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现代性视阈下的革命主体及其危机——以左翼文学的工人叙事为中心
2021-04-17徐璐
徐 璐
[提要]左翼文学的工运叙事中,非技术性工人多以城市革命主体的正面形象出现,技术性工人形象多被赋以消极落后的表征,文学想象与历史叙说之间的悖反张力,指向纠缠在普罗列塔利亚、市民阶层和知识分子多重身份认同之中的技术性工人,在左翼视野中他们更易为都市现代性“腐蚀”。但鲁迅的《阿金》披露了异托邦之中潜在的革命主体皆可能遭遇异化的严峻现实。左翼工人形象“症候”实际成为一种镜像,照见了同在城市革命队伍序列之中知识分子的内在焦虑。30年代初,丁玲、蒋光慈等作家的一系列创作实践,试图通过工人叙事重新探讨突围都市革命困境的有效路径,即工人离开城市、发动农村革命。这一叙事与同时期中共革命领导人在“反围剿”军事行动中探索出的“农村包围城市”战略决策形成共时性的互动。
如研究者所指出的,现代中国左翼作家在塑造工人形象时,注重表现“群体所共有的苦难和暴力特征”,“不仅展示其被压迫的悲惨处境,而且力求表现其阶级的觉醒和斗争精神”。[1](P.147)但同质化、脸谱化的“苦难+革命”工人形象不仅难以覆盖现实中高度驳杂的工人群体,且与历史述说之间形成偌大的悖反张力。而新工运史研究则指出,现代中国工人阶级并非天然的铁板一块。依据技术熟练程度,其内部分为技术性工人、半技术性工人和非技术性工人,不同类型工人的生存状态、政治倾向及行动区别极大。其中,技术性工人群体拥有相对稳定的工作和优厚的薪资待遇,他们投身工运的“先锋”姿态多源于阶级观念而非苦难,“大多数工匠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这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政治化倾向”[2](P.333-335)。相比之下,非技术性工人因其基数庞大而作为城市工运的主要力量,但个人诉求比阶级意识更能解释他们参与工运的原因,其罢工行动多缺乏政治性。因此,面对文学想象与历史述说之间敞开的偌大张力,有必要将左翼工人形象放回其生成的历史语境、言说逻辑和力量博弈之中重新加以考察。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笼罩在“白色恐怖”与都市现代性经验“迷障”围困之中的城市革命前路茫茫,一方面是因盲动激进、频频失败的工运现实,一方面是革命主体的身份认同在与现代都市生活的“遭遇”中陷入复杂纠缠。左翼作家对不同类型工人赋形的隐显取舍实际作为一种镜像,照见的是同为革命主体的自身深陷都市现代性“无物之阵”的心理危机,他们的工人叙事也因此不止于对工人的反映或召唤,而是作家从城市革命的主体性危机出发,试图探寻富于建设性的构想,最终触及中国革命究竟选择何种革命主体/革命道路的纵深想象。
一、在文学想象与历史现实之间:“错位”的工人形象及叙事
首先,就城市革命主体的内部结构而言,埃里克·欧林·赖特指出,普遍意义上所有的工人群体都具备组织性力量,但比起非技术性工人,结构性力量为技术性工人所独有,当他们发起罢工,能够造成远比这一局面停工本身更为广泛且深远的破坏性影响。因此,接受过相对良好的教育、“拥有雇主所需要的稀缺技能”、“具有完全退出劳动力市场并依靠非工资性收入生存下去的能力”,“在关键性工业部门工作的特定工人群体的战略性地位”[3](P.17)等被视为技术性工人这一群体的特殊表征。而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叙事中由苦难而革命的工人形象,显然与技术性工人的特征相差甚远,反而与非技术性工人的整体面貌相似。
第一,左翼文学叙事中的工人形象多因农村经济破产,进城做工后陷入困境,最终走向革命。《倾跌》中的屈群英、苏七因乡下丝业破产进城务工,未几即遭东洋纱厂解雇。《逃兵》《少年漂泊者》的主人公也是在农村经济破产后进城做工,最终成长为革命者;《达生篇》的主人公长一和母亲从乡下逃荒到城市,进入工厂谋生;《失业以后》中的朱阿顺再次因罢工失业后,回想到自己以往失业返乡,被父亲毒打的情形,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促使他决心革命到底;话剧《活路》《工场夜景》中的主人公叶阿成和麻皮,他们都是进城做工的青年工人,阖家老小在乡下遭了水灾,刺激他们加入罢工反抗的队伍之中。第二,左翼工人形象多从事机器化程度低、需要大量人力投入的工业类型,如缫丝业、采矿业、运输业等等。《盐场》中罢工的是盐民,他们整日一身灰白,辛苦晒盐烧盐,《幸运》中矿山的小窑工雷全和老马夫,因工致残后只能做拖煤的苦力;《短裤党》《子夜》《最后的微笑》《象和猫》《夜会》《别的苦女人》《法网》《马桶间》中参加罢工的是纺织业工人。第三,在具体的工运组织形式中,左翼文学叙事中的工人罢工组织涣散、较为被动。《达生篇》的长一对工运及工运积极分子“避之唯恐不及”,儿子过世后立刻走上街头喊罢工口号;《幸运》中矿山的小窑工雷全和老马夫等突然起意去跟厂长谈判。多数罢工活动缺少充分的组织部署,《倾跌》中女工屈群英失业后一度做了暗娼,沉沦中忽然“莫名其妙”带领旧工友发动了请愿。值得注意的是,上海产业工人中人数最多的是纺织业工人,尤其是纱厂女工,她们当中绝大多数来自乡村[4](P.39),“对农村的亲近甚于城市,他们倾向于按照旧习惯采取突然而简单的行动,一遇苗头不对就打退堂鼓”[2](P.338)。
