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市在北京和上海之间
2021-04-25韩东
韩东
一群朋友兴致勃勃相约出门游玩。路上,大家为如何出行、如何吃饭和如何游玩产生种种争执和不快。一场朋友间的集体旅行演变成一场小小的权力之争,最终闹得不欢而散,他们为了什么而分道扬镳呢?
1
一共是三组人马。
第一组是某大型国企的董事长夏天和他的女朋友小戴,他们开一辆咖啡色的迷你。这辆车大概还是夏天和他前妻离婚时留下的。夏天平时不开车(单位有专门配车和专职司机),亲自驾车并开这款车上路大有与民同乐的意思,自然也是为了取悦于小戴。
小戴的任务就是不断地递吃的给对方。各种水果、干果、坚果、糖果,以及巧克力和膨化食品。每到一个休息区,他们还会寻觅当地的土特产,菱角、荸荠、花生之类,小戴一一处理好,从副驾递过去,夏天照单全收。小戴一面喂食,一面拿一張餐巾纸,擦去夏天嘴角的口水或者下巴上流下的汁液。这一组是从上海出发的,向北,目标是600公里外的山东M市。
第二组是陈福海和苏菲。陈福海是年轻有为的出版人,最近生意做得不错,买了一辆二手牧马人。苏菲是一个学中文的法国姑娘,和陈福海目前只是朋友关系。一路上陈福海都在背诵一首艾吕雅的法文诗,苏菲帮助他纠正法语发音。陈福海一背就是两百公里,苏菲多次建议他们换成中文交谈,陈福海答应了,但没说几句他又转向了艾吕雅。
老外说话喜欢双手比画。苏菲的手腕上分别戴着两串带有中国结的手串。突然,苏菲的左手被陈福海的右手攥住。
“你干什么?”
“看看你的手串。”
“……”
“这是中国结吗?”
“是。”
“珠子是菩提子的吧?”
“是。”
“菩提子是不是菩提树的种子?”
为了行车安全,苏菲把左手上的手串取下来戴在了陈福海的右手上。“我送给你了。”她说。
“那倒不用,我借戴一下。”
这之后,陈福海就又变回了法语。他们右手的手腕上分别都戴着一串菩提子,可作为这一组人马的标志。牧马人是从北京出发的,向南,目标仍然是山东的M市,也是约600公里。
第三组是我和我妻子刘瑜,还有胡小克。胡小克也有一个公司,只不过他已退居二线,坐镇遥控。我们是从南京出发的,开的是胡小克的商务别克。差一点他就不来了,“你们正好是三对,我去不是当电灯泡吗?”我说,“那我就和你算一对,刘瑜当司机。再说了,陈福海和苏菲是不是一对还不好说。”死活拉上了胡小克。也就是从这时起我开始偷换量词,把对换成了组,一共是三组人马,共同的目标M市。我们和夏天那组一样,是向北开的。
我之所以选择M市,是因为要去M山风景区,而之所以要去M山风景区,不过是这个旅游点距北京、上海大体上是等距离的。夏天和陈福海都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没有考虑南京,也无须考虑,因为它在上海和北京之间,不管去哪里都距离最近。去M市的方案应该说是公平务实的,但正是因为这种公平几乎毁了这次旅行。这是后话了。
2
陈福海这组比预定时间早到半小时,随后夏天他们和我们也顺利抵达了酒店。
夏天、陈福海和胡小克是我不同时期的朋友,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公司,也就是说都是有钱人。但这次旅行是我召集的,因此安排的住宿档次一般。不过这家酒店有一个好处,离M山风景区不远,实际上已经到了风景区,但仍然属于M市。大家会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放下行李就去找地方吃饭。这里的饭店是旅游区水准,就那么几家,没得可挑,好在我们都饿坏了。
席间陈福海问夏天,“M市没有你们分公司?”他的意思并不是嫌我安排的吃住不好,大概是想和夏天套近乎。陈福海和夏天是第一次见面,年龄也比夏天、我和胡小克小了十几岁。夏天看了陈福海一眼,没有回答。我对陈福海说,“我特意和夏天打了招呼,这次就不惊动他们系统的人了。”
“老夏,你早该这样了,与民同乐。”胡小克说,然后转向陈福海,“有次我去上海,和夏天坐了一把地铁,看他的样子就不对劲,一问才知道,来上海八年了,他居然没坐过上海的地铁!我真是服了……”
我们走出饭店,四周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乡下一样,看来这一带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那就回酒店吧,只有那个方向有一些灯光,并且人影幢幢的,大概是住店的游客吃饱喝足出来转悠遛弯了。在我们即将踏入酒店大门之际,陈福海突然说,“等一下。”说完他就消失了。再出现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副双节棍。
“双节棍!”苏菲惊呼道。
“玩儿玩儿。”陈福海说。
“哪来的这玩意儿?”我说。
“我放在车的后备厢的,随身带。”
然后陈福海就开始耍双节棍。这家伙到底年轻,一路开过来也不觉得累。
借着从酒店大堂里倾泻出的不甚明亮的灯光,陈福海舞得呼呼有声,棍棒啪啪地拍打着年轻的肉身。恰在此时,这条小街上的两个女人面对面地走近了。两个女人都穿着睡衣,就像在家门口散步一样。更奇怪的是两个女人竟然互相认识。
“啊,张姐呀,你怎么来了?”
