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语治边：边境治理的一种特殊方式*

孙保全

(云南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一、问题的提出

标语又称公示语、标识语、警示语，通常被界定为一种用简短文字写出的具有宣传鼓动作用的口号。作为一种信息传播与宣传的手段，标语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都有所应用。中国的标语历史更可谓源远流长，甚至可以追溯到秦始皇一统六国后在泰山上“刻石颂秦德”[1]的行为。近代以后，标语得到了更加广泛的应用，并在社会变革的各个阶段和关键节点上都发挥了独特的宣传动员作用。在今天国家治理的各个领域中，标语的使用仍呈现方兴未艾之势：上至国际事务、大政方针，下至基层治理、邻里关系，标语可谓是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因此可以说，标语虽小，却在国家治理和国家发展中扮演着不可小觑的角色，甚至在我国有“标语治国”一说。

在不同时期、不同领域和不同区域环境中，标语的内容、形式和功能又是因时而变、因事而变和因地而变的。现有的标语研究大都暗含着一个以“内地”为主的空间预设，而相对忽视了对国家边缘性区域的考察。但实际上，在边境这个独特的空间场域和社会场域之中，存在着诸多不同于“内地”的政治社会问题，也相应形成了特殊性的治理生态、治理结构和治理过程。因此，作为一种特定的治理方式，边境标语在制定主体、作用客体、传播形式等方面均表现出明显异于“内地”之处。

二、边境地区的标语及其特点

作为一种信息传播载体和社会治理方式，标语在中国的使用可谓历史悠久、范围广泛。而在不同的时空场景中，宣传标语的内容、形式和功能往往是特定的、有针对性的，呈现出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的特点。与“内地”相比，边境显然是一个特殊的政治地理空间，边境治理则是一个具有专门内涵的治理领域。独特的治理需要和治理实践，使得在边境地区使用的宣传标语也形成了不同于“内地”的鲜明特色。事实上，也正是由于这种特殊性的存在，才使得“标语治边”成为了一个值得专门探讨的话题。

从词义来理解，边境标语是存在于边境地区的宣传标语。而在我国，“边境”一词实际上包含了“边”和“境”的两层涵义：“边”指边界，是一个线性的地理概念；“境”指区域，是一个纵深性的空间范畴。作为主权行使的界线和领土空间的外际线，边界是划定边境范围的基本参照。同时，中国的边境范围又是以一定的行政区划作为空间单位的，并且存在着边境省区、边境州市、边境县、边境乡镇等不同的界定口径。这样一来，“边界”和“政区”就构成了边境空间范围的两个基本维度，其中按照县域来认定边境范围的做法最为常见。中国同周边国家签订的若干边境管理协定，都是以县级行政区来界定边境地区的。作为中国最典型的边境治理政策，“兴边富民”行动也是以沿边县(市)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边境团场作为主要实施对象的。从这样的界定口径来看，边境标语就主要指存在于边境县(市)辖区范围内的标语。标语这种文化现象之所以能够经久不衰、分布甚广，根本原因就在于它具有独特的信息传播功能，并且在不同历史时期和社会领域中都充当着不可或缺的治理手段。尽管人们对于标语这种治理方式多有诟病，但在很多情况下却难以找到更为适用的传播媒介，而这恰恰说明了标语在社会治理领域中存在的必要性。正因如此，在全国的140个边境县和58个边境团场，可以经常看到各种类型和内容的边境标语。作为一种社会治理手段，宣传标语在边境治理中的运用总体上是较为充分的：不仅覆盖的地理范围颇广，而且涉及的边境事务也十分丰富。总的来看，边境地区的宣传标语除了具备简便、醒目、视见率高等一般性的要素之外，还表现出四个方面的突出特点。

一是存在于“边境场域”之中。在现代国家的地理空间格局之中，边境具有独特的地缘政治属性和地缘经济属性。边境既是相对于“中央”的“地方”，又是相对于“核心区”的“边缘区”，是“中央-地方”视角与“核心-边缘”视角交叉下的空间概念；对于主权领土安全来说，边境是拱卫国家的一道屏障；对于全球化进程中的对外开放而言，边境又是国家走向世界的一条通道。在这样的政治地理空间之内，国内与国际、经济与政治、民族与宗教、传统与现代、国家与社会等各种势力和力量之间互动频繁、相互激荡，由此结成了复杂的政治社会关系，形成了一个具有特定内涵的“边境场域”。而边境标语正是处于这样一个空间场域之中，其内容、结构、形式、功能、作用范围，都由于受到这个先天条件的根本性影响而不同于“内地”的标语。

