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转型、突围:2020年中国电影产业发展研究

姜 博,刘秀梅

(华东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 上海 200241)

辞旧迎新是人类在时间纪年节点上的共同经历,时序所运行到节点一刻的共时性特征重新建立事物交往的契机。[1]162020年,一场突发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打破了人们原有的生活节奏。被病毒隔绝在家中的民众戏称其从年初祈祷“2020年,请对我好一点”,到年中进而转变为思考“2020年,该如何活下去”。这场被认为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我国发生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一次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2],将每一位国民的命运紧密连接在一起。其不仅改变了国人的生活轨迹、思想状态,也极大程度地影响着经济和社会的方方面面,其中电影产业概莫能外。

一、困境与掣肘

自2020年初疫情爆发以来,中国影视产业直接经济损失巨大。全国电影院暂停营业,制片和宣发基本停滞,目前估算全年票房损失将超过300亿元。[3]从中长期看,经济下行压力等多种因素叠加,将对电影产业格局、生产方式、经营理念带来深刻调整,产生全方位、持续性的深刻影响。其中对于电影生产而言,产量下滑及投拍受限是2020年初疫情爆发之下中国影业所面临的首要问题。相较于2019年度国产电影总产量,2020年度国产电影总产量呈现断崖式下滑,打破了自2010—2019年间稳中有进的发展势头。2020年全年生产故事片仅为531部,同比减幅达37.5%(见图1):

图1 2010—2020年国产故事片生产情况(部)

受疫情影响,2020年1月27日,中国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横店影视文化产业实验区管理委员会下发通知:“为切断病毒传播途径,确保剧组人员生命安全,横店影视城即刻关闭辖区内拍摄场景(拍摄基地、外景拍摄基地、摄影棚等),并通知在拍剧组暂停拍摄活动”[4]。然而,春节期间原定于横店拍摄的影视剧至少有13部。随后的2月1日,中国广播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电视制片委员会、演员委员会发布《关于新冠疫情期间停止影视剧拍摄工作的通知》,要求新冠疫情期间,所有影视制片公司、影视剧组及影视演员暂停影视剧拍摄工作,其应待国家防疫部门宣布疫情防控解除后恢复。[5]疫情之下,本已遭遇资本退潮的影视业正面临着事关生存的大考。以横店影视城为例,截至5月7日,即便影视行业已经复工,却仅有34个剧组开机,其余40多个剧组报备筹备。据新华网调查,“横店复工的团队主要集中于因疫情期间暂停拍摄的剧组,新开机的剧组并不多,而已经投拍的剧组还面临着诸多难言之隐”[6]。一般而言,投资方会在影片的筹备阶段与影视公司签署附有3个月期限的合约。一旦在此期限内无法开机,投资方便会撤资离场。前半年悬而未决的院线复工时间表以及对于行业不确定性的担忧,使得投资方愈加保持谨慎态度,不敢冒险投拍院线电影。直至6月7日,横店影视城才迎来开机热潮[7]。然而距离2020年结束,也仅剩余半年光景。

与此同时,大批院线电影的临时撤档,使得全国院线的生存雪上加霜。参照往年电影院线的排片习惯,暑期档排片多为进口片,而贺岁档则重在国产电影,一般由一部或是两部大体量国产影片开启。2019—2020年贺岁档影片借助《误杀》与《叶问4》的助力,院线开启了“贺岁”的热闹氛围。伴随此前备受关注的《囧妈》于2020年1月17日举办首映礼,以及春节定档的七部电影于1月18日零点同步开启预售,截止1月21日大年初一电影的预售票房已达3.55亿。其中,《唐人街探案3》的表现令人瞩目,其在预售23小时映前总预售额已破亿,再度刷新华语电影纪录。而在定档的七部影片中,覆盖了儿童片、喜剧片、动漫片等多种类型,基本上可以满足不同年龄段受众的需求。一般而言,春节档占有全年10%至15%的市场份额,鉴于2020年初春节档影片的市场反馈,不少院线经理人对于春节档电影的上座率表现有着极大憧憬。然而好景不长,来自疫情的寒意也在向下游院线端传导,其对电影春节档的影响已开始全面显现。2020年1月23日,受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影响,该档期原有的七部影片陆续在官方微博宣布撤档,票务平台启动无条件退票服务。短时间内,2020年春节档已全部撤空[8](见表1):