“哎哟喂,我说是谁呢……”
两个女人显然来自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城市的同一个住宅小区。因为两个人都牵着一条狗,那两条狗也互相认识。小号的是泰迪,公狗,体积大于它十几倍的拉布拉多是母狗。两个女人分别叫出了对方狗狗的名字。
小号泰迪闻过拉布拉多的屁股后,试图骑上对方的后背。拉布拉多并不在意,顺从地站定了,任凭小泰迪忙活。考虑到它们身比的差距,要办成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别说是我们,连狗的主人,两个在异乡邂逅的女人都被吸引了,不再交谈。其中一个女人笑得弯下腰去。
陈福海的双节棍仍在进行中。由于无人旁观,套路的后半程他也停下了,加入观看两条狗的行列中。与其说是在观看,不如说在等待。果然,当两个女人牵着各自的狗狗向不同的方向走远以后,陈福海说,“刚才被干扰了,我再从头来一遍。”他又开始耍双节棍,我们只好再次站下欣赏。
这一次陈福海的双节棍也没有耍完,刚开始不久,夏天说“我回房间了”。就径自推开酒店的大门进去了。小戴自然也跟进了酒店。陈福海微微一愣,明显受到了干扰。接下来他的动作就变了,幅度明显加大,有一次棍梢还砸着了脚踝。陈福海咧着嘴,扔了双节棍,改成打拳了,动作很是夸张,我们纷纷后退。在做一个冲拳动作时,由于用力猛,戴在右手手腕上的手串飞了出去,蝙蝠似的在酒店大门前的灯光里一闪就不见了。陈福海立刻停下,奔到路边的草丛里寻找。我们也开始帮他找,前后左右周边两百平米内都搜了个遍,就是没有找到。
进入酒店以后,陈福海跟在苏菲后面,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哦,我买了赔你,M山风景区肯定有卖……”
苏菲说,“我已经送给你了。”
“那就更不能丢了。”
“已经丢了。已经,过去时态。”
说话间到了苏菲房间门前,苏菲开了门,进去以前对大家说,“再见,晚安。”进去后,门在陈福海的鼻子前面砰地关上了,感觉上就像陈福海要跟着她进去似的,但我们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房间已经入住了(夏天和小戴一间,我和刘瑜一间,陈福海和胡小克一间,苏菲单独一间),给人这样的感觉是因为陈福海道歉心切。
3
国庆大假,游客比想象得更多,哪怕是M山这样并不著名的景区。山道上全是人,摩肩接踵,头顶着屁股,我们一身臭汗地爬到半山腰,终于发现有缆车可坐。问题是排队等着坐缆车的人也很多,队伍从上面的售票点排下来,中间至少拐了三道弯。即使我们买了票,到真正坐上缆车还得需要两三个小时。这期间只能看着头顶上轻盈如燕的缆车无声滑过。再就是看人。山景没什么可看的。M市污染严重,这儿虽然是山区,但由于离市区不远也受到了影响,那灰蒙蒙的一片说不清是雾霾还是水雾。
有两个选择。一是徒步登上山顶,二是就此下山。陈福海自然赞成前者,并且不由分说地已经开始向上走了,苏菲紧随其后。老外能吃苦,喜欢自力,甚至一开始苏菲就不赞成坐缆车,但她也不愿意阻止别人。“你们坐缆车,我步行登山。”
除这一对外(暂时,他们又成了一对),其他人都不愿意爬山。因为是集体行动,大家只好跟着他们又往上走了一截。抵达了售票处的建筑物(也是缆车的起始点),夏天拿出了手机,大概是想联系他们分公司的人。见状,胡小克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温和地发出“哼哼”的威胁。夏天嫣然一笑,又收起了手机。就是在这时,我们发现了建筑物后面的一条山路。
这条路不是上山,而是下山的,道路的入口荒草丛生,俯瞰下面也渺无人迹,是一条通往后山的路径。大家达成了妥协,既不坐缆车,也不徒步上山,而是徒步下山。苏菲只要能走路就可以了,至于是上山还是下山并无所谓。有所不满的是陈福海,他的目的不在于走路,消耗体力是最重要的。但既然苏菲决定下山了,他也只好跟着,因为需要练习法语。
果然,这条路上除了我们再无其他游客。一下子摆脱了人群,连山景也不显得那么贫瘠了。眼前仍然是雾蒙蒙的,但鸟语花香跟着就出来了。夏天和小戴冲在最前面,一路下行。小戴挽着夏天,但也会不时地短暂离开,跑到路边采一朵野花或者折断一根枝条。她咯咯地笑着跑回夏天身边,再次挽起对方的胳膊。夏天展开双臂,开始唱《东方之珠》《恋曲1990》,小戴无处可攀,便用身体半倚着夏天,空出的手在编一个花环。花环编成后小戴戴在自己头上,然后又编了一个给夏天戴上了。夏天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欢迎,有点无动于衷,注意力完全在歌唱上。唱歌的间隙夏天会对着群山大喊几声,完了倾听自己的回声。
