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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拆迁

2021-04-25陈秀民

北京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豆腐坊马家马头

陈秀民

马琢成亲后搬进城,整天玩耍,经济上靠着老马头的豆腐坊过日子。老马头除了做豆腐,还要伺候卧病在床的老伴,忙得像头驴。老马头几次让马琢他们搬回来,儿媳刘翠花却一百个不答应,她嫁给马琢是因为自己怀孕了。老马头骂儿媳妇没人情味,街坊邻居也数落马琢两口子不孝顺。一场大拆迁,把一切都改变了,谁之过?

西京县拉大城市框架,决定拓展一个新城,整个西郊村都在新城规划区域内,大拆迁即将开始。

西郊村的老马头并不知晓,专心做他的豆腐,儿子马琢给他打下手。马琢十几岁就被爸爸拴在磨坊里,心里不情愿,可又有啥办法?爸爸本想让他好好念书,将来有点儿出息。可马琢那脑子,像灌进豆腐脑似的,从小学到初中,考试从没及格过。

马琢虽有些木讷迟钝,可长相蛮标正的,个头中等,浓眉大眼,鼻梁稍高,就是皮肤略微黑点儿。他最大的短板就是话少,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豆腐坊是座四合院,灰砖灰瓦,靠门口一溜门房是磨坊,一盘石磨转动了二百多年。院里本来有口土井,爸爸臂力大,一只手摇辘轳就把水提上来,后来安上自来水,土井埋掉了。正房与东厢房之间还有一个偏厦,里面养着两头毛驴,拉磨用的。

马琢每天半夜就被爸爸从炕上拎起来,爸爸把水桶里泡好的豆子拎进磨坊,他去偏厦把毛驴牵出来套在磨杆上,用黑布把驴眼蒙住,毛驴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而此时,爸爸则在西厢房点火烧水,把豆腐压包准备好。做好的豆腐由马琢脚蹬三轮车出去卖。马琢不愿走村串户,他不善吆喝,直接把豆腐拉到县城各大小饭店。往人民饭店送货最多,每次帮他卸豆腐的都是那个水仙似的服务员翠花。翠花水灵漂亮,二十出头胸脯就丰满得像座小山。一次两人抬豆腐箱,马琢不小心碰了翠花的胸,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马琢从豆腐款中抽出十元补偿,翠花嫌少,马琢说一次性补偿太多在老爸那儿交不了差,只能分期付款。翠花根本就没看上马琢这样的豆腐匠,那种鄙夷和蔑视即便再迟钝也能体味出来,翠花对于马琢,仅仅是暗自欣赏一下而已。以后两人一起卸豆腐,马琢特别小心谨慎。有一天,马琢卸完豆腐,翠花对他空前地热情,非让她到宿舍坐会儿。马琢喜出望外且不知所措,进屋翠花就把他的手强行塞进她的胸里。头一次摸女人,马琢神经错乱,差点晕过去。一个月后翠花再次把他叫进宿舍,羞答答的像半红半白的桃子。

“马琢哥,我有了。”

“有啥了?”马琢懵懵懂懂,一头雾水。

“傻子,这儿有了,你的种。”翠花指着微凸的肚子,嗔怪地挖了马琢一眼。

“啊——!那咋办呀?”马琢慌了,脸色煞白。

“还能咋办,你还是个爷们儿不?把我肚子搞大了,倒觉得没事儿似的。”翠花变脸的样子好吓人。

倔强的老马头气得暴跳如雷,没想到烟不出火不进、蔫蔫巴巴的儿子竟做出这等风流事,没办法只能把大肚子翠花娶回家。

翠花脾气不好,对马琢父母多有不敬,有时在屋里就指着马琢祖宗三代地骂,院子里的公公婆婆佯装耳背,忍气吞声。孩子该上学了,翠花说让孩子到城里学校上学,老马头巴不得让他们出去过,眼不见心不烦,在城里买个小平米单元房,马琢一家三口住进城里。马琢照例蹬着三轮来到城郊四合院拉豆腐,每天往返两次。

