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天时地利人和解读“阳病治阴,阴病治阳”*
2021-04-17宋全枚张永臣
宋全枚,张永臣
山东中医药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
“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典出《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是阴阳辨治纲领之一,病证虽有表里寒热虚实之别,涉及范围卷帙浩繁,但仍可从阴阳两端循其诊治规律。先贤在探究事物的属性及相互关联时,将其核心本质与发展规律高度凝练,称之为“象”。《素问·五运行大论》云:“天地阴阳者,不以数推以象之谓也。”所谓万物类象,象比万物。阴阳之象的界定具有普适性,凡是具备阴阳属性的理法方药大多可用于“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然而古今医家对该句的发挥常囿于对理论内涵的注解,少于对外延的拓展。本文立足“天时、地利、人和”三大角度,分别通过治疗时间、治疗部位、治疗特色等方面,从中择取“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的代表意象,简而析之。
1 天时为重
天时为时间层次,囊括了辨证施治的时序节律与时间节点。本文以冬夏两季为例,着重介绍病证治疗的季节特点。阴阳之气盛衰隆替必本于四时。冬夏证治符合“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的治疗范畴。《素问·厥论》云:“春夏则阳气多而阴气少,秋冬则阴气盛而阳气衰。”以阴阳之象分别之,夏属阳,冬属阴。《素问·金匮真言论》中“冬病在阴,夏病在阳”虽意在强调“皆视其所在,为施针石也”,但是从侧面印证了冬阴夏阳的意象特点。因此,“冬病”可归为“阴病”,分为实寒证与虚寒证,常发作于冬季,可在夏季阳气旺盛之时施治,即“阴病治阳”;“夏病”则属于“阳病”,包含实热证与虚热证,多加重于夏季,在冬季阴气正盛之时诊疗亦可事半功倍,即“阳病治阴”。
以“冬病夏治”举例,“三伏贴疗法”是一种适应节气施行夏令补阳的优良方式[1]。借三伏之机温煦并激发元阳之气,凝聚了“冬病夏治”的独特智慧[2]。“冬病夏治”基于“阴病治阳”理念发展而来,借自然界夏令之鼎盛阳气,培正固本、散寒祛浊,调整阴阳平衡,以减少冬令感寒而诱发疾病的次数。
2 地利为要
地利为空间层次,囊括了辨证施治之方位互治规律。人身乃气血循流、经络贯通、升降相因的有机整体。上下、左右、前后、内外浑然一体,紧密相连。在病理状态下,某一部位的病变除却常规局部治疗,还可通过取象阴阳以诊治其对应部位,进而寻求更多的治疗思路。
2.1 上下证治上下证治一般用于病位与病机的位置相左,尤其是上下部位间存在差异的病证。《素问·五常政大论》言:“病在上,取之下;病在下,取之上。”为上下证治建构理论支撑。《类经·天气地气制有所从》[3]中提到:“气反者,本在此而标在彼也”,明确了病机所在异于病位,因而“其病既反,其治亦宜反”;又将上下证治纳入“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的范畴,“故病在上,取之下,谓如阳病者治其阴,上壅者疏其下也;病在下,取之上,谓如阴病者治其阳,下滞者宣其上也”。
上下证治还可谨守逆病势的治法。于智敏等[4]诊治中风病创星蒌承气汤,功擅承降胃气,引病下行,开窍醒脑,以降气之方药拔除中风脑病之顽根,不失为“上病下治”之妙用。傅青主[5]云:“凡治下焦病用本药不愈者,须从上治之。”张智琳[6]认为,傅氏运用“下病上治”不拘泥于上焦心肺,而是拓展为凡是逆其病势、引病上行的治法均为“上治”,可谓深得“下病上治”之精要。
2.2 左右证治左右证治以左右方位比类阴阳,适用于病位分布左右界限明显的病证。《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言:“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杨上善[7]解释为“阴气右行,阳气左行”。察其象,左为阳,右为阴。“阳病治阴”当取身体右侧腧穴祛除左侧证候;反取左侧腧穴亦可改善右侧证候,即是“阴病治阳”。朴元林[8]从句式训诂的角度出发,将“左盛则右病,右盛则左病”与“阴胜则阳病,阳胜则阴病”两相比较,认为左右变化合于阴阳消长。人身受经络维系,气血濡养,根于阴阳,病变部位若有明显的左右界定,治宜本“以右治左,以左治右”之理[9]。
