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胡旋舞、胡腾舞
2021-04-21赵维平
赵维平
内容提要:乐、舞在中国历史上从来就是一体化的艺术体裁。《吕氏春秋·古乐篇》中载有:“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描述了当时歌颂葛天氏的音乐是由三个人操拿着牛尾而歌舞的场景。历史上的雅乐即是歌舞乐一体的宫廷仪式乐。就是说我国从远古、西周以来就有自己的乐舞形式,而这种固有文化随着西汉丝绸之路的开凿、胡乐人的来朝,其原有的艺术格局便被打破了。雅、俗、胡三乐逐渐由平行、鼎力走向融合,为汉唐一千年的艺术发展轨迹。其中外来乐舞中的胡旋舞、胡腾舞曾在中原风靡一时,盛况空前,深深地影响了中原人的艺术生活。那么,胡旋舞、胡腾舞究竟来自何方、用怎样的服饰与舞姿、用什么乐器伴奏、胡俗乐舞又如何融合、本土化的是本研究的焦点。
中国的历史非常悠久,远在西周(前11世纪中期至前771年)时期已经出现了宫廷乐舞——雅乐,它以歌、舞、乐的综合形式在宫廷仪式音乐中占居主流地位。在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前,中国已经有了完整、丰富的音乐形态,民间也出现了诸如“郑声”这样的俗乐与宫廷仪式乐形成对峙。汉朝以来随着丝绸之路的形成,外来音乐文化也随之传入中原,中国音乐的情形、格局发生了变化,尤其是民间音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汉唐一千年间,外来乐舞与中国固有的音乐文化从相互对峙到接受,再到融合经历了漫长的过程。隋唐宫廷中的七部伎、九部伎至唐的十部伎便是融合了中外乐舞的最好注脚。那么,隋唐时期这些外来音乐来自哪里、它们是怎样歌舞的、对中国音乐产生了怎样的作用与影响等,就成为研究者们所关心的问题。本文试图对中国历史上出现的胡旋舞和胡腾舞进行了调查与分析,并从乐舞的视角揭示隋唐时期中国对外来乐的接受、容纳并使之逐步本土化的过程。这是一种文化触变现象的研究,即在两种不同的文化撞击中,文化接受层是如何接纳外来文化的,又是如何将其本土化的现象研究。文章对这两种外来乐舞源自何处、其舞蹈形式、风格如何以及影响何在作具体论述。
一、胡旋舞
胡旋舞是随着丝绸之路开通由西域传来的民间乐舞,是隋唐时期最为盛行的舞蹈之一。此舞的传入,史书中多有记载,主要来自西域游牧民族。汉语中,“胡”指西域地区,“旋”为旋转之意,胡旋舞节拍鲜明奔腾欢快,多旋转蹬踏,故名胡旋。胡旋舞的舞者多为女性,演出时身着饰有飘带的轻盈薄衫,并佩戴珠宝饰物,起舞时裙带飞扬,身如飘雪。伴奏乐器多以打击乐、弦乐为主,与快速的舞蹈节奏相匹配。风格热烈,属于健舞类。
关于胡旋舞的形态及起源,《新唐书·五行志》载道:“胡旋舞,本出康居,以旋转便捷为巧,时又尚之,破者,盖碎云。”①《通典》卷一四六又载:“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②以上两则史料表明,胡旋舞源于康居(后称康国)③,属于粟特领域,唐代曾在西域康国(今乌兹别克共和国撒马尔罕一带)设置康居都督府。其他史料也有康国人“嗜酒,好歌舞于道”、对胡旋舞尤为醉心的记载。《新唐书·西域传》也记载了当时西域康国、史国、米国、俱蜜国等,都曾向宫里送胡旋女的事。④长安城里,一时胡旋舞成风,成为当时最为流行、最为时髦的舞蹈。除史书记载以外,文学作品中也有许多描述胡旋舞的例证。在唐代元稹和白居易的诗中就有对胡旋舞的生动描绘:
元稹(779-831)在他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胡旋女》⑤载:
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
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
…………
