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四明文学景观中的“众乐”书写
2021-04-17林晓娜
林晓娜
[提要]北宋诗文革新中存在着“乐”主题发展的过程,四明文学景观中的“众乐”书写,也是北宋诗文革新中“乐”主题发展的反响。四明文学景观中的“众乐”书写借由“众乐亭”唱和而提出,经由西湖十洲的吟咏达到鼎盛,而在南宋实现转型,由凸显政绩、循吏转向摹写老百姓的民和年丰。四明文学景观中的“众乐”书写,体现出对范仲淹、欧阳修所提倡的忧乐先于天下、乐道以忘忧思想的践行,是对士林风气与诗文革新的积极响应,平衡了四明文人的出世与入世矛盾,推进四明园林景观向民众开放共享。四明物质基础的相对富庶、地方官吏相对优越的从政条件以及优游道艺的文化土壤,使“众乐”书写在文学景观中贯穿始终。
四明(今宁波)地处海陆交接之处,既有海洋文化的浸润,又受陆地文化的熏染,在两种异质文化的强烈碰撞之下,四明地区的文化向来以富于开创性与兼容性著称。赵宋王朝崇尚文教治国,在北宋中后期,四明的官学、私学得到蓬勃发展,“庆历五先生”为四明培育出大量文人才子,为南宋四明的文化繁荣做好充足准备,“靖康之难”后,南宋定都临安,四明作为京都后院,许多北方文士迁徙至此,教育和文化更获空前发展。随着政治、经济、文化地位的提高,四明山水如四明山、雪窦山、西湖、东钱湖、慈湖等等,越来越多地进入到文人的题咏之中,形成众多的文学景观。品读宋代题写四明景观的文学作品,“众乐”主题的书写贯穿始终,本文拟对四明文学景观中“众乐”主题书写的发展演变进行研究,并挖掘“众乐”书写的深远意义和原因。
一、四明文学景观中“众乐”书写的提出
四明文学景观中的“众乐”书写,最早出自北宋嘉祐中钱公辅筑众乐亭于四明西湖①,并赋诗二首歌咏之。钱公辅(1021-1072),字君倚,常州武进人,嘉祐中知明州,当时西湖已久不治,淤泥填塞,钱公辅“仿杭之西湖,尽淘其淤,因以其土筑堤湖上,环以花柳,即所称偃月堤是也。是亭在堤之南,实遥领之”[1](P.592)。因疏浚西湖以利一方百姓,故筑亭堤边,名为众乐亭,“以其近而易至,四时胜赏,得以与民共之。民之游者,环观无穷而终日不厌。孟子曰:‘独乐与众乐,孰乐?不若与众。’‘众乐’之名,于是乎书”[2](P.8)。选择“近而易至”的城中之湖建亭,是有意把此处建设成可供万民游赏的景观,孟子“与众同乐”的思想是钱公辅建亭的初衷,照见其仁厚宽广的胸襟。“此心会笑元丞相,终日楼台为一家”[2](P.9),他在题诗中反用元稹《以州宅夸于乐天》的构思,“州城迥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3](P.445)。元稹罢相后,出为越州刺史,但一扫之前贬谪江陵、通州的哀怨,以越州州城、楼台为私家风光而独乐,颇有矜夸之意。明州古属越州,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分越州郧县地为郧、奉化、慈溪、翁山四县,置州,此处反用元稹诗典可谓妙合无垠,既借元稹之诗夸耀了明州山水,又巧妙地传达截然不同于元稹之“独乐”的与民同乐思想。