左右证治以巨刺法、缪刺法为代表。《灵枢·官针》云:“凡刺有九……八曰巨刺,巨刺者,左取右,右取左。”申明巨刺的操作是左右互治。《素问·调经论》云:“痛在于左而右脉病者,巨刺之。”明确巨刺所对应的病理表现。王冰注解的“巨刺者,刺经脉,左痛刺右,右痛刺左”,切中病机所在,当刺对侧经脉。《素问·缪刺论》中“络病者,其痛与经脉缪处,故命曰缪刺”直言缪刺针对的是邪客络脉。“上下左右与经相干”揭示了缪刺既属于左右证治的范畴,又暗合上下证治之理。总之,巨刺是邪客经脉,病变发于一侧而对侧凸显病脉所采用的针刺术式;缪刺是邪客络脉,对侧经脉未见异常脉象所施加的针刺方法[10]。
2.3 前后证治《素问·金匮真言论》云:“言人身之阴阳,则背为阳,腹为阴。”腹处身前,前为阴;背居身后,后为阳。《难经·六十七难》[11]曰:“阴病行阳,阳病行阴”。《难经本义》[12]完善为“阴阳经络,气相交贯,脏腑腹背,气相通应”,揭示出腹背间存在的前后横向相关性[13]。正是通过阴阳经气的相互交贯,加深了机体前后的横向联系,故可从背部取穴,以阳经经气诱导阴经经气治疗腹部疾患,或从腹部选穴,以阴经经气引动阳经经气治疗背部疾病,以期达到阴平阳秘的动态平衡。牟洪林[14]常针刺腹部大横穴治疗腰痛,针刺腰背部相应部位治疗痛经,针刺胃脘对应部位的督脉治疗反酸等,验证了该理论的临床可行性。
2.4 内外证治内外证治运用于表里内外层次。《素问·金匮真言论》云:“夫言人之阴阳,则外为阳,内为阴。”《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阐述内外关系为“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内外相关”反映了中医整体思想,言内必有外,言外必有内[15]。《素问·至真要大论》又论及“从内之外者,调其内;从外之内者,治其外”,紧抓内外关系,从治法层面进行考量。孙思邈[16]将内外证治融入阴阳之象:“然阳病治阴,阴是其里;阴病治阳,阳是其表。是以阴阳表里盛衰之源,故知以阳调阴,以阴调阳。”
吴尚先[17]倡导“虽治在外,无殊治在内也”,在“明阴阳”“识脏腑”基础上,创立三焦分部论治理论,总结出上焦取嚏,中焦填脐,下焦坐导三大外治要法,深得“阴病治阳”之奥旨。李友林[18]从整体视角出发,依据脏腑辨证论治,提出以“肺脾为核心”“温润辛金培本”治疗湿疹。施治于内里脏腑,神应于外在皮肤,体现了“外病内治”的独到智慧。
3 人和为贵
人和为个人学术特色,囊括了医家对“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的独特见解。诸医家立足整体,把握疾病,揆度阴阳,辨证论治,探求疾病内在之理,判别阴阳外化之象,归纳出“寒热互治,阴阳相引,外感辨邪,阴阳相求”等治疗法门。
3.1 寒热互治寒热互治取象简便,应用广泛,是以药性针对病性的基础治法。《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阳胜则热,阴胜则寒。”《素问·至真要大论》云:“诸寒之而热者取之阴,热之而寒者取之阳。”王冰注释道:“壮水之主,以制阳光;益火之源,以消阴翳”,肯定了“寒者热之”“热者寒之”的基本方法,亦是对“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的引申发挥。迟华基[19]认为“阳病”和“阴病”内涵丰富,需综合考究寒热虚实之象。“阳病”以热象为征兆,包括阳热亢盛,消烁阴液的实热证,或阴气不足,无由制阳的虚热证,治当清热泻火,养阴增液;实寒证和虚寒证以寒象为主要表现,病性属阴,多源于阴气偏盛,损耗阳气,或阳气不足,无以制阴,治当温阳散寒,补气扶阳。
张仲景继承弘扬《黄帝内经》中寒热学说,建构了六经辨证,树立寒热互治的典范。潘超等[20]研究张氏寒热辨治的学术特色,总结出“邪闭阳郁,辨寒热消长”,以麻黄汤、麻黄附子细辛汤等辛温散寒;“热盛内外,辨有形无形”,以栀子豉汤、承气汤类方等寒凉清泻的选药特色,深中肯綮。
3.2 阴阳相引《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言:“故善用针者,从阴引阳,从阳引阴。”句中“阴阳”指的是阴阳经络[21]。张灿玾[22]认为,针刺技术高明的医生,从阴以引阳分之邪,从阳以引阴分之邪。人体经络循行交贯,可借助针灸施术,激发阴阳经气使其相互引动,以疗愈病患。
李东垣悟得阴阳相引之秘旨,创立独具特色的“东垣针法”。