陈福海和苏菲走在最后面。因为是下山,陈福海没有必要争勇斗狠。他拉住苏菲,抓紧时间学法语。我、刘瑜、胡小克走在中间。现在,又形成了我们来M市时的格局,分成了三组人马。不同的是,来M市时三组人马是从不同方向向一个地点聚集,现在仍然目标一致,但是按先后顺序排列的,有违当初大家在一块儿玩耍的初衷。我一会儿跑到前面听夏天唱歌,和他一起吼上几句,一会儿故意落后,问陈福海他背的艾吕雅中文是什么意思。我来回策应的时候,胡小克始终陪着刘瑜。這哥们儿实在太好了,我心里想,他的诗一点也不比艾吕雅差。
快到山下时,有人在路边摆摊卖土特产,主要是卖栗子和石榴。栗子树和石榴树就长在眼前的山坡上,枝枝杈杈的到处都是。我们自然不认识,但经大娘的手一指就相信了。她的肤色像栗子一样深,咧嘴一笑,牙龈毕露,也像石榴般绽开了。这儿不是前山,没什么生意可做,把家里的大方桌搬出来放上山货和大碗茶,也是借机吹吹山风吧。石头垒砌的房子就在身后,五十米不到,应该就是大娘家。
喝了茶,各自买了些山货,但意犹未尽。陈福海问,“你们家有没有吃的?”得到了夏天的响应,“我们可以在你家里吃饭,”他说,“你放心,会按照饭店里的价格付账的。”大娘为难起来,“家里没有吃的,就我一个人……”这时夏天已经领着小戴跨过路边的排水沟,向大娘家的院墙挺进了。这边,在陈福海的示意下,陈福海和胡小克抬起了大方桌,开始向同一方向移动。大娘只好收摊。剩下的人帮大娘拿上了其余的物品,条凳、水壶、装山货的口袋……
大娘的确是一个人,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的,空地上支着一口砖头土灶,再也没有别的。陈福海去房子里搜寻了一圈,没有任何吃的,除了那些山货,栗子、石榴之类。甚至连新鲜的蔬菜也没有。陈福海找到一根大葱,边用嘴撕扯葱皮边从厨房里出来。大娘用围裙兜着几颗鸡蛋走过来。
“就这些了。”她说。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小戴数道。
“再也没有别的了?”夏天问。
“没有了。”
“鸡蛋也没有了?”
“都在这里了。”
“那行吧,”夏天抬眼看见了陈福海手上的大葱,“我们就大葱炒鸡蛋。”
“正好八个人,每个人一个鸡蛋。”小戴说。
“八个人?”
“不是还有大娘吗,加上大娘正好八人。”
陈福海去找水管洗葱,这边的土灶已经开始点火了。突然陈福海兴冲冲地跑回来,说在后院里发现了一个鸡窝,有一只母鸡正在下蛋。所有的人都奔到后院,果然看见一个硕大的鸡棚,但里面只有一只鸡。卧在那里,鸡毛张开,一看就知道正在下蛋。那我们就等着吧,这只鸡蛋我们是吃定了。九个鸡蛋当然要比八个鸡蛋强,何况大娘已经表示她不和我们一起吃。
等鸡下蛋的时候,我们和大娘聊起她的生活。平时不吃饭吗?家里怎么没见其他人,老伴出门打工了?“给阎王爷打工哦。”大娘说。
原来,大娘的老伴三年前被一辆农用汽车轧死了,开车的也是本村人,蹲了一年大牢。听她的口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说到老伴的惨死没见有悲伤之色。有三个儿子,都在M市工作,要接大娘去城里住,但她住不习惯。守着这老房子,一个人吃饭可不就简单了,留一只老母鸡下蛋足够了。
苏菲抓着照相机,换了不同的角度拍照,大娘因此有一点害臊,说的时候难免斟词酌句。末了,夏天伸过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对方,“你辛苦了!”他说。
突然,噗嘟一声,那鸡终于下蛋了。鸡蛋下在松软的稻草上,不会有任何声音,但我们就像听到了鸡蛋落地的声音那么肯定。陈福海第一时间奔向鸡棚,母鸡惊慌地扇动翅膀,避到一边,它原先待过的地方果然有一颗蛋。“还是热的呢,烫手!”陈福海兴奋不已,就像那蛋是他下的。
母鸡换了一个地方又卧下了,仍然是一副下蛋的模样,但我们知道一时半会儿它不会再下了。
“干脆,我们把这鸡杀了来吃!”陈福海说。
“那可不行,”胡小克说,“大娘只有一只鸡,还指望它的供应呢。”
“我们付钱,让大娘再买几只下蛋的鸡……”
陈福海说得快活,我注意到刘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刘瑜吃素。她吃素并不是因为信仰,只是可怜生命,因此牛奶、鸡蛋还是吃的,在吃鸡蛋这件事上她没有任何异议。但若说吃鸡,那就另当别论了,况且是一只刚刚给大家贡献了一个鸡蛋的鸡。
“这鸡不仅给大娘下蛋,”她说,“她孤单一人住在山里,它还是她的一个伴儿,就像是狗狗,陈福海,你吃狗肉吗?”