表1 2020年春节档电影定档、改档、撤档时间统计表

此前于2020年1月初举办首映礼并获得不俗反响的喜剧片《囧妈》《唐人街探案3》等影片纷纷申请改档于大年三十(2020年1月24日)。而在全国院线宣布暂停营业后,《囧妈》于同日突然宣布于大年初一(2020年1月25日)上线网络免费播出。此举无疑给已经处在艰难时刻的院线公司雪上加霜。据统计,早在2019年11月,全国各地院线就已陆续开始为《囧妈》做前期宣传及物料制作,其中推广折合费用约6 500万元。2020年1月24日,长三角电影行业谴责《囧妈》网络首播,全国院线联名提请电影局叫停《囧妈》线上播出。其中浙江电影行业联名发布了关于电影《囧妈》网络首播的声明,认为《囧妈》网络首播的行为并不是“创新”,而是破坏行业基本规则的“背信弃义”行为,使得全国院线为影片上映所做的宣发工作都因电影的网络首播劳而无功。[9]

然而,业界的联名抵制抵不过资本市场的运作。根据《囧妈》的出品公司欢喜传媒与字节跳动公司之间的合作协议细节的披露可知,其最终以与字节跳动公司签订的6.3亿元的版权合同取代了原先与横店签订的6亿元保底发行合同,并于大年初一如期于抖音平台及西瓜视频播出。在疫情蔓延的春节档,导演徐峥因此收获了广大网友的好评,欢喜传媒当日(2020年1月24日)股价(港股)上涨43%,字节跳动换取了极大的曝光度及社会好感度。但《囧妈》如此开创先河的方式使得其余同档期电影措手不及,网络首播后的“蝴蝶效应”更是给全国影院造成了潜在的经济损失。

就2020年第一季度而言,全国24家影视上市公司净利润合计亏损17亿元。其中18家影视上市公司均为净亏损状态,只有6家公司实现了盈利。然而即便在盈利的公司中,仍有3家公司净利润呈现同比下降的趋势。[10]其中,以“万达影业”“中国电影”“文投控股”为首的5家影视公司业绩全部承压(见表2)，仅“万达影业”一家上市影业公司净亏损数额便接近6亿元。春生夏长,影视行业却还在寒冬。

表2 2020年第一季度影视上市公司净利润亏损TOP5

二、转型与转机

据天眼查数据显示,2020年1至2月期间,全国影院类企业新增不及8 000家。与2019年同期相比,我国影院类企业新增数量下滑25%。截至2020年4月22日,全国范围内已有7 300余家影视公司注销。[11]疫情对电影产业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同时也在倒逼电影产业改革升级。虽然《囧妈》于网络平台首播遭到了电影行业内工作者的抵制与不满,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举获得了观影受众的阵阵好评。继《囧妈》之后,《肥龙过江》《大赢家》《我们永不言弃》等院线电影纷纷宣布于爱奇艺及腾讯平台免费播出。此类影片大多以小成本制作的喜剧片为主,其在收获不俗的观影流量的同时,也一举掀起了网络观影热潮。

疫情之下,伴随早前定档的院线电影纷纷选择转身投放网线,原本就依赖线上平台播出的网络大电影则抓住了发展机遇,在整个电影行业的逆境之中反而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据统计,截至国务院宣布影剧院等娱乐场所可采取预约、限流等方式恢复营业之前(2020年1月24日—5月8日),共有17部网络大电影于爱奇艺、优酷等网络平台播出(见表3)。

其中,《大天蓬》《摸金祖师》《鬼吹灯之龙岭迷窟》《奇门遁甲》等七部电影上映不足十天分账票房便突破千万。值得注意的是,《鬼吹灯之龙岭迷窟》上映17天分账票房便突破17亿,而《奇门遁甲》则

表3 2020年影院恢复营业前网络平台上线影片统计表(1.24—5.8)