以上也可以看出左翼文学叙事中城市革命主体的生成逻辑:农村经济破产→农民进城→成为工人→反抗剥削/压迫掀起工运=革命主体生成。绝大多数的左翼工人形象脱胎于现实中的非技术性工人,或可称之为农民型工人。那么,城市革命的“先锋”、技术工人(或者与农民型工人对应,称之为知识型工人)形象为何稀少?作为工运“先锋”的技术性/知识型工人是否被左翼作家取材塑造出革命知识分子形象?如《子夜》中的玛金、蔡真等人。
“知识”作为一个带有主观性的概念在此需要被辨析。拥有技术/知识能力的罢工工人和参与罢工的导师型知识分子有本质上的区别,前者的属性是工人,后者的属性是知识分子。革命知识分子的“知识”代表了精英地位、自上而下对运动的领导,玛金在罢工中虽然特意脱下洋布旗袍换上“工人衣”,但她对工人罢工活动的参与度是有限的,她在工运中高呼的动员话语,“虽然努力‘肃清’那些‘公式’和‘术语’,可是她那些话依然是‘知识分子的’,不能直钻进女工们的心”①。在罢工前,蔡真负责将从上级克佐甫那里听来的“公式”和“术语”灌输给女工。但只会“术语”不通实际的革命知识分子,无法真正认识、判断有关工人内部矛盾、外部势力渗入的有效信息,知识分子与工人之间的隔膜成为造成纱厂罢工失败的重要因素。所以,技术性/知识型工人并不能等同于参与工运的革命知识分子。技术性/知识型工人的“知识”/“技术”代表了从工人阶级立场出发,具备“看”与“说”的主体意识、能力。小说《秋之汐》中的工人黄钧生具有知识型/技术性工人的典型特征,他在工运失败后有一番剖析:“那些小白脸的学生大爷,涂着满脸的雪花膏,抹着粉,手里挟着亮光光的黑漆皮包,跑到工厂里来,满嘴嚷着‘我们无产阶级!’……叫得震天价响。还有那些党员,也满嘴是‘工人是国民革命的先锋’呀!然而他们吊他们的膀子,说他们的恋爱,上他们的菜馆!如果我们革命的领袖是这些东西,那么,我们工人是永不会出头的了!”[5]他犀利指出,彼时工运的发动是“他们为了需要北方工人替他们拼命,用我们来做广告”,工人被党派政治利用;所谓的群众大会,“有哪一个人会感觉到有些工人斗争的情绪在里面?有哪一个在大会之中,提出了工人自己的要求?一切奉旨罢了!那些工会委员们,对工人的教训气十足,他们象是工人们的恩公,又象是工人们的长辈。那时候的小工和苦工,依旧是在被打被骂之中——也许他们是太渺小,太不重要了;因此,那些革命家的眼睛是看不到的!”[5]这是从工人的主体视角对这场由革命知识分子领导的、自上而下的罢工进行的“看”与“说”,“每个时代的知识就是其看与说之间所组成的独特关系,然而,两者的关系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显而易见”[6](P.49-51),黄钧生道破在城市革命主体的内部结构之中,革命知识分子与工人之间的权力关系,批判了前者对革命/工运的虚浮态度,对工运实际中的形式化问题进行反思,其视野不局限于眼前的工运现实,而是联系到全国工运的联动局面。这是一个具备知识/智识的工人在经历工运后,淬炼出的主体意识。鲁迅曾肯定李守章的这一创作②,但在左翼文学叙事中,黄钧生这种正面的技术性/知识型工人形象是鲜有的,技术性/知识型工人更多被赋以消极暧昧的想象。“左转”后的田汉创作了一系列话剧,其中几个技术性/知识型工人形象正是如此。
《年夜饭》的姚秀三作为一个沉浸于个人主义享乐,缺乏阶级意识的技术性工人形象出现,直到了解到自己即将被公司辞退的内情,姚秀三才决心为罢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绘制工人画报。[7](P.230-231)作者展现了一种逻辑关系,由于相对稳定的薪酬和生活,技术工人的阶级观念因此“落后”,他们在城市革命中的位置和行动是消极被动的。《一九三二的月光曲》中卖票工人掀起了罢工,工人领袖在总结失败经验时指出:“这趟我们没有发动铜匠间工人开车工人来参加也是失败的大原因”[8](P.62),铜匠间和开车的工人属于机务部,作为技术性工人的他们没有参与上一次罢工行动,因此亟待动员。欧阳予倩的话剧《同住的三家人》对技术性工人也有“负面”塑造。[9](P.90-91)
可见,左翼叙事中的非技术性工人更多被塑造为城市革命者的正面典型,技术性工人多被赋以消极且负面的形象。当我们以文史互证的方法对非技术性工人、技术性工人的形象和历史现实进行对照,就会发现前者与复杂现实碰撞产生了某些“错位”。简单来说,现实中非技术性工人的罢工行动并未如此具有“革命性”,而技术性工人在工运中多以“先锋”姿态出现。那么,文学叙事和历史现实的“错位”究竟是如何发生?为何发生?
