镇为“宜州观察使、赐玉带,寻升庆远军承宣使”[47],他的父亲和兄弟子侄则“合有赏典”[48],均得以“推官加封,宠异甚渥”。[49]不久之后,理宗为了时时见到女儿,又以清湖宅邸离大内太远为由,“为主起第嘉会门,飞楼阁道,密迩宫苑”[50]。此后理宗“常御小辇从宫人过公主第”[51]。

[18]参见汪圣铎:《宋代政教关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57页。

[19](元)马端临:《文献通考》,清浙江书局本,卷八十八《郊社考》二十一。

[20](宋)陈均:《宋九朝编年备要》,宋绍定刻本,《皇朝编年备要》卷第十五。

[21][22]《明别集丛刊》,第1辑第18册,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94、95页。

[24]龚延明、祖慧编《宋代登科总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219页。

[25]参见张金岭:《晚宋士大夫无耻考论》,载《中华文化论坛》2000年04期。

[29]丁大全掌权期间,上书抨击丁大全的在野人士主要有太学生陈宗、刘黼、黄镛、曾唯、陈宜中、林则祖等六人,对此“士论翕然称之,号为‘六君子”。有人在朝堂门前题字“阎马丁当,国势将亡”,有士人题诗为董槐鸣不平,曰“空使蜀人思董永,恨無汉剑斩丁公”,皆表达了对丁大全把持朝政的强烈愤慨。事见《宋史》第12529页、《宋季三朝政要笺证》第214、217-218页。

[30][31](元)佚名撰、王瑞来笺证《宋季三朝政要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45页。

[32](明)柯维骐编《宋史新编》,明嘉靖四十三年杜晴江刻本,卷六十,列传二。

[34](元)刘一清撰、王瑞来等校笺考原《钱塘遗事校笺考原》,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08页。

[41][42][44][45][53][58](宋)周密:《周密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武林旧事》第36页、《武林旧事》第36页、《癸辛杂识》第145页、《癸辛杂识》第145页、《癸辛杂识》第62页、《武林旧事》第53页。

[43]参见(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四部丛刊景元本,卷四十七。

[52]参见何忠礼:《南宋全史(政治军事和民族关系卷下)》,第173页。

[55](元)夏文彦:《图绘宝鉴》,清文渊阁四库全书版,卷四。

[56](明)宋濂等编《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989页。

[57]据《梦粱录》记载,理宗有御舟一艘,“其船皆是精巧雕刻创造,俱有香楠木为之。只是周汉国公主游玩,曾一用耳”。据此结合《武林旧事》关于“周汉国公主得旨,偕驸马都尉杨镇泛湖”(第53页)的记载可知,瑞国公主和杨镇泛舟湖上,使用的船只应是理宗特许他们使用的御舟。详见(宋)孟元老、吴自牧《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91页。

[60]元人柳贯在自己的文集《柳待制集》中提及“初,理宗无子,度宗自福邸入正储,贰而谢皇后女独有公主”,此句若非笔误,当理解为瑞国公主的生母贾贵妃去世之后,公主由谢道清抚养成人。见(元)柳贯《柳待制集》四部丛刊景元本,卷之十六。

[61]对于杨镇入元之后的经历,朱春悦曾作《宋元鼎革之际赵宋皇室的动向——以驸马杨镇为例》(载《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6年第6期);文中对于杨镇入元后的人际关系和所藏文物流向考证颇为详尽。但在考证杨镇动向及他与宋末遗民的关系方面,其观点则尚有缺乏充足的史料作为支撑之处。因此,对于杨镇的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入。

作者:云南师范大学历史与行政学院中国史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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