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
潜鲸暗吸笡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
…………
柔软依身着佩带,裴回绕指同环钏。
天宝(742-756)末年之际胡人欲乱,胡人献上女乐人能跳胡旋舞。旋转得唐明王不觉得迷糊,女胡人之众已经延绵、覆盖到长生殿了。(舞女飞速旋转中)珠玉耳环宝光迸射如同天上的流星,舞动的轻纱像闪电一般在她周身笼罩着一层彩色的光环。似海鲸吞吐扬起那波涛滚滚,像旋风卷起了无数的珍珠。飘带轻缠着柔软的腰身,如同玉环(环钏)的圆形挥舞臂膀环绕跳跃。该诗将唐天宝末年的胡旋舞的盛行及胡旋女舞者的舞姿描述的形象生动,淋漓尽致。同样的胡旋女题材,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772-846)在他的《胡旋女 戒近习也》⑥也写道: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可见胡旋舞是于天宝年间十分盛行的一种快速旋转的外来乐舞。
关于胡旋舞由西域何时传入中原?史料中说法不一,诗人白居易在其诗中说是“天宝末”,元稹说是“天宝中”,并说:“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而史书记载,唐开元年间,西域康国、米国、史国等就多次向唐朝进贡会跳胡旋舞的姑娘。《新唐书·西域传》分别有如下记载:
“开元初,(康国)贡锁于铠、水晶杯、玛瑙瓶、鸵鸟卵及越诸、侏儒、胡旋女子。”
“米,或曰弥末……开元时,献璧、舞筵、狮子、胡旋女。”
“俱蜜者……贞观十六年,遣使者入朝。开元中,献胡旋舞女……”
“史,或曰佉沙……开元十五年,君忽比多献舞女、文豹。”⑦
可见,在唐开元年间康国、米国、史国、俱蜜国等都相继向唐宫廷献方物,而胡旋女也赫然在列。
实际上我国中原与西域的交往、联姻在唐之前就已存在。据史料记载,公元568年3月,北周武帝宇文邕派使臣携带重礼西出玉门关,向突厥可汗求婚,请求娶精通音乐舞蹈的阿史那公主为皇后。当时突厥在准噶尔盆地一带,是西域一个强大的部落,控制了西域城邦诸国,因突厥可汗也正想与强大的北周结好,所以应允了这门亲事。可汗深知女儿酷爱音乐,便将一支由龟兹、疏勒、安国、康国等地三百人组成的庞大的西域乐舞队,作为陪嫁送至长安。其中有著名的龟兹音乐家苏祗婆、白明达和白智通。他们带来的乐器有五弦琵琶、竖箜篌、横笛、羯鼓等,还有很多的舞女。⑧这就很可能把胡旋舞也带入了中原。不过,胡旋舞在中原广为流行确实是在唐开元天宝以后。天宝年间,更是形成了“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圆转”⑨的风靡朝野的景象。
关于胡旋舞记载除文献记载以外,在我国这一时期的粟特墓葬以及敦煌壁画中,也涌现了大量的胡旋舞形象。形态上有独舞、双人舞等表现形式。
独舞形式的胡旋舞,以宁夏盐池唐墓石门乐舞图为例。该墓的墓主为盛唐时期“昭武九姓”中的何姓粟特人。在M6墓中左、右两扇石门上各刻有一位男性舞伎(图1)。据《宁夏盐池唐墓发掘简报》的描述:
右扇门上所刻男子头戴圆帽,身着圆领窄袖紧身长裙,脚穿软靴。左扇门上所刻男子身着短领窄长袍,帽、靴与右扇的相同。均单足立于小圆毡上,一腿腾起。扬臂挥帛,翩翩起舞。四周衬以卷云服饰,舞者似腾跃于云气之上。⑩
舞伎身穿紧身长裙,头戴圆帽,足蹬软靴,是典型的粟特服饰特征。而立于圆形舞毯上,腿部腾跃,执巾起舞,呈旋转状的舞姿则与《新唐书》《乐府杂录》中所载的胡旋舞演出情形不谋而合。
胡旋舞,舞者立毬上,旋转如风。⑪
舞有鹿骨舞、胡旋舞,俱于一小圆毬子上舞,纵横腾踏,两足终不离于毬子上,其妙如此也。⑫
图1 盛唐 宁夏盐池唐墓M6石门乐舞图
由此可以判断以上两例为盛唐时期独舞形式的胡旋舞。胡旋舞还有双人舞。在《旧唐书》“康国乐”条载:
舞二人,绯袄,锦领袖,绿绫浑裆袴,赤皮靴,白袴帑。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乐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铜钹一。⑬
图2 唐·李勣墓 北壁舞伎图
这段史料显示双人胡旋舞的大致形态为舞伎身着胡服,呈快速旋转状。康国乐作为其伴奏乐队,规模较小,乐器源于印度、波斯两系,以打击乐为主的乐器配置与唐代敦煌经变乐队的排列组合存有某种关联。由此,波斯、印度、粟特多元文化交织下的乐舞形态已然清晰呈现。此外,王克芬⑭、罗丰、陈海涛等学者通过对于唐代敦煌壁画中乐舞图像的解析,将初唐第331窟、盛唐第194窟、第215窟、中唐第197窟等中,立于圆毯上作旋转,身着紧身裙衫,起舞时巾带飘转的舞伎形象判定为胡旋舞。在唐代的墓葬壁画中与此呼应的有我国唐墓壁画中的乐舞图像。以李勣墓北壁舞伎图为例(图2),画面中两位相对而舞的女性舞伎头梳双环望仙髻。着红色袖衫及黑白条纹裙。手臂张举,腾跃起舞时,裙摆旋为弧形,帛带随风飘扬,是旋转瞬间的舞姿,与《旧唐书》及唐诗中所载胡旋舞形象相符。显然可判断为双人舞形式的胡旋舞。此外,墓室东壁尚有一幅乐伎图。三身乐伎中,一身残损过甚,已不详,其余两身分别吹奏排箫、横笛,在与舞伎的组合中形成胡、俗兼容的小型乐舞形式。近年来,随着考古领域的不断发现,2014年在西安市大兆乡郭新庄村发掘的唐代韩休墓中,东壁一幅乐舞图为研究胡旋舞提供了新的图像资料。
韩休在唐玄宗时曾任宰相之位,开元二十八年(740)病死。墓中东壁的这幅乐舞图(图3)是左右两组乐队与男女舞者立于圆毯上的对舞。左侧的女性舞伎体态丰腴,头梳倭堕髻,着长袖裙衫,是典型的唐朝女子形象。右侧的男性舞伎浓眉鬓须,头戴幞头,着圆领长袍,胡人形象十分鲜明。两人舒臂抬腿,翩然起舞,呈旋转状,符合胡旋舞的特征。我国学者程旭在对此乐舞形象的考述中,将其判定为“男女双人胡旋舞”的形式⑮。值得一提的是,由筝、拍板、笙、竖箜篌、琵琶、筚篥、排箫、铜钹八种乐器构成的伴奏乐队中,胡乐器(竖箜篌、琵琶、筚篥、铜钹)、俗乐器(筝、拍板、笙、排箫)比例均衡。可见盛唐时期胡俗乐开始走向融合,胡乐逐渐为中原汉人所接受,从乐器的配置来看以管弦乐为主。乐舞规模完整,乐、舞融为一体。与《隋书》《旧唐书》音乐志记载的康国伎相比变化较大。此外,男女、胡汉、坐立之分的伎乐形象,亦揭示了胡旋舞在东渐中原后日趋变迁的迹象,也是开元年间胡、俗乐舞深度融合的真实写照。这幅韩休墓乐舞图实际上描述的是左右两个不同的乐队与乐舞表演:左方以女性为主的唐乐人,右方是以男性为主胡乐人,他们为各自的舞者伴奏,演奏着同一支舞曲。左方胡旋舞在一块园毯上以唐装的舞蹈形式出现,乐队与舞者完全是唐土本地乐人,她们似乎在学习、模仿右方的胡人乐舞,抑或在作两两对峙的胡旋舞竞技表演?但不管怎么说,这幅韩休墓乐舞壁画鲜明地表现出唐人在积极努力地吸收、习得时尚的胡旋舞,以唐装、中国俗乐器来完成传来的胡旋舞。说明唐人在接受外来文化中的再构造现象,也不难看出胡乐舞实质上已经向着本土化展开。
图3 唐 韩休墓 乐舞图 局部
胡旋舞的另一个特征是对称性。在敦煌初唐第220窟的北壁药师经变中,两组双人舞横排于壁画的中心(图4),舞者皆为女性,两两对称。左侧两舞伎分别立于圆毯上起舞,两人身着裙衫,佩戴饰物,手舞长巾,振臂踢踏,舞姿刚健,可推断为胡旋舞。立于右侧圆毯上的两舞伎则背向而舞,手臂缠绕轻巾,伸展双臂呈旋转状。快速急转时长巾卷绕,裙摆飘扬,与胡旋舞颇为吻合。由此构筑一幅四人对舞的精彩场景,是中亚系胡腾舞、胡旋舞组合的范例。
图4 初唐 敦煌第220窟 北壁 乐舞图
以上双人舞、四人舞形式的胡旋舞,作为唐代成双、对称美学观下所形成的舞蹈形态,大量显现在这一时期的石窟壁画中,立体地再现了唐代胡旋舞的不同风貌。莫高窟同窟南壁的阿弥陀经变的下方也有幅双人对称的胡旋舞乐舞图(见图5),综观其舞蹈形态,对称性的成对、成双美学原则鲜明。
至此,源于粟特的胡旋舞在我国的发展轨迹已清晰呈现:从北周传入之初五人左右规模的小型乐舞,至盛唐时期集乐、舞为一体的综合乐舞形式。它在与我国俗乐以及多元胡乐文化的交融中逐渐发展至顶峰,并在唐代宫廷燕乐中成为时代的宠儿。