二是承担着边境治理功能。宣传标语是一种承载和传播信息的载体，进一步说是一种社会治理方式，具有社会治理的工具性价值。在不同时期、场所、领域之中，标语的存在都源于某些社会问题及其治理需要，边境标语也不例外。与“内地”不同的是，边境标语所涉及的公共问题和公共事务，都不可避免地受到“边界”因素直接或间接的影响，这使得标语的指涉对象和内容形式往往都很特殊。由于边境问题纷繁复杂，标语所承担的治理功能也是多种多样的，但概括起来则无外乎边境安全、边境稳定、边境发展、边境开放四个方面。当然，边境标语所承载的治理功能，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有些是单一的，有些是多样的和复合的；有些功能是在标语制定环节上就被主观赋予的，而有些虽没有被意识到，但却是客观发挥作用的。

三是针对边民及涉边群体。无论是宣传教育、社会动员还是社会化控制，标语的社会治理功能都是通过信息传播来实现的。而从整个信息传播过程来看，标语则处于一个媒介性的环节和位置，这个过程大体包括：信息主体(传播者)—信息(讯息)—标语(媒介)—信息客体(受传者)。这样来看，标语的信息传播乃至其社会治理功能的实现，最终都有赖于对信息受传者产生实际影响。因而一般来说，标语应当有明确的针对群体，这样才能够做到有的放矢。同其他区域和其他领域标语不同的是，边境标语的指涉对象主要是与边境及边界发生关系的人。这类人既包括沿边生活的居民即边民，也包括由于各种原因而置身于边境地区的人员；既包括本国居民，也包括他国特别是邻国居民。

四是来源于特定性的途径。一般而言，宣传标语主要来源于国家法律政策、国家领导人讲话、重要会议文件、党政机关的创制、人民群众的发明等几个途径。而边境地区使用的标语不但与上述途径有关，还具有一些特殊性的产生渠道。不仅边境地方政府制定了大量标语，而且当地驻军系统也会根据边防和边境维稳的需要而设立相关标语。此外，由于边境多为少数民族聚居地区，源自于民族传统习俗和谚语的标语也屡见不鲜。与此同时，此类标语的形成还同边境问题及边境治理需要直接有关。针对非法跨境活动、边境难民、边境冲突、边界维护、国防安全等问题，边境治理的各方主体都会制定相应的宣传标语。由于产生渠道的多元性和特殊性，很大一部分标语是边境地区所特有的，由此凸显了边境标语相对于“内地”的地域特色。

三、标语在边境治理中的运用

作为一种治理手段，标语具有简明、便捷、成本低、覆盖率高等不言而喻的优势，因此被广泛地应用于国家治理的各个领域。而对于边境治理而言，制作和广设标语还具有符号政治的特别意涵。边境是国家疆域中最边缘和最偏远的空间范畴，而标语的存在则将国家意志、国家政策、国家法律、国家符号跨越空间障碍和科层体制，直接嵌入到了权力末梢地带，进而成为边境地区国家在场和国家建构的一种特殊形式。正因如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随着国家边界的逐步划定和边境空间的渐次确立，标语便作为一种政治符号被施用于边境构建和边境巩固的治理活动。今天，边境及边境治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不断凸显，边境标语的使用也越来越受到重视，并且呈现出多元化和规范化的态势。归纳起来，对于标语在边境治理中的应用，可以从几个层面来加以理解。

其一，边境标语的制定。尽管中国边境通常是以紧邻边界的县域为行政单位来划分的，但边境治理却不仅仅是一个县域治理范畴。从中央政府到辖有边界的省(自治区)级、地市级、县级、乡镇级的地方政府，都会不同程度地介入边境治理活动之中，由此形成了一个纵向上的层级式治理结构。而从各地公布的标语来看，以地市级政府和县级政府为主体制定的标语最多。其中一部分是其自主创制的，另一部分为根据中央政府和省级政府的政治文件、法律政策编制而成。除了地方政府(广义)以外，军事部门、社会组织、企业等也会制定相应的标语。从制定目的来看，边境标语的产生多出于边境日常维护和管理的需要，这也构成了边境地区宣传标语的主要部分。与此同时，有些标语是根据某种突发的边境事件、专项的治理活动而临时制定的。由于制定主体的多元性、制定目标的复杂性，边境标语也呈现出多样化和碎片化的特点。