其一,从刺背腧治外感与上热下寒分论“从阳引阴”。首先从外感论治,《脾胃论》[23]云:“夫阴病在阳者,是天外风寒之邪乘中而外入,在人之背上腑腧、脏腧……故以治风寒之邪,治其各脏之腧”(以下本章未标注的引文皆出自《脾胃论》)。以背俞治外感,激发阳经经气,驱逐外感阴邪。“非止风寒而已,六淫湿、暑、燥、火,皆五脏所受,各有背上五脏腧以除之”,外感邪气非止风寒,但总归侵袭五脏发病,援引《素问·咳论》“治脏者治其腧”,实证泻阳经之气,引阴邪外出,病久传变由实转虚亦可用补法,随证治之,皆取背腧[24]。再者,从上热下寒论治。针对“若阴中火旺,上腾于天,致六阳反不衰而上充”的上热下寒证,提出“阴病在阳,当从阳引阴,必须先去络脉经隧之血”的治疗纲领。“先去五脏之血络,引而下行”,逐瘀消癥,理气通络,引导逆于上焦阳分之阴火复归下焦阴分,“天气降下,则下寒之病自去矣”。
其二,腹募治内伤。“阳病在阴者,病从阴引阳,是水谷之寒热,感则害人六腑”。清阳之气无力升举反而下陷,流于阴火之中,“若元气愈不足,治在腹上诸腑之募穴;若传在五脏,为九窍不通,随各窍之病,治其各脏之募穴于腹”。募穴多用补法,以补益脏腑元气,清升浊降。
3.3 外感辨邪辨别外邪的阴阳属性,对证施治。感受“阳邪”,火热为患,治疗需从阴气入手,辛凉滋阴,清解火热,是为“阳病治阴”。触冒“阴邪”,寒湿凝聚,重心需放在充盛阳气,散寒除湿,辛温助阳,阳气足则阴盛可制,是为“阴病治阳”。张志聪解读“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可谓独树一帜。《黄帝内经素问集注》[25]释曰:“如感天之阳邪,则当治人之阴气,阴气盛而阳热之邪自解矣;如感天之阴邪,则当治人之阳气,阳气盛而阴寒之邪自散矣。”此外,该说法也可归属“扶正祛邪”“治未病”范畴[26]。感受阳热邪气而发病,尚未伤及阴分,滋养阴气则阳热自解;感受阴寒邪气而发病,尚未累及阳分,扶助阳气则阴邪自散。
3.4 阴阳相求阴阳相求,即“阴中求阳,阳中求阴”,是阴阳虚损相互累及时,立足本源以求生化的治虚之法。《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阴者,藏精而起亟也;阳者,卫外而为固也。”阴者藏蓄于内,务在生化阳气;阳者卫外御表,同时周密的固护阴精。阴阳之间的紧密契合决定了,阳虚日久会累及阴分,阴虚日久亦可伤及阳分,故临证之时不可纯粹补阴或补阳。“阴中求阳,阳中求阴”正是基于这种互为根基,相互转化的纽带关系。
张介宾首创“阴中求阳,阳中求阴”。《景岳全书》[27]论述:“善补阳者,必于阴中求阳”,在温阳药里酌加滋阴药,“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善补阴者,必于阳中求阴”,在养阴药里佐增少许温阳药,“则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张氏创立补肾阴阳的代表方:左归饮、右归饮。左归饮滋肾阴,熟地黄、山药、山茱萸、枸杞滋阴填精,少佐菟丝子、鹿角胶温肾助阳;右归饮助肾阳,附子、肉桂、菟丝子温阳化气,复以熟地黄、山药、山茱萸、枸杞助阴培阳。吴少祯[28]赞其“育阴之用,涵阳为度;扶阳之妙,培阴生阳”。在“阴中求阳,阳中求阴”中所酌加的滋阴药或补阳药虽然处于佐辅地位,但是融合的理念仍符合“阳病治阴,阴病治阳”。
“阴中求阳”避免了单一温热进补,反助无根之火,俾“壮火食气”的弊端;“阳中求阴”攘除了单纯滋腻养阴,反郁遏中州,气血化生乏源的缺陷[29]。另外,阴阳相求需要辨别阴阳损伤之主次[30]。阴虚日久伤及阳分,阴虚是主要方面,阳虚居于次要方面,当滋补阴气以化生阳气;阳虚日久亦会伤及阴分,则以阳虚为主要方面,阴虚居次,当温补阳气以化育阴气。
4 小结
中医讲求整体观念,辨证论治。从时间、空间、个人学术特色等视角研读“阳病治阴,阳病治阴”,虽融汇的治法千差万别,然均为对整体观念的灵活运用。而缺乏整体意识,片面孤立地对待疾病,智短技穷,难能应手而瘥。“治病必求于本”,所谓本,即是阴阳。阴阳取象之庞博决定了“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的开放性、包容性、灵活性。《黄帝内经》等经典医籍大多以“阴阳之象”为切入点,多层次、多方位地论述中医理论及辨治规律。古今医家遵法《黄帝内经》,将错综复杂的临床病证上升至取象阴阳的层面以寻求治疗思路,既有助于指导临床实践,又拓展了“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的理论外延,焕发了经典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