“众乐”与西湖紧密联系并成为富有影响力的公共价值观,则更有赖于钱公辅以明州山水图请邵亢作记,力邀文人雅士共赋众乐亭,并于熙宁元年(1068)勒15人20首诗于石,立碑亭边,此碑现已迁入天一阁,是现存明州最早的一通碑林。众乐亭赋诗除钱公辅二首外,另有王安石一首②、司马光一首、郑獬一首、邵必二首、吴中复二首、吴充一首、冯浩一首、王益柔一首、陈汝羲③二首、张伯玉一首、陈舜俞一首、章望之一首、胡宗愈二首、周锷一首,题咏众乐亭诸人。除王安石外,大多未曾到过明州,更未亲睹西湖风景如画、游人如织的盛况,然皆积极唱和,盛极一时。吴中复道:“目断鄞江何日到?京师只得图画开”[2](P.10),言辞中对亲睹山水者有诸多艳羡;吴充则为了赋诗日思夜想,竟致“恍然神遇若有得,赍身乃在天之涯”[2](P.10),梦游起四明山水。“诸公倡和之诗,不图流连光景,以夸一时之盛,而多足以发集贤之志”[4](P.1087)。文士如此热衷于题咏众乐亭,与其说是因为四明澄波澹烟、碧瓦朱甍的迷人风光,毋宁说是与钱公辅所标举的“众乐”思想产生深切共鸣。
对文学景观而言,“吾乡湖上故迹,得见于诸宿老集中者,盖自是亭始,”[4](P.1087)“众乐”书写为西湖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促使西湖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常年四季面向全民开放的具有公园性质的公共园林。[5](P.118)钱公辅离任明州之后,“凡州之人,月惟暮春,联航接舻,肴酒管弦,来游其间,环堤徜徉,风于柳杨,夕以忘还”[6](P.2985)。西湖成为无条件向民众开放的园林景观,供广大民众憩息游赏,甚至在此举行大型庆典活动。“众乐”书写为四明文学景观开启了富有利民意识、与民共乐的审美趣味。
二、四明文学景观中“众乐”书写的盛行
“众乐”观念在四明文学景观中普遍出现,是在元祐、绍圣年间,当时郡守刘淑、刘珵先后大力发动百姓疏浚西湖,建成西湖十洲,再次掀起西湖吟咏唱和之风,此后西湖游人更多,文士宴集赋诗者络绎不绝。而题咏四明山水的诗词里,对“众乐”主题的阐发也有所拓展,不仅具备之前对使君“与民同乐”的政治理想的歌颂,还更为着重歌咏群众性的游观之乐。
绍圣年间,刘珵两次知明州,期间疏浚西湖,集土成十洲,环植松柳,写下《咏西湖十洲》并邀请好友相合,王亘、舒亶、陈瓘皆有《和咏西湖十洲》诗。观此期对西湖及西湖十洲的吟咏,使君与民同乐是最主要的内涵,曾为明州府官吏的王亘的诗颇为典型:“四明太守爱西湖,想像桃源旧日图。不放尘埃生水面,为传风月到皇都。花开别屿千机锦,稻熟田邻万斛珠。闻说儿童骑竹马,至今昴首望通衢”[6](P.2938)。浚通西湖的贡献,不仅美化了园林景观,更是解决了农田灌溉问题,使得城中四时花开如千机锦,邻田稻熟如万斛珠,太守图画了西湖风光传之皇城,与天子共乐,这与前人作桃源图之雅事差可比拟。无独有偶,“晓镜初开淑景明,使君风味一般清。舟从菡萏林中过,人在鲸鲵背上行”[6](P.2939)、“使君修禊与民游,十里笙歌水面浮”[6](P.2939)、“使君风味压荆州,每为吾民乐更忧”[6](P.2938),使君置身明山丽水中,细看民众怡然自乐,静听湖面声歌不绝,人观其境,境照人心,不乐何为。
浓墨重彩描绘民众的西湖游赏之乐是此前“众乐”书写中所未着意的。舒亶《西湖记》载西湖游人云集的盛况,“四时之景不同,而士女游赏特盛于春夏,飞盖成阴,画船荡漾,无虚日也”[6](P.3006)。再看题咏西湖诸诗,“云铺物外无尘地,月满人间不夜天。细柳千门维画舸,华灯两岸度鸣弦”[6](P.2945)、“绿玉手持寻五岳,正应未识海边洲。倚栏花木参差见,对岸笙歌次第游”[6](P.2947),也印证了地方志中所载的游人如织、笙歌不绝、车水马龙的繁华热闹。值得注意的是,此时西湖一带成为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不仅本州百姓流连忘返,“湖山之胜,岂惟当与邦人共之,虽远方之好游者亦使至焉”[7](P.5025),其他州县的老百姓也欣然前往游赏,旅游业发展起来了。
