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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证的二律背反与非同一性思维:康德与阿多诺

2021-04-17杨顺利

关键词:阿多诺辩证法康德

杨顺利

[提要]在《纯粹理性批判》的系列讲座中,阿多诺将第一批判看成是体现同一性思维、非同一性思想之间的辩证纠缠的绝佳范例,他对康德的解读是想完成自身趋向非同一性思想的哲学议事日程。首先,这一客观解读将康德的抽象体系理解成一个具有社会蕴涵的思想文本;其次,它指出,批判哲学坚持心智、世界之间有不可跨越的认知鸿沟,对待人类经验中那些不可被化约的内容最为公正,这使得康德接近于成为一位非同一性哲学家,相反,以消除直观、概念之间的二元对立为己任的德国观念论,却退步到前批判时期的独断论;最后,否定辩证法拒绝通过合题来达成和解,这使它回到强调了矛盾的不可化约的先验辩证法,否定辩证法最重要的来源是让张力、冲突自然涌现的康德式辩证二律背反思想,而不是最终消除了矛盾冲突的黑格尔辩证法。

在阿多诺的思想世界,康德是一个枢纽性人物。年少时研读康德的一段经历对阿多诺哲学观念的形成产生了决定性影响。1957-1958学年冬季学期,阿多诺在法兰克福大学系统讲授“第一批判”,讲稿在阿多诺逝世多年后整理出版。在系列讲座快结束时,阿多诺说,通过对康德的诠释,“我尽力向你们阐明了一种辩证的思维模式”[1](P.233)。这是对否定辩证法与康德先验辩证之间的思想渊源的明确交待。如同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中借助阐释“第一批判”来发展自己的基础本体论,阿多诺通过解读康德来发展自己的非同一性的哲学思维。

一、“用X光透视康德”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15岁的阿多诺都要跟随年长他14岁的西格弗里德·克拉考尔(Siegfried Kracauer)一起阅读第一批判,阿多诺后来回忆早年这段经历:

有很多年,克拉考尔和我每个周六下午固定一起阅读《纯粹理性批判》。我这样说一点也没有夸张的意思,我从这一阅读中学到的,比后来从学院的老师那里学到的还要多。克拉考尔有一种非凡的教学天赋,他让康德在我们面前变得生动鲜活。在他的指导下,一开始我就没有将这一作品只是看成认识论,看成是对科学有效性判断之条件的分析,而是把它看成精神的历史处境得以在其中展开的被编码过的文本。在阅读中,我还模模糊糊地期待可以从中获得某种真理。在后来对传统哲学文本的阅读中,打动我的不是它们的同一性和系统融贯性,我更关注每一个封闭的学说表面所潜藏的各种力量之间的相互作用。我能够学会这一点,的的确确是受到克拉考尔的激发。康德的批判哲学不仅是一个先验观念论体系,这是他给我给我展示出来的,并且,他还给我呈现出客观的-本体论内容与主观的-观念论内容之间如何在内部相互冲突,给我呈现如何将作品中那些顺畅的段落看成是这类冲突在该理论中留下的疤痕。从此视角出发,哲学体系中的碎片、缝隙比意义的连续性更切近本质,而大多数哲学家看重的只是后者。我很乐意承认,正是通过克拉考尔,我才第一次认识到哲学的表现性内容,也就是,把脑子里涌现的东西付诸言词。[1](P.58-59)

在克拉考尔的教导下,阿多诺学会了用“X光”透视康德,整个阅读过程如同解谜,他将康德的抽象体系首先理解成一个具有社会蕴涵的思想结晶,即“精神的历史处境得以在其中展开的被编码过的文本”。康德文本中出现的那些内在矛盾,绝不是简单的逻辑错误,而是外部社会冲突以某种方式凝固在文本中。哲学史的发展与社会历史进程之间具有某种同构性:“所有概念自身都包括了对经验的参照,如果无此参照这些概念将变得不可理解”[2](P.133)。理解哲学文本就是要理解、把握在那些社会生活中沉积下来的“精神的历史处境”。

