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秋天的怀念》的三个向度
2021-04-18陈傲雪
陈傲雪
《秋天的怀念》是史铁生的散文代表作,发表于1981年。文章用语严谨,情感饱满,意蕴丰厚,跳脱出一般的颂扬母爱的模式,在追忆母亲的时候,也折射出人生的普遍困境,达到了一种崇高又凄美的境界。崇高在于母爱的神圣与伟大,凄美在于秋色的渲染和母子二人在人生进程上的错位。本文将通过对文章题目、母亲的条件反射动作和文章悲剧性的解读,挖掘《秋天的怀念》更多元、更深层的价值。
一、题目解读
这篇文章主要写了身患重病的母亲尽心照顾双腿瘫痪的作者,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的事,表达了史铁生对于母亲无尽的怀念和歉疚,传递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深重的悲剧感。从书写的主要事件看,文章的题目可以以母亲的伟大等品质为重心。从表達的情感看,文章的题目可以以“怀念”“愧怍”等感情为基础。按照上述思路,拟定的题目可能是《怀念母亲》《我的母亲》《伟大的母亲》等,这些题目可以集中概括文章内容,但远不如“秋天的怀念”一题动人至深。
“秋天的怀念”一题融汇了人类情感至真至悲的成分,是对切肤之痛的极致书写。将文章主人公代入这个题目,可以展开为“史铁生在秋天怀念母亲”。展开以后,问题随之而来,为何是在秋天怀念?为何要怀念母亲?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便是“秋天的怀念”一题的精妙之处。
首先,文中大大小小的事多与秋天有关,秋天是重要事件的发生时间。史铁生在窗外看着“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的那次,母亲提议去北海看花却又因病住院,抱憾而终。这件给予作者重大打击的事就发生在秋天,从此,生命中的每个秋天都将勾起他的离愁别绪。所以,在秋天怀念母亲,是在特定时间里向母亲致以哀思。文末写到了“又是秋天,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特别以“又是”强调时间,这个强调既印证了和妹妹此时去看花的合乎时宜,又仿佛在隔着时空对母亲诉说,了却自己和母亲的遗憾。“秋天”就是一个沉痛的时间烙印,裹挟了他情绪中最幽暗的成分,成为了他文学创作中的特殊符号。
其次,从史铁生个人对于四季的解读里,可以看到他对于秋意的独特体味。一年四季,物色变化,最容易引起人们的情绪波动,《文赋》里写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可见,四季之于人类,是情思动摇的一大诱因。关于四季,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面有过细腻又贴切的描绘:“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1]其中,对于秋天的形容分别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青铜的大钟”。他笔下的秋天都是暗色调的,黄昏是古老的意象,带有伤悼色彩,常常与孤独寂寞的愁思和人生短暂感慨联系起来;大提琴的浑厚而深沉,沉淀了岁月的凝重,像声声低沉的叹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和“青铜的大钟”带有历史的沧桑感和寂寥感。可以说,秋天牵动了史铁生最敏感的神经。将“秋天”置于“怀念”之前,奠定了感情基调,且史铁生的怀念是在母亲去世之后,这份感情便因他和母亲的阴阳永隔而附上了更浓厚的悲剧氛围。他对母亲的怀念是日复一日的,并不囿于秋天,但在其他时节的怀念远不如在秋天怀念更触动人的心弦。让这一份对于母亲的复杂情感变得更加浓厚和悲恸。
最后,怀念母亲不仅是因为爱,也是因为遗憾和愧疚。史铁生是像母亲爱他一样爱母亲的,这份爱并没有被他暴怒无常的情绪所掩饰。这份爱在《秋天的怀念》里并没有过多的流露,潜藏在他对于母亲一言一行的关注上,“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是在自己肆意宣泄的时候也关注到母亲的反应;“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说明他是知道母亲的病,并不是完全陷于自己的病情中。在文本之外,史铁生更是摇着轮椅走遍了大街小巷去为母亲寻药。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让他丧失理智和热情,在沉溺于个人得失的时候仍是关注着母亲的。他对母亲的爱随着自己慢慢走出阴影而越来越炽热。在这个走出阴影的过程中,他的暴怒行为带给母亲心灵的伤害造成了他后来的遗憾。史铁生瘫痪在21岁,他在《我与地坛》里写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2]。瘫痪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打砸东西来宣泄情绪,母亲一边安抚着他的情绪一边保护着他的尊严。因为接受不了上天开的玩笑,史铁生曾试图吞服过量的药和触摸电门,这对于深爱她的母亲来说更是不可承受的。母亲在担心他的身体的同时又要关注着他的心理健康,同时,母亲自己一直患有肝病,饱受煎熬,还要为儿子遮风避雨。史铁生的愧疚从母亲病发就开始了,“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字字锥心,饱含了他对于母亲疏于关心的遗憾,对于自己过激行为的懊悔。母亲身上担荷的双倍的苦楚在他回溯过往时被体察到。所以,他深切地怀念母亲,带着爱和遗憾,带着愧疚和悔恨。