观赏者、吟咏者渐多,则景观中的审美趣味也日渐丰富起来,此时对西湖十洲的吟咏,已自觉从多方面展示四明山水的魅力。以王亘《十洲阁》为例:“山川如幻阁长秋,一岛飞来伴九洲。不碍渔樵双桨过,何妨罗绮四时游。云疑泰华分张去,永忆蓬瀛散漫浮。禁苑未知湖海乐,生绡写取献九州。”[6](P.2938)此诗真是印证西湖的四时之乐,秋季犹能罗绮成群;且此地宜静宜动、宜隐宜游,渔樵泛舟,游女嬉笑,各得其乐;可仙可凡,置身湖中,恍惚如游蓬莱瀛洲之境,赏此妙境,又未能免俗想用丝帛图画西湖十洲的景致,在朝堂之上夸耀,让天子也共享其乐。由此可见,西湖之咏直是一曲普天同庆、万民同乐的欢歌。
北宋中后期四明以西湖为中心的文学题咏,上以宣导王泽,彰显循吏,下以倡导怡乐,融洽百姓,既歌颂一方官员勤于吏政、为民谋福祉的形象,同时也展示四明地区的日渐繁华与民众安逸。
三、四明文学景观中“众乐”书写的转型
南宋时,四明成为京畿之地,日渐显要的政治地位和宜游宜隐的自然环境,引来大量文士或出仕当官,或致仕闲居,或读书漫游,四明一时文风鼎盛,诗人辈出,林泉风月的吟咏、诗酒文会的唱酬中,“众乐”的书写更为普遍化、多元化。读南宋四明山水吟咏之作,可以发现“众乐”的书写更为频繁地出现在以下三种创作场合,“众乐”的视角、立场皆有所转变。
一是四明郡守掾吏偕同登高揽胜、出郊劝农时所作。如绍兴年间潘良贵筑三江亭“以为郡人游观之所”,取名三江亭“亦从父老之愿”[6](P.2985),袭用此前毁于兵火之亭名,赋诗有句曰:“聊筑小亭怡父老,敢承佳句粲珠金。”[6](P.2936)引来汪思温、王伯庠、王珩、薛朋龟、郑若谷、陈晋锡、陈栖筠、蒋璇、顾文等人相与唱合,书写此处的“欢声洋溢均千里”[6](P.2936)。又如吴潜在明州创作的喜雨、喜雪之诗,带着从官出郊视察耕桑之诗,登高雅集之诗,多有“风雨喜无临九日,江山幸有答三秋。年丰市井多欢笑”[8](P.31)、“一笑喜逢粳秫贱,相攀莫待菊茱残”[8](P.31)、“乐岁何妨歌乐职,簿书缠缚敢辞难”[8](P.32)的众乐书写。《高桥舟中》诗曰:“小队旌旗西郭头,笋舆缓步看农畴。十分田有九分辟,今岁人无去岁忧。贴水新秧头欲起,连云宿麦颔都收。天怜老子勤民瘼,赐与丰年不待求”[8](P.59)。吴潜带领部下巡视田畴时,于高桥舟中看到农田长势喜人,丰收在望,老百姓喜上眉梢,全无去年忧虑之色。这一类“众乐”书写较之北宋,不同之处在于“众乐”的彰显政绩的目的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地方官吏发自内心地体察民情、描摹民生民乐,并“乐民之乐”,循吏形象在“众乐”书写中的主导角色让位给老百姓的民和年丰,老百姓从“从游”身份一跃成为“众乐”中的主角。
其次,南宋四明地区相对远离江淮战火,政治安定,经济日渐繁荣,每逢佳节常有普天同庆的游赏庆典,总会引来大量文人齐聚某一山水佳胜之处进行觞咏吟和。南宋四明庆典多在城中湖边举行,写西湖边元夕、端午、中秋、重阳四节之作可谓夥矣。观这些作品,大多极尽铺排歌颂之事,颇显万民同乐的狂欢盛况。如写元夕的有吴潜《水龙吟·戊午元夕》,描绘了元宵节明州万人空巷齐聚西湖十洲赏灯的情境,作为太守的作者,看到这车水马龙、彩旗招展、歌舞喧天、人头攒动、热闹狂欢的场面,由衷升起自豪逸乐之感,竟至于“把千门喜色,万家和气,祝君王寿”[8](P.153),隆重地把万民喜乐的场景作为君王的寿礼,这与北宋“为传风月到皇都”、“生绡写取献九州”的宣导王泽观念一脉相承,然着眼点从歌咏江山形胜转移到突出百姓民众的喜乐上。