在整体的左翼工运叙事中,非技术性工人的“暴力”行动被简单确认为工人主体性的生成、阶级意识的驱动。从自在阶级上升到自为阶级,仅仅需要一个“转变”的契机。如论者所指出的,“受剥削、受压迫是他们走向革命、做‘暴徒’的唯一原因,他们由自发反抗到自觉为无产阶级奋斗的成长。”[10](P.91-92)“暴力”/革命行动被视为工人主体性确立/阶级意识生成的标志。但作家多对革命之前的“转变”叙事处理潦草,缺乏真实性的基础。瞿秋白在批评阳翰笙的《地泉》三部曲时,指出知识青年林怀秋“后来莫名其妙的,一点儿也没有‘转换’的过程,忽然振作了起来,加入军队,从军队里转变到革命的民众方面去”③。这一批评同样适用于左翼对非技术性工人的形象塑造。不仅如此,简单的“转变”之后空洞形式化的暴力行动也被等同于工人主体性/阶级意识的生成。值得追问的是,仅仅依靠暴力斗争就能确立起工人的主体性吗?工人主体性生成的过程中究竟需要面对哪些复杂的矛盾冲突?
纺织业工人作为左翼小说中最为常见的非技术性工人形象。《子夜》《倾跌》《失业以后》《马桶间》《别的苦女人》《最后的微笑》《夜会》等大批工运叙事作品都聚焦到这一群体。民国时期,纺织业工人约占上海工人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因其数量庞大、罢工频繁成为工运/城市革命中的主要力量,但是她们罢工所体现的斗争性并不代表阶级意识或主体性的生成。虽然有研究者习惯于将工人运动置于党派政治领导的城市革命框架下加以解读,但走出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纺织工人的罢工行动首先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维护,极具个人主义色彩,与阶级革命的集体政治目标存在分歧。以缫丝织绸业工人在大革命失败后的一年内的斗争为例:6月28日,虹口区元丰等丝厂女工罢工,统益、物华等全区18家丝厂约1万工人全部罢工;7月6日,虹口区的通纬、裕经、云成、安豫等4家丝厂女工罢工;7月8日,统益丝厂女工再次罢工,运动致该区18家丝厂、万余名女工同盟罢工;1928年3月7日,闸北纬伦丝厂工人罢工,最终掀起89家丝厂、6.45万工人(其中女工5万人)参加罢工的盛况等等。[4](P.168)这些工人罢工的直接原因是生活所迫。自1927年开始,日本政府扶持本国丝业,向欧美、中国出口低价人造丝,对中国国内丝业市场造成巨大冲击。世界经济大萧条的影响下,工薪降低、失业成为30年代中国纺织业工人面对的生存困境。所以,当工人的罢工条件、尤其是经济范围的要求为资方接受,罢工多就止步于此。严格来说,纺织业工人的罢工行动并未获得真正的现代性意义,与明清手工工场、作坊内因薪酬权益和生产条件而反抗的传统工人相比,他们的斗争并没有跨出更为深远的一步。据《姐妹们与陌生人:上海棉纱厂女工1919-1949》一书提供的数据,在上海工人中占比50%以上的女工作为非技术性工人,她们更倾向于加入传统性的结拜组织“姐妹会”,这种非政治性的民间组织旨在维护女工的个体利益,她们的游行示威、冲击工厂等行动客观上发挥了政治性效果,与中共的政治目标不谋而合,但即使参与多次罢工,也很少有女工接受革命党的吸纳,真正加入赤色工会者不足15%[11](P.199),入党者更是寥寥。诚如研究者指出的“非技术工人很难被吸纳到已有的技工工会或者是左翼政党中去,这难免削弱工人的组织力量”[3](P.18)。而在左翼叙事中,这些非技术性工人/农民型的“暴力”行动被简单视为工人主体性的生成、阶级意识的驱动。
实际上,对工人而言,革命的“转变”及这一过程中面对的复杂现实不亚于土地革命之中农民的“翻心”难题。左翼文学叙事似乎意在凸显工人是天生的革命者,他们意识到自身所承受的压迫并反抗是历史必然,从普通工人转变为革命者只需要一个被唤醒的“契机”。《达生篇》的长一,他本对罢工不感兴趣,对激进的工友避之不及,当唯一的儿子因贫病早逝,刺激他立即转变加入到罢工的人潮中,这是一个被外部矛盾冲突唤醒的典型“案例”。已有研究者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对革命小说主人公“转变”叙事中重复出现的外部矛盾情节及功能进行总结。④现实的复杂性在于,工人的主体性并不是通过阶级斗争就能简单确立起来的,从工人到工人阶级之间的成长涉及多种层次多种方面,“转变”客观上也指向多种可能。如果仅仅将工人主体性的建构依托于外部矛盾关系,那么它可能随着矛盾关系的转化而消失。在工人主体性确立的过程之中,不仅要面对资方、工头、国民党黄色工会、青帮帮会等外部势力的矛盾角力,也要面对工人阶层内部产生的问题,当然,更重要的是如何处理主体的困境。李守章《秋之汐》中的工运积极分子凤英,她参加工运的热情实际源于社会地位的获得和经济利益的保障。但是罢工失败后,她拒绝了恋人一起出走、继续革命的邀请,为了自保向觊觎自己身体的工头靠拢。罢工并未真正唤起她的阶级意识。那么,工人向革命者的转变难度为什么会被叙述者大量简化甚至“忽略”?非技术性工人的罢工行动为什么被简单“想象”成工人主体性的确立?这实际也与技术性工人被赋以消极落后的想象指向同一问题。
二、纠缠的多重身份认同:在普罗列塔利亚、市民与知识分子之间
裴宜理指出,“对共产党人的支持主要来自那些与非技术性工人的生活和工作条件大不相同的技术性工人”,这一群体“被证明是愿意为更高的政治目标献身的”“地位较高的工人,尤其是白领职员和工厂工匠在革命的工人运动仍是主干力量”[2](P.186)。以印刷工人为代表的技术性工人自北伐时期就因教育水平及智识能力肩负政治重任,中共中央下发文件提出,“印刷工人,较其他各种产业工人的智识高……我们当进行之事项:A.筹备组织全国印刷总工会。B.选择并造就普通工会的干部人才”[12](P.23)。这说明,他们的斗争性是被左翼发现并认可的。因稀缺技能在产业结构中不易被替代,又因受过相对良好的教育,所以这一群体在思想上容易左倾,也乐于接受来自党的引导。而且,他们在产业工人中的比例虽不能与非技术性工人相比,但呈现逐年上升的趋势,1928年占比6%,1934年这个比例上升到25%左右。⑤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附着在技术性工人形象之上的悖反张力?