“秋天的怀念”一题既是现实的书写,也是气氛的渲染。古人说“自古逢秋悲寂寥”(刘禹锡《秋词》),秋天夹杂着人类普遍的感时伤事意识。于一年而言,秋天只有一次,特定的一年里,逝去的每个季节都不可逆转,在秋季黯然飘零的落叶也不会在新春又爬上枝头,就像史铁生的双腿和母亲的生命,在他们的一生中,是永远无法追寻回来的。于四季而言,秋循环往复,轮回上演,就像母亲去世带给他的悲痛,随着年岁递增,无限循环,永恒存在、交织于心。这个题目凝聚了史铁生的心泪和对于母亲的至高爱意。
二、母亲的条件反射动作解读
史铁生因脉管炎瘫痪于1972年,母亲因胃部大出血病逝于1977年,在有限的时间内,母亲四处求医问药,照顾儿子直至生命最后一息。她的照顾不仅在于生活起居,还在对于儿子自尊心的保护和自信心的重塑。儿子瘫痪时正值年少且是曾得过跨栏比赛冠军的文武双全的人才,据汪雨萌整理的《史铁生文学年谱》显示:“刚开学不久,他的作文就已经在全校传诵,组装无线电也是一把好手,绘画也被老师赞扬有专业水平,更兼他声音浑厚,唱歌朗诵都颇具感染力。人高马大的他在学校的体育比赛中还曾得过冠军,称得上是校园内的风云人物。”[3]这样一个本来在各方面都前程大好的青壮年,被突如其来的厄运挡住了去路,没有工作,没有支配身体的权利,没有追求爱情的资格,没有独立于社会的尊严。在这种境况下,保护他一颗千疮百孔、濒临枯死的心,让他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成了母亲的头等大事。
文章一开头说“双腿瘫痪以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结合后文,他的具体表现有:动作上的狂躁,即砸碎玻璃、砸东西、狠命捶打自己的双腿;言语上的偏激,如“不,我不去”“我可活什么劲儿”;心理上的消沉,即轻生念头和对于出门看花的抵触。令人痛心的是,文章截取的只是生活的片段,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诸如上述狂暴与愤怒可能每天都在上演。在漫长的护理生活中,母亲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言语和动作。在儿子打砸东西的时候,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注意着我的动静”。“就”字表示母亲出去的动作是应儿子打砸东西的动作生成的,生病的人,特别是像史铁生这种年纪轻轻因病致残的,坐在轮椅上是焦躁与不甘的,他痛恨上天的不公平,并试图通过打砸东西来获得情绪的宣泄。这种行为带给母亲的除了担心还有痛心,但如果在儿子情绪最激动的时候试图去劝说和抚慰只会适得其反。二十一岁是一个张扬的年纪,从小样样优秀的他在父母心中的形象是完美的。現在辗转于轮椅的不堪有悖于他想要反馈给父母的印象,摔东西的行为也更像一个疯子而非读书人。母亲刻意避开,化解了两人四目相对的尴尬,保留了儿子残存的自尊心。长达几年的照顾,母子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在这种条件反射式的背后,可以看到的是一位母亲的辛酸与无奈。
母亲第二次提议去看花的时候,史铁生答应了,惊喜万分的母亲一时间将堆积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母亲在此处回忆了儿时活泼可爱的史铁生,她自己又突然意识到,过往虽然美好,但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过去的鲜活好动只会像一根刺,不时刺痛在轮椅上辗转的儿子。所以她突然缄默,复现前文的动作,条件反射式地离开了现场。儿子却并没有被激怒,而是能从自己的情绪中跳脱出来去感受到母亲对他情绪的照顾,感受母亲在维护他生命尊严时的小心翼翼,能够客观地说母亲比自己还敏感,说明作者已经在正视类似“跑”和“踩”之类可能引起他激烈反应的词。而母亲此时还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不小心说出忌讳的词之后还像以前一样悄悄离开现场。长期处在小心翼翼的状态下,避讳的词和行为形成了一张不可触碰的网,儿子逐渐挣脱网的时候,母亲还在被牢牢地束缚着言语和行为。
条件反射是生理学术语,最早由俄国生理学家伊万·巴甫洛夫提出,指的是在一定条件下,原本没有关系的事物建立起来的暂时神经联系。文中提到的“跑”和“踩”一类的字眼,不管是激起史铁生的愤怒,还是激起母亲的防范,都是条件反射。条件反射的形成离不开特殊环境和漫长的时间,结合史铁生的实际情况,特殊环境指的是他瘫痪后的敏感易怒,漫长的时间指的是母亲照顾他的几年。文章中,母亲两次因为害怕触碰到儿子的逆鳞而选择避开,她谨慎又卑微的行为将一位母亲能为儿子付出的做到了极致。史铁生将母爱的细节书写到了极致,这也是文章不落窠臼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文章的悲剧性解读
