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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经典何以说不尽

2021-04-18满佩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1年3期
关键词:断章卞之琳余光中

满佩

《断章》一诗被收入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九年级下册。这首诗创作于1935年10月,全诗共两节、四行,仅35字,却成为卞之琳最富盛名的一首小诗,也是新诗中的一首经典之作。诗人曾云“这首短诗是我生平最属信手拈来的四行,却颇受人称道,好像成了我战前诗的代表作”[1]。它寥寥的几行中流转着说不尽的意趣与哲思,余光中称其为“耐人寻味的哲理妙品”[2],可谓名副其实。这首诗之所以有如此效果,主要在于它运用简洁的意象组织出使人深思的哲理趣味,并在短小精悍的诗行中为读者留下了丰富的阐释空间;其形式上的回环往复造成的结构的精美与声音的和谐也推动了这首诗的经典化传播。

一、简笔的深思

《断章》首先通过相对关系的组织形成耐人寻味的哲理诗思。这首诗以简洁的语言描摹出四幅景象,每一行诗的意思都简单易懂。诗中存在六个客观意象:桥、风景、楼、明月、窗子、梦。与这些意象发生关系的是四个主体:“站在桥上”的“你”,“看风景的人”,窗前的“你”,做梦的“别人”。在意象、主体之间主要存在两组关系,即看与被看、装饰与被装饰。全诗并不着意讲述故事、也不用力抒发感情,而是对客观的意象采取淡笔素描,意在以其相对关系表达诗思与哲理。

诗第一句叙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从字面意思看,“你”似乎是一个绝对的主体——既凭借肉身在空间中占据确定的位置,也以目光乃至心灵享受着作为风景的自然的美好。而第二人称代词“你”含有一种以不容置疑的祈使语气要求读者进入诗歌境界中,担任站在桥上看风景的观看者。更重要的是,“你”字的使用让这个“看风景”者成为了一个被观看的客体;在前一行中欣赏风景的“你”,转瞬之间便成为了被欣赏的风景,主体性是相对的,在一定条件下会成为他者的客体。同样,《断章》的第二节中,“你”既是欣赏明月当窗的主人,也是被别人所梦见的客人。

正是为了表达这种寓于关系之中的相对哲学,诗歌中的意象、主体都采取了白描的手法。卞之琳曾说:“这时期的极大多数诗里的‘我也可以和‘你或‘他(‘她)互换,当然要随整首诗的局面互换,互换得合乎逻辑。”[3]诗中采用的意象则并不具备特定的意指,“桥”“楼”“月”“窗”“梦”这些词汇直接借助了古典诗歌传统的力量,易于读者想象且能形成和谐的意境而不干扰相对性关系的凸显。但仅凭白描远不足以写出这首诗,关键还在于两方面。一是对第二人称“你”的运用。“你”字的运用,将读者自身代入诗歌意境中,又通过暗含的叙述揭示诗歌所欲表达的哲思。第二是“看”与“被看”这一关系的递归。正是两行诗的转换之间形成的递归关系为简单的相互性赋予普遍性,形成了一种全息的景观:世间万物都在看与被看之间、装饰与被装饰之间、主体与客体之间转换。

二、小诗的多义

《断章》在发表后引起许多解读,相继多达十余种解说,如“相互关联说”“相思说”“单恋说”“和谐说”“画卷说”等,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李健吾的“装饰说”。尽管诗人卞之琳曾自白,“此中的‘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着重……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4]余光中也认为:“更巧妙的是它阐明了世间的关系有客有主,但主客之势变易不居,是相对而非绝对。”[5]但这仍然无法抑制其他解说的流行。以“装饰说”与“爱情说”为例,我们可以发现《断章》这首小诗蕴含丰富的阐释空间,足以支撑多种解读。众说纷纭、各自有理的多元解读也增添了这首诗的魅力。

不同的解读原自不同的读法。李健吾认为“还有比这再悲哀的,我们诗人对于人生的解释都是装饰”“文字那样单纯,情感那样凝炼,诗面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却埋着说不尽的悲哀”[6]。这显然与前文的“相对说”截然不同。原因在于对两节诗的结构关系存在不同的理解。持“相对说”的往往认为两节诗是并列关系,是同一种观念的两次不同阐发:无论是看还是装饰都是主客体关系的一种具象化处理,而读者则从两节诗中总结提炼出更为抽象的观念。而持“装饰说”的则一般认为两节诗是举例和总结的关系。前一节在于引入和举例,第二节诗托出要义,是全诗中主要的内容。当两节诗的重要性发生倾斜,第二节的“装饰”自然成为了全诗的核心。因此,在相对关系中,主体性的丧失被单独拎出并在递归的过程中升华为永恒的丧失,这便导致了“说不尽的悲哀”。诗歌欣赏中确实存在对先写景后抒情的模式的一种阅读惯性,许多诗歌常常在诗末点题。李健吾的解读或许正是受到这种影响。