以5 303万的成绩创下网络电影票房新纪录。纵观此类票房不俗的网络电影,题材大多选定为玄幻片,其中不乏基于优质的IP内容改编而来。例如,网络电影《大天蓬》中的主要人物为《西游记》原著中的“天蓬元帅”,影片对传统角色进行颠覆与创新,为影片中“天蓬元帅”的人生经历增添了一层奇幻色彩;而影片《鬼吹灯之龙岭迷窟》则改编于同名小说《鬼吹灯》的第二篇,讲述了陕西龙岭迷窟中的一段探险夺宝故事;影片《奇门遁甲》则是从2017年版徐克监制的同名院线电影《奇门遁甲》延伸而来,影片中同样运用天马行空的江湖想象延续了此前版本中的东方传统玄学文化。从文化建设的维度而言,此类影片均通过传奇叙事为我国传统文化中居于边缘地位的亚文化进行了现代性的转化和影像化的表达。[12]43

据云合数据显示,2020年上半年分账票房破千万的网络大电影达到30部,数量较2019年同期的15部增加一倍,累计票房5.28亿,较去年同期的2.05亿增长了157.56%。而截止2020年11月已有69部网络电影分账过千万元,共计分得11.72亿元票房。2020年破千万元网络电影即将超过2018年及2019年数量之和。[13]在关注度市场和赋值市场上,独异品经济和数字媒体技术使得文化产品占据决定性的优势,即它能触动情感。[14]174而网络电影作为疫情之中网络消费的新常态,其发展的要义在于对观影受众注意力的争夺。不可置否,2020年影院恢复营业前上映的这批网络电影在其叙事题材自带粉丝流量的同时,也充分满足了受众体验、互动、虚拟的审美需求,在时下的影视行业发展困境中寻得了新的发展机遇。

三、反思与突围

2020年7月16日,国家电影局下发通知,“在疫情防控常态化条件下有序推进电影院恢复开放,低风险地区在电影院各项防控措施有效落实到位的前提下,可于7月20日有序恢复开放营业”[15]。在关闭170余天后,影院终于迎来了正式复工。此次的复工节点恰值电影暑期档,复工首周电影总票房突破1.13亿,到第六周达到17.36亿。特别是在复工后首个节日档期——“七夕档”,全国票房单日票房突破5.25亿。在经历了疫情之后,电影产业所展现的高速复苏无疑使电影从业者感到振奋,背后也折射出观影受众强烈的观影社交需求。其中,《八佰》《我在时间尽头等你》《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三部影片分别以20.07亿、4.31亿、1.85亿元的票房收入位居暑期档票房的前三甲。

然而,仅仅是“报复性”观影的驱动难以维持受众的观影热情,把握住受众的情感体验才是电影行业此后发展的长久之计。伴随《八佰》一举成为影史第20部“20亿电影”,其所选取的特定题材及叙事所展现的独特话语值得业界与学界探讨。影片依据真实历史事件改编,讲述了在淞沪会战的最后一役“八百壮士”奉命坚守上海四行仓库,以少敌多的四日四夜浴血奋战。影片不同于以往战争片的群像式宏大叙事,而是着眼于八百壮士中的典型个体人物,例如通过“端午”与“小湖北”两个少年兵的视角来体现战争的残酷,通过“羊拐”“老铁”和“老算盘”的视角来展现爱国情愫在普通人内心深处的萌发,通过谢晋元、朱胜忠、陈树生的视角来展示其抗战必胜的决心。[16]57特别是片中以陈树生为首的义士身捆手榴弹朝敌人纵身一跃,其为了捍卫祖国的领土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壮举使得无数观影者潸然泪下,同时也印证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伟大民族精神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的决定因素”[17]。

此外,步入和平年代,我们虽然没有了外敌入侵的威胁,但眼下的新冠肺炎疫情又何尝不是我们人类所面对的共同敌人。为了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疫”,无数医务人员如同《八佰》中的战士一般冲上前线,为了维护广大民众的生命安全而浴血奋战。在探讨影片《八佰》适时上映并获取高票房的深层含义中,除去2020年恰逢抗战胜利75周年的特殊时间节点外,影片还蕴藏着对于当下“抗疫战”及“防疫战”的隐喻,即中国人民纵然面对劲敌也绝不退缩,我们众志成城,有信心并终将取得胜利。