原因之一是部分作家缺乏对革命实际的了解,而是依据理论想象革命的结果。经典马列“工人阶级”论断作为左翼最为重要的思想资源,“苦难”与“赤贫”的无产阶级属性成为工人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所以,在“受压迫最深处反抗/革命性最强”“苦难造就革命”这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下,穷困的非技术性工人“理所当然”和抽象的工人阶级形象“重合”。20世纪20年代,左翼内部对革命文学中的“脸谱主义”现象进行了批判,茅盾从批评蒋光慈、阳翰笙中指出,“最大的病根则在那些题材的来源多半非由亲身体验而由想象”,“我们看了蒋光慈的作品,总觉得其来源不是革命生活实感,而是想像”。[13]王平陵也曾评价道:“几个厌倦于现实生活的颓废者,……端端的坐在安乐椅里,凝神静气地冥想,故意到工场里、牢狱里、炭矿里、平民窟里,寻找可以使人下泪的材料,幻想出人类离奇的苦痛,用充分煽动性的语句描写出来。”[14]茅盾的剖析和王平陵的指责只能解释左翼工人形象塑造这一问题的部分原因。毕竟有相当一部分左翼知识分子对工人内部情况是熟悉的,即使他们在当时并不以如今研究者的后设视角对工人内部秩序做细致的区分辨析,但是哪些工种、何种工业类型的工人易“左倾”、容易被发动,哪一部分工人的组织、动员工作难以开展,他们是可以了解的。1926年,中共中央下发的文件《产业工会的发展与统一问题》就指出:“码头工会之工作为各种产业工会工作中最难之一部分”,矿工工人运动是“数十万产业工人之运动最不佳”,印刷工人智识最高。同时也指出,“应注意上级技术工人以免他们不与工人群众行动一致,同时注意下层苦力工人,平均发展”[12](P.23)。彼时中共中央发展工运依托于上海大学、商务印书馆等学校、机构的掩护和帮助,蒋光慈、阳翰笙等人都曾在上海大学教书或读书,茅盾、叶绍钧、郑振铎等人则在商务印书馆有任职。而根据夏衍等人的回忆,即使在大革命失败之后,左翼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也并未停止与工人的联络。⑥所以,工人在主体性确立的过程中遭遇的复杂问题、“翻心”所遇到过怎样的实际困难,他们应该是有所了解的。比如,杨之华在1927年曾撰文谈到自己在工运中的思考,其中涉及青年女工因罢工所面临的“家庭”问题⑦,这一现实矛盾同时被左翼戏剧《别的苦女人》加以表现。⑧所以,左翼工人文学形象与历史现实之间的张力,并不仅仅是作家缺乏工运经验/体验、不了解工人内部秩序可以解释的,背后牵涉更为深层的历史现实。
就技术性工人而言,他们的身份认同趋向复杂。首先,作为广义的普罗列塔利亚的一部分,技术工人和非技术性工人一样,不占有生产资料,依靠出卖劳动力为生,遭受资产阶级的剥削。但现代中国的技术性工人群体置身复杂动态的社会历史结构之中,与技术能力成正比的薪酬待遇/消费能力,使得技术工人跃为城市市民阶层的新成员。如研究者所指出的,近代上海市民阶层的构成和传统市民阶层结构不同,“以买办和通事为代表的新式商人,从事金融、商业和实业投资的资本家,以产业工人为主体的城市劳动者,城市管理及公共机构的职员和知识分子,他们是城市经济活动和文化消费的主体。”[15](P.126)先赋性的社会阶层/地位被现代生产和消费力撬动。需要注意的是,现代中国“市民”是指“‘生活’在城市中,享有城市经济、社会和文化等各项权益,习惯于城市生活方式的人口”[16](P.42)。所以,城市居民不一定是市民,最重要的市民表征是习惯于城市化的生活方式,技术工人“衣食住行都带些小资产阶级色彩,有的西装革履,出门就坐车,看电影,吃西餐”[2](P.256),这就与他们的工人阶级属性发生“冲突”。马克思指出市民社会是私有制和阶级的产物,在他描绘的共产主义蓝图中,市民社会将随着旧式的分工、私有制和阶级的消亡而消亡,推翻它的主力是无产阶级。虽然西方的“市民社会”和现代中国的市民阶层指涉不同,但也可以想见,技术性工人尴尬的阶层处境。列宁就曾使用垄断的“资产阶级化的工人或工人贵族”对技术性工人进行批判。不同于知识分子的个人体验“由于憎恨大城市,所以也产生了对货币经济和生活理性主义的憎恨”[17](P.264),技术性工人尤其是上海地区的技术性工人已经极大程度上和都市生活纠缠在一起。