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戏曲思想中的“自然人性论”
——以《四声猿》为例
2021-04-17○安晶
○ 安 晶
明代前期,理学一统天下,封建道德观念的严格化驱使世人将其奉为经典并谨遵恪守。明中后期,由于文化变迁加之社会转型,使得“理学之变而师心”,这其中,“心学”思想,尤其是由“心学”生发而来的“自然人性论”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以至于两宋以来的道学、理学产生摇撼危机。
“自然人性论”在中国传统思想里,是指以人性之真、伦理之善、情感之纯为特征的思想,它重日用、率天性、崇自我、畅真情、顺人欲,倡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欲望合理性,又强调“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的情感天然性。在此思想的影响下,明中后期文艺界兴起了一种旨在释放人性和肯定人欲、主张人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强调抒发真情的创作活动,这突出反映在戏曲创作中对“情”的重视。由此可见,“自然人性论”思想发展的过程,与戏曲思想演变的路径,具有相辅相成的对应关系,它的重要特征之一便是:
标举自然人性论旗帜,抨击内圣之学的伦理绝对主义,……将“理”由道德伦理义改释为自然生理之义,从而将“心”由道德理性本体变为自然感性实体。①赵士林:《心学与美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5页。
从哲学上来讲,这一本体论意义上的深刻变革,所谓“道德理性本体”向“自然感性实体”的转变,是意味深长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被称之为“异端”的明人,标举“自然人性论”旗帜,将唯情重欲的倾向渗入文艺领域,明中后期戏曲的发达,美学思想的叛逆,与这些关联极深,而徐渭的“自然人性论”就是这一矛盾的、反向作用力的结果之一。
一、徐渭其人及其戏曲思想渊源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别号田水月、天池山人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徐渭的一生,王长安曾精辟地概括道:“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十(实)堪嗟叹!”②王长安:《古今戏剧观念探索》,上海:学林出版社,1992年,第12页。足见徐渭丰富的学识以及戏剧性的人生。徐渭一生历经磨难,在遭遇命运的连番打击后,形成了奇特狂怪的个性,在自作《自为墓志铭》中,徐渭将自己的性格定为:“渭为人度于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垢,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③〔明〕徐渭:《徐文长三集》卷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39页。充分表现出徐渭张狂的个性,并将此个性寄情于艺术创作中,其在书法、绘画、诗文、戏曲方面的成就堪称卓绝,《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对徐渭赞赏有加:“为诸生,天才超逸,诗、文、戏曲、书、画皆工。”④谭正壁:《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上海:上海书店,1934年影印本,第4 421页。且将几者融会贯通,其中蕴涵天地荡然之气,任性狂放之风,响彻天际,不绝于耳。
长久以来,代表着大众审美趣味、有着浓郁世俗风格的南戏,一直活跃在下层百姓民众之中,难登大雅之堂,而徐渭却对这种天然本色的南戏情有独钟,其所作《南词叙录》是中国南戏史上第一部理论专著,也是宋元明清四代唯一的一部南戏概论专著。此著分为叙和录两部分,叙的部分详尽叙述了南戏的源流发展状况、声腔格律、风格特色、代表曲家以及品评等,录的部分主要记载了大量南戏曲目和由南戏演变而来的传奇作品。在此书中,徐渭表达了自己对南戏的重视,认为“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将南戏旨归于自然,认为南戏不逊于北曲,并开创了以南戏写杂剧之先河,究其原因便是南戏用词浅显明白,情感真实自然,这也是徐渭的戏曲创作宗旨。
