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合法性修复的话语构建——以中兴通讯芯片事件为例

夏浩然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24)

组织合法性是“在规范、价值观、信仰以及定义的社会化建构体系中，对某一组织实体的行动是否可取、理想、恰当的一种普遍认识或假设”。组织合法性可以被客观拥有也可以通过主观努力创造。这里的主观努力指的是组织话语，话语转向下的制度话语研究将合法性看成是话语性构建过程，将话语看成是组织合法性管理的重要手段。组织内的人，作为话语生产的社会行动者，通过评价资源等手段，向利益相关者明示或暗示其自身的价值观等意识形态，传达人际意义，说服读者，联盟大众。因此，对组织合法性管理和修复的话语进行分析不仅可以剖析组织的行为、关系和现象等，还可以给组织在如何通过话语构建“意义”和“社会实在”来影响利益相关者的认知和判断过程方面提供指导，帮助其管理合法性。

本文系制度话语研究又一新的尝试，聚焦于企业合法性修复的话语建构过程。从话语分析的角度，以评价理论和组织合法性相关理论为理论框架，以2017-2018年间中兴芯片事件为例，分析中国企业在其东道国(美国)制度环境中所遭受的组织合法性挑战主要来源于哪个维度，进而对典型的制度情境下企业通过态度资源的合理配置来进行正当性修复的话语策略进行分析，并通过中兴的个例研究描绘这一类企业在进行合法性修复时的话语构建过程。

一、理论框架

(一)组织合法性与组织话语

与缺少约束、规范和文化认可的组织相比，合法性组织可以获取更多的社会资源以及法律支持等，也更可能生存下来。但是，合法性的获得不是一劳永逸的，需要在经营活动中不断对其进行维护、修复甚至重建。斯科特认为，制度逻辑下组织合法性的管理需要构建好管制、规范和认知三个支柱。此后，Suchman梳理了前人的研究成果，总结性地提出了Suchman三维度合法性，即把组织合法性进一步分为三类，即基于利弊权衡的实用合法性、基于遵守社会规范的道德合法性和基于人类正常伦理认知的认知合法性。

组织合法性的获得、重建或是修复过程都离不开组织话语的参与。对企业而言，诸如发布会说明、年度报告、公司新闻、危机公关声明甚至广告语言，这些都属于组织话语的范畴，它们不仅可以反映现实，更可以构建现实，是组织合法性管理和修复的有效手段，在组织正当性管理的过程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二)评价资源

话语(组织话语)中蕴含着丰富的评价资源，这些语言符号都与组织的社会实践之间有明显的因果关系。不同资源之间就如音乐的旋律一样, 在语篇中流动, 构建了评价者(组织整体)的取向或声音，同时操纵读者(组织的利益相关者)的态度和看法，而且评价在小句中的位置越不显眼，就越能成功地操纵读者。

Martin &Rose指出评价就是一种评估，即语篇中所协商的态度类型、所涉及的情感强度以及表明价值和联盟读者的各种方式。态度子系统是评价系统的核心，又可进一步划分为情感、判定和鉴别三个子系统，即对人的情感的表达，对人的行为和性格的评价以及对事物价值的鉴赏。其中，情感最能直接地表达人或集体对某个事件或者团体的态度；判定显示是否真诚、合法和忠诚等，又可进一步分为与提倡程度有关的社会尊严和与制度伦理有关的社会许可两大类；鉴别是对产品和过程美学范畴下的价值进行鉴别的系统。这三个子系统相辅相成，其下所有的评价资源又都可分为正面和负面，显性和隐性。

二、研究问题与方法

(一)中兴事件回顾

2017年3月7日，美国商务部在其官网上发布声明称，中兴通讯违反“美国出口管理条例”(EAR)，对中兴的违法行为进行制裁。次日，中兴通讯发布声明称“已经和美国商务部达成和解”。2018年4月19日，美国商务部再发声明，谴责中兴通讯就处理涉事员工事件对美国政府做出虚假陈述，并宣布对中兴实施进口拒绝令。2018年6月到7月，双方多轮协商后，进入和解阶段。此次争端中，双方进行了多次话语互动，美国商务部对中兴进行谴责，使得中兴的组织合法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为了对自身的组织合法性进行修复和重建，中兴连发声明，进行解释和承诺。本文梳理之后，选择合适的时间节点把此次争端分为三个阶段(见表1)。

(二)研究方法

基于双方在官网上发表的英文声明，本文建立中兴通讯和美国商务部的话语语料库，并根据主题和发表时间将双方声明话语进行编号，整合为第一阶段的美商务部话语A1和中兴通讯话语Z1，第二阶段的A2和Z2，第三阶段的A3和Z3。其中，中兴通讯语料总词符数1739个，美商务部总词符数为2236个。

表1 中兴与美国商务部争端背景

本研究首先对美国商务部话语中评价主体为美国商务部、评价对象为中兴通讯的所有态度评价资源做出界定、判断和分类，进而识别出中兴所受合法性挑战的维度。之后，本研究对中兴文本中评价主体和对象均为中兴的所有态度资源进行编码，遵循“找出态度资源→标记态度资源的类型参数→标记实现手段”这一步骤顺序。界定和编码完成后，本文利用统计软件AntConc3.4.4和人工校对相结合的方式，对文本中所出现的态度资源进行统计和整合，并运用文本分析的方法对中兴的话语策略进行分析。