楼钥有《湖亭观竞渡》:“涵虚歌舞拥邦君,两两龙舟来往频。闰月风光三月景,二分烟水八分人。锦标赢得千人笑,画鼓敲残一半春。薄暮游船分散去,尚余箫鼓绕湖滨”[9](P.209),写闰二月春景正浓时西湖的赛龙舟活动,赛龙舟因为使君出游显得热闹非凡,场面壮观,竞赛激烈,竞渡结束后,尚有三五成群宴集湖滨,“二分烟水八分人”,万千民众齐聚西湖赏春游湖,观龙舟竞渡,这本身便是一道风景线。歌咏州邦的物洽人熙,表现老百姓的安逸喜乐是这一时期“众乐”书写的独特之处。
最后,退居四明的朝堂宿老、游学四明的儒生文士宴游雅集、文酒诗会时,也在山水吟咏中书写“众乐”主题,乡闾融洽、民风淳化之乐与个人的优游道艺之乐相得益彰。以某一处园林景观、山水胜迹为宴游雅集并进行题咏,如史浩宅第竹洲、赵资政当山堂、史子仁碧沚、贺监逸老堂、桃源洞、老香堂、四明窗等等,皆有大量的分题赋诗,以史子仁碧沚而言,楼钥有两首,吕祖俭有两首,吴潜有《闻同官会碧沚用出郊韵》诗三首,唱和词有《水调歌头·戊午九月,偕同官延庆阁过碧沚》《满江红·戊午二月二十四日,会碧沚,三用韵》《满江红·碧沚月湖,四用韵》《满江红·戊午九月七日,碧沚和制几韵》等,从这些标题可见当时宴游雅集、觞咏不绝之风雅。
汪大猷主盟,赵粹中、史浩、魏杞、楼钥等人参与的真率会可算四明第一个具有常规性诗歌活动和会员组织的诗社。汪大猷是汪思温的次子、楼钥的舅氏,其组织真率会活动之事,在楼钥的诗中多有涉及,“为作真率集,率以月为期”[9](P.2058),“真率之约,觞咏琴弈,未尝以爵齿自居,……六年之间,有行必从,有唱必合,徒步往来,殆无虚时,剧谈倾倒,其乐无涯”[9](P.1620)。真率会每月举行一次活动,可谓相当频繁,地点大多在西湖边的园林书舍、亭台寺庙,活动方式有诗酒琴棋之会,有赏菊品兰之约,也有泛湖游园之行,所作诗歌不乏对四明山水的吟咏题写。从楼钥《少及兄真率会》可见其集会的融洽怡人,“昼锦坊中作真率,群从相过无俗物。主人就树折杨梅,醉倒薰风凉拂拂。小舟傍城登雉堞,坐看白鸟苍烟没。须臾撑出洞天去,杰阁三层高突兀。樽前赋诗贵神速,十分钝似辽天鹘。从他银漏促残更,要见林间红日出”[9](P.38),诗中描绘一次在“昼锦坊”举办的真率会活动,主人就树折杨梅,和风吹酒醒,众人便泛舟湖中,小船迅疾,须臾便来到史浩的“四明洞天”,众人诗思泉涌,赋诗神速,然而聚会迟迟不散,竟至通宵达旦。与会人物超然脱俗,景致事物幽雅绝俗,诗赋吟咏从容出俗,文士们陶醉在林泉风月之中,享受诗书琴棋的道艺之乐。纵使是棋社,也着重展现预会者得道艺、交情之乐,“归来乡曲大家闲,同社仍欣取友端。……琴弈相寻诗间作,笑谈终日有余欢”[9](P.2074)。南宋四明借由诗社、棋社、花会等于某一景观中的宴游雅集,重在陶冶身心,提倡道艺之乐,建立志同道合的社交网络,结交乐游群体。
综上,四明文学景观的“众乐”书写,借由北宋钱公辅建立“众乐亭”而提出,到元祐、绍圣年间经由西湖十洲的吟咏而达到兴盛,“众乐”书写拓展出歌颂官员励精图治、地方政简人和、民众逸豫安泰的丰富内涵,南宋四明文学景观的众乐书写则进一步普遍化、多元化,官员的乐民之乐、民众的俗世欢乐与文人的道艺之乐,皆统筹到江山吟咏的“众乐”主题中。
四、四明文学景观中“众乐”书写的意义
程杰认为,“乐”的主题在庆历年间经由范仲淹、欧阳修的积极提倡,成为北宋诗文革新的一个方面和成功的标志。[10](P.161)笔者认为,四明文学景观中“众乐”主题的书写,也是对当时文坛创作主张、士林风气的积极响应,是北宋范仲淹、欧阳修领导下的诗文革新的一个反响,具有深远的意义。