惊蛰一过,南方避冬的大雁陆续北归了。大雁飞翔时而呈一字扁担形,时而呈人字形,无论队形怎样转换,一直井然有序,紊而不乱,发出“嘎嘎”的叫声。马琢送豆腐时总停下来听听雁叫,出神地看着大雁徐徐北飞。

“老马头,你家撞上红运了。”

邻居张友贵来他家串门,带来一个没头没脑的消息。张友贵是个好吃懒做的主,游手好闲,经常聚在一起推牌九,输多赢少。这人长着一副好嘴,秋收时老马头常雇用他收豆子,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庄户人忽悠一番,然后无耻地压价,而交给马家时又把价格抬高,赚中间差额。

“啥运头?你小子没事吃饱撑的吧。”

老马头不待见这样没起色的货,也没有好脸色。这两年也不用他收豆子了,他心忒黑,从正月到腊月从他家捡豆腐一直赊账,脸皮比铜钱还厚。

“县里要建新城区,占的就是我们这块,县政府也要跟着搬过来。”

“我们这一片都得拆了?”

“那当然,你家院套大,这回不是发大发了吗?”

张友贵说完信手捡几块豆腐走了,像拿自家东西一样。老马头脸上并没兴奋之色,他憂心的是老宅拆迁,马家豆腐也就失传了。他坐在炕上从腰间抽出烟袋,猛嘬了一口,烟袋锅嗞嗞啦啦冒出火星。抽完烟把烟袋往炕沿上磕了磕,顺手抽出一个枕头放在老伴身后,让老伴依着被垛坐一会儿。老伴前年得了脑血栓,虽然治愈还是留下后遗症,一侧身子瘫了,更多时都躺在床上。老马头除了做豆腐,还要照顾老伴大小便,给老伴擦身子。每天躺在床上气就不打一处来,养儿防老,摊上这么个窝囊儿子,倒成老子养儿了,尤其老伴生病后,几次让马琢他们搬回来,翠花一百个不答应。

拆迁的信息风一样弥散,西郊村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家家户户都掰着指头算拆迁补偿。马家豆腐坊成了村民聚会议论的中心,言来语去中,老马头大体估算出他家的补偿所得。夜里满月时院子一片皎洁,老马头盘腿坐在炕头想了一夜,觉得靠马琢把祖传的手艺延传下去是没指望了,还是把豆腐坊关了吧。

清早马琢把豆腐拉走,老马头目送着三轮车“吱吱扭扭”消失在薄雾中,想到这是他传了几代的马家豆腐坊做的最后一包豆腐,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西郊村后面的小河,河水流量不大,可从来不枯不竭,长年静静流淌。蹚过河就是三山镇,那里有这一带最大的集市。老马头把磨杆和豆腐包全卸了,东西厢房上了锁。出门前让邻居照看一下老伴,牵着两头毛驴到集市上去。他家的两头黑驴膘满体壮,很快就出手了,把笼头递给买主那一刻,老马头摸摸驴头,落下两滴浑浊的老泪。回来时见马琢的三轮车停在院门口,院里传来翠花的说笑声。

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马头狐疑地走进院子,马琢木桩似的站在西厢房门口。

“爸,把驴卖了,豆腐包也拆了,不做豆腐啦?”

“不做了,以后我专门伺候你妈。”

老马头对这个窝囊儿子向来没好气,加上卖了驴心情不顺,阴沉着脸走进屋,翠花正给婆婆擦身子,老马头心头掠过一丝温热。翠花变得如此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他以征询的目光看着儿子,马琢张嘴没吭哧出一个屁来,翠花说话了:

“爸,我们搬回来住了,我照顾我妈。”

老马头的胸口好像被撞了一下,他立马猜到了儿媳妇的真正意图,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要拆迁了回来了,秃头虱子明摆着,回来得真是时候。无名之火顿起,胡子一抖一抖的。

“你还知道有个婆婆,生病住院都没伺候一天,现在来劲了,早干啥来着?回去回去,你妈我能照顾,你们还是去城里享福去吧。”

“爸,以前是我错了,现在回来补上还不成吗?”