陈福海说,“不吃,我又不是野蛮人,说吃这鸡也是开玩笑……我去炒鸡蛋了。”
揭开土灶上大铁锅的锅盖,里面干干净净的,根本不用洗锅。鸡蛋在锅边上磕了,打在锅里,葱花盐巴一撒,略一翻炒香味就出来了。炒鸡蛋深陷在大铁锅锅底,只有一小团,黄灿灿的,煞是好看。陈福海边炒鸡蛋边伸手下去提溜起一块,丢进嘴里,他說是尝咸淡。众人效仿,根本就没用到碗筷,一瞬之间那铁锅又变得干干净净了。
在大娘的小院里我们又逗留了一会儿,喝水、抽烟,苏菲忙着拍照。刘瑜去后院洗石榴,洗好了拿过来分给大家。大娘家的房顶上冒出一缕炊烟,我也没有多想,脑袋里模模糊糊冒出两句“炊烟袅袅,农家小院”,整个身心都沉浸到某种安宁的田园氛围中了。直到告辞,我们这才又看见了大娘,出现在房子门前,手上端着一只搪瓷脸盆。盆底浅浅的一层是红烧鸡块。除了刘瑜,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刘瑜气得怒不可遏,一口咬定这是谋杀,是陈福海杀了那只母鸡!陈福海说,“我冤啊,我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大娘这么直接,这么狠心……”
“我最瞧不起你这种人了,不仅没有慈悲心,还嫁祸于人!”
“我忏悔……”
“你要是真忏悔的话,就别吃。”
这一点陈福海显然难以办到,他吃了红烧鸡块。但由于刘瑜始终在一边怒视,所以吃得非常谨慎。
本来,在刘瑜的盛怒之下我是可以不吃红烧鸡块的,因为陈福海是我朋友,在老婆和朋友之间有必要站在朋友一边,所以我也下筷子了。胡小克是老好人,见气氛不对,吃得相当暧昧,大概只吃了一块鸡肉,其他时间都在咂摸筷头。剩下的三个人则没有障碍,吃得颇为顺畅,行云流水一般。
“唉,它刚刚给你们下了一个蛋……”刘瑜在边上念叨,大家都吃得闷声不响。
陈福海放下筷子,说:“太咸了,味道不怎么样。”绝对不是挑衅,这是在讨好刘瑜。
“哼,还品出滋味来了,担心被鸡骨头卡死!我爷爷的一个朋友就是被鱼刺卡死的。”
4
晚饭后,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议题只有一个:第二天我们去哪里。
会议在夏天、小戴的房间里举行,他们住的是总统套房。这样的套房整个酒店里只有一间,被我们及时拿下,之所以分配给夏天他们不是考虑到夏天的身份级别。他以前住店的规格很高,这回已经是与民同乐了,差距尽可能地不要太大。
说是总统套房,其实只是一个套间,在卧室的外面还有一个房间,设有写字桌、沙发和一张美人榻。此刻夏天半躺在美人榻上,小戴坐在他身边,前面的茶几上堆放着各种零食。夏天一面接受对方递往嘴边的食物,一面把握着方向,就像在迷你车里一样。他像看报纸一样地在看一张地图。
我和胡小克自然理解,夏天家居状态,不避讳老友。再者,他生性放松,晚饭时又喝了不少红酒。至于仍然在进食,不过是一个习惯问题。陈福海多少有点不自在,除了他其他人都找地方坐下了。陈福海站在写字桌边,俯瞰着夏天。我们也都在看夏天。
夏天终于放下地图,“那我们就去微山湖吧,离M市160公里,开车两小时。”
我和胡小克都没有异议。陈福海比较慎重,“哪里?”确认的确是微山湖后,他开始在手机上百度。“那你们回上海距离差不多。”他说。
“是啊,”夏天说,“距离一样,有问题吗?”