图5 莫高窟第220窟(阿弥陀经变,南壁下方)
二、胡腾舞
至少在北齐,与胡旋舞齐名的胡腾舞也从西域传入中原。1971年河南省安阳县范粹墓出土了一个黄釉扁壶的陶器,壶上有一幅乐舞图,出现了一个男性胡腾舞场面(见图6)。关于胡腾舞,我国的唐诗有着较为详细的描写。刘言史在《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云:
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尊前急如鸟。
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氎胡衫双袖小。
手中抛下蒲萄盏,西顾忽思乡路远。
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
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
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
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⑯
图6 北齐 黄釉舞乐扁壶
可见胡腾舞是一种“蹲”与站立相结合的舞蹈。“蹲”为两腿弯曲,像坐的样子,但臀部不着地。而“尊”即樽,是古代酒器,指筵席,在筵席间出演的舞蹈。唐人刘言史夜观的胡腾舞是一种以蹲、站的上下运动为主的舞蹈。而这种蹲站的舞蹈“急如鸟”般的快速上下腾跳。舞者的服饰是头戴尖顶蕃帽,身着双袖窄小、轻纱长带的胡衫,足蹬软靴。诗中“跳身转毂”说明胡腾舞不仅是上下腾跳,还如车轮的毂辘旋转。关于胡腾舞,唐代诗人李端在其《胡腾儿》一诗中道:
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
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
…………
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
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红汗交流珠帽偏。
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⑰
…………
据以上诗文所述,舞者来自于河西走廊的凉州,是高鼻梁的胡人形象,肌肤光洁如玉,身着朴素,具有刚健不紊的舞蹈定力。胡腾舞的伴奏乐器,据前述“横笛琵琶遍头促”可知主要有横笛、琵琶等西域传来的乐器,胡风颇浓。
那么,胡腾舞出自何处呢?上述刘言史在其《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诗中说道:“石国胡儿人少见。”石国,是古代西域古国,昭武九姓之一。据《通典》载:“石国隋时通焉。居于药杀水,都柘枝城,方十余里,本汉大宛北鄙之地。东与北至西突厥,西至波腊界,西南至康居界……有粟、麦,多良马。隋大业五年,唐贞观八年,并遣使朝贡。”⑱石国位于塔里木河南缘,东与北至西突厥,位于中亚、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Tashkent)。作为丝绸之路上连接东、西方文化的要冲之地,它不仅与周边的西域诸国交流、互通,也与我国进行商贸及文化往来,胡腾舞便由此传入中原。关于胡腾舞传入我国的具体时间,史籍中没有明确的记载。河南安阳范粹墓出土的北齐武平六年(公元575年)黄釉舞乐扁壶可视为我国目前最早的胡腾舞图像。可见,至少在北齐,胡腾舞已从中亚传入至我国中原地区。如图6所示,舞者位于中央莲花台座上,右臂高举,左臂下伸,掌心向后,双足腾跳,其反首回顾的舞姿与唐诗中描述的胡腾舞形象几乎一致。两侧的伴奏乐器有印度系的五弦琵琶、横笛,西亚系的铜钹,由此构成一组小型胡乐舞组合。