翠花没有了飞扬跋扈的凶样,一副可怜巴巴后悔的神态。可老马头不信那一套,认为全是假惺惺装出来的。本来他盘算好了,拆迁费分给他们一半,可见他们这么工于心计,纯是见钱眼开,从骨子里就不是尽孝来的,老马头一分钱都不想给了。

老马头吹胡子瞪眼把儿子媳妇轰走了。翠花走时还挤出几滴眼泪,老马头一点儿没心软,脸色一直铁青着,眼皮也没抬一下。

院里的老榆树年头也够长的,像个酣睡的老人。老榆树枝干虬屈,蓊郁葱茏,看似已经朽了,可年年都绽放嫩枝。老马头撵走儿子媳妇,气得半夜才睡。天色大亮,树上栖息的麻雀“叽叽喳喳”把他吵醒了。走出屋门,麻雀啾叫着飞散,榆树底下撒满一地鸟粪。头一次早晨起来不做豆腐,心里空落落的,他习惯性地去偏厦,刚走几步猛然想起,毛驴已经卖了,只有驴车摆在院里。老马头把铁大门打开,太阳刚刚露头,春末的早晨还有些凉,阳光照在榆树的树梢上。

翠花回家把气全撒在马琢身上。一阵下雹子般的臭骂,把马琢骂成挂藤的茄子秧,蹲在墙角抽闷烟。看着马琢没骨气蔫兮兮的样,翠花骂得更凶。

“咋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除了会做豆腐还能干个啥?瞧你爹脸子耷拉得比驴脸都长,那么大岁数留那么多钱干啥?我都怀疑你不是你爹亲生的……”也许是骂累了,加上早上没吃饭,中午又让老爷子呛了回来,肚子“咕咕”叫唱空城计了,骂人的底气有些不足。刚才她骂马琢“是不是你爹亲生的”时,心头冷不丁地颤动一下,她嫁给马琢时已经是有孕在身,憨憨的马琢一直蒙在鼓里,可这些年每当儿子爷爷奶奶叫着,公公婆婆从没慢待过,她心里隐隐地歉疚。再者说这些年她在县城啥都不做,一分钱挣不来,靠啥活着?没有马家豆腐,她能活得那么滋润?

放在二十几年前,西京县城充其量是个大些的镇子。可自从兴起城镇化以后,大量农民进城,县城像得了肥胖症,吹泡似的一年一个变化。当年翠花从农村来人民饭店打工,有一次经理王国仁把翠花灌醉得手了,身体异常后翠花要告他强奸,他以让翠花转正为诱饵,让翠花把孩子打掉,翠花不肯,没办法翠花抓了马琢的壮丁,辞掉工作回家。对于王国仁这等下流小人,也像城市拆迁一样碾压掉,尽量不去想他。