“有。我们回北京要多走100公里。”
“有问题吗?”
“也不是啦,是微山湖不好玩。”
“你到底是考虑好玩,还是在考虑距离?”
“我……”
“如果考虑距离,我可以告诉你,微山湖和M市的纬度基本一样,在一条水平线上。”
“微山湖真的不好玩,比M山游客只会更多……我们不如去曲阜,或者泰山。”
“呵呵呵。”夏天不再搭理陈福海。他用嘴接住一片苹果,使劲地咀嚼着,甚至眼皮都合上了。
其他人也都拿出手机开始百度。如果我们去曲阜或者泰山,离北京就更近了,之后陈福海、苏菲回北京更方便,等于是大家送他俩一程。从两地向南回上海和南京那就远了。但陈福海表示,这不是一个距离问题,既如此,一开始他干吗要提距离呢、提公里呢?这不是虚伪吗?正是在这个关键点上,被夏天抓住了。后者未必就没有考虑距离,但选择了一个纬度上和M市几乎一样的地方。生姜还是老的辣啊。
陈福海还在说,去哪里他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好玩。微山湖不好玩,名气还没有M山大。曲阜不同,有三孔,孔子可是中国人的至圣先师。他问苏菲,“你知道三孔吧?”
“知道知道,”苏菲说,“三孔就是孔子、孔丘、孔老二。”
“你还是不知道,所以更应该去一下了。”
“我去!”苏菲举起一只手。于是陈福海便争取到了一票,包括他自己那票,手上已经有了两票。
夏天和小戴自然也是两票。剩下我们南京这一组,成了双方争取的对象。
南京这一组,本来去哪里都好说,因为没有回程问题(无论去哪里都有比南京更远的),但此刻需要一一表态,事情就有点复杂了。刘瑜表示要去微山湖。杀鸡取卵(准确地说是取卵后杀鸡,听上去更可怕)的事下午刚刚发生,她余怒未平,无论如何都会站在陈福海对立的那边。胡小克则不忍看见陈福海孤立无助,何况他们住一个房间,睡觉的时候还要面对。他那一票投给了陈福海。三票对三票以后,决定性的那一票就是我了。我感觉到了这一票的分量。
夏天、陈福海各怀私心,没有谁是无辜的。如果我把这票投给夏天,陈福海以后还怎么做人?表现出锱铢必较的是他(说明自私),掩饰其真实目的的也是他(说明虚伪),赢了也罢,如果最后以失败告终(说明无能),一个既自私又虚伪又无能的人今后还怎么混?就是在下面的旅行中大家也很难相处了。另有一点,此时此刻,我反倒对陈福海有些欣赏了。这哥们儿太天真了,竟敢和夏天这种级别的人物叫板。当然了,我也不能把票投给陈福海。刘瑜不高兴在其次,夏天那儿我也交代不过去。毕竟是手下有几十万员工的大企业的董事长,平时在公司里说一不二,拍板决定是日常工作,怎么到了这帮老朋友中反倒要投票解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老朋友也罢了,碰上陈福海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败下阵来不是很无趣吗?对应我之邀才有的这次旅行夏天必定后悔不迭。想到这里,我走过去劝说陈福海。
“你比我们(指我、夏天和胡小克)年轻,身体又好,就多担待一些,开车需要体力。”我说。
“也不那么年轻了,”陈福海说,“回北京我是一个人开,苏菲没有中国驾照。”他暗示夏天他们可以两个人换着开。
我只好说到车上来。“你看,”我说,“老夏开的是一辆迷你,耗油虽低,但速度起不来啊,这款车真的不适合跑长途,而且空间有限。老夏这么一个大块头长时间坐在里面太憋屈了。”
我担心陈福海会说,“谁让他开迷你来的?”还好,陈福海没有那么鲁莽,相反,他甚至非常精明,马上抓住了我的漏洞。“是呀,他耗油低,我那牧马人本来就耗油高,多跑一百公里不就更耗油了?”
太赤裸裸了!还不如质问夏天为什么开迷你呢。你不是不承认争的是一个距离问题吗?不是不承认锱铢必较吗?我不禁有点生气,对陈福海说,“你不能这样,孔融还知道让梨呢,你不是要去曲阜拜孔子吗,孔融就是孔子的后人……”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胡小克这时站了出来,他拿着手机走过来,大概是刚百度了一个地点。“我们去M东吧,那儿有一个名人故居。”
“谁的故居?”