其二，边境标语的内容。边境问题和边境治理的复杂性，决定了边境标语的内容也是十分丰富的。一是摘录和传达国家决策层的重要讲话和中央重要会议文件精神。如地处中缅边境的云南省镇康县在十九大召开后，就挂出了“将十九大报告精神，转化为戍边卫国动力”的标语。二是宣传与边境紧密相关的国家战略、边境政策和边境法制，如“一带一路”倡议、“兴边富民”行动，以及出境入境管理法律法规、各边疆省份的边境管理条例等。三是对于特定边境治理活动的宣传，包括近年来国家层面推动的“爱民固边”、党政军警民“五位一体”合力治边等，以及各地采取的特色治边机制。四是守边固边文化的宣传教育。在中哈边境第一村——吉木乃县吉木乃镇萨尔乌愣村，就长期挂有“爱国守边永远在路上”“爱国守边情，世代相传承”“爱国、守边、感恩、奋斗”“国家好，民族好，大家才好”等大幅标语，营造出了浓郁的边民护边文化。五是一般性的社会治理标语。这类标语从内容上来看与“内地”并无区别，但由于存在于边境地区，所以在客观上也发挥着边境治理的功能。

其三，边境标语的表达。为适用于边境地区独特的社会文化环境和治理需要，边境标语传达信息的方式通常也颇具特色。一是“双语”表达。在边民跨国流动频繁的区域，很多标语不仅使用中国文字，而且还使用相应的邻国语言，旨在起到向他国边民传达信息的作用。如，云南省麻栗坡县就在中越边境相连的各个主要路口，设置了中越双语的交通标语：“骑车请戴安全帽，流汗总比流血好”。二是通俗表达。2018年春节期间，广西东兴市某边境派出所便民服务岗放置了“合法出入境，开心过大年；非法出入境，伤心过囧年”的标语牌。通过类似贴近边民生活的表达方式，边境标语将宏观性和抽象性的边境治理目标变得具体化和可操作化。三是“转换性”表达，即把一般性政策、工作与边境实际相结合。例如，将乡村振兴与边境振兴、脱贫攻坚与边境扶贫、治安管理与边境稳定、卫生防疫与边境疫情防控等相关领域结合起来制作宣传标语。中越边境上河口县的“边境兴，则云南兴；边民富，则边防固”这则标语，就将边民脱贫致富同边防巩固联系起来。近年来，西南边境地区普遍张贴的“消除疟疾，谨防境外输入再传播”标语，鲜明地宣传了边境防疫信息；在绥芬河市用中俄双语书写并置于主干道路两侧的“中俄经贸桥头堡，反邪教斗争最前沿”标识牌，在反邪教斗争中体现出了边境特色。

其四，边境标语的放置。标语如何书写、张贴、悬挂，是这项治理工具发挥作用的关键一环。在标语放置问题上，既要做到覆盖全面，又要防止标语泛滥导致“信息污染”。对于边境地区的治理而言，在那些敏感和重要地带设置恰当的标语是十分必要的，这些地点包括：口岸、边境通道和便道、边境临时警戒区、边境互市贸易区、边境旅游景区、边境禁区以及其他沿边区域(尤其是被称为“一寨两国”“一坝两国”“一河两国”“一桥两国”“一镇两国”的特殊区域)。在广西崇左花山国家级风景区，就有“走观景道路游览，勿越国界”的简单标语，对来边游客进行必要的提示；在被称为“西北第一村”的新疆阿勒泰地区的白哈巴村，有一条被镌刻在石头上的标语：“我家住在路尽头，界碑就在房后头；界河边上种庄稼，边境线上牧羊牛”。这则标语通过形象描述，将“国”与“家”在边界要素上进行联系，体现出边民“种地就是站岗，放牧就是巡逻”的守边固边作用。