可是,面对碌碡压不出个屁来的闷头丈夫,翠花打心眼里委屈,觉得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豆腐坊的环境。在磨坊,戴着捂眼的毛驴傻乎乎地拉着石磨永动机似的转圈,不时屙驴粪蛋子放响屁。用勺子把泡胀的豆子从石磨上方圆孔倒入,转动的石磨把豆子磨成泡沫状的豆浆,浆水顺着漏斗流进磨盘下的水桶。然后流水线一样转到西厢房,把豆浆倒入沸开大锅上面的过滤包里。过滤包是用纱布做的,固定在十字木架上,上下转动,豆浆顺着纱包的细孔流进锅里,剩下的是豆腐渣。煮熟后开始点卤水,又称点豆腐。制作豆腐的工艺主要在这一环节,卤水点得过多,豆腐色泽发黄;点得过少,豆腐黏合性差,口感不好。马琢祖辈流传下来的豆腐手艺,就在于卤水点得恰到好处。聚合好的豆腐脑放进笼屉一样的压包里,用一盘小些的磨盘把压包压实,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把压包打开,豆腐才算做成。在西厢房,满屋都是散发着豆腥味的水蒸气,制作豆腐跟在澡堂里蒸桑拿类似。翠花闻着豆腥气就想吐,在豆腐坊憋屈几年,孩子八岁时,忍无可忍又回到县城。翠花还想去人民饭店上班,可饭店已经解体,在原址拆迁后建起西京宾馆,经理竟是当年的大厨刘海豹。她找到时任商务局副局长的王国仁,念及旧情王国仁给刘海豹打了电话,翠花成了宾馆的服务员。年过三十的翠花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风韵,显得楚楚动人。刘海豹担任大厨时对翠花不敢有非分之想,而如今已是经理,且翠花主动送上门,他觉得机会来了。在办公室他给了翠花一沓伟人头,那时翠花刚搬进城里,与公公闹翻,手里的确缺钱,翠花感激不尽。而后,翠花频频出入經理办公室引发绯闻。刘海豹的老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悍妇一样,在刘海豹办公室把他俩抓了现行,对翠花一顿暴打,翠花没法再干下去了。两个人的关系并没了结。刘海豹公关能力没得说,送了二十万把企业身份改成事业编,然后调入政府接待办。城市改造如火如荼,拆迁办是个灸手可热的肥差,刘海豹杵上五十万摇身一变成为拆迁办主任。拆迁户的宴请应接不暇,刘海豹经常邀请翠花作陪。翠花酒量大,绰号“刘一箱”,在酒桌上能喝一箱啤酒。但也有喝大的时候,一次马琢等她很晚实在困了,睡了一觉发现翠花还没回来,出门一看翠花倚在门口睡着了,地上湿漉漉一片,一股尿骚味儿。刘海豹把拆迁的消息透露给她,按她公公家的宅院面积推算,至少补偿二百万。翠花眼前一亮,后悔从婆家搬出来。晚上翠花主动和马琢起腻,提出搬回去住的想法,正在兴头上的马琢立马蔫了,翠花一脚把他踹到床下,货、窝囊废、潮种、二杆子、熊蛋,把全世界所有怯懦和软弱的词儿一股脑儿地泼在马琢的身上,骂够了转身顾自睡了。

豆腐坊关了,马琢也就不用天天去老爸家拉豆腐,孩子上学放学接送自然落在他的身上。下午马琢要去接儿子,翠花对马琢说,晚上几个姐们儿要聚一聚,其实是刘海豹中午给她发了信息。刘海豹宴请的都是房地产开发商,除翠花外,还有三位女的。有一个光头翠花认识,是县城有名的“贾二楞”,在房地产行业十分霸道。在酒桌上与另一位合伙人起了纷争,“贾二楞”把滚烫的火锅扣在对方头上,烫得合伙人扒拉着脑袋嗷嗷叫着仓皇逃遁,从此破了相,现在还和鬼似的。

“喝酒之前我先给各位说个事儿,我办了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凡到我公司存款的,二分钱利息,关系好的可以三分。”光头“贾二楞”的话很有诱惑力,尤其几位女士兴趣盎然。

“真有这好事?”

“我明天就去存款。”

“贾二楞”笑着点头,他笑时圆滚滚的脑袋就像一个倭瓜。“贾二楞”久闻翠花“刘一箱”大名,提出让她喝白酒。

“喝就喝,从哪儿到哪儿啊。”翠花一副江湖做派。

酒过三巡,又是“贾二楞”整幺蛾子,要和翠花划拳猜酒令,翠花不会,他又提出俩人喝豪华的。喝豪华酒也叫“一口焖”,就是把满满的一杯酒一口气喝下。

“一杯酒算个屌,不就是一仰脖的事儿吗?”翠花的豪气上来,携带着粗俗的野性。

两杯酒倒满了,摆在翠花和“贾二楞”的跟前。两个侠客一样的酒徒站起来一干而尽,喝完把酒杯倒过来,以示滴酒不剩。

“再来两杯。”

翠花的提议让酒桌上的所有人咋舌惊叹,房间里弥散着硝烟的味道。“贾二楞”被震慑住了,狐疑地看着翠花,但还是强打精神。

“来就来,还怕你个娘儿们?”

“别一口一个娘儿们,谁不是娘儿们生的,你是石头缝蹦出来的?”