“M公。”
说到这里我需要插几句。M公是中国古代的一位名人,在这里之所以称他为M公,因为他是谁在这篇小说里并无关紧要。再者,文学叙述不免夸张,当地人如果对号入座那就没有必要了。这和我把M市叫作M市,M山风景区叫作M山风景区,M东叫作M东是一个道理,同理。下面我接著说故事。
听说M东和M公后,除夏天之外的所有的人都在手机上一通猛搜。好不好玩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距离。M东距M市20公里,来回不到一小时车程,比M山风景区还要近。玩完后我们仍然可以回M市住宿,就住现在的酒店,这样无论回北京还是回上海,包括回南京,都和来的时候距离一样了。只有苏菲一人关心将要游览的内容,但少数服从多数,去M东,就这么定了。
5
由于大家都兴致不高,第二天我们出发得很晚。本想吃一顿早中饭再走的,胡小克建议,还是去旅游点吃,那儿的选择应该多一些。但到了M东却别无选择,只有一家卖面条的铺子是开着的。一面吃着难以下咽的烂面条,我们一面打量着这地方,总想找出一点特别之处。没有游人,算是一个优点,但也可以说是一个缺陷,既是旅游点又没有游客,说明了什么?游客少一点当然好,但完全没有就很奇怪了,尤其目前是长假黄金旅游期间。
没有游客,但到处都是当地人,在仿古建筑群之间来回走动。一位老大爷屁股后面牵着一只山羊,而那山羊的后面一路落下羊屎粒儿……当地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或者面露惊异之色,就像这里从来没有来过游客。不仅饭店只有一家开门,卖旅游纪念品的铺子大多也是关着的。陈福海好歹敲开了一家商铺的门,买到了带中国结的手串。他没有把手串还给苏菲,自己又戴上了。他俩的右手手腕上又各自带着一模一样的标记,成了有图腾标志的同伙。
既然来了,总得逛一逛。我们顺着那条仿古街一直走到一个广场上。广场也是新建的,立着一尊五层楼高的M公雕像。M公一身戎装骑在马上,手上拿的却是一册书简。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当然,这只是故居的外围,进到里面也许能看见一些稀罕的东西。这里号称M公公园,又称M公大城,又称M公故里或者M公躬耕地,看见这些竖立在路边的路牌以及镌刻在巨石上的大字,我们糊涂了。也许是三四个地方,也许是同一个地方的不同叫法。最后确定,这应该是同一个地方。还有一个问题,这里也许是外围,也许是里面,最后确定,我们已经在里面了。
天空非常阴暗,不是变天了,是很严重的雾霾。M东离M市很近,可以说就是M市,M市的污染有多严重这里的污染就有多严重。在市区的时候,元素毕竟复杂,街道上花花绿绿的,分散了注意力,这儿除了仿古建筑就再也没什么好看的,雾霾越发明显地填充进来。眼前一片灰黄色,簇新的建筑物看上去也那么陈旧。一种很特别的陈旧,完好无损、未经使用,却被时间无情地抛弃了。我们的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前方出现了一个气球射击摊,一片晦暗之中终于有了一点颜色,令人精神一振。那是唯一开张的气球摊,我高度怀疑是因为我们才架起来的——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如果有,我们不会看不见。
除刘瑜外,所有的人去摊子上射气球。陈福海和夏天马上进入到比赛状态。第一轮陈福海落败,他要求再比一轮,夏天说,“比十轮都没问题。”
“那就再比十轮。”
陈福海是个运动狂人,运动天赋一般,胜在体力。无论打桌球还是打乒乓球,还是打网球,甚至下象棋,他都可以一直玩下去,直到对方体力不支,陈福海却越战越勇。光是他那副奉陪到底、没有了时间概念的架势就能把对方震慑住。和别人比赛他从不采用三局两胜或者五局三胜制,要比就是几十局、几十轮,对手岂有不败之理?夏天不知道陈福海的这个特点,心里想:再比你也是输,于是就着了陈福海的道。
他俩在气球摊上各自放了一千枪不止,射破的气球有几百个,摊主不得不去边上的摊子上借气球(曾几何时,边上的气球摊也支起来开张了)。其他人早就停止了射击,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着。射到最后,夏天的双臂都有些颤抖了。开始时还双手托枪,站着射击,后来只能把枪架在架子上,弓身撅腚。陈福海依然站立,纹丝不动。仅就姿势而论,夏天已经落了下风。
又放了一千枪,夏天弃赛认输。他似笑非笑地对陈福海说,“身体真不错啊,可惜用错了地方。”
“什么意思?”陈福海问。夏天已经走向摊主去付账了。陈福海想追过去问个究竟,被胡小克拉住,“老夏的意思是你身体好,为什么不多开一百公里呢?”他想启发陈福海,看看下午是否可以去微山湖。
“我……”陈福海稍愣了一下,“那不一样,比赛是比赛,开车是开车,我们比开车也行。我跟他一起开回上海,然后他再跟我一起开回北京。”
“那就不必了。”
6
射完气球,我们就回M市里了。时间尚早,又无其他游览内容,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吃饭,况且上一餐大家吃的是烂面条。
在网上搜索了一家尽可能高档的饭店,开过去。旅行到了这会儿,指挥权开始转移到夏天那里。如果照我的想法,自然不会去高档场所,但现在夏天是花钱的人,加之他和陈福海之争陷于僵局,射气球也不敌对方,在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做主,也算是某种补偿。
饭店设在一家大商场的七楼,环境是封闭了点,但这一带应该是M市最繁华的地段,对面竟然有一座寺院。也就是说,这一片不仅商业,也很有历史、文化,M市政府大约是按照这一概念打造的。我们选择的饭店位于这里档次自然低不了,当然了,说它高档次也是M市的标准。
大堂里只有我们一桌,顶上的灯只开了几盏,加上空间巨大,室内不免很阴暗。好在幕墙窗那儿射进大片的天光。除了夏天在招呼服务人员点菜,其他人都傻乎乎地看着外面(我们的餐桌靠着窗户)。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拿那座寺院来说吧,从大门到院墙里面的大殿都是新建的,和我们刚刚离开的M东的仿古建筑没有任何区别。可能花的钱更多一些,设计上更夸张,但也未必。比邻的高楼大厦、街上来往不息的车流更是没有特点可言。可说的也许只有雾霾,由于我们所在的地方有点高,那种灰蒙蒙脏兮兮的感觉更整体和概略了。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花费珍贵的休假时间,就是为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顿饭吗?我们犯得着吗?