(一)践行范仲淹、欧阳修“忧乐为天下”的观念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激励了一代士风,而“忧乐为天下”的观念,正是四明文学景观“众乐”书写的践行理念。钱公辅知明州前,西湖久已不治,考虑到农田灌溉和民众用水的需要,终下决心排除万难解决民忧民患,可谓忧在民众之先,有感于其事不易、守成更难,才筑亭以示共乐,意在借景观招徕游人以维持治湖成果,可谓乐在民众之后,“明人之忧,惟使君是求;明人之乐,惟使君是度。乐乎乐,而不与人同乐,安在其为乐哉”[6](P.2984)。王益柔所谓“四明旧说南湖好,岁久濒崖变涂潦。建旟一日得贤侯,千里山川真再造”[2](P.11),联想后来西湖“花开别屿千机锦,稻熟僯田万斛珠”的繁荣富足,再造山川之誉,绝非虚美。司马光所作《寄题钱君倚明州重修众乐亭》更是颇有谨慎考量“众乐”是否实至名归的意味,“横桥通废岛,华宇出荒榛。风日逢知已,湖山得主人。使君如独乐,众庶必深颦。何以知家给,笙歌满水滨”[2](P.9),首句标举钱公辅披荆斩棘、开荒拓土之功,再言使君与湖山风日为伴,深得自然之乐,又能把自然之乐与众庶共之,不惟独乐。使君之乐、自然之乐、民众之乐,已不得不共之,因为“何以知家给,笙歌满水滨”,此时的明州在使君的治理下物阜民丰,一片治平气象,此乃“众乐”的条件,也是不得不“众乐”的原因。
刘珵疏浚月湖,也是一件为民虑之深计之远之事,舒亶在《西湖记》中语重心长阐发为西湖作记的初衷,是有感于明州数湖“蓄以备旱”的重要性,却屡屡“危于废者,不特是湖也”,称赞刘珵浚湖的行为“可谓有志于民矣”,“然其意初不在游观也,古人于事盖不苟作,惟其利害伏于久远难知之中,所以后世贵因循者或莫之省,而好功之士,至乐为之纷纷也”。[6](P.3006)“众乐”的先决条件是地方官充分具有忧患意识,能为一方政事未雨绸缪,为老百姓计深谋远,府治清明,政宽人和。
程杰提出,庆历时期“乐”的主题在范仲淹、欧阳修的作品中表现出四个方面的可贵意向:与时为乐、乐民之乐、与民同乐、与贤者同乐,且认为“乐”的活动实质上统一于民风豫泰、士林怡愉的普遍风气,[10](P.167)十分有见地。四明地区文学景观的吟咏可以为此提供强有力的佐证,尤其是嘉祐年间关于众乐亭的唱和诸作,试看王安石诗,“使君幕府开东部,名高海曲人知慕。舣船谈笑政即成,洗涤山川作嘉趣。春风满城金版舫,来看置酒新亭上”[2](P.9),谈笑之间政令皆成,此为与时为乐,治湖筑亭同庆贺,此为乐民之乐,州民舟船竞渡,相与随使君置酒新亭,此为与民同乐。郑獬的《寄题明州太守钱君倚众乐亭》通篇极似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从“使君何所乐,乐在南湖滨”说开,再写到“鄞江鲜鱼甲如银,玉盘千里紫丝莼”的乐民之乐、“游人来看使君游,芙蓉为楫木兰舟”的民众从使君游之乐,“岂独乐斯民,鱼鸟亦忘机”更有天地山水自然之乐,“两边佳客坐翠裀”是与贤者同游之乐,最终结以使君入朝后,民乐仍能绵延不绝。[2](P.9)
四明文学景观中的“众乐”书写,大力弘扬了地方官员践行忧乐为天下百姓的观念,树立起地方官员勤政爱民、精于吏干的良好形象,大力促进地方官与百姓形成融洽和谐的吏民关系。
(二)践行范仲淹、欧阳修“乐道以忘忧”的观念
忧乐先于天下是对在位者胸襟怀抱的要求,而“乐道以忘忧”则是对文人退处时人格修养的期待,四明文学景观中的“众乐”书写,便是文人退处时“乐道以忘忧”的践行。
