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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下”本义与狭义化过程中的“误读”现象*

2021-04-17黄天骄王育林

中医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杂病病源带脉

黄天骄,王育林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100029

带下,一般认为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带下”泛指古代妇产科疾病。《汉语大词典》释:中医学以为带脉环绕人体腰部一周,犹如腰带。凡带脉以下,名曰“带下”,故妇科病统称为带下[1]。《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曰:“妇人之病……此皆带下,非鬼神。”尤在泾纂注:“带下者,带脉之下,古人列经脉为病;凡三十六种,皆谓之带下病,非今人所谓赤白带下也”[2]。这种解释代表了中医学界的普遍观点。学者认为,《金匮要略》解释含混的三十六种带下疾病在《诸病源候论》中得以阐明,“带下”特指“沃与血相兼,带而下”为主证的妇科疾病,狭义“带下”的概念从此确定[3]。但考查汉魏前后的医籍可以发现,“带下”本义很可能不是带脉之下,且“带下”狭义化概念的产生也并非简单的从广泛到具体、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巢元方引用仲景医书时,存在多处“误读”现象。

1 “带下”误为“带脉之下”

“带下”一词最早见于《素问·骨空论》:“任脉为病,男子内结七疝,女子带下瘕聚。”[4]后人多以为“带下”为“带脉之下”。如陈自明《妇人大全良方·崩中带下方论》云:“脉有数经,名字不同,奇经八脉,有带在腰,如带之状,其病生于带脉之下。其有冷热者,即随其性也。又号崩中者,二带之下,别名也”[5]。

带脉为奇经八脉之一,《素问·痿论》谓:“阴阳总宗筋之会,会于气街,而阳明为之长,皆属于带脉,而络于督脉。”[4]《灵枢·经别》曰:“足少阴之正,至腘中,别走太阳而合,上至肾,当十四椎出属带脉”[6]。这是“带脉”出现于现存中医古籍的最早例证。不过,考查马王堆汉墓帛书,无论是成书早于《黄帝内经》的《五十二病方》,还是专论经脉的《足臂十一脉灸经》和《阴阳十一脉灸经》,都没有记载“带脉”。由此推测,“带脉”要在战国晚期或西汉才被发现。那么,从它被记载到医籍,再到借指某类疾病,需要更长的时间。而据《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生活于战国初期的扁鹊“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如果“带下医”反映了当时语境,则“带下”之“带”很有可能不是“带脉”。

带,本义为大带,束衣的腰带。《诗·卫风·有狐》曰:“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毛传》谓:“带,所以束申衣也”。高启东《带下考》认为,“带下”当指束带以下的部位,依据的材料是《说文》中:“带,绅也。男子鞶带,妇人带丝”。《论语》中有:“束带立于朝”。刘宝楠《论语正义》中亦有:“束,缚也,带系于腰,所以整其衣,故曰束带”[7]。但文中并未解释“带下”之“带”为何不是带脉。《礼记》曰:“凡奉者当心,提者当带。高下之节。”孔颖达疏曰:“带有二处,朝服之属,其带则高于心,深衣之类,其带则下于胁。何以知然?《玉藻》说大带云:‘三分带下,绅居二焉。’绅长三尺,而居带之下三分之二,则带之下去地四尺五寸矣。人长八尺为限,若带下四尺五寸,则带上所余正三尺五寸,故知朝服等带则高也。而《深衣》云:‘带下毋厌髀,上毋厌胁,当无骨者。’故知深衣之带则下也。今云‘提者当带’,谓深衣之带。且古人恒着深衣,此明平常提奉,故益可知也。[8]”通过这段注释,可知古人在着深衣时,腰带的位置下不可压住股骨,上不可压住肋骨,而要系在二者之间无骨的部位。这里的“带下”,与后世所谓经、带、胎、产诸疾病的发生部位相一致。又《脉经·平带下绝产无子亡血居经证》曰:“假令病者言,我不欲饮食,闻谷气臭者,病为在上焦;假令病者言,我少欲饮食,不食亦可,病为在中焦;假令病者言,我自欲饮食如故,病在下焦,为病属带下”[9]。“带下”仅就下部而言。此外,孙思邈《千金翼方》记有“妇人缦下十二病绝产,一曰白带;二曰赤带;三曰经水不利……十二曰梦与鬼为夫妇”[10]。缦,为丝织品,本义为文饰的缯帛。《春秋繁露·度制》曰:“庶人衣缦。”到唐代,“缦”又有回环的义向,如刘禹锡《途中早发》中:“流水隔远村,缦山多红树”,杜牧《阿房宫赋》:“廊腰缦回。”缦,与腰带、束带意义相近。因此,“带下”的本义并非“带脉之下”。