在讨论工人与都市现代性的关系时,不能将工人群体视为一个同质化、凝固性的存在加以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如一些研究者所理解的二元对立,“无论是劳工还是知识分子,没钱人只能根据所见所闻去想象现代物质及生活方式,而不能真正享有它们。现代消费的上海与身处其间的劳工、贫民乃至小市民不仅丝毫没有关系,而且还在诱惑着他们的欲望,毁灭他们的人性,让他们彻底异化”[18]。在鲜活生动、丰富驳杂的现代都市中,“人和城市的交流经验,既会改变城市,也会改变人本身”[19](P.3),城市工人的感官体验十分复杂。工人可能难以介入高级的都市消费空间,如大光明戏院、百货大楼、咖啡馆、舞厅、跑马场,但却身处多重都市日常空间的包围之中,如公共空间(电影院、公共花园)、流动空间(电车)、劳动空间(工厂区),在某些空间和资产阶级共同分享着现代性的成果。1923年,周瘦鹃在《歇浦零话》中有这样一段对电车的描述,“黄歇浦畔之有电车,殆十余年矣。初行于租界,华界继起亦有年。风驰电掣,瞬息数里,人坐其中,几疑列子做御风行也。且为价甚廉,自二铜元起,至多不过十余铜元,无论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但输资如数。均所弗拒。登车一览,犹一雏形之社会”[20]。这一柔化现代性载体制造的流动都市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阶级的差别,弱化了现实中的阶级矛盾。而对于身处其中的工人而言,其为都市现代性所笼罩的感官体验更为复杂。左翼作家刘一梦的《车厂内》聚焦了电车工人的罢工活动,工运组织者、电车工人张茂发固然有坚定的革命决心,但当张茂发远远听到电车的声音——这声音代表部分电车工人复工,他的心情既愤怒又隐隐得意。电车作为西方现代性的技术载体,其在近代中国的“移植”曾饱受争议,当时最为激烈的反对声音来自脚行和人力车夫等非技术工人群体。但对于电车工人而言,电车不仅是他们谋生的工具,也是他们区别于脚行、人力车夫等传统运输工人,成为城市市民的资本,所以不难理解张茂发听到电车声音、看到电车驰来的复杂情绪。齐美尔指出,“感官的那种功效差异在社会学上的最适当的协调在于同被看见的相比,对被听见的东西有着更为强烈得多的回忆的能力”[21](P.327)。考察工人日常所处的劳动空间,机器声作为最常见的现代物质技术的副产品,参与对工人身体的日常塑造,施展着一种听觉政治。《工人的儿子》中的青年工人毛阿宝,没有因为父亲在罢工中的惨死而对工厂生活产生抵触,他极欢喜上工的日子,“他对于机器那种沉重的轧轧的震动,已经成为熟练而惯听的声调了”[22]。革命身体的视觉、听觉、触觉等官能在与多重都市空间的“遭遇”中都可能实现对主体的重塑甚至颠覆。但如列斐伏尔指出的,城市经验更依赖于对节奏的关照,其“典型特征其实就是实践与韵律,而非视觉”,城市是韵律的交响乐,是不断更新的交响乐。[23](P.199)仅就现代都市空间中丰富驳杂的声音形式及技术载体而言,不仅有留声机、无线电这样的现代技术载体,而且还有民间歌谣、小调的日常传唱,三十年代的上海流传着一首女工歌谣:
栀子花,白兰花,大场朝南到上海,上海朝南到外滩,湖丝阿姐好打扮,刘海发,短袖衫,粉红裤子肉色袜,蝴蝶鞋子一样兴,左手戴着金戒子,右手提只小饭篮,船上人,问大姐:“啥格菜?”“么啥菜,油煎豆腐汤淘饭”。[24](P.180)
歌谣中脱离乡土、依靠勤劳双手融入城市生活的缫丝女工形象,骄傲自豪、充满生气活力,迥异于夏衍笔下被剥削到只剩一张皮的“芦柴棒”。这类歌谣在女工间的传唱实际也对潜在的革命身体及心理经验构成潜移默化的“渗透”。
左翼作家面对的技术工人群体,他们既是工人阶级,也是浸润在都市现代性之中的市民阶层,所以不难理解技术性工人何以为左翼所忽略,或被赋予消极落后的形象,这是由于他们在社会阶层位置的特殊性,而左翼的视野中本身就潜藏着一种打破脑力、体力界限与知识的垄断,建立平等劳动世界的想象,技术性工人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等潜在的矛盾关系难以被正视,只能被“遮蔽”。实际上,接受过教育、拥有“知识”的技术工人在工人阶级内部不能收获相对优越的政治位置。技术性工人和非技术性工人的关系颇为微妙,《车厂内》的电车工人称卖票工人为“猪猡”,因为他们没有技术且缺乏政治觉悟;而薪酬待遇低、体力劳动繁重的非技术工人则认为频频掀起罢工活动的技术工人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车厂内》铜匠间的工人因罢工被洋人公开处刑,周遭的非技术性工人沦为“看客”,并无声援之举。