在随后的2020年10月8日,影院迎来复工以来全国总票房突破百亿的喜讯。这是熬过寒冬后,中国电影市场所取得的令人欣慰的成绩。其中,国庆档8日总票房已达39.5亿,为国庆档历史票房第二名,仅较2019年同期票房缩减了11%。值得注意的是,受国内疫情尚未结束叠加海外疫情仍有反复的影响,2020年国庆档的票房收益有近九成均仰仗于国产电影的发挥(见表4)。

表4 2020年度国庆档票房TOP10

档期的明面上是产业的回归,实际上也暗含着人的内心观影的需要和呼唤意识的体现[18]8。其中,《我和我的家乡》以18.69亿的票房成绩位居榜首,观影人次达4 728万,《姜子牙》及《夺冠》紧随其后,二者票房占比总合为43.8%。与2019年国庆档上映的《我和我的祖国》《中国机长》《攀登者》等影片类型相同,诸如此类的爱国主义情怀主旋律作品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魅力。而《一点就到家》及《木兰:横空出世》选择国庆档的后置位入场,与10月1日上映的三部影片首尾呼应形成档期格局。与此同时,观影受众的“集体下沉”也成为2020年国庆档的特殊之处。据猫眼研究院对近两年国庆档的各线城市观影人次占比的调查显示,2020年国庆档期间一二线城市的观影率占比整体低于2019年,四线及其他城市观影率占比则明显高于2019年。其中细化表现为一二线城市观影受众更为关注《夺冠》及《一点就到家》,三四线及其他城市的观影受众更关注于《我和我的家乡》《姜子牙》《急先锋》等影片。这种集体式下沉反映出2020年国庆档特殊的“返乡潮”现象,同时也呈现出近年来默默为节庆档电影票房买单的“小镇青年”日益成为一批不可忽视的观影中坚力量。

截至2020年12月,暑期档影片《八佰》携手国庆档影片《我和我的家乡》及《姜子牙》均保持着近50%的场均上座率,位居2020年度电影票房总榜前三甲。反观此类影片在疫情之下仍能大获成功的原因,均离不开影片叙事本体背后所蕴含的对于国家强盛的美好愿景以及对于生活中平凡个体的“人化”关注。特别是影片《我和我的家乡》采用了同《我和我的祖国》类似的集锦式创作方式,将影片内容的关注重点聚焦于普通生活中的每一位个体。如果说《我和我的祖国》展示了英雄和他们的孤独,那么《我和我的家乡》则讲述了凡人与他们的团结。

无论是在“天上掉下个UFO”中农村发明达人黄大宝假借“UFO”炒作,渴望将其家乡打造为“网红乡村”;或是在“回乡之路”中治沙英雄乔树林请自隗始,通过筹资种树带领村民们将家乡的“荒漠”换“绿颜”;抑或是在“神笔马良”中才子马亮自愿下乡,发挥自己的绘画天赋与乡亲们携手共建生态文明新农村，这些影片中均蕴含着从家乡到家国的辽阔山河图景再现及从个体到民族共同文化记忆的书写,唤起了无数中华儿女的幸福感、归属感和成就感[19]23。这种对家国故事影像集体观看的仪式建构背后,折射出的则是国家实现脱贫攻坚与生态文明建设“双赢”的美好愿景,即“把生态保护放在优先位置,创新生态扶贫机制,坚持因地制宜、绿色发展,在贫困地区探索出一条脱贫攻坚与生态文明建设‘双赢’的新路”[20]。

四、结语

不知不觉间,新型冠状肺炎病毒已经伴随我们走过了一年的光景。本研究回顾与梳理2020年间我国电影产业先后经历的产量骤减、投拍受限、影片撤档等种种大考,同时分析与探究这一年间影片放映所呈现出的“由线下影院转向线上平台”的新趋势,以及影片创作中所体现出的“由个体陈述深入家国叙事”的主流风格,进而为未来我国电影产业的转型与突围提供了更深远的致思路径。

当下,全球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的阴影仍未散去,海外疫情警报拉响。然而得益于中国共产党人的领导及全国人民的努力,中国本土疫情防控成效斐然,经济发展稳中向好、长期向好的基本趋势不曾改变。基于此,2020年间中国电影产业所经历的痛苦未尝不会凝结成集体记忆,终将成为我国电影事业发展进步过程中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