(三)研究问题

话语分析的对象是使用中的语言，需探索在具体时间地点的语言构建情景网络这一过程的各个方面。组织话语的构建不能离开发布语境而单独存在，在分析中兴组织合法性的话语构建策略之前，本研究有必要对中兴受到的组织合法性挑战的维度进行识别和确认。由此，本研究的研究问题可总结如下：

(1)中兴通讯所受的组织正当性挑战来源于哪一维度？

(2)在进行组织合法性修复的过程中，中兴使用了什么样的话语构建策略？

(3)三个阶段中，中兴通讯的态度评价资源配置分别呈现出了什么样的特征？

三、组织正当性挑战的维度分析

在中兴芯片事件中，美国商务部是有权力的美国政府组织，其话语表达的是美国的国家意志，也是国家政策，必然要对其规定的对象产生效力。其规约对象不只局限于本土企业，还包括国内外的进出口企业，如中兴这样需要从美国进口商品或零部件的企业。

美国商务部在中兴事件期间连发声明，其声明文本态度系统中的评价资源在语篇中的分配真实地反映美国的信念、价值观等认知框架。本研究对其态度评价资源进行统计分析后发现：(1)三个阶段的五篇声明文本中共有59个评价中兴的态度资源，其中正面评价较少，共8个，负面评价达到51个；(2)对中兴的负面评价中，90%以上都属于社会许可的负面判定，其中有关不妥当的负面判定评价资源有32个，有关不诚实的负面判定评价共有17个。部分情况及例子总结见表2。

表2 美国商务部话语中态度资源分析

如表2，美国商务部在其官方声明中多次运用社会许可的负面判定，强调中兴的行为是违法和不道德的，如“unlawful，illegally, false 和misleading”，也就是说，美国商务部认为中兴做了“不正确、不合法的事”。结合Suchman的组织合法性三维度的定义可知，中兴所面临的合法性挑战主要来源于基于遵守社会规范的道德合法性。

四、组织合法性修复的话语策略及阶段性特征

上文已经判别出中兴通讯所受的组织正当性来源于道德合法性这一维度，接下来将对中兴正当性修复的话语构建策略和特征进行讨论。

(一)组织合法性修复的话语构建策略

中兴通讯决策者或者成员总体的认知框架也会反映在其公开或非公开话语中。中兴的评价资源根据评价对象分为两部分：一为评价美国商务部的态度资源，另一部分为评价自身的态度资源。在此基础上，本研究对三个阶段中兴声明文本中对自身的态度评价资源的分布状况总结见表3。根据表3，三个阶段的声明文本中中兴对自身的评价资源共有70个，进一步分析可得出：(1)中兴对自身及自身行为的评价基本上都是正面的，共66个，占态度资源总数的94%；(2)其中，判定的态度评价最多，共61个，约占87%，而判定资源中最多的是基于社会尊严的评价；(3)鉴别价值的态度资源出现5次，约占7.14%；(4)声明文本中的情感表达并不多，只占总数的1.42%。以上为总态度资源分布的定量数据，下面将对态度话语背后的合法性构建策略进行具体的定性分析。

表3 中兴声明中对自身的态度评价资源统计总表

1.多用判定评价态度资源的话语策略

据上文，中兴所受的合法性挑战来自道德合法性这一维度，这说明美商务部认为中兴的行为本身是不合法的。对于这一点，中兴在自己的声明中运用大量判定态度资源对其做出回应，其策略可总结如下：

第一，非直接否定策略。中兴未对美商务部指责其非法出售和虚假陈述的说法直接否定，而是用正面判定态度资源明示或是暗示自身的行为是妥当的以及真诚的，转换评价话题焦点，来进行自我肯定。如例1和例2，中兴均运用社会许可类的判定态度资源，不使用直接表明判定的词汇，反而是借用句子的概念意义暗示其行为是符合要求的。总之，中兴的否定是侧面迂回的，通过强调自身已采取的措施，展现出其正面的态度——为了符合美国商务部的相关规定而不断努力。

例1. ZTE has established a Compliance Committee led directly by its CEO.

例2. The Company has taken measures against the employees who might have been responsible for this incident.

第二，辩护策略。中兴官方声明文本中运用大量的对自己社会尊严方面的正面判定资源，如例3的“well-positioned”和例4的“diligently”，突出自己的诚恳形象，强调自己的行为是可靠的、合适的以及有情可原的，创造出一种自己的行为是情有可原以争取美国商务部体谅的对话氛围。

例3. ZTE will be well-positioned for positive overall performance.

例4. ZTE has been working diligently on Export Control Compliance program.

第三，说服策略。中兴通讯对自己做出显性的正面判定，如例5。中兴利用三个正面判定的词汇“compliant，healthy and trustworthy”树立一个遵纪守法、健康发展且真诚可靠的正面形象，这种正面判定其实是对未来的承诺，向美国商务部展示其决意改变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在给消费者们信心，说服他们继续信任中兴。

例5. We are committed to a new ZTE, compliant, healthy and trustworthy.