至于将这首诗读作爱情诗,也有其道理。尽管诗中的“你”与“我”并没有明确的性别,但在“看风景”这样略带诗情画意的情境中,想到男女爱情也十分正常。在楼上望着远人的形象常常是表达对爱人的思念,比如“过尽千帆皆不是”等。而当读者仔细去感受诗中的意象与人物时,自然会想象看与被看的二人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何以一人成为另一人的风景,为何一人在窗前看着明月而不睡眠,为何另一人会梦到此人。在整个过程中,读者不断受到爱情诗传统的影响,在意象、关系之间试图与已有的诗歌发生类比关联,因而将其视作一首优美的爱情诗。原本为了突出关系而对意象的简化处理反而成为一种含蓄、婉约的情诗之美,看与被看、装饰与被装饰之中存在的阻隔与联系便转化为爱人之间的想念、揣测、不安、忐忑。尤其是当人们抱着好奇的心态将卞之琳本人的一段情事作为这首诗的本事,诗人内敛、讷于情感的性格仿佛又印证了这种解读。

总而言之,各种解读都有其似乎自圆其说的论证,但形成多义的原因在于解读的方式。与作者自己的“相对说”比较,“装饰说”重新理解两节诗的地位关系,认为后一节是对前一节的概括,将“相对性”具体为主体地位的丧失导致的沦为装饰的情形,因而全诗表达了人生都是“装饰”的悲哀。“爱情说”则拒绝忽视作者本欲简化的意象与意境,而在其中发掘与其读诗经验亦即诗歌传统中相接连的部分,并试图用情诗的读法来消化吸收这首表达智性的诗歌,“相对性”的主客变化被读者轻松略过,而卞诗作为情诗的含蓄、隐晦表达成了读者想象的桥梁,这并不是读者一厢情愿的附会。《断章》此诗意象的選取和结构的组织都为读者造就了一个十分开放的空间。所谓诗无达诂,读者的多元解读反而拓展了这首诗的意蕴。正如李健吾言:“我的解释并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绝不妨害我的解释。与其看做冲突,不如说做有相成之美。”[7]

三、断章的回环

《断章》之所以能成为一首经典之作广为传诵,固然源于它耐人寻味的哲理深思与多元解读的阐释空间,但这首诗节奏的和谐也起到重要作用。从音乐性上来说,《断章》韵律和谐、节奏鲜明,词汇与声音的回环、顶针、反复造就了语音节奏和语体形式的和谐优美,最终使这首诗朗朗上口,便于流传。

《断章》一诗共两节四行,各行皆为四顿,句式整齐。在整齐的诗行间,诗人有意造成一种回环的感觉。首先,在韵脚上,这首诗采取抱韵的格式(abba),即第一行与第四行以“景”“梦”押韵,第二行与第三行以“你”“子”押韵。抱韵造成韵脚的回环感。第二,在诗节之内,词语构成顶针与回环。第一节中,前一行末尾的“看风景”,与后一行开端的“看风景”形成顶针,而前一行开端的“你”与后一行末尾的“你”则形成回环。这种结构(即a……b/b……a)正与韵脚的抱韵相统一。在诗的前后两节之间,也通过对称形成了均匀的效果。“看”与“装饰”分别是两节的关键,这两个动词划分了动作的施事与受事。在第一节中前者长而后者短,而在第二节中则前短后长,由此便形成了从长至短与从短至长的回环。此外,这首诗的音乐美还体现在音声之疾徐长短与韵律之高低抑扬的相互配合之中。此诗第一节韵脚为上声的“景”“你”,发音过程先降后升、前长后短、由低而高,给人一种曲折起伏、回旋婉转之感。第二节韵脚是“子”和“梦”,一轻声,音短而弱;一重音,音长而强。轻声在前,重音在后,读来抑扬顿挫,旋律和谐优美。

在这首诗整齐的诗行中,韵脚、意象、短语长度的回环都给人以声音和谐之美,而回环的感觉也与诗中视角的变化转换相统一,同时也正与诗中世间万物互为宾主、相辅相成的内涵完美结合,表现出了不同事物间有机联系的辩证关系,从而揭示出诗中“相对”的哲理性。余光中先生读出了这种回环之感,他指出若桥上之人向背不同,便“另有一层曲折”,“不是同向递加,而是相向交射了”。[8]他还借这首诗另写成一首《连环》,虽已是“另一局世棋”,但他的“连环”之感大抵也不全源自向背之分,还受到这首诗声音意象之回环的影响吧!

注释:

[1]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中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208.

[2]余光中.余光中集·第6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301.

[3]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中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444.“这一时期指1930—1937年,引者注.

[4]刘西渭.咀华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12:155-156.

[5]余光中.余光中集·第6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302.

[6]刘西渭.咀华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12:149.

[7]刘西渭.咀华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175.

[8]余光中.余光中集·第6卷[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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