2 《诸病源候论》“误读”举例

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妇人杂病诸候》“带下候”云:“五脏之色,随脏不同,伤损经血,或冷或热,而五脏俱虚损者,故其色随秽液而下,为带五色俱下”。“带下青候”云:“肝脏之色青,带下青者,是肝脏虚损,故带下而挟青色”[11]。并以带下黄候、赤候、白候、黑候分别对应脾、心、肺、肾。又设“带下月水不利候”“带下月水不通候”“带下三十六候”“带下无子候”。据此,后世多认为狭义“带下”的出现与“带下”分类的细化始于巢元方。笔者将《诸病源候论》与《黄帝内经》《金匮要略》《脉经》等相关条文比较后发现,巢元方的“带下”理论是建立在“误读”仲景文本之上的。

2.1 “三十六病”虚数误作实指巢元方所述“三十六疾”源于《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带下“三十六病”。《金匮要略》原文为:“妇人之病,因虚积冷结气,为诸经水断绝;至有历年,血寒积结胞门。寒伤经络,凝坚在上,呕吐涎唾,久成肺痈。形体损分,在中盘结,绕脐寒疝;或两胁疼痛,与脏相连;或结热中,痛在关元。脉数无疮,肌若鱼鳞,时着男子,非止女身。在下未多,经候不匀,令阴掣痛,少腹恶寒;或引腰脊,下根气街,气冲急痛,膝胫疼烦。奄忽眩冒,状如厥癫;或有忧惨,悲伤多嗔。此皆带下,非有鬼神,久则羸瘦,脉虚多寒;三十六病,千变万端”。[12]

许多医家认为,三十六病是指“十二证、九痛、七害、五伤,三痼”,如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尤在泾(《金匮要略心典》)、陈修园(《金匮要略浅注》)等,黄元御《金匮悬解》则提出三十六病是妇人妊娠、产后、杂病的总数。前说从《诸病源候论》而来,巢元方所论带下“三十六疾”包括“十二癥、九痛、七害、五伤、三痼”,其中的十二癥指十二种带下异常:“一者如膏,二者如青血,三者如紫汁,四者如赤皮,五者如脓痂,六者如豆汁,七者如葵羹,八者如凝血,九者如清血,血似水,十者如米汁,十一者如月浣,十二者经度不应期也。”并说:“三固者,一者月水闭塞不通,其余二固者,文缺不载。而张仲景所说三十六种疾,皆由子脏冷热劳损,而挟带下,起于阴内。条目混漫,与诸方不同,但仲景义最玄深,非愚浅能解,恐其文虽异,其义理实同也”[11]。无论是“三十六疾”还是“十二证”,数字均为实指。《金匮要略》中的三十六疾是否指具体的三十六种疾病呢?如果是,仲景既提出三十六疾,为何不将每种疾病列举出来,凑成三十六之数?如果不是,“三十六”又从何而来?

仔细分析,“三十六病”所指仍是广泛妇科病,且“三十六”当为虚数,而非实指。这不是仅凭内容和韵文语感做出的推测,它符合古人惯用的语例。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中有“虚数不可实指之例”,谓:“古人于数之繁者,则约之以百,如百工,百物,百货,百谷是也”。[13]以及“古人于浩繁之数,有不能却指其目者,则所举之数,或曰三十六,或曰七十二,如三十六天,三十六宫是也。三十六天之例,与九天同;三十六宫之例,与千门万户同,不必泥定数以求也。[13]”百、三十六、七十二均为约计之词,而“十二”也常常用来形容数量之多或程度之深,如南朝王融《望成行》:“金城十二重,云气出表里”。

这种用法在当时的医籍中也很常见,如《神农本草经》:“牡狗阴茎,味咸,平。主伤中,阴痿不起,令强热大,生子,除女子带下十二疾。”陶弘景《名医别录》载玉泉治妇人带下十二病,代赭主带下百病,桃毛主带下诸疾。“带下十二疾”“带下百病”与“带下诸疾”大意相同。巢元方在阐释狭义带下理论时,引仲景之说,内容较之更加丰富具体,后人便认为他弥补了仲景认识的不足,甚至照搬《诸病源候论》为《金匮要略》做注。事实上,他仅仅借用了《金匮要略》的数目,虚数误作实指,与仲景并无直接的承袭关系,且为求数字相合,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处。