徐渭晚年编辑了一部《选古今南北剧》,长达十卷本。此书以情为主题,收录了元明时期以表现男女爱情婚姻为主题主旨的选集。在书的序言中,徐渭提出极为重要的观点——“人生堕地,便为情使”⑤〔明〕徐渭:《选古今南北剧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 296页。。情是人性的最直接体现,它作为徐渭论曲的核心,始终贯穿交织在他的作品中。只有“终身涉境触事,夷拂悲愉”,在“情”的作用下,才能使“诗文骚赋,璀璨伟丽”。人自生命开始时便有“情”,“情”是人最自然、最本真的本性,自然真情之作可引起强烈的艺术共鸣,可动人心魄流芳百世。徐渭论情倡情,讲求以自然之情作自然之曲,并认为只要是自然真情之作,哪怕是所谓艳曲,其真情实感也可与《国风》相媲美。而徐渭作品所倡导的通俗性,是他理论思想指导下的实际成果。通俗并不代表烂俗,是符合普通百姓的审美标准,反映普通百姓心声的文艺作品,他们虽代表着下层民众的欣赏水平,也同样具有足够的艺术感染力,他们要求的,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容易接受和传播的、具有深刻情感的通俗作品,而不是无趣乏味、没有任何生机的烂俗之作。
徐渭戏曲思想的哲学背景,源自王畿、季本、唐顺之等人,其中明儒唐顺之的“天机自然论”对徐渭影响很大,这位师者对音乐有着独到的见解,他的音乐观是围绕着“天机之自然”来阐述的:
喉中以转气,管中以转声,气有湮而复畅,声有歇而复宣,阖之以助开,尾之以引首,此皆发于天机之自然……凡为乐者,莫不皆然者,则不容异也……然而文之必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则不容异也。⑥〔明〕唐顺之:《董中峰侍郎文集序》,蔡景康编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61页。
唐顺之以声乐歌唱的“转气”和管乐演奏的“转声”,来说明其乐论思想的核心,音乐演奏皆发于自然,最善为乐者是依法度,且到达“神”的境界,以湮畅百变,却能一气呵成,自然天成,这便是天性,是为乐为文者无法改变的。而徐渭对自然人性的探究,便体现在思想中蕴含着“天机自然”的影子,他对心性、真情、本色的追求颇有见地,并将其进行更自然个性化的发展。
在《论中一》中,徐渭提到了“真我”的人性论思想:
语中之至者,必圣人而始无遗,此则难也……重曰为中者,布而衣,衣而量者也,自童而老,自侏儒而长人,量悉视其人也。夫人未有不衣者,衣未有不布,布未有不量者,衣童以老,为过中,衣长人以侏儒,是为不及于中,圣人不如此其量也。⑦〔明〕徐渭:《徐渭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88页。
所谓人之“中”,便是人之本性。这种本性,在徐渭看来,好比老人和小孩都应该穿好各自的衣服,这是自然法则,要去顺应且尊重它,并通过抒发真情实感来表现人性中的“真我”。徐渭认为,天地之间的这一“真我”,是区别于群体存在的个体存在,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天性,不应该掩饰和逃避,更不应该约束和压制。在此,徐渭肯定了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命价值,给予个人极为重要的地位,这颇具人性色彩的个人真我观,与讲求自然人性之真一脉相承,即强调个性的自由和真情实感的释放,正所谓“今之南北东西虽殊,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夫、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属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⑧〔明〕徐渭:《奉季先生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58页。来自大江南北的民间吟曲歌引,虽有不同,但本质源自无修无饰的真性自然。保持真我,批判人性之伪,是徐渭思想的重要观点,也集中反映在他的戏曲作品《四声猿》中。
二、《四声猿》中的“自然人性论”思想诠释
《四声猿》是徐渭最具代表性的杂剧,也是明代杂剧的巅峰之作,它的问世,震惊曲坛,获百家盛赞。整剧由四部短剧构成“四声”,创作风格十分独特,嬉笑怒骂自成一格,把明代压抑已久的思想和情感的世界,声声掀翻于作品之中!