当然，边境地区既有上述列举的令人称道的标语，也不乏无效标语甚至是负面标语。如，曾有游客将中俄边界上悬挂的“国界以内是幸福，国界以外是深渊”“非法越江，魂断他乡”“俄政策：越界就抓捕，抓捕就判刑，逃跑就开枪，反抗就击毙”等标语传至网络，就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同其他地区相比，边境地区是国际之间贸易、投资、人员往来交流的密集地区，也是意识形态、思想文化、价值观念相互交流、相互竞争的前沿阵地，“外国人往往透过形形色色的标语，观察中国的政治风云，解读中国的文化内涵”[2]。标语使用不当不但削弱了信息传播功能，还会有损国家形象甚至可能引发外事问题，因此不能等闲视之，必须加以重视。

四、标语承载的边境治理功能

对公共信息进行简单而有效的传播，是标语在社会治理中使用价值的突出表现。尽管当前标语的使用状况良莠不齐、饱受争议，但若对其采取因噎废食的态度显然也是不合理的。尤其是在边境地区，宣传标语的传播功能不仅重要而且还很特殊：一方面，通过标语来实现边境管理信息的有效沟通，这本身就是边境治理活动的题中之义；另一方面，标语信息对涉边人员的宣传和动员，促使其自觉遵守和维护边境秩序，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助于减少边境管控的行政成本。具体来说，标语在边境地区承担的治理功能又可分为若干维度。

首先是警示功能，即警示和提醒涉边人员的言行举止。紧邻国家边界的地缘特性，使得边境及边境治理存在着诸多不同于“内地”之处。这个方面的一种典型现象是：于“内地”司空见惯的行为，在边境场域中却很可能破坏边境秩序，触犯边境管理的法律法规，甚至由此引发外事纠纷和外交问题。正因如此，在边境地区张贴和悬挂警示性标语来时刻提醒涉边人员，就变得十分必要。此类标语在边境地区最为常见，并且通常涉及几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对于非法越界的警示，如云南省畹町口岸的“中缅国界，禁止跨越”“禁止从非法通道出入国境”“国境围栏，禁止翻越”等标语就属于此类；二是对边境非法作业的警示，如黑龙江呼玛县政府就在中俄界河附近设置了“禁止私采江沙、越界捕鱼，树好边民形象”的标语牌；三是对边境特殊区域管控的警示，如伊犁军分区就在一些边境禁区树起了用汉维两种文字书写的“边境禁区，禁止进入”的标语牌。

其次是宣传功能，即宣传党和国家的边境和边民政策。近年来，国家对于边境地区的稳固和发展越来越重视，相继出台了多种实边惠边政策。其中一类政策是专项型的，即专门针对边境和边民而制定的政策，最具代表性的有“兴边富民”行动、沿边开发开放政策、边境地区转移支付政策、边境扶贫政策，以及专门针对边民出台的《关于加大边民支持力度，促进守边固边的指导意见》等等。另有一些政策是非专项型的，包括全国通行的政策以及全国性政策中对于边境地区的特殊规定。边境标语制定素材的很大一部分就是来源于这些专项和非专项的边境政策。如广西靖西市张贴的“兴边富民结硕果，民族团结共繁荣”，新疆边境地区普遍张贴的“社会稳定，长治久安”，及云南边境地区围绕“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生态文明建设排头兵，面向南亚东南亚辐射中心”三个发展定位张贴的标语等都体现了政策宣传的功能。质言之，此类宣传标语暗含着三个层面的意义，即推动政策的贯彻执行，增进边境居民的政策认知，提升边民的政策认同。

再次是社会化功能，即强化边民的法治意识与政治认同。诚如有学者所言，“边境治理离不开边民守土固边作用的发挥，而这种守土固边行为又要依靠强烈的边民意识来维系。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维护边界、维护国家主权的领土意识，虽身处边陲但仍为国家公民的国民意识，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责任意识。”[3]。然而这种支持守边固边行为的边民意识并不会自发形成，必须经由一定的社会化机制才能得以确立和巩固[4]。在这个方面，宣传标语就充当了一种强化边民遵纪守法、守边固边的社会化结构。如广西那漏边境检查站张贴的“协助恐怖分子非法出入境的，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标语，阿勒泰军区在边境地区长期悬挂的“边境铁丝网，破坏有罪，翻越违法”的标语牌，就是法治教育的一种形式。通过这些标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范涉边人员违法而不知、知法而不能自觉遵守的行为，从而有助于边境秩序的维护和管理。此外，有些标语则旨在增强边民的国家意识和国家认同，以发挥其守土固边的积极作用。如黑龙江省漠河县沿边地带就有“边境连着你我他，守界维系千万家”的标语，西藏自治区察隅县的“维护国家安全是每个公民的神圣义务”“爱国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等标语。