2.2 不解“大名冠小名”之古书通例比对《诸病源候论》与《金匮要略》相关段落,我们还可发现巢元方更改仲景原文的情况。《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曰:“妇人年五十所,病下利,数十日不止,暮即发热,少腹里急,腹满,手掌烦热,唇口干燥,何也?师曰:此病属带下。何以故?曾经半产,瘀血在少腹不去。”[12]《诸病源候论》曰:“妇人年五十所,病下利,数十日不止,暮发热,小腹里急痛,腹满,手掌热烦,唇口干燥。此因曾经半产,瘀血在小腹不去,此疾必带下。[11]”巢元方将“属带下”改为“必带下”,从“属于妇科疾病”到“必有带下之症”,意义相差甚远。

在巢元方之前,“带下”常指广义的妇科疾病。如《素问·骨空论》:“任脉为病,男子内结七疝,女子带下瘕聚”。《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带下经水不利,少腹满痛”[2]。即以“带下”统称妇科疾病,具体病证则为“瘕聚”“经水不利”等。《诸病源候论》中“带下月水不利候”“带下月水不通候”“带下无子候”等篇目的命名保留了古书用法,但具体论述则出现偏离。如“带下月水不利候”云:“血性得寒则涩,既为风冷所乘,故带下而血涩,所以月水不利也”,将月水不利作为带下病的继发症状。“带下无子候”又说:“带下无子者,由劳伤于经血,经血受风邪则成带下。带下之病,沃与血相兼,带而下也。病在子脏,胞内受邪,故令无子也”,带下病与阴道异常出血混乱不清。

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中“大名冠小名例”云:“《荀子·正名》曰:‘物也者,大共名也;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是正名百物,有共名别名之殊。乃古人之文,则有举大名而合之于小名,使二字成文者。如《礼记》言‘鱼鲔’,鱼其大名,鲔其小名也;《左传》言‘鸟乌’,鸟其大名,乌其小名也;《孟子》言‘草芥’,草其大名,芥其小名也;《荀子》言‘禽犊’,禽其大名,犊其小名也:皆其例也。[13]”《黄帝内经》与《金匮要略》的用法当符合此例,却被巢元方忽视。《脉经·平郁冒五崩漏下经闭不利腹中诸病证》曰:“白崩者形如涕;赤崩者形如绛津;黄崩者形如烂瓜;青崩者形如蓝色;黑崩者形如衃血也”[9]。而《诸病源候论》对“带下”的定义是“疾与血相兼,带而下也”,导致在一段历史时期内,“崩漏”与“带下”常常混为一谈。

3 结论

宋以前,医家多偏重胎产而忽视经带,从医书的编排次序上可见一斑。《金匮要略》妇科病部分依次为“妊娠病”“产后病”“杂病”;《脉经》中有“妊娠分别男女将产诸证”“平郁冒五崩漏下经闭不利腹中诸病证”;《千金要方》中,“求子”列于第一,“月水不通”“赤白带下崩中漏下”“月水不调”位于最末。宋代妇产科理论逐渐成熟,医家认识到经带疾病的重要,且与胎产关系密切。从宋代开始,医书的次序逐步由胎、产、经、带调整为经、带、胎、产。《诸病源候论》写于隋朝,却是先论“杂病”、再论“妊娠病”“将产病”“难产病”“产后病”,不能不说是一个特例。巢元方没有说明这样安排的用意,但从内容来看,他对月经病、带下病已表现出相当程度的重视。或许是出于“尊经崇古”的心理,巢元方在论述“带下”时,借古人之语而附以己见,一定程度上混淆了视听。

知识的产生与流传是一个历史过程。今人梳理带下病源流,对于“带下”本义与早期文本的流传演变缺乏深入探讨。经笔者考证,至少可得出三点结论:第一,“带下”的本义很可能不是带脉之下,而是束衣的腰带之下;第二,《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提出的带下“三十六病”是虚指妇科疾病,《诸病源候论》误作实指加以阐发;第三,《诸病源候论》更改了《金匮要略》原文,导致“带下”概念发生变化,因巢氏不解“大名冠小名”的语例,许多说法存在矛盾。葛兆光说:“知识不止于操作性的知识如数术方技,或文字性的知识如经典文本的注释与记诵,还包括对仪式活动的掌握、对生活方法的了解、对生产技术的传授、对名物语词的分类等”[14]。一些情况下,医学知识的流传轨迹恰恰反映在古今语言、词汇的变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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