悲剧是美学研究的重要范畴,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指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动作的模仿,它的媒体是通过‘装饰的语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别被用于剧的不同部分,它的模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陶冶”。[4]近代鲁迅提出:“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5]
《秋天的怀念》从题目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悲剧。综合全文,文章的悲剧主要有两点:一是失衡,即展现在史铁生身上的命运不公。因病瘫痪是他生命中的分水岭,在瘫痪以前,他是一个健康的、有才华、有抱负的青年,少年时和伙伴一起将球踢进邻居家砖墙之内,又“攀上一棵小树,扒着墙沿央告人家把我们的足球扔出来”。[6]去清华园破“四旧”的时候,也曾“一路春风浩荡落日辉煌,少年们满怀豪情”[7]。像大多数的青年一样,他对于未来的幻想有千万种形态,绝对没有料想过有一种是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瘫痪带来的严重影响,不止在于行动力受限,他的瘫痪由病引起,这就注定了他的痛苦中掺杂了生理因素。再者,出院以后,面临着严酷的现实问题,“没有工作,没有补助,妹妹年幼,奶奶年迈,父亲一个人支撑起整个家庭,母亲还远在云南的林学院,只能时不时请假到北京”。[8]史铁生在家庭结构中本来应该处于和父亲一样的位置,瘫痪使他成为和“年幼的妹妹”及“年迈的奶奶”一样的角色,没有经济能力,需要人照顾。在一个人丧失基础行动能力和社会价值的时候,尊严和生活热情也随之湮灭。在史铁生身上,健康与残疾,积极与消极,独立与依赖等对立的词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序降临,瘫痪前后的巨大反差便是他的悲剧性之一,上天在为他铺路的时候,设下了两段迥然不同的风景,让他的人生极具戏剧性。
《秋天的怀念》另一悲剧性在于史铁生和母亲的错过。史铁生没有在母亲罹患重病的时候给予应有的关怀,母亲没能看到史铁生走出生命的阴霾。在这场人生路途中,本应最有价值的“身体康健”“天伦之乐”“母慈子孝”等场景都被现实撕碎,并以一种血淋淋的姿态呈现在大众视野。史铁生并不是不爱自己的母亲,文章字里行间也反馈着他对于母亲的关注,在他自己的视角里,母亲的隐忍、病态都是可以被察觉到的,例如在他扔东西后悄悄进来的母亲,眼圈是红红的,例如在母亲最后一次提议去看菊花的时候,他关注到母亲憔悴的脸色。只是他因突如其来的噩耗变得狭隘,沉浸在自己的失去中,暂时性忽略了身边的人。在文章中,母亲没有接收到来自儿子的正面的有温度的问候,以至于一句平平无奇的“好吧,就明天”都让她喜出望外。由于他常常自顾不暇加上母亲和家人的有意隐瞒,一直到母亲病发去世,他才知道母亲的病已无力回天,最后一面也是在母亲陷入昏迷的情况下,那个小小的去北海公园看菊花的愿望竟成了永远的遗憾,行文至此,不管是身处其中的人还是置身事外的读者,都难以掩饰心中的惋惜。文章最后有意写了一个和妹妹去北海公园看菊花的场景,这是史铁生在经历了失去至亲之痛后,向生命发出的一个积极回应。在母亲病榻前读懂了她未说完的话,明白了她的牵挂和期许,所以,文末去看菊花既是对母亲的遥相呼应,也是对自己的暗示。母亲是爱花之人,儿子瘫痪以后,她就无心侍弄花草,甚至没了去其他地方看花的时间和兴致。在北海的花开得最绚烂最热烈的时候,也是儿子敞开心扉、悦纳生活的时候,爱花的母亲只能以印象存在于世间了。她捱过了最难熬的阶段,却终于没有亲眼看到儿子和他一起“好好儿活”。“天伦之乐”成“天人永隔”,“母慈子孝”成“生离死别”,在历经起伏之后仍落得一个看似和平实则悲剧的结果。
《秋天的怀念》一文字字珠玑,将一个残疾人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展现得淋漓尽致,将一位母亲的隐忍与伟大刻画得催人泪下。史铁生历经过漫长的黑夜跋涉,在迎来白昼以后依旧无法撇去文字里的苦涩感。他的文字深邃隽永,情感充沛真挚,构筑了一场朴实而凄美的悲剧,值得细细品读。
注释:
[1][2]史铁生.我与地坛.史铁生作品全编(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41,39,39.
[3][8]汪雨萌.史铁生文学年谱[J].东吴学术,2013(3).
[4]黑格尔.美学(第三卷),朱光潜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286.
[5]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3.
[6]史铁生.墙下短记.史铁生作品全编(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249.
[7]史铁生.病隙碎笔.史铁生作品全编(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13.
参考文献:
[1]谢红秀.命运的书写与生命的诠释——史铁生作品的存在主义思想研究[D].伊犁师范学院,2018.
[2]卢杰.生之意蕴——解读史铁生作品命运观[D].东北师范大学,2009.
[3]胡艺璇,毕文君.论史铁生的创作历程——以史铁生书信为中心[J].东莞理工学院学报,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