翠花的话把“贾二楞”噎得哑口,尴尬地笑笑,“倭瓜”已变成紫色,清鼻涕不停地流。翠花的脸泛红,鼻尖上沁着汗珠。喝到第三杯时,“贾二楞”撑不住了,翠花喝下后他耍赖伏在桌上装睡,翠花气呼呼的样子像个斗鸡,胸前的山包颤颤巍巍,红红的脸颊更加妩媚怒放。

“你也算是个带把的?是你提议的,老娘这杯喝了,你也得喝干,你要不喝我就把你男人的家什拧下来喂狗。”

翠花拧着“贾二楞”的耳朵,一桌人开怀畅笑。“贾二楞”在翠花的威逼下,老牛强摁头一样把一杯白酒灌下去了,喝完“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

翠花酒桌上的壮举让“贾二楞”面子丢大了,传来传去已经有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贾二楞”当场跪地管翠花叫妈,还有的说翠花把一桌人全打趴下。

春天,村北的杏树花如期绽放了。西郊村的杏花绵延十里,粉白色的杏花团团簇簇,芬芳淡雅,赏心悦目。马琢爸爸无心赏花,像得了自闭症,每天望着这套暗灰色的百年老宅发呆,流传几辈的马家豆腐手艺真的在他这儿绝后了?

“马大爷,您在家啊。”

进院的是位眉目清秀的姑娘,说话的声音很甜,姑娘梳着马尾辫,白白净净的。马老头匆忙站起,示意姑娘屋里说话,她扫视一下院落,见榆树下放着两个方凳。

“大爷,咱们就在这里谈吧,我说完就走。”

姑娘把老马头摁在凳子上,自己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来,随手从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

“大爷,我是文化旅游局的,向您来传达一个文件。新城建设你们这儿被划定为拆迁范围,考虑到你们这十几户街坊的房子都是清朝遗留下来的,经我们文化部门一再申请,把你们这些老地户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政府采纳了我们的建议,您家的房子不拆了,并划拨专项资金对房子进行仿古维修,打造仿古一条街,以后作为民俗旅游景点。就这些,大爷听明白了没?”

“噢,听明白了,不拆就好,拆了是有些舍不得,谢谢姑娘。”

“不谢,大爷,我走了。”

姑娘蝴蝶一样飘出四合院,老马头一直目送到村街口的拐角处。天蓝得透明,微风里裹着杏花的芳香,阳光直射下来,气温有些泛热了。老马头回到屋里,给老伴做饭,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那次发飙喝酒,让翠花难受了好几天。她有些后悔了,这么喝酒有啥意思?她暗下決心以后不当这种酒托了。马琢去乡下给她娘送药去了。她娘身体不好,去年来县城找个老中医开个方子,吃完效果不错,从那时起中药就没断过。她娘家离县城有一百多公里,马琢每月送一次药。昨天马琢走时说要给娘家带点钱,可她手里只有几百元。

“从老爸那儿借两千吧。”马琢说完走出门外,翠花望着马琢的背影长长叹息。马琢说是借,其实就是朝老爷子要,翠花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这个男人憨是憨点儿,可对老婆对她娘家那是没得说。儿子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他,他一直捧在心尖上,比她这个亲妈都疼。唉,将心比心,这些年真的很对不起马琢,对不起公公婆婆,以后再也不出去胡作了,落下不良的名声对儿子不好。刘海豹连续发了几条微信,她一概回绝了。

马琢从乡下回来,带回一些翠花爱吃的小米。

“你家房子漏雨快坍了,需要新建,让咱俩张罗些钱。”

马琢突然冒出一句,让翠花心头一惊。她娘家的房子的确不行了,去年她回去看见山墙都有裂纹了,拳头都能伸进去,一到下雨天屋里到处是盆碗,接满雨水再泼出去。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可屋里仍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不停地漏水。

“要多少?”