范仲淹一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使他不因个人的进退而改变忧国忧民之心,于进退之间自有其操守,“进则持坚正之方,冒雷霆而不变;退则守恬虚之趣,沦草泽以忘忧”[11](P.345)、“乐道忘忧,雅对江山之助;含忠履洁,敢移金石之心”[11](P.341),把“达则兼济天下”和“穷则独善其身”思想统一起来,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二者任执其一端,以道义为先,以内圣外王自修,便可得安身立命之所,这便是“进则尽忧国忧民之诚,退则处乐天乐道之分”。退处时所秉持的“乐天乐道之分”,是儒家孔颜乐处、安贫乐道的精神。“昔资政范公之镇杭也,子弟请治地洛阳,因辟圃为佚老之地,公曰:‘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于居室!’”[12](P.163)形骸可外的“乐道忘忧”精神,也是四明文人在文学景观吟咏中着力追寻的。
宋代四明文学景观“众乐”书写中,文人的私家园林、宴游雅集是十分重要的吟咏对象,因为当时四明聚集了许多耆儒宿老,如著名的“浙东明州杨杜五子”、“甬上淳熙四先生”、“竹洲三先生”等开坛讲学,许多名门望族如史氏、楼氏、汪氏等在城中修建私人园林宅第,如史浩的真隐馆、史少师宅、赵资政当山堂等成为文学景观中的常客。因此景观中的“众乐”书写与人物紧密相关,总会凸显人物的淡泊名利、乐天知命、优游道艺,展示四明文人士大夫推行“乐道忘忧”的思想,对四明的士林风气、文化氛围带来不可低估的作用。
如楼钥《赵资政当山堂》中,“我公仁存心,乐山心如丹”,开篇便抛出“仁者乐山”的赞赏,再以平生经行几多行路难概括了赵资政的一生,接着转入“功成归四明,得地数亩悭”[9](P.100),晚年在四明以城当山为隐,终日登楼看山看鸟看云,看不厌四面环山的风景,寥寥数笔便刻画出一位得自然佳趣而忘怀得失的形象。史浩许多题写景观之诗亦颇能彰显其乐道以忘忧的人格修持,“乞得西湖养病身,小园真隐谩颐真。已将竹院舍幽客,更筑乡畦招可人。茗碗昼看花坠影,吟窗夜与月为邻。清凉境界天家予,自是全无一点尘”[13](P.92),中间二联营造了修身养性、超然物外的境界,人在此中真隐度日,颐养天年,竹院乡畦招徕二三好友,煮茶看花,吟诗邀月,自得其乐。
四明文学景观的吟咏及其“众乐”主题的阐发,向后人展示了四明地区文人士大夫进退有据,不假外物,超越了贫富、成败、穷达等外在利害关系,矢志不渝地坚持高尚耿介的节操,或行道体仁,或著书立说,或怡情山水,便可乐在其中。
(三)平衡入世与出世的矛盾
因为四明文学景观中“众乐”主题的突出,四明文士寄于山川题咏中的优游自在之乐,并不屏绝俗人、俗物,亦不排斥人世间的世俗欢乐,既能赏深幽邃远的景致,使心灵获得片刻的怡愉放松,又能回归普通日常生活和世俗人情往来,从中取得超然出世与积极入世的平衡。
写林泉隐逸之乐的诗歌,大多受到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影响,总不经意间对山林之乐和俗世喧嚣进行道德范畴的评判,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孟郊吟咏终南山,因“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的清幽,生发起“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14](P.158)的感慨,即此之类也。而四明文学景观书写中,直接写民众从使君出游、万民因庆典而同乐共欢者自不待说,即使是题咏被唐代司马承祯道士列为“三十六小洞天”中的“第九洞天”的道家名山——四明山,依然会偶尔从超凡脱俗、羽化登仙之境中抽离出来,回归人间世俗。