这种解读方式不用于其他的解读路径。在各类流行的诠释方式中,其中一种就是“挑刺”——视逻辑一致性为最高原则,毫无保留地对文本在论证中暴露出来的纰漏、疏忽及谬误进行批驳。本尼特的读法就属于这一种。他说:“第一批判仍然有很多东西可以教我们,但它几乎每个页码都充斥着错误。”[3](P.ⅷ)在这类读者眼中,哲学史就是一部哲学家的谬误史,哲学家之所以犯下各种逻辑错误,乃是粗陋、疏忽或思考不周密所致。研究生涯一开始,阿多诺就跟这种专在思想文本中发现逻辑漏洞的虚无主义①解读方式拉开了距离。他的早期研究特别关心“意识内在性”问题。在他看来,克尔凯郭尔、胡塞尔等改头换面的观念论者之所以会陷入内在性悖谬,绝不是因为这些思想者本人粗陋、疏忽或思考不周密,思想谬误绝不是思想者本人的偶然过失,而是社会经验某些结构性矛盾之显现,不可调和的逻辑矛盾根源于同样不可调和的社会冲突。

另一种解读方式刚好相反,不妨称为“把话说圆”[4](P.1),即站在哲学家的角度来帮他填补论证中的缝隙,试图赋予思想文本自己并不具有或者并没有达到的清晰性和连贯性。这类解读路径以新康德主义的马堡学派为代表。在阿多诺眼中,跟文本中那些平滑、工整的地方相比,无法自圆其说的“缝隙”“波折”才真正凸显了思想的深刻与伟大,即所谓“哲学体系中的碎片、缝隙比意义的连续性更切近本质”“我的任务不是要将这个康德式体系当成一个无矛盾的融贯整体展示给你们,在这一点上我发现我自己无法赞同马堡学派采用的最晚近的康德诠释路径……与他们相反,我的兴趣点集中在康德哲学当中的断裂与冲突上,是这些断裂与冲突,而不是任何和谐体系,为康德的伟大提供了极具说服力的证据,因为它们表达了真理的生命。相反,抹平矛盾冲突,勉力制造一个表面上的合题,是一项并不费力的工作”。[1](P.80)新康德主义的康德诠释追求自洽性、融贯性,建立一个理性体系的同时却陷入空洞的形式主义,而客观解读探究的是人类主体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动态互动,不以达致形式上的融贯性为知性追求。

二、“第一批判是一个力场”

主观解读与客观解读相对立。猜测作者说某句话时脑子在想些什么、琢磨作者主观的写作意图,这种读法对理解思想本身没有什么帮助,这样的工作仍然是“前-哲学的”。思想者的任务是要客观呈现思想的逻辑与社会历史的逻辑交互作用的过程,“探究康德所揭示出来的思想自身的运动及真理的内在的历史”。[1](P.78)当对峙的思想力量彼此冲撞时,不可避免地会在文本当中留下痕迹,这种客观性就是阿多诺所说的“真理的星座”或“力场”[1](P.51)。哲学家客观表达出来的东西才是我们要去关心的,由此,他对第一批判第二版序言中的战场的说法赞誉有加:

形而上学是一种完全孤立的、思辨的理性知识,它完全超越了经验的教导,而且凭借的仅仅是概念(不像数学凭借的是将概念运用于直观),因而在这里理性自己是它自己的学生;尽管形而上学比其余一切科学都更为古老,而且即使其余的科学统统在一场毁灭一切的野蛮之深渊中被完全吞噬,它也会留存下来,但迄今为止命运还不曾如此惠顾它,使它能够选取一门科学的可靠道路。因为在形而上学中,理性不断地陷入困境,即便是在它想先天地洞察最普通的经验(如它自以为能够的那样)所证实的那些规律时也是这样。在形而上学中,人们不得不无数次地走回头路,因为人们发现那条路并不通向人们想去的地方;至于形而上学的信徒们在论断中的一致,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毋宁说它是一个战场,这个战场似乎本来就只是为在战斗游戏中演练它的各种力量而设立的,在这个战场上还从来没有一个武士能够夺得哪怕一寸土地,基于自己的胜利而建立起一种稳定的占领。因此毫无疑问,形而上学的做法迄今为止还只是一种来回摸索,而最糟糕的是仅仅在概念中间来回摸索。[5](P.13-14)