所谓《四声猿》,便是“猿叫肠堪断”,徐渭将哀怨的四声,用悲剧性的线条串联起来,把四个看似独立无关联的主人公汇聚到一起,用新奇的手法展示了丰富的内涵,表达了共同的悲情主旨。它的曲词,本色生动,明白晓畅,正如“越俗越家常越警醒”“宜俗宜真”⑨〔明〕徐渭:《题昆仑奴杂剧后》,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 093页。。徐渭在《南词叙录》中谈及宾白时说道:“唱为主,白为宾,故曰宾白,言其明白易晓也。”也就是说,宾白要明白易晓,曲词宾白俗,感情确是真。徐渭擅长通过轻松活泼、自然风趣的风格,充分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被明代文人陈栋誉为:“其词如怒龙挟雨,腾跃霄汉,千古来不可无一,不能有二。”⑩罗萍:《绍兴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7页。
《四声猿》⑪文中引用《四声猿》中具体曲词,除专门注明者外,均为徐渭撰、周中明校点,《四声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特此说明。中四个故事,分别讲述着不同的情节,烘托出徐渭对人性的思考。
一声为性情真实、痛斥曹操的祢衡。祢衡是《狂鼓史》中的核心人物,徐渭将其塑造成一个善良正直的文人,并用英勇就义赋予他英雄的形象。祢衡和曹操处于对立的一面,在阴间,他痛骂曹操,将在现实中受到的屈辱通过俚俗自然的语言来反击曹操,使听者大快人心。
《狂鼓史》中有一个人物叫察幽,在幽冥界中,他是个善体察并能秉公处事的人。为了让祢衡报现实中对曹操的仇怨,察幽说道:
他如今不久要上天去了,俺待要请将他来,一并放出曹瞒,把旧日骂座的情状,两下里演述一番……下官斗胆,敢请先生权做旧日行径,把曹操也扮做旧日规模,演述那旧日骂座的光景,了此夙愿。
紧接着,当祢衡面对曹操的鬼魂时,劈头便骂,将心中的愤慨倾泻倒出,几段曲辞尤为精彩:
【胡芦草混】你害生灵呵,有百万来的还添上七八。……恶心肝生就在刀枪上挂,狠规模描不出丹青的画,狡机关我也拈不尽仓猝里骂。
【混江龙】(俺这骂)一句句锋芒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
这些都是家常自然之语,气韵充沛,人性中最直接的怒、恨,透过朴素直白的曲词,声情并茂地传递出来,那“一句句”“一声声”真如卷着狂沙、带着锋芒剑戟的狂言暴雨,气势磅礴地宣泄着满腔的恨意。
二声是抵挡不住美色的诱惑,在人性面前,破除清规戒律,欲望占据上风的和尚玉通,以及后身脱去伪善的外衣,为复仇展示自然纯然之本性、最终悟得成佛的柳翠,充分表现出对一切压抑人性的佛法、伦理纲常极为辛辣的讽刺和嘲弄。
从戏中的具体情节来看,红莲诱和尚玉通破戒,到玉通投胎后身陷娼门伺机报复,之后明月和尚感悟玉通,玉通终放下执念,其中没有强调佛门的清规戒律,亦没有三令五申封建伦理纲常,反而直面活泼泼的人性中难以抑制的情欲释放。那位闭门潜修了二十年的玉通和尚出场时就已暗示他“猿心不好降”:
南天狮子倒也好提防,倒有个没影的猢狲不好降,看取西湖能有几多水,老僧可曾一口吸西江?
修行了二十年的和尚,仍没有控制好本性中的欲望,不论“想多情少”还是“想少情多”,都“少不得扑咚咚一跤跌在十八层阿鼻地狱。”皆因玉通和尚猿心未收,使得他无法抗拒情欲的诱惑:
看起来百药的气味,还不如人身上的气味更觉灵验……
玉通和尚破色戒之后,从修行者变为了充满“人”气味的世俗者,这一转换,都是无法超越本性的欲念在作祟,二十年修为被“一个小蝼蚁穿漏了黄河堑”。他在犯色戒之后所唱的《得胜令》一曲:
你又不是女琴操参戏禅,却原来是野狐精藏机变。霎时间把竹林堂翻弄作桃花涧,红也么莲,你为谁辛苦为谁甜?替他人亏心行按着龙泉,粉骷髅三尺剑,花葫芦一个圈。
曲词仍然是轻松风趣的家常俗语,形象地刻画出一个破戒之后,无所适从却又自怨自艾的佛门中人。他那有着二十年修行工夫的“竹林堂”,在野狐精三尺剑下,花葫芦一个圈,刹时间就被翻弄成违背伦理的桃花涧,象征着对封建传统极大的蔑视和挑战。
最终,玉通经师兄月明和尚点化,二人轮唱【收江南】,将“这一切万桩百忙”归于“都只替无常褙装”,放下了色、嗔等各种执念,一切成空,得以成佛:
师兄,俺如今要将。师弟,俺现今不将。(合)把要将不将都一齐一放。