史浩一生常游四明山,题咏过雪窦山飞雪亭、妙峰亭、随凫岩等等,入雪窦、出仗锡,尝求“洞天”故址不可得,之后乞归四明,孝宗赐西湖竹洲一曲,光宗书“四明洞天”四字赐之,史浩最终“不比桃源去路迷,洞天乞得在湖西”,武陵溪也叫桃源溪,源自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写“武陵人”“缘溪行”,是四明山支脉中的一处风光佳胜处,史浩心虽喜欢,却没有卜居于此,而是在西湖“真隐观”中累石为山,引泉为池,建造了“四明洞天”,如此一来便可享有“水边自喜陪振鹭,篱外从渠有吠厖”[13](P.92)的动静相衬、可隐可游的景致,最终成为“终宋之世,为游人之胜场”[4](P.1084)的一处景观,可以说,史浩晚年在人工建造的“四明洞天”中过着从容接洽乡宾、优游卒岁的“真隐”生活,就是平衡出世与入世矛盾的典范。
楼钥有《杨圣可棋集,余方归自桃源不及预,次韵》诗,写因为游桃源而耽误了棋社集会,竟发出“故人何幸总相逢”的艳羡,“棋酒交欢情正洽,江山得助景方浓”,游桃源和与棋社二者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错失棋社便“嗟余误入桃源去”,言下之意更愿选择棋社雅集的人间欢会。[9](P.2061)余姚人孙应时写过长篇巨制《四明山记游八十韵》,其中也着重突出“东南径崇冈,左右罗平畴。人家散鸡犬,村坞来羊牛”,宁静村庄有如桃花源,阡陌交通,土地平旷,鸡犬相闻,牛羊成群,且认为“是中可避世,何劳更乘桴”。可见文人在四明文学景观吟咏中,闲适隐逸情怀的抒发,往往也藉由“众乐”把目光从烟霞泉石、深山老林转向炊烟篱笆、田园牧歌。
(四)推进四明景观向民众开放共享
正因为景观中频繁出现的“众乐”书写,四明文学景观具有浓郁的平民气息,在公众化、平等性、利民性上有更突出的表现。
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丰乐亭记》所记亭台,筑于僻远深林之中,虽是完全开放,但对老百姓而言,与明州城中公园性质的景观自不相同。王令《遥题宣州太平县众乐亭》诗则更可玩味,“令君架亭乐荒幽,得地适与万景投。亭成虽名为众乐,地僻无客谁与游。讼休民去吏随散,独有文字与令留”[15](P.84),太平县因为吏闲民讼少,而众乐亭又处于地僻人稀之处,名为众乐,实只有县令独自欣赏,这与钱公辅笔下的“江湖更在广城中”、“宴豆四时喧画鼓,游人两岸跨长虹”何其不同。
宋代其它地方多数苑囿皆属地方官或私人所有,仅在特定节日开放。北宋皇祐三年,韩琦修缮定州众春园,“庶乎良辰佳节,太守得与吏民一日之适,游览其间,以通乎圣时无事之乐”[16](P.695),嘉祐元年又在其乡邦相州筑康乐园,“取时康而与民同此乐”[16](P.347)之意,但此二处属于私人苑囿,主要用于地方官员娱宾遣兴之用,仅在特定节令向民众开放,百姓常处于“从游”或“观游”的被动附属状态,有着备受恩赐后感恩戴德的情感,循吏有意与民同乐,然歌功颂德、宣导王泽的矜显功绩之意颇为明显。