关于技术性工人的复杂身份属性,除了工人阶级和市民阶层之外,还牵涉到知识阶层,亦即工厂技师。葛兰西提出的“城市型知识分子”概念即对应工厂技师,希望使知识分子活动与脑力-体力劳动之间的关系趋向新的平衡,也试图在新的社会阶层结构中,给予技术性工人群体相对优越的位置。而方维规的研究指出,在现代中国,“知识阶级”概念在此最早对应的不是曼海姆意义上的知识阶层/精英,在左派和民粹主义的联合下,知识阶层只是“受过教育的人”,“当然也不是精英的”[25](P.385),所以中国的“知识”获得者并未获得崇高的地位。从这个角度来说,接受过教育、拥有“知识”的技术工人在工人阶级内部也并不能收获相对优越的政治位置。理查德·霍加特曾描绘了“奖学金男孩”的形象:工人阶级的子弟由于优秀的学业而获得奖学金,这不仅意味着他有望延续学术生活并且成为未来的知识分子,而且,他必须从“世袭工人”的“粗鄙”之中“剥离”出来,脱胎换骨。[26](P.289-302)也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的发生——不通过劳资对立进行阶级革命,而是通过劳资合作让工人及后代脱离无产阶级序列,实现阶层跨越,所以拥有智识的技术性工人不值得被凸显、颂扬。
三、革命主体何以克服都市现代性危机?
无论是非技术性工人的罢工行动被简单“想象”成工人主体性的确立,还是被贬抑的技术工人形象,背后都映射出左翼作家对城市革命主体内部危机的审视与思考。同在城市革命内部,技术性工人形象与现实之间的暧昧龃龉作为一种镜像,照见左翼作家自身深陷都市现代性“无物之阵”的灵魂性紧张。⑨他们前一秒在街头飞行集会中散发传单、高呼革命口号,后一秒可能西装革履携带女伴、躲进咖啡馆、电影院;他们一面批判白色恐怖下的上海是“魔窟”“白骨造成的都会”,一面又不可避免地享受现代城市生活,陷入颓废焦虑的日常。福柯以“异托邦”这个概念描述变革中的社会及工业所导致的复杂与动态都市空间。在左翼视野中,纠缠在普罗列塔利亚、城市市民和知识分子多重身份认同之中的技术性工人,其革命的身体显然比非技术性工人更易遭遇异托邦的“腐蚀”,但鲁迅的《阿金》披露了残酷的现实,即潜在的革命身体皆可能为纵深复杂的都市现代性“异化”。
鲁迅的《阿金》描绘了一个沦为都市现代性“俘虏”的无产者形象。阿金进城后在洋人家做女佣,以阶级关系作为衡量标准,她属于被剥削阶层且受雇于洋人,遭受阶级和殖民统治的双重压迫,是理想的革命“容器”,但她却并未走上革命的道路。作为经典文本,关于《阿金》的分析探讨已有许多,这里值得注意的细节是,阿金和烟纸店的老女人起了冲突,“巷战”成功之后,阿金不仅赢得了看客们的“同情”,还以一连串的洋话敷衍了前来巡视的洋巡捕。“烟纸店”作为一种私人经营的小杂货生意,最早出现在20年代的上海租界,被老上海人称之为“士多”(store),一开始是为外侨家庭服务。作为殖民现代性下上海城市发展的独特空间风景,“这种店因为没有什么雇员,小本经营,就是老板与老板娘,也叫‘夫妻老婆店’”,前家后店,前面做小生意,后面住着人家,这决定了烟纸店基本由上海本地人开设。共和国成立之后,烟纸店老板的阶级成分一度被划分为“小资产阶级”。[27](P.186-190)阿金争吵并战胜了的对象,极大可能是烟纸店的老板娘,一个小资产阶级市民。在马克思的描述中,作为进入城市的外来者阿金是“毫无力量的,因为他们都是只身流入城市的彼此素不相识的个人,他们无组织地同有组织、有武装配备并用忌妒的眼光监视着他们的力量相抗衡”[28](P.186),但阿金不仅在与城市有产阶级的日常“角力”中取胜,甚至还以洋话为敲门砖与殖民统治力量达成默契,可是她并未成为革命者,如研究者所指出的“就阿金的愿望而言,考虑得最多的是眼前利益的所得,而不是庶民的革命中所强调的根本权利和财产关系”[29]。无关革命,阿金摸索出一条“农民工小市民化”的新路,她如“领袖”般的指导地位也极可能源自此。在城市中,以乡土伦理情感为基础的地缘政治促成新生力量的集结,这种力量当然可以蕴蓄革命,如传统结拜组织“姐妹会”之于纱厂罢工力量的凝聚,但也可能由一个阿金“孕育”出无数个的阿金。这就侧面说明都市现代性之于革命的消解危机,实际并不仅仅单一指向某一群体,潜在的革命身体都被笼罩其中。不能简单因为市民化、摩登的生活方式就反推判定这一主体更容易堕落。但在庞大的都市空间及物质主义日常生活的包围中,如何保持主体的革命性不被“腐蚀”?鲁迅未明言克服危机的出路。