夏天点了饭店里最贵的菜和最贵的酒,大家开始消费。陈福海提了几次射击气球的事,胡小克礼貌性地应付两句,其他人都没有吭声。正在尴尬之际,下面的街上有了异动,有人出殡,一支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举着引魂幡撒着纸钱的队伍,从商业街的一頭逶迤而来。苏菲抓起照相机,没打招呼就下楼去了。
其他人没动,透过幕墙窗我们甚至看得更清楚。不知从何时起,街上的车流停止了,只剩下出殡的队伍和站在街边看热闹的人。队伍很长,移动缓慢,一路吹吹打打。白衣白帽都集中在队伍的前部,再往后就只有穿白衣没戴白帽的了。孝衣似乎也是特制的,像个面口袋一样套在头上,没有袖子。几个交警在维持秩序,是出于职业责任还是受命疏通道路就很难说了。恍惚之下,一条现代化的城市商业街立马变成了古代乡镇的骡马市,有点匪夷所思。夏天说,“这样的事只可能发生在M市这样的地方。”
胡小克说,“的确如此,很难想象发生在北京、上海,甚至南京。”
我说,“就是M市也不可能发生!”
“会不会是在拍电影呀。”刘瑜说,提供了一种可能,但立刻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如果是在拍电影,一切都说得通了,但我们的这次旅行就太没意思了。跑到M市来看拍电影,那当初还不如去横店呢。
“肯定不是拍电影,”我说,“摄影机在哪里,录音在哪里?”此话一出,马上发现有人正在录像,是那种家庭用的掌上拍。用手机拍照、录像的更多。我们也看见了拍照片的苏菲。
出殡队伍的目标是街对面的那个寺院。寺院大门像一张巨口,将出殡队伍慢慢地吞噬进去。有人放鞭炮,烟雾腾起,显然也是葬礼的一部分。这丧葬仪式也说不出个出处,大概是新旧结合,改良后又极具地方性的一套程序,棺材抬进去大概是做法事。棺材里面放的应该是骨灰,或者,做完法事再火化,谁知道呢?
队伍进入寺院后,街上渐渐地恢复了交通,车来人往,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有苏菲仍然站在路边,举着相机东拍西拍。
她回到座位上坐下,夏天问,“你怎么不跟进去?”
“因为要买门票,就不需要了。”苏菲说。
夏天对我们说,“老外就是节约。”又转向苏菲,“你可以在小陈那儿报销呀。”
“这怎么可以?亲兄弟明算账。”
夏天呵呵了两声,就没再说话了。
当天晚上,举行了第二次全体会议。
这次会议根本没有必要,只是出于一种惯例(我不免感叹,人们形成惯例太容易了)。
第二次会议的情形和第一次会议几乎一模一样,夏天仍然半躺在美人榻上,小戴仍然在一边喂食。议题也一模一样,明天我们去哪里?供选择的方案也只有三个:微山湖、曲阜和泰山。你能指望经过白天的遭遇,投票结果会有变化吗?