形而上学不是静态的,它不是一些现成命题的集合,而是不同性质的思想相互冲撞的场所,是一个各种力相互作用的力场。[1](P.51)在形而上学战场上,各个思想立场之间的冲突往往非常剧烈,这种矛盾冲突不可能被压制,它没有最终的上诉法庭,这是因为,唯一可能的上诉法庭或唯一的权威是经验,但形而上学的讨论通常都超出经验范围。

“战场”隐喻意味深长,“使康德思想超出它实际想要表达的意思”[1](P.51)。阿多诺将这个隐喻运用于康德哲学自身,“第一批判”同样是同一性思维、非同一思维两股力量相互冲撞的战场。纯粹理性如果被设想为一个融贯的概念统一体,必然会将不能被该概念体系统辖的非同一性内容排除在外,这里体现的就是同一性思维;同时,康德意识到我们在认知过程中总是会受到外部世界的限制,理念概念的同一性并非“故事的全部”[1](P.18),“作为一个整体的康德哲学的根本之处,就在于这两方面的冲突:一面趋向系统、统一与理性,另一方面是对异质性、阻隔、限度的意识。这两个因素总是持续不断地发生摩擦”[1](P.18)。康德将先天综合判断甚至是客观有效的经验都还原为对主体意识的分析,这意味着一切知识都是以理性为中介获得的,意味着所谓的知识就是同义反复,也就是说,我们只能知道、理解自身。如果人类心智只能捕捉到它自己构筑出来的东西,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也就被还原为自我知识。在这个意义上,哥白尼革命就是一类同一性思维。[1](P.66)但这不是故事的全部,因为,与此同时,康德厘清并限制了人类认知能力的运用范围,坚持我们无法获得关于绝对他者、超验领域的知识,无法获得关于形而上学-神学对象的知识。康德哲学的二元对立为主观主义的还原设下不可跨越的障碍:

在这个意义上,康德式哲学是以相当醒目的方式将非同一性的有效性记载下来的一种哲学。作为一类思维模式,它不满足于将对它而言的实存的一切都化约掉,相反,它将那个认为所有的知识都包含在人类之中的观念视为迷信,并且,秉承启蒙精神,它对这个观念予以批判,如同它批判其他迷信一样。让我们看看那些萨满,口中念叨着主观的咒语,却以为它们具有客观的效力,然而,当我们将一切属人的东西都绝对化的时候,跟这些萨满只是一丘之貉。[1](P.66)

受同一性思维支配的一个统摄性的认知框架,“将一切属人的东西绝对化”,这样必然忽略了经验杂多中不能被规整、化约的内容,必然会限制、裁剪无限丰富的客观现实。康德表现出敏锐的阻隔(block)意识,他通过设置“物自体”来阻止世界完全被人类所认知,强调我们不可能具备关于对象的完全的知识,这是他作为非同一性哲学家的非同凡响的一面。不过,“物自体设置”在康德哲学中也是被诟病得最多的,费希特就质疑这个设置的合法性:为了说明经验世界的来源,康德假定了一个不可知的物自体作为经验的来源,在物自体和经验之间设定了一种因果关联,对只能应用于经验范围的知性概念做超验的使用,因而这个设置整个就是非法的。阿多诺提出辩解说:康德既认为“物自体”是不可知的,同时又假设了“物自体”“经验对象”之间的因果关系,这的确有独断论的嫌疑,然而康德执意这么做有他更深层的考虑——为保留非同一性的实在概念,不得不牺牲逻辑一致性,“在康德那里,在他为所谓的物自体谬误所做的辩解中——这一谬误相关于逻辑一致性,从迈蒙开始就已经如此成功地证明了的——幸存着不愿服从逻辑一致性的痕迹,即非同一性的痕迹。这就是康德为什么宁愿犯独断论的错误也不想将同一性绝对化的原因所在”。[6](P.290-291)