针对都市革命的困境,一些左翼作家在叙事中给出了克服危机的设想方案,即工人离开城市、发动农村革命。丁玲的小说《奔》设置了传统-现代、都市-乡村的双重空间叙事,半殖民地半封建都市的混杂喧嚣与乡土生活的宁静梦幻形成对照,王阿二、张大憨子等农民因为遭受乡绅及赋税的欺压,乘坐火车投奔在上海东洋纱厂做工的亲友,他们幻想成为城市工人,解决生计困境。刚下火车时,农民们的目光就被路边百货店花花绿绿的橱窗所吸引,这是商品现代性的吸引力,也是城市生活之于农民的隐喻。但张大憨子穿过城市的中心走到边缘地带,见到因参与罢工不慎小产、卧病在床的姐姐,消瘦疲乏、一天上工十四个钟头的姐夫——高强度的工作逼迫工人注射吗啡,“黑瘦得不像人,浑身都是针孔”,不觉失望大半。进城的农民四处托人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城里的工人疲惫贫苦但却舍不得离开。他们劝说农民在返乡前多逛逛:“上海白相的地方多,两毛钱的门票,尽你看半天戏。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层楼的屋子,屋外像蚂蚁似的停着汽车”[30]。叙述者暗示,城市潜在的革命主体已为资本主义现代性下城市景观、商品文化催眠的现实。
农民的“工人梦”破碎,他们从乘坐火车来到上海,到步行离开上海。从对城市边缘工人区粗糙混乱空间的凝视细描到对原乡的远景眺望,空间和叙述视角的转换中产生了诗意,“月亮升在家的那方,家该在那儿吧。原野是静的,远处有一两声狗吠,星星在头上闪着忧愁的眼,月亮也时时躲在飞走的薄云里……[30]。这一返乡远景所内蕴的宁静力量,与五四知识分子“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内蕴的衰败苍凉气息殊为不同。草明《没有了牙齿的》同样以返乡革命叙事结尾,主人公进城后默默忍受着欺压不公,在目睹了好友参与城市革命被捕后,决意返乡闹革命,叙事的结尾也以主人公叙述视角展开,“春天的刚起来的、温柔的光亮,照着一早就开始劳动人们的健壮的身躯。我提着一个小藤箱,经过这许多自然而活泼的脸相,走进一只将要驶到一个我依稀记得的乡下的轮渡的统舱里去。勇敢的自觉的喜悦搏击着我的心房……”[31]。如果说以上返乡革命叙事还有一丝幻梦的色彩,蒋光慈在《田野的风》中构造的图景则更为清晰明朗。农运领袖张进德此前是从城市归来的工人,在罢工中成为工人领袖。他在返乡后和知识分子李杰一起组建了队伍,最终掀起了农村革命,建立了根据地。由此可见,30年代左翼视野中的乡土中国不再是五四现代性观照下愚昧和落后的所在,相对单一的乡土社会结构因现代性的入侵与冲击而裂隙丛生,这一空间的现实问题直接而残酷,但在一定程度上是更适宜培植暴力革命、形塑革命主体的土壤。左翼作家在都市现代性笼罩下的革命主体危机之中,目光投射回到乡村,新的革命叙事也开启了一种乡土主体视角,《奔》以“工人梦”破碎的农民王阿三表达反抗决心有力结尾,叙述者暗示,农民从上海返回家乡的空间距离并不遥远,夜晚的脚步可以丈量,预示着农村革命风暴从边缘席卷城市中心的远景。
中国革命最重要的经验是“农村包围城市”。无论都市的外延如何膨胀,也处在广阔乡村的包围之中。当农民源源不断流入城市成为劳资关系中被剥削的一方,马克思所描绘的城市革命合唱并未在中国出现。面对大革命失败及此后“城市中心论”思想指导下各地工运酿成的一系列惨痛教训,蛰伏在上海租界的左翼作家在主动或被动参与的过程中,体验到都市现代性之于阶级革命的消解危机,因此不再把希望单一寄托于农民进城成为工人,以壮大城市革命的力量,转向乡土选择发掘出精神结构相对纯粹单一的革命主体——农民,也就不难理解左翼叙事对农民型工人形象的“偏爱”。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进城-受挫-返乡”叙事其实并不能全然解答《阿金》留下的疑问,无法融入城市的农民、返乡闹革命符合以上叙事逻辑,可是“已向现代出走”的阿金又该如何重新回到乡村与内地?