胡小克主持会议。他回顾了M东的游历和餐厅吃饭的经历,不过是射击了一把气球、意外地看见了一次出殡。这对再次投票会有所助益吗?投下来的结果仍然是三票对三票,夏天、小戴、刘瑜要去微山湖,陈福海、苏菲和胡小克要去曲阜、泰山一线。最后的决定权仍然交到了我手里。
和昨天相比,夏天更放松了。他放松的方式就是睡觉。小戴递过去的零食只吃了两口,就呼呼大睡过去。陈福海比昨天更焦躁,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甚至想过去摇醒夏天,被我制止了。我拍了拍夏天,请他坐起来,听我最后的发言。
“再讨论下去已没有必要,”我说,“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是我,而不是任何人犯了根本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当初就不该把集合地点定在M市,不是M山风景区不好玩,当然了,它也不好玩,关键是M市在上海和北京的中间,这个中间也太中了一些。怎么会这么中呢?怎么在北京和上海中间会有这么中的地方?太不可思议了!无论去哪里玩儿,都得往南或者往北走一点,偏离这个中间,那么回北京或者回上海就不会再是等距离的了。我也看出来了,除了在以M市为中心方圆五十公里的范围内活动,否则是不会有人妥协的。而在这个范围内,显然没有值得一去的地方。如果我把集合地点选在任何一个别的地儿,都不会这样,比如说南京……总之错在本人,M市他妈的就是一个本质上无法挪动的地点!所以明天我们只有一拍两散,各奔东西,不不不,各奔南北。我向大家道歉,对不住了!说完了。”
本指望经过我这一番讲演,夏天或者陈福海会有所触动,其中的一方作出妥协。但并没有。我发言完毕,大家热烈鼓掌,夏天和陈福海鼓得更是起劲。然后,陈福海就离开了夏天的套房。蘇菲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再见,晚安,明天见!”她说。
“不见了,明天就各奔前程了。”夏天说。
7
第二天我们睡到自然醒。现在的我们,是指第一组和第三组人马,也就是夏天、小戴,我、刘瑜和胡小克。我们去开车的时候,停在旁边的牧马人已经不见了,陈福海和苏菲起得比我们早,没打招呼就走了。胡小克打电话和陈福海联系,对方关机,看来他的气还没有消。
我们一路向南,两组人马已合成一组,两辆车前后相继,迷你在前,商务别克在后。由于行止同一,途中极为顺畅。在一个休息区加油并午餐的时候,夏天打电话联系了无锡分公司的人,他邀请我们(我、刘瑜、胡小克)也去无锡,吃了晚饭再折回南京。
夏天说,“无锡到上海140公里,到南京180公里,是比到上海要远,但也远不到哪里去。”
我们只好答应,否则,又会陷入距离之争,像陈福海一样落下一个锱铢必较的恶名。一面点头,我心里一面感叹,夏天太厉害了,知道如何去说服对方。如果我们表示那不是一个距离问题,只是认为吃一顿饭跑那么远没有意义,不就和陈福海的说辞一样了吗?我们也可以把这件事掰扯清楚,看似和陈福海那件事一样,但实际上不一样,无锡在南京的南面,我们是过家门而不入……我有点同情起陈福海来了,他是唯一没有屈服于夏天的人。
我给陈福海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们到哪里了。陈福海居然回了,说他们已经玩完曲阜了。胡小克说,“看来他想去曲阜是真的,不完全是因为距离。”我说,“也可能是苏菲要去吧,陈福海只是在为她争取机会,不惜得罪夏董。”
“屁,”夏天说,“如果没发生争执,这人肯定不会去曲阜的,他去曲阜不过是想证明他的确想去曲阜,并不是因为距离而缠夹不清的。哪有这么快就玩完三孔的,就是走马观花也没这么快。”
“他们出发得早。”胡小克说。
“就是再早,也得看上一天。”
当我们坐在无锡方面安排的酒宴上时,暮色已经在大地上降临了,无论南北。我一面眺望窗外灿烂的城市灯火,一面拨通了陈福海的电话,并按下免提。
我说,“我们已经到无锡啦,在饭桌上啦,凉菜已经上齐了,马上就要开席。”
对方说,“我们刚进北京,刚过了北京收费站。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吧,给各位助兴,给夏天助兴!”
“好啊好啊,”胡小克说,“你念吧,我们边喝边听。”
于是,陈福海便大声地背起艾吕雅来。这首诗还特别长,难为陈福海了,竟然全部背了下来。我想象陈福海手握方向盘,一面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背诵着,眼角划过反光的路牌,前方则是星星点点越来越密的进城的汽车尾灯……
分公司经理招呼大家举杯。在座的除了我们还有经理手下四人,十人一大桌恰到好处。经理先敬夏天,他们敬爱的夏董,然后是坐在夏天身边的小戴。“幸会,幸会……”他说,迟疑了一下,他转向夏天道,“夏董,这是您女儿吧,都长成大姑娘了。”
这人是公司的老人,能做到这个位置大概和夏天有关,这么说不过是想卖个乖。这时我手机的免提仍开着,陈福海仍然在背艾吕雅。夏天装作在听诗,没有回答。我赶紧说,“夏董,这首法文诗还不错吧?”
经理问,“夏董您懂法语?”
“我什么语不懂?”夏天说,“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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