2.多用隐性评价的话语策略

有些词语的功能和意义显而易见就是评价性的。中兴话语中，运用词汇意义对自己及自身行为进行态度评价的资源很少，大部分态度评价都在语篇概念意义中体现，也就是多运用隐形态度评价。据统计，中兴话语中共有56个隐性态度评价资源，占所有评价总数的80%。

隐形评价与话语参与者的语言敏感度、语境知识的激活力和读者的姿态有很大相关性。评价资源越隐形，操纵读者的效果越好，也越能在潜意识层次里与读者拉近距离，中兴此处的策略也是如此。如例1“ZTE has established...”，例6“ZTE has agreed to...”， 整个句子没用一个评价词汇，用现在完成时陈述中兴做出的应对，暗示中兴的诚实守信，无意间传递其自身认知。在与美国商务部和其他利益相关者们在某些方面达成共识的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合法性管理的策略和过程。

例6. ZTE has agreed to a criminal and civil penalty of $892,360,064, and an additional penalty of $300,000,000 to BIS...

3.多用正面评价的话语策略

中兴通讯对其自身和对美国商务部的评价都倾向于正面。对自身的正面评价在某些时候易激起民愤，广大消费者会认为企业在推脱责任。但是，由于中兴声明的实际读者为美国商务部，广大消费者等利益相关者皆为观望者，所以这些正面评价反而易与中国消费者以及中国政府等达成某些共识。上文例4和例5，中兴运用“勤勉地”和“遵纪守法的”等正面词汇，激发听话人的共情。另一方面，对美国商务部进行正面评价，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策略。如例7，中兴对美国商务部和中兴所达成的协议以及双方关系进行正面评价，默认双方协议是有价值的，表明双方关系是紧密的，这种正面评价可以拉近双方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双方的对立状态。

例7. The agreements we reached will enable us to move forward in a stronger position than ever before.

(二)话语策略的阶段性变化特征

表4 中兴声明中对自身和美国商务部的评价资源总表

经过对中兴三个阶段中的态度评价资源进行纵向比较发现：第一阶段，中兴面临的正当性挑战程度较轻，此时其态度资源也比较正面，对自己作出妥当、可靠的正面判定，也多运用“confidently”和“grateful”等显性词汇彰显自己的运筹帷幄。

第二阶段，中兴遭受的打击是巨大的，此语境下，中兴态度资源运用情况较为复杂，突出表现为其对美国商务部配置了负面态度资源。例8，中兴直接用“unacceptable”和“unfairly”表达对美商务部启动拒绝令的不满。这种直接运用显性资源和判定资源表达真实态度的情况并不常出现。此外，中兴评价中也出现了隐性负面鉴定，这更为少见。在例9，中兴认为美国商务部的拒绝令没有价值，甚至会损害第三方的利益(cause damages)。

例8.It is unacceptable that BIS insists on unfairly imposing the most severe penalty on ZTE even before the completion of investigation of facts.

例9.The Denial Order..., but will also cause damages to all partners of ZTE including a large number of U.S. companies.

第三阶段，中兴的声明中态度评价资源极少，闭口不提所有争端，只对和解事实进行简单介绍。不再配置态度资源，目的为了减少后续影响，展现全力面向未来的精神风貌。声明中的“再踏征程”(We resume the journey)是其的真实写照(见表4)。

五、结论

本文对中兴修复正当性的话语构建路径进行了分析，再一次验证了组织话语有极强的“以言行事”能力。美国商务部通过其官方声明向中兴施加制度压力，其态度资源显示中兴通讯面临的正当性挑战主要出自Suchman的道德正当性这一维度。中兴通讯在其声明话语中运用大量的社会判定资源，通过否定策略、辩解策略和说服策略等这些既是话语构建亦是合法性修复的策略，对声明文本中的态度评价资源进行配置，对其失去的道德正当性进行修复，具体可表现为以下两方面：(1)多运用隐性评价资源，放低自身姿态，影响美国商务部态度；(2)对自身评价倾向于正面，通过正面词劝服消费者等利益相关者。

话语是关于某些现实在社会建构的知识，也是传播某些事件内容的资源，并且会根据不同语境采取符合主导利益的方式。三个阶段面临的正当性挑战程度和内容不同，中兴正当性构建的话语策略也呈现出了不同特征：(1)首轮冲突，对双方都进行正面评价，提升自己形象，也不得罪美国商务部。(2)第二阶段，对双方都既有正面的评价又有负面的评价，表达自己不满同时展现想与美商务部和解的姿态；(3)第三阶段，不对过往行为进行过多态度评价，减少后续影响。

作为一篇案例分析性文章，本文对其他组织正当性管理时的话语构建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丰富了未来组织话语的研究内容。但是作为个例研究，本文虽有代表性，但缺乏普遍性。未来的研究应该在组织话语进行分类的基础上，建立大型语料库，利用语料库对组织话语进行量化性数据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