此类胡腾舞组合在之后北周至隋入华粟特人的墓葬壁画中也多有体现。西安北郊未央区大明宫乡出土的北周安伽墓(图7)、山西太原晋源区王郭村出土的隋代的虞弘墓(图8)中均绘有胡腾舞伎的宴饮场景。舞者大多为高鼻深目的男性胡人形象,身着窄袖长衫,腰间系带,头戴胡帽,足蹬胡靴,一手上举或叉腰,反首回顾,扭腰踢踏。舞伎的形象、服饰、舞姿都与文献中所描述的胡腾舞非常吻合。这一时期的伴奏乐器多以印度、波斯系为主,乐舞规模较小,通常在四五人左右。入唐以后,歌舞宴饮之风的盛行,教坊、梨园的设立,使其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乐舞规模宏大,组合形态丰富。
图7 北周·安伽墓
图8 隋·虞弘墓
胡腾舞的舞蹈形式主要是独舞。在唐代皇室贵族和高级官吏的墓葬中有所显现。其中,以苏思勖墓东壁一幅乐舞图最为典型。图9中一名男性舞者高鼻深目鬓须,头戴尖顶蕃帽,身着圆领长衫,足蹬锦制软靴,在地毯上作腾踏状,反手回顾,扬眉动目。无论是舞者的形象、服饰,还是舞姿、舞态都与唐诗中描绘的胡腾舞如出一辙。
两侧的伴奏乐器,有琵琶、笙、铜钹、横笛、拍板、竖箜篌、筝、筚篥、排箫九种⑲。从乐器的种类和组合情况可见,唐代胡腾舞的伴奏乐队仍以西域乐器为基础,并逐渐加入了我国的俗乐器(笙、拍板、筝),在胡、俗乐的融合中形成歌、乐、舞一体的艺术形式,形像地记录了天宝年间胡腾舞的演出景象。
图9 唐 苏思勖墓 乐舞图
此类形式的胡腾舞在唐代敦煌经变乐舞中也多有反映。在盛唐第320窟北壁观无量寿经变乐舞图中,一位男性舞伎于画面正中的方毯上腾跳,手持长带,飘扬反卷,可推测所舞为快速腾踏的胡腾舞(图10)。两侧伴奏乐队共十人,分别演奏:(左)拍板、筚篥、笙、琵琶、竖箜篌;(右)筚篥、横笛、竖笛、排箫、方响⑳。乐队编制以吹奏乐器为主(六件),弹拨、打击乐器各两件。胡乐器(琵琶、竖箜篌、横笛、筚篥2)、俗乐器(笙、拍板、竖笛、排箫、方响)在平分秋色中相互融合。另外,在中唐第129、231等窟中都绘有此类乐、舞一体,胡、俗交融的胡腾舞形态。
图10 盛唐 敦煌第320窟
唐朝,随着我国与西域交流的日渐频密,胡人俑、伎乐俑、乐舞俑等成为唐俑突出的新内容。其中,唐代鎏金铜胡腾舞俑[21],作为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件胡腾舞俑,对于辨析唐代胡腾舞的形象具有重要的意义。图11中,一位男性胡人舞伎头戴软顶藩帽,身着胡衫,足蹬胡靴。左腿立于莲花台上,右腿屈伸上提,左手叉腰,右臂上举,身体呈腾跳状,与文献及粟特墓葬中的胡腾舞形象基本一致。
图11 唐鎏金铜胡腾舞俑
从河南安阳出土的黄釉扁壶图可知,胡腾舞至少在六世纪中下叶的北齐已经由石国传入我国中原。此后深受欢迎,在唐诗及以上出示的壁画、粟特人的墓葬等雕刻作品等中反映出了胡腾舞在中原的流行状况。尤其是图11的唐鎏金铜舞俑十分具体、清晰地描绘出胡腾舞的动感形象,并生动地刻画出胡乐人的特征及性格。胡腾舞作为一个主题,成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保留传承也深刻地反映出这一舞种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胡腾舞初期的伴奏乐队只是小型的三四人组成(黄釉扁壶)并主要是胡乐器。但在到了唐代已经扩展到十件左右,并加入了本土的俗乐器,显示出它的影响力与规模在扩大,是其深入到一般的民众中去的有力证据。
在中国历史上从南北朝至隋唐曾一度出现、风靡一时的胡旋舞、胡腾舞等外来舞种深刻地影响了中原文化。《通典》卷一百四十二,历代沿革中载:“自宣武以后,始爱胡声。洎于迁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胡舞铿锵镗鎝,洪心骇耳。”从北魏的宣武帝(公元500年-515年)起,开始真正受到了人们的喜爱。《隋书》“音乐中”云:“然吹笛、弹琵琶、五弦及歌舞伎,自文襄以来皆新爱好。自河清以后传习尤盛……”[22]这条记事叙述了大统十三年(公元548)文襄帝接位以来西域音乐深受到人们欢迎,至河清(公元562年)年间胡乐更是“传习尤盛”。也就是说在半个世纪间胡乐、胡舞的势力大规模地影响了中原音乐的发展趋势。