阿多诺提醒我们,不要将现象界与物自体的区分看得太严肃,尤其是不要在柏拉图的“理念”的意义上来理解它,“物自体”不是关于实体的形而上学:“物自体不过是保留了布拉希特在《三分钱戏剧》里所说的‘崇高的特性’而已,它的存在是为了提醒我们,主观性的知识并非故事的全部。”[1](P.128)“物自体”是没有实质内容的范导性的、限制性的概念,我们最好把它当成提示性的思想标记。阿多诺将物自体称之为“非同一性内容的储藏库”,赋予其极其重要的思想蕴涵:“物自体”是一片位于逻辑学、心理学和形而上学之间的无人地带,被用来安置物的不可被还原的、非同一性的内容,即不能完全被概念性思维所统摄、俘获的部分。某种程度上,阿多诺已经是把“物自体”视为“康德哲学的救恩”[7](P.499)。物自体绝不是一个空洞无物、纯属冗余的概念假设,该设置是康德能够成为非同一性哲学家的关键。②

三、批判哲学与观念论:从非同一性到同一性的倒退

康德极为公正地对待人类经验中不能被概念统摄的“非同一性”因素,始终坚持心智与世界之间有一道不可跨越的认知鸿沟,因此,在阿多诺心目中,康德最接近于“非同一性哲学家”。其后,他的非同一性的哲学遗产被视为糟粕遭到抛弃,后来的观念论者均以消除直观、概念之间的二元对立为己任。

被康德认为是他的批判哲学的最好的批评者的所罗门·迈蒙(Solomon Maimon, 1753-1800),在观念论发展史上是承前启后的关键点:“我提醒你们切切不要忘了,康德的批判成就实际上被后康德的哲学家给遗忘了,这一切是从所罗门·迈蒙开始的。”[1](P.49)迈蒙扭转了批判哲学的方向,为观念论划定了一个议事日程,即克服康德式二元对立。虽然阿多诺极少提到迈蒙,但提的时候说的话都很重,把他看成是观念论传统中背弃康德批判成就的始作俑者。

1790年,迈蒙托人转给康德的一篇批评论文,对先验演绎的合法性提出质疑:先验演绎赖以出发的前提假设,使得它试图解决的问题不可能得到解决,因为,感性和知性如此异质,使得先天概念、经验直观之间的任何联接都变得不可能。根据康德自身的定义,感性、知性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能力,这使得先天综合概念运用于经验不具有可能性。根据这样的前提假设,康德的先验演绎一开始就无法展开。上述批评为后康德哲学的发展定下了基调。在迈蒙的启发下,费希特、谢林与黑格尔等人寻求解决演绎问题的合理途径。[8](P.286)

解决方案的原型仍然是迈蒙给出的,这就是,将莱布尼茨设定的呈现于有限知性中的、既创造经验的形式也创造其内容的“无限知性”概念给重新请回来。被重新请回来的“无限知性”概念,是一个能够将有限客体与主体统一起来的单一的普遍主体,它是费希特式“自我”、黑格尔式“精神”之原型。[8](P.286)费希特用绝对自我的设定、黑格尔用绝对精神的展开来缝合概念与直观、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巨大缝隙。③