然观宋代四明的文学景观,西湖、东钱湖、慈湖等最初皆为解决城中老百姓的生活用水、农业灌溉问题而开凿挖掘,营建亭台楼阁也是顺势而为,最终成为四时面向全民开放的公共休闲游乐场所,这在宋代实属罕见,即使是庆历年间明确标举“与民同乐”的亭台楼阁亦不若此处体现“众乐”之切实。南宋潘良贵的《三江亭记》中,把四明的三江亭与有美堂、岳阳楼、滕王阁相提并论,“夫天下幽岩穷谷,高人达士之所庐,固不可以一二数。若通都大邑,显显在人耳目者,不过有美堂、岳阳楼、滕王阁数者而已。湖湘楼阁之盛,余固未尝登览,至有美堂,则去江湖远,竭目力而仅得之,非若此亭可以坐观而俯揖也”[6](P.2985)。通过比较突出三江亭建于通都大邑,百姓无需到幽岩穷谷,便可坐观而俯揖江湖的优胜之处,足见在造福于民上的良苦用心,其开放性、实用性、便民性远胜于它处景观。可以说,北宋庆历时兴起的“众乐”书写,是地方循吏积极响应“乐时颂圣”“推己乐为众乐”的产物,而明州文学景观中的“众乐”书写,则把“众乐”的观念践行得更为深远彻底、名副其实,实现由歌功颂圣到真正利民惠民的景观建设上来,大力推进四明景观向民众开放的步伐。
五、四明文学景观中“众乐”书写贯穿始终的原因
关于庆历时期“众乐”书写的原因,王启玮认为是“择吏去弊以结民心”的吏治观以及思想界处于孟子升格初兴期。[17](P.74)笔者认为,四明文学景观开展“众乐”主题的生发与深化,还有其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使然。
首先,由四明的地理位置和经济地位决定。自唐中叶,明州从越州分离出来后,社会经济、地方政治获得独立发展,北宋初年,明州已经成为东南沿海的重要商业中心,是中国对外贸易的交接地点,朝廷设立市舶司于此。同时,四明作为连通日本和朝鲜的入口港,经济发展得到巨大的促进,人民生活相对殷实富足,如此一来,既非蛮荒州郡,亦非穷乡僻壤,且风光旖旎,气候宜人,完全具备“众乐”的物质基础和自然地理环境,故而文人笔下的吟咏自然多了许多从容平和,写起众乐多了几分理直气壮。
其次,由四明的政治地位决定。四明因对外贸易的经济地位,其政治权力已然超越了行政区划上的权力,受到朝廷更多的重视,再加上南宋定都临安,四明成为京畿之地,出现诸多名门望族与朝堂重臣。随着州郡政治地位的上升,来此任职的官员文士大多踌躇满志,往往准备历练一翻,建立功业以获得右迁擢拔或召回朝堂,因此地方官员注重树立深得民心的循吏形象,愿意揣度君心及民意,以便更好地推行政令,彰显功绩。四明的“众乐”书写,正好借由地域景观的天时地利,有力地树立“有志乎民”且能保境安民的地方官吏形象,宣扬官民融洽和谐的关系。
最后,由四明的文治教化所决定。宋代许多朝堂元老致仕退居四明,儒学硕士聚集州郡开坛讲学,为四明地区文士优游道艺提供文化土壤。文人居住于此,既可尽情享受闹市中的俗世繁华,也可以独自游赏园林景致的深幽安谧,即使是暂时从朝堂政治斗争中败落下来的,也能从容悠游、淡然处之,不至于有太强的迁谪感。他处的文学景观吟咏,总着意于突出山深水幽、远离人寰的自然景致以突显游历者的特立独行、孤芳自赏的人格,四明文学景观则不同,更着重抒写景观中的俗世人伦之乐以及游赏者与万民、万物同赏芳华之乐,言辞中少了许多因为迁谪吏隐带来的幽恨不平和关于穷愁窘困的比兴寄托。
注释:
①四明州城有日、月二湖,皆源于四明山,在城西南隅。南为“日湖”,西为“月湖”,故而西湖有时称为月湖,为叙述方便,下文统一称为西湖。
②王安石仅有一首,另一首《寄题众乐亭》非题写明州众乐亭,乃是宣州太平县众乐亭,徐涛《王安石两首“众乐亭”诗考》(《江海学刊》2018年第5期)一文已辨明,《天一阁·月湖历代诗词汇编》(宁波出版社2020年)一书仍收入王安石此诗,误矣。
③考《延祐四明志》《乾道四明图经》皆作陈汝羲,章国庆编《天一阁明州碑林集录》作陈汝义,概因石碑年久,字迹难认,加上二字形近而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