这充分印证了徐渭人性论的看法,食、色,是最自然的本性,即使是出家人,也会在人性面前屈服,二十年的修行就此瓦解。只有正视人性中的欲望,坦然接受它,才能从执念中解脱。由此可见,对一切压抑人性的礼法、纲常礼教,徐渭都是持批判和嘲讽的态度,越是压抑、禁锢真情本性,越是违反自然规律。
三声四声分别讲述的是女扮男装、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木兰和女状元春桃,此二人于明代是有悖传统的女性形象的。明代对女性的束缚十分严苛,宋儒倡导的节妇烈女观念,在宋元时期还没来得及深入骨髓,却在明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明代尤以讲顺从、重妇德、守贞节的女性为荣为尊。资料显示,《明史》中所收的烈女节妇传记比前代多出许多,刘达临在《中国古代性文化》中提道:
连《烈女传》及其他传中附及,……《元史》竟达187人。《元史》是明朝的宋濂等人纂修的,明朝极力提倡贞节,所以搜罗的节烈妇较多……到了清朝人修《明史》时,所发现的节烈传记竟不下万余人,多次筛选,最后还有308人,几乎是《元史》的一倍。⑫刘达临:《中国古代性文化》,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31-732页。
除守贞节烈以外,明代有多名女子甚至割肉为丈夫或长辈疗伤,堪称人性扼杀、理性异化的极端案例。男尊女卑的观念渗透着整个社会,除了男性觉得女性的服从和贞烈天经地义,女性自身也自觉认同着以男性为尊的文化。不仅如此,在封建思想的洗涤下,她们甚至成为约束女性的辅助者,著书立说,宣扬女教,既是男权主义的受害者同时也是施暴者,如皇后、后妃编写《女鉴》《内则》《女训》等著述,以位高权重的女性角色来达到扭曲人性的目的,女性禁欲已经到了空前的地步。而徐渭笔下的木兰和春桃,是两位顶天立地、雄才伟略的女子。她们征战于沙场,挥情于庙堂,所谓“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的骇俗之论,是对封建礼教的挑战,对自由生命的讴歌。
木兰在出征之前,展示了自己不逊于男子的武艺:
衣鞋都换了,试演一会刀看。(演刀介)……演了刀,少不得也要演枪。(演枪介)……箭呵!这里演不得。也则把弓来拉一拉看,俺那机关和那绑子,比旧日如何。(拉弓介)……俺这骑驴跨马,倒不生疏。可也要做个撒手登鞍的势儿。(跨马势)
春桃要装扮成男儿身,并更名崇嘏时,春桃自报家门:
既工书画琴棋,兼治描莺刺绣。……咳!倒也不是我春桃卖嘴,春桃若肯改粧一战,管倩取唾手魁名。那时节食禄千钟,不强似甘心穷饿。此正教做以叔援嫂,因急行权;矫诏诛羌,反经合道。
这里,徐渭展现的是女子们在以男性为尊的封建社会里,能文能武,尽情挥洒才能的“裙钗伴,立地撑天”。在妇女受封建压迫最为严苛的明代,徐渭尊重妇女,要求男女平等,高扬人性中自然的光辉。
除此之外,徐渭的曲词时常透露着对封建制度的不满,对传统文化的批判:
(外)得字不押韵了。(丑)韵有什么正经,诗韵就是命运一般。……所以说“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
他在《女状元》第二折中描述了主考官周丞相(外)与考生胡颜(丑)的对白,用大胆的言辞指出科举制度的弊病,诗韵好不好全凭宗师说。在那个时代,徐渭作为社会底层的文人百姓,无畏所面对的那个充斥着假人、假事、假道学的社会,桀骜不驯,敢说敢做,本着以己之力与万人对抗的勇气,建构起以“自然人性论”为思想基础的戏曲体系。
这“四声”真实的影射了现实社会的各种现象,表现出徐渭对人性的看法,戏曲中所反映的尊重人性,强调真情实感的流露,显示出徐渭要求自由、平等的民主意识。作为揭露社会丑恶现象的戏曲作品,《四声猿》反映的是徐渭的审美旨趣,更体现出在真情的投射下,戏中角色冲破理学的束缚,坦诚面对喜怒哀乐这些最直接的人性,并以啼笑喜叹、嘲弄讥讽的方式传神地表达出来。其中饱含着不受约束、自由驰骋的个性特征。而他的作品还原了生活的本色中所透露出的现实主义思想,仿佛于明代曲坛一股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引人回味。正是徐渭最自然、最真实人性的自由抒发,才使得《四声猿》成为一个民族人格精神、文化理想的体现,拥有着不可或缺的历史价值和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