以上严格地依据历史文献,结合南北朝至盛唐出现在我国的考古史料、佛教壁画、出土文物等,就这一时期传入中原的胡旋舞、胡腾舞做全面的论述。厘清两乐舞的表演形态、出处,以及在中国影响和本土化的过程。胡旋舞自北周时期出自于当时的康国、米国、史国等西域诸国,以女性双人舞及四人舞的对称形式出现,盛行于唐的开元、天宝年间。也就是在这一盛唐时期出现了模仿与本土化现象,乐队组合也出现了胡乐器与中国本土的俗乐器相交融的现象。与胡旋舞不同,胡腾舞则以蹲腾跳跃,多以右手上扬、左手叉腰,挺拔昂扬的舞姿展现。它以独舞为主,初入中原伴奏乐队较小,至唐代,乐队规模逐渐扩大,乐队编制趋于完善,俗乐器的使用比例逐步递增。在此胡、俗乐融合的过程中,迎来了唐代胡腾舞的发展高峰。
胡旋舞与胡腾舞在唐教坊与梨园的俗乐中被编入健舞。健舞为与软舞相对的古代乐舞,其风格刚健有力,具有北方骑马民族特征。胡旋舞和胡腾舞的伴奏乐器,从简单的胡乐器到传入中原后逐渐融入我国俗乐器,其发展过程展示出唐代对于外来民族文化的包容、接受并与之融合从而使其发展的时代特征,因而使两支乐舞在隋唐时期占居了重要的艺术地位。可见唐代是一个兼收并蓄、广揽博纳的包容时期。胡旋舞和胡腾舞传入中原,丰富和发展了我国隋唐时期的乐舞,对中原文化的丰富有着积极深刻的意义。
注释:
①[宋]欧阳修:《新唐书·志第二十五》,中华书局,1975,第921页。
②[唐]杜佑:《通典》卷一四六,中华书局,1984,第763页。
③古西域国名。康居国在大宛西北可两千里,与栗戈、伊列邻接。隋唐时又称康国。
④参见《新唐书》列传第146西域下,中华书局,1975,第6243-6266页。
⑤载《全唐诗》卷419,中华书局,1960年第一版,2017年第13次印刷,第4618页。
⑥载《全唐诗》卷426,同⑤,第4692-4693页。
⑥《新唐书》“西域”下卷221,中华书局,1975,第6243-6266页。
⑧参见《北史》卷14、《隋书》卷14,“音乐”中。
⑨[唐]白居易,载《全唐诗》卷426,同⑤,第4693页。
⑩参见宁夏回族自治区博物馆,吴峰云:《宁夏盐池唐墓发掘简报》,载《文物》,1989年第9期,第52页。
⑪[宋]欧阳修:《新唐书·礼乐志》卷21,同①,第6244-6255页。
⑫[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俳优”条,中华书局,1985,第21-22页。
⑬[后晋]刘昫等:《旧唐书·音乐志》卷二十九,中华书局,1975,第1070-1071页。
⑭王克芬:《中国舞蹈史(隋、唐、五代部分)》,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第11页。
⑮程旭:《唐韵胡风——唐墓壁画中的外来文化因素及其反映的民族关系》,文物出版社,2016,第131页。
⑯[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468,中华书局1960年第一版,2017年第13次印刷,第5323-5324页。
⑰[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284同⑯,第3238页。
⑱[唐]杜佑:《通典》卷一九三“边防九”。
⑲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中国音乐文物大系》(陕西卷),大象出版社,2000。
⑳具体乐器组合参见高德祥:《敦煌古代乐舞》,人民音乐出版社,2008,第91页。
[21]该鎏金胡腾舞俑现藏于甘肃省山丹县博物馆。
[22][唐]魏征等:《隋书》卷14“音乐中”,中华书局,1973,第3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