复次是震慑功能，即营造管边控边的总体氛围。边境地处国家政权管控的末端，容易受到境外因素的影响。再加上跨境民族与宗教众多、经济社会发展相对滞后、自然地理环境较为复杂等多重因素，使得这一区域容易出现棘手的违法犯罪问题，直接影响边境稳定乃至国家安全。而边境地区有关管边控边的多种标语，正可针对这一问题发挥震慑功能。在这个方面，一些边境地区的标语内容颇具代表性：内蒙古自治区边防委员会办公室制定的“严禁损坏边防基础设施行为，严厉打击边境走私偷渡活动”标语；云南省芒市的“严禁中国公民非法出境，严禁中国公民出境赌博”标语；广西边境地区广泛设立的“毒品一日不绝，禁毒一刻不止”标语等。这些标语在发挥警示、宣传、教育作用的同时，还营造了一种浓厚的管控氛围，对非法活动特别是跨境性的违法犯罪活动产生着震慑效应。

最后是宣示功能，即对国家主权进行符号性宣示。边境位于国家领土的最外层，是主权管控的边缘性区域，边境安全和稳固关乎国家主权领土安全。因此，在边境地区以某些标志物和象征符号来宣示国家对领土空间的占据和控制，是世界各国进行边境治理的普遍做法。在中国的边境地区，除随处可见的国旗、党旗等正式的主权和政权符号外，还有标语这种非正式的政治符号。一方面，张贴于口岸、国门、通道等场地的一些标语，具有很明确的主权宣示意义。如在著名的红其拉甫边检站就竖立着“您已进入中国，请遵守中国法律”的警示牌，既有法律警示内涵，又有主权宣示的意味。另一方面，关于边境政策、法律法规、国家认同的宣传标语，本身就意味着国家的在场，客观上也具有宣示主权的作用。

五、标语折射的边境治理逻辑

如前文所言，宣传标语是一种特殊性的治理手段，其使用价值在于解决特定的社会问题。在边境这一空间场域和社会场域之中，标语的制定和运用自然也要适应边境及边境治理的性质与特征，是围绕边境治理面临的突出问题来发挥作用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边境地区广为使用的标语实际上可以被看作是某个时期内边境治理实践的集中体现，反应着边境治理的目标、理念、过程、特点。诚如有研究指出的：“标语虽只是几个或数个方块字的简单组合，却是这个国家时代精神、理想信念、行为规范的凝练和概括。”[5]因此，透过形形色色的标语，可以洞察中国边境治理的基本内容和内在逻辑。

一是边境治理的复杂问题。边境标语是为了解决边境问题而制定和张贴的，是一种问题导向的治理工具。因此，通过观察不同内容和形式的标语，能够在很大程度上获悉中国边境治理面临的复杂性问题。首先是边境安全问题。除个别边境地区以外，传统军事性的边防安全问题已逐渐淡化。但各地标语表明，边境安全仍然面临着非传统性因素的“侵蚀性”和“干扰性”影响，并且这样的非传统安全问题呈现出愈发多样化和复杂化的特点。其次是边境稳定问题。边境标语的涵盖范围，既包括有形的非法跨境行为和活动，也包括无形的文化认同和意识形态领域的问题。再次是边境发展问题。不但包括边境地区的经济发展，还涉及社会文化事业的发展，其中沿边开发开放领域的问题是各地标语关注的重点。最后是一般性的地方问题。如，当下“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标语也在边境地区广为使用，在一些地区还同边境安全稳定问题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二是边境治理的二重取向。在全球化时代的民族国家中，边境既是拱卫国家安全的屏障，又是国家对外开放的前沿，同时扮演了“墙”和“门”的双重角色。边境及其治理的这一特性，也在宣传标语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历史上，受到周边地缘政治形势和国家治理理念的影响，中国的边境治理曾以“管控”为基本取向，主要针对边境安全和边境稳定问题。如“翻越国界线就是投敌叛国”，就是1960年代新疆伊犁边境地区针对边民非法外流问题而设立的标语。而随着国家发展和边境环境变迁，今天边境治理在强调边境维护与管理的同时，大大增加了“开放”和“发展”的内容。在地处中缅边境的云南省瑞丽市，就随处可见“户户是哨所，人人是哨兵”“守边有责、守边负责、守边尽责”“强边固防人民群众是主体”等宣传和动员边民守边固边的标语，但同时也广为张贴“改革不停顿，开放不止步”“大美瑞丽，黄金支点”“好买卖带来好日子”等针对边境贸易、跨境经济合作和边民互市的标语。从这样的标语中可以看出，当前中国的边境治理实际上是坚持了“管控”和“开放”的双重价值取向。