“没说,我看至少得五万吧。”

马琢说完去卫生间洗漱,翠花的脸上愁云密布。这些年简直就是在瞎混,没找个事由干,吃喝拉撒全靠老爷子接济。翠花晚上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殷勤,破天荒地给马琢端洗脚水。躺在床上,马琢一声也没吭,她把头埋进马琢臂弯里,手在马琢的肌肤上来回轻轻抚摸,实际是一种暗示,奇怪的是马琢毫无反应,翠花心想兴许是累了,枕着马琢的胳膊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马琢送孩子去学校了,中午也没回来。翠花一天没出屋,整个人像得了一场大病,蔫头耷脑的。晚上马琢和儿子一块儿回来,三轮车里装着一些蔬菜。

“你去哪儿了?一天都没着家。”翠花有些不高兴。

“去爸那儿了,帮爸爸收拾一下院子。”

“都快拆了还收拾啥?”

“噢,爸让我告诉你,咱家的房子不拆了。”

“不拆了?”翠花有些惊讶。

“嗯,不拆了。”

“你个闷头驴,说话咋那么费劲,半吐半咽的,到底咋回事你痛快点儿。”

“我也不大清楚,说是列入啥遗产保护,反正以后那房子咱家只管住,政府负责维修,翻盖和拆了都不行,每年还给保护维修费,外地人去参观、拍照还要掏门票。”

“还有这样的好事,开豆腐坊可以吗?”

“可以,就是老爸六十多岁了,可能干不动了。”

“哦……”翠花若有所思,凝视着马琢,豆腐坊可是他们这些年的摇钱树,要是能开就好了。

马琢就此打住无话,翠花也不再问,儿子佳佳在电视机前专注于大头儿子小头爸爸,楼下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小区的嘈杂顺着窗棂涌进来。翠花欲下楼买两个烤红薯,顺便给马琢买两瓶啤酒。

“等等,你把这个收好,我去买吧。”马琢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递给翠花。马琢进屋时翠花就发现他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啥。

“这是……”

“是爸爸让我交给你的,听说你家翻盖房子急等着用钱,让你把这五万元送回去。”顿了一下马琢接着说,“爸还说给孙子存了五十万元,将来上学成家用,他怕我们把钱胡糟践了,不放心,就给孙子存了死期。”

翠花接过钱心头一热,人心是肉长的,翠花本质上不是无耻的人,是自私和虚荣模糊了她的人性,一旦醒悟便是良心的忏悔,眼泪扑簌簌地掉,泪珠滴在伟人头上,蒙眬的视线中她仿佛看见花白头发的倔强老头。她把钱放进衣柜,用手背在双眼上抹了两把,泪痕清晰地在脸上涂抹成素描图案。

“捎个信儿让他们来取吧,咱们还是合计自己的事,这样坐吃山空也不行,你明天蹬三轮去菜市场批发菜,我去摆摊,多少也能挣几个,不能再让六十多的老人养活我们了。再就是你给我买辆电动车,卖完菜我去佳佳奶奶那儿照看一下,你看他爷爷奶奶那衣服脏的。咱俩已伤了老人的心,不让我们回去住我们就不回去,我要告诉老爸,房子拆也好不拆也好,我们都不要一毛钱。前些天我们回去闹,的确目的不纯,现在想起来真觉得寒碜。这个拆迁闹的,好像把我也拆明白了。”翠花眼眶又浸出泪花。

听着翠花的一片掏心窝子的话,马琢不露声色,可他内心对老婆的回心转意感到欣喜,他似乎不认识她了。说实话,对翠花赤裸裸回去争拆迁补偿让他心生厌恶,的确是过分了,马琢再老实窝囊,也是有底线的,从老爷子那儿回来他就没沾过翠花。老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他发自内心的感动,随即潜伏在水底的夫妻情绪漂浮上来。可是,他太内向了,内向得有些懦弱,一点儿浪漫都整不出来,吭哧半天就整出一句,“翠花……”结婚十几年他第一次叫翠花,以前都叫她老婆。

“哦?”冷不丁地这样称呼,翠花也略有讶异,看着马琢,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放出只有妻子才能读懂的目光,从他那不太均匀的喘息中翠花已心领神会,食指挡在嘴唇上,“来劲了吧,等儿子睡着了。”