在阿多诺看来,概念与直观一开始并没有相互分离而是弥合的,在自我意识形成之前的史前阶段,“符号”与“图像”形成某种“神话般的统一”。一旦自我意识形成,主-客之分便不可避免,也就是说,随着自我意识形成,“符号与图像的分离是不可避免的”[9](P.13)。随后,人们试图将分离的概念与直观连接起来,“哲学家觉察到这一分离所打开的裂缝……他们一再地同时也是徒劳无益地试图缝合这一裂缝;事实上,哲学就是被这一尝试所定义的”[9](P.13)。我们最好把阿多诺这段论述理解成概念探究,而不是对历史事实的追溯。根据Martin Shuster 的解读,阿多诺这里指涉的是从德国观念论开始至今的“整个后康德哲学传统”[10](P.20),实际上他提出的是一个相当强的哲学观点。根据阿多诺的说法,可以说,整个德国观念论的发展史,就是缝合康德式二元对立的一系列尝试,同时也是压制批判哲学中的非同一性内容的一个连续过程。在讲座中,阿多诺反复强调批判哲学与后-康德观念论的这一根本区别:

到了这个阶段,我要对康德所属的观念论哲学史的某个特性做一点强调。理性在康德那里是消极性的,因为它一定会遵守自身的冲动、服从自身的法则,而不管它自身会陷入到什么样的矛盾之中。然而,康德的后继者将这一消极性——仅仅因为它是必然性,因为它是不可避免的是内在于逻辑之中的一种强迫性——转化为积极之物,转化为真理的机制。将康德所说的只是具有消极意味的辩证法转化为一种发现真理的方法,同时也转化为自我显示的真理——这里的核心点是将康德与紧随其后的德国观念论哲学家区别开来的关键。[1](P.38)

康德拒绝从意识领域中推导出一切东西,为此宁愿降低自身理论“自圆其说”的程度,他让无法真正得到解释的东西渗入体系之中,而不是通过将一切都还原为理性的统一性来弥补体系的裂痕。其后,观念论突破自身有限性条件,将康德的主要起限制作用的否定辩证法转变为能动的、肯定的辩证法,“在康德那里是否定性、批判性的思辨概念,到他的后继者那变成肯定性的了。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后康德思想家对康德式哲学展开的批判导致的。我提醒大家注意这一点,希望大家注意到后康德语境中的康德,而不仅是他之前的。然而,这里要补充一句,大家不要忘了:康德的批判性的成就被后康德的哲学家给遗忘了”[1](P.48)。在哲学思想的发展上,这是从“批判的观念论”退步到“思辨的观念论”,即从“非同一性”退步为“同一性”。

四、辩证的二律背反

康德在消极的、限制性的意义上使用“辩证”,这个词有识别谬误、窥透虚妄的意思。二律背反是理性试图把握宇宙整体时必然会出现的不可化解的矛盾,它的提出本身具有浓厚的辩证意味。只有当理性满足于感性接受性所提供给的一切,用康德的说法是,用我们所能找到的现成材料“设计一座与被给予我们、同时又适合我们的需求的材料储备相称的建筑”[5](P.475),也就是,只有当人类能够克制自己的认知冲动从而摆脱了“独断论的迷梦”,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才能够得到化解。

二律背反学说的实质是反独断论:“黑格尔将康德二律背反学说中反独断论的内容从宇宙论扩展到所有思维领域,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它自身也成了一个新的独断论框架。”[11](P.78)康德二律背反学说对否定立场的坚持是贯穿始终的,然而,黑格尔辩证法试图借助否定之否定来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否定对他来说只是达成最终和解的过渡阶段,最终成为一种独断论或教条。同一性、统一性是对客体自身不能被同质化的多元性、差异性的抹杀,相反,否定辩证法的思想意图,是要“将辩证法从这类肯定的特性中解放出来,同时又不伤害其确定性”[6](P.1)。“扭转概念运思的方向,使之趋向非同一性”[6](P.24),阿多诺通过这样的方式将二律背反学说的批判精神贯彻到底。同时,拒绝在最终的调和中来化解所有的矛盾冲突,这是否定辩证法对先验辩证法最重要的继承。