左翼作家对工人群体的关注与塑造伴随着对“城市中心论”指导下严酷工运现实的思考,他们从城市革命的内部危机出发,放眼于更长的历史时期去探析革命失败的根源,其叙事从谁是更为可靠的革命主体展开“赋形”,最终触及阶级革命道路的选择问题。这与中共革命领导人在大革命失败后的数年间对城市-农村斗争关系进行的思考形成共时性互动,后者在一系列军事战略行动中逐渐辨析到城市资产阶级力量强大,发展出“农村包围城市”“工农武装割据”的战略决策。左翼视野中,现代中国的广阔农村、腹地孕育着对抗都市现代性侵蚀的庞大的动能,但值得注意的是城市人与乡村人之间并不存在骤然、断裂式的变化,城市-工业社会和乡村-民俗社会之间并非全然的二元对立。[32](P.143)身处城市之中的左翼知识分子在空间和时间的双重作用下,不可避免其眼光对乡土的“滤镜”。蒋光慈《田野的风》中的工人领袖张进德返乡后引导刘二麻子等农村无产者加入革命队伍,后者在革命之余企图奸污革命女性何月素。农民对革命的认识停留在实用主义理性层面,即生产资源的重新分配和身体欲望的极大满足,一如阿Q对辛亥革命后自身利益得到满足的设想:“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33](P.540)。拉起了农村革命队伍,革命胜利有望,然而真正的问题往往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狭隘粗暴愚昧等前现代性的问题可能在革命话语的掩护下一一复现于主体。相较于革命主体遭遇的都市现代性危机,乡土文化结构中未经彻底清理的腐朽贻害恐怕是彼时的革命者未及深思的。
结语
在左翼文学的工人叙事中,非技术性工人多以城市革命主体的正面形象出现,技术性工人形象则被赋予消极落后的想象。文学形象与历史现实“错位”的背后,指向纠缠在普罗列塔利亚、城市市民和知识分子多重身份认同之中的技术性工人,在左翼视野中这一群体的“革命身体”更易为都市现代性“腐蚀”,因此其整体形象遭遇贬抑或遮蔽。鲁迅的《阿金》实际披露了异托邦中潜在的革命主体皆可能遭遇“异化”的严峻现实,不同类型工人形象的赋形及“错位”作为一种镜像,照见了同在城市革命内部的左翼知识分子深陷都市现代性的灵魂性紧张,及其面对“城市中心论”指导下频频失败的工运现实之“突围”热望。在这个意义上,作家发展出工人返乡、领导农村革命的新叙事,农民及乡土文化结构中所蕴蓄的革命能量被发掘,这是左翼作家从城市革命内部出发,对选择何种革命主体/革命道路的思考,也与同时期中共革命领导人在“反围剿”军事行动中探索出的“农村包围城市”宏大战略决策相契合。
注释:
① 茅盾:《子夜》,《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第八集·小说集六》,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645页(此版本翻印自开明书店版《子夜》,与初版本一致)。
② 鲁迅在《我们要批评家》中肯定了李守章的小说集《跋涉的人们》,“这两年中,虽然没有极出色的作品,但据我所见,印成本子的,如李守章的《跋涉的人们》,台静农的《地之子》……总还是优秀之作。”《秋之汐》即被收入《跋涉的人们》。鲁迅:《我们要批评家》,《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46页。
③易嘉(瞿秋白):《革命的浪漫谛克——〈地泉〉序》,华汉《地泉》,上海:湖风书局1932年,“序文”第6-7页。
④王烨在《二十年代革命小说的叙事形式》一书第三章总结了革命小说的叙事模式,指出“展现劳动者受压迫及其抗争的革命叙事”中小说人物的平衡关系被外界灾难所打破、矛盾冲突激烈和复杂化阶段,模式化的情节功能有,主人公家庭破产、男主人公美好的爱情被抢夺,女工被工头调戏、奸淫,工人被机器轧伤或死亡,工人被解雇、毒打,工人罢工等等。见王烨:《二十年代革命小说的叙事形式》,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1-92页。
⑤上海市特别市社会局编:《上海之工业》,上海:中华书局1930年,第15页;《上海市工人人数统计》,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第289页。
⑥据夏衍晚年回忆,他在1927年4月下旬自日本回国,加入中国共产党被编入闸北区第三街道支部,从各地转移来的文艺工作者聚集于此,由洪灵菲代表区委领导开展工人运动。虽然他们平日忙于文艺工作,但为了和工人们接触,了解他们的思想和生活,小组规定每人每星期要到工厂区去活动两三次。他们在衣着修饰上努力贴近工人,跑到工厂区的小茶馆和马路上和工人们“接近”,“想和他们交朋友、搭关系”。夏衍:《懒寻旧梦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79-86页。
⑦杨之华在《1926年上海丝厂女工罢工运动之感想》中谈道:“勇敢而热烈的青年女工因要努力维持罢工,固然能脱离家庭的束缚,勇往直前。但是她们始终是要回家的。听说工潮后她们回家去的时候,即被父母兄嫂打骂和羞辱,甚至于饭都没有给她们吃,简直要她们饿死。……有一位女子的父亲给她一条绳、一把刀,要她自己去选择”。杨之华:《1926年上海丝厂女工罢工运动之感想》,《回忆杨之华》,上海市妇联妇运史料组编,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8页。1927年首次发表于《赤女杂志》。
⑧左翼剧作家姚时晓在话剧《别的苦女人》中通过烟厂女工阿英的形象聚焦了这一现实问题。因为参加罢工游行示威,阿英遭到父亲、祖母的辱骂,为了阻挠阿英参与罢工,父亲和舅舅商定为她随便择一门婚事,及早嫁人。姚时晓:《别的苦女人》,《光明》1936年第1卷第6期,第403页。
⑨左翼作家刘一梦在《沉醉的一夜》中的自叙,“我最讨厌着上海,但同时又似乎对它存着一种很大的依恋,我所依恋的是一班人所不能看到的那一部分社会的真态,在我看来,上海地方好比太阳光辉的射出地,是光明路上的一个中心点……”。刘一梦:《沉醉的一夜》,《失业以后》,上海:春野书店1929年,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