刘海豹一天之内给翠花发了十几条微信,翠花一条也没回。再发,竟然拉黑了。刘海豹隐隐地愤懑,这些年只有他甩别人的份儿,现在竟然被一个乡野村姑摆了一道,简直是莫大的耻辱。越想越气,恨得牙根直痒,得找个机会修理修理她。突然想起她婆家拆迁的事,决定从这里下手,把拆迁大队长王子成和评估中心主任黄智叫到办公室。

“王队长,西郊村拆迁明天开始,先拆马家豆腐坊。”布置完又转向黄智,“黄主任,把马家豆腐坊的拆迁补偿再重新评估一下,一律按普通民宅计算。”

“这……不好吧,他们家是做豆腐的,理应按商业用房补偿,价格差老大呢。”

“做几块豆腐就成商业用房了?要是整个坦克还是军事用地呢,按我说的办。”

刘海豹一向独断,说一不二,黄智忧心忡忡地走了。可拆迁队长还站在那里。

“你咋还不去准备?”

“主任,马家豆腐坊不能拆,文化局已经下了文件,说是在申遗,文件在这儿。”王子成把文化局的文件递给他。

“滚他妈的蛋,拆遷办啥时归文化局领导了?如果每个单位都下个文件横插一杠子,我们拆迁工作还搞不搞了?我们就听政府的,他们文化局的文件不好使,去组织人力和工具吧,我亲自去。”刘海豹看也没看文化局的文件,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王子成刚走到门口,刘海豹又叫住他,“把‘贾二楞也叫上。”刘海豹知道那十几户老宅拆迁阻力不小,对付他们“贾二楞”这货好使,再说那片拆完也由“贾二楞”承建。

第二天,阳光饱满,两辆推土机和三十多名拆迁工人,向西郊村浩浩荡荡开过来。在马家豆腐坊门前停下,拆迁办工作人员送达了拆迁通知书。

马琢和翠花听到消息,扔下菜摊打车赶来,从菜市场到西郊村也就十几分钟。翠花下车就看见刘海豹正和公公论理,公公气得脸都红了。村里一百多号人围着拆迁队不让动手,剑拔弩张,吵作一团。翠花的火气“腾”地蹿了上来,这个玩弄过她感情的小人,竟然亲自带人来公报私仇。

“刘海豹,你个大流氓,你想干啥?有种你拆拆试试,我不撕烂了你!你不就是个拆迁办主任吗?虮子×那么大的官,你真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了,红头文件都不好使,还啥好使?你说拆就拆,说给多少就多少,拆迁办是你们家开的?”

刘海豹领教过翠花嘴茬子的厉害,自知说不过他,且让她指名道姓大庭广众之下一顿奚落也丢尽了面子,恼羞成怒,指挥拆迁队霸王硬上弓,强制拆迁。

“刘海豹,你要是个爷们儿就从我身上轧过去,你不敢就不是你爹揍的。”

翠花曾经跟他有过一腿,从心底就没把他当成啥狗屁主任,今天他这么蛮横,就更不把他当回事了。刘海豹害怕她把见不得人的事抖搂出来,上前想拽她一把,把她拉开,翠花以为他要动手,顺势一把挠过去,刘海豹的脸上划出四道血津津的指印。刘海豹气急败坏,抡圆了狠狠扇了翠花一个嘴巴,翠花趔趔趄趄倒在地上。

翠花和刘海豹对吵时马琢就站在后面,他对翠花和刘海豹的不正当关系早有耳闻,只是怕失去翠花没有挑明。整个西京县城,谁不知道刘海豹是玩弄女人的好色之徒,每次喝酒没有美女就喝不下去,马琢早就对他恨之入骨。翠花被打倒在地,马琢像只暴怒的公牛冲刘海豹猛扑过来。马琢体魄雄健剽悍,刘海豹两个也不顶他一个,只一拳就把刘海豹打倒了,还没及围观的反应过来,马琢饿虎扑食一样骑在刘海豹身上,用他粗壮的大手抓住刘海豹裤裆的命根使劲一拧,刘海豹“哎哟”大叫一声,马琢断定刘海豹以后再也玩不成女人了。“贾二楞”从后面下了黑手,一棍打在马琢的后脑勺上,马琢失去了知觉。