结语

克拉考尔教会了阿多诺如何运用“X光”透视康德,启发了他将第一批判中的内在悖谬理解成现代性经验的思想结晶。康德哲学中不能消除的那些矛盾冲突,不能简单理解成思想家的主观错误,它们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必然性。矛盾的存在非但对该哲学体系的理论价值并没有伤害,恰恰是其真理内容的标识,悖谬、矛盾与困境出现的地方,就是社会真理开始显露的地方。[7](P.499)康德哲学将这些矛盾忠实地记载下来,避免了对“被毁坏的生活形式”进行意识形态扭曲。而德国观念论者要么将社会矛盾表述为永恒不变之物,从而使得人们只能别无选择地与之相调和,要么用逻辑上的非矛盾对这些矛盾加以掩盖,背叛了批判哲学的思想成就。[2](P.152)

否定的、非同一性的思维更经得起社会历史进程的经验,相反,调和的、同一性的逻辑已经被20世纪发生的历史事件所证伪,纯粹理性的悖谬已经演绎成为社会历史当中的悖谬。在《否定辩证法》的“历史模式”中,阿多诺曾集中剖析了普遍历史观的谬误,指出奥斯维辛之后对趋向和解的历史目的论的接受本身就是荒谬的。卢卡奇将克服“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的历史任务寄希望于“历史的实践主体”,但现实当中并没有此类主体可以依托的政治力量,不仅如此,以历史必然性力量来实现主、客体之间的和解的任何集体行动计划,都因为缺乏与之相应的历史主体,而沦为不具有现实相关性的理论臆想。所谓集体元主体只是观念论元主体的翻版,“能够将现实总体化的元主体不过是将观念论的先验主体不合法地实体化了”[12](P.259)。

否定辩证法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吸收是选择性的,而且最关键的地方有所保留。矛盾既是思想展开同时又是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这是阿多诺所认为的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部分,同时,阿多诺拒绝了黑格尔式的趋向和解的立场,这一拒绝使他回到了强调矛盾之不可化约的康德先验辩证法。[13](P.23)康德式辩证二律背反并没有压制冲突,而是维系思想的张力,“使思想能够在两个对立极点之间来回斡旋”[13](P.23),这样的辩证运动永无休止,不产生出一个最终的合题。因此,否定辩证法最重要的来源,不是消除了一切悖论与矛盾的黑格尔辩证思想,而是让张力、冲突不受阻碍地展现出来并且无休止地相互冲撞的康德式辩证二律背反。否定辩证法与辩证二律背反之间的内在关联是一个尚待挖掘的话题。④

注释:

①Bowie将此类对待哲学史的态度称之为“虚无主义的怀疑论者”,Andrew Bowie,AdornoandtheEndsofPhilosophy, p. 33.

②罗伯特·皮平(R. Pippin)提出,阿多诺“非同一性思维”与康德“物自体”观念在深处相互契合,“物自体”具有的不可还原性凸显了“非同一性思维”的精神实质,Robert Pippin,ThePersistenceofSubjectivity:OntheKantianAftermath,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98-120.

③康德1789年5月26日写给赫兹的信中给予迈蒙的批评很正面的评价,然而,康德同时也抱怨说,迈蒙假定人类理性与神的理性属于同种类型的东西,它们的区别仅仅是程度上的不同。参见Frederick C. Beiser,TheFateofReason:GermanPhilosophyfromKanttoFicht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7.

④“虽然《否定辩证法》是基于与黑格尔就辩证法的对话而建立起来的,但是它的批判性目标,它的否出现构成性主体性和它的形而上学承诺、审美摹拟,在根本上都来源于与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对话。清楚明了这一点,是对阿多诺哲学形成某种理解的首要任务”,J. M. Bernstein, “Concept and Object: Adorno’s Critique of Kant,”inTheBlackwellCompaniontoAdorno, eds, Peter E, Gordon, Espen Hammer, Max Pensky, Wiley Blackwell, 2020, p. 4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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