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察把“贾二楞”等人带走了,刘海豹和马琢翠花送进医院,翠花中度脑震荡,住院观察治疗。刘海豹就惨了,他被送进男性专科医院,医生说他的阴茎断了,即便能够修复也永远失去性能力。马琢从昏迷中醒来怪怪的,一言不发,目光无神,医生告知可能是失忆了。

“贾二楞”以故意伤害罪被提起公诉,再说他还有陈案未结,他办的小额贷款公司纯属教科书式的老赖公司,那些图小便宜赚高额利息的市民被套牢了,非但利息赚不到,本钱也打了水漂。两案并罚,等待他的必是牢狱之灾。刘海豹出院当天,公安局按治安条例送达了处罚通知书,他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把拆迁行为演化成群殴,是马琢伤害案的起因。刘海豹老婆不服,是马琢让她老公成了太监,以后她不就守活寡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委托律师上诉,中院维持西京法庭作出的判决,驳回上诉。刘海豹的问题还没有完,他擅自做主,强制拆迁,违反了《文物保护法》;生活作风问题也有反映,县委责令纪检监察委立案调查。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受贿二百多万,移交司法机关。

中秋节刚过,西郊村传来一阵密集的鞭炮声,“马家豆腐坊”的巨型牌匾挂在马家门楣上方,格外醒目。经过装修粉刷的民俗一条街素雅整洁和深沉,古色古香,家家户户门楼都挂着红灯笼。老马头再次出山,马家豆腐坊的炊烟胡须一样飘起。翠花穿着白大褂,戴着卫生帽,里外张罗。门房里的石磨不停地转动,推磨不用毛驴了,而是电子石磨,豆浆过滤和压包也用上电气化设备。墙上的换气扇可着劲地扇,水蒸气及时被吸走。翠花与城里的几个饭店签订了供货协议,按订单做豆腐,每天一块都剩不下。庭院中央张开一把遮阳伞,下面放一张餐桌,是给游客预备的,游客可以品尝马家豆腐脑。马琢倒是清闲,他清闲不是他不想干,而是他根本无意识,除了吃饭睡觉,家里的活搭不上手。翠花带他去过北京,医生的答复是失忆症恢复需要时间。

马家豆腐坊成了旅游公司最热络的旅游景点,每天都要接待好几拨游客。靓丽清纯的导游小姐妙语连珠,介绍起马家豆腐坊和豆腐的历史,比老马头掌握的都周全。

“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淮南王刘安在炼丹时,偶用石膏点豆汁,发现豆汁成块聚拢,压出水分后很好吃,于是就有了豆腐。豆腐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是中华民族传统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在民间是不可或缺的健康食品,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述……”

游客想和马家豆腐正宗传人拍照留念,可这时老马头正推着轮椅陪老伴儿在院里遛弯儿。

“翠花,把你妈推回屋里去吧。”

“哎!”

翠花从正房走出来,无休止的忙活竟不能使她减肥,反而更丰满了,原来的波浪卷秀发剪成超短的男士发型。自从给婆婆买上轮椅,每天都推出来在榆树底下晒会儿太阳,听着榆树上的鸟叫。老榆树上筑起鸟巢,几只咕咕鸟不停地给嗷嗷待哺的幼鸟衔食,幼鸟呼扇着还没成熟的翅膀,欲飞出鸟巢。

“哎,你别老在树下,整你一身鸟粪。”翠花不时提醒马琢,树上的麻雀大小便非常随意,时常就有鸟粪自由垂体一样落下来。

马琢怔怔地看着翠花,嚅动几下嘴,他似乎更像一个哑巴。他听话地从树下的方凳上站起来,坐在旁边的毛驴车架杆上。弃用的毛驴车已经拔榫,形同朽木,古董一样在四合院里酣睡。懒洋洋的阳光洒满院子,泛黃的树叶悄然飘落下来,树梢在微风下款摆。即便是有游客来参观,马家豆腐坊的石磨依然转动不停。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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