三是边境治理的多元主体。边境的地缘特性及其面临的复杂问题，决定了边境治理任务不是某个单一主体可以独立完成的。与“内地”的地方治理不同，边境地区的治理主体不仅是多元的，而且还是特殊的。从边境标语的制定和发布主体来看，除了一般性的党政部门之外，还包括了各级外事部门、口岸管理部门、边防委员会、军事部门、边(跨)境经济合作区管理部门、社会团体、市场组织等。不同部门和组织制定的标语内容，既有差异性也有相通之处，暗含着不同治理主体之间的分工协作关系。同时，通过边境标语对广大沿边群众守边固边的社会动员来看，边民实际上既是边境治理的客体，也是边境治理的主体，他们以协同性和辅助性的形式参与到边境治理活动之中。

四是边境治理的复合路径。从空间维度上来界定，边境标语主要就是存在于辖有边界的县域中的标语口号。而根据宣传和传播的信息内容，又可将边境标语划分为两种基本类型：一类是“边境特有标语”，也就是针对边界和边界问题而制定的标语，这类标语仅存在于或主要存在于边境地区，而在“内地”则不常见或根本不存在；一类是“边境一般标语”，亦即不但存在于边境，还存在于“内地”的标语，从其内容和形式来看与“内地”并无二致。但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表面上与“内地”相同或相似的一般性标语，由于置于边境的空间场域之中而被特殊化或者说是“边境化”了。原因就在于，这类标语通过传播一般性信息来介入常规社会问题治理的过程，同时也正是其作为边境地区社会治理工具来发挥作用的过程。进一步说，一般性标语不仅存在于边境地区，而且也承担着边境治理的功能。在边境地区，“特有标语”和“一般标语”之间并行不悖、交互作用。这种现象表明：与边界有关的“跨境”治理和与县域有关的“地方”治理，共同构成了一种“复合型”的边境治理路径。

五是边境治理的区域差别。复杂的治理问题、二重性的治理取向、多元化的治理主体、复合型的治理路径，构成了中国边境治理的基本模式和特征。但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是，不同边境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区域性差异，“口岸维护、边境经济合作区管理、外流边民回迁、境外社会组织管控、国际难民安置等问题在各边境县域内的凸显程度并不一样，甚至在某些边境县域中根本不存在这些问题，自然就不被列入县域治理的范畴。”[6]在这样的条件下，各地标语对于边境安全、稳定、发展、开放的侧重有所不同。与此同时，每个边境地区还会根据自身独特问题来制定相应标语。例如，紧邻中缅边界的云南省勐海县针对“人象冲突”问题悬挂警惕野象袭击的标语，中越边界沿线的一些县市曾普遍设置提示“雷区”的标语等。各边境地区在标语内容和标语使用方面的差异性，恰恰印证了中国边境的区域性差异和差别化治理的逻辑。

六、结语

边境无小事，宣传标语这件“小事”尤其不应当被忽视。简易、醒目、成本低、视见率高的特点，使得标语能够作为有效载体将国家意志与国家符号带到最边缘地带，实现“国家到边”和“国家在场”，进而成为边境场域中国家建构和国家治理的一种形式。因而，尽管标语口号这种信息传播方式长期以来饱受诟病，但在边境治理中其功能和角色是难以替代的。受到边界要素的影响，宣传标语的制定和使用都被置于一种独特的空间场景之中，不仅具有一般性“地方”问题治理的功能，而且还具有边境地区特有的“跨境”问题治理的功能。这样一来，边境标语的性质、内容、形式、对象、作用都具有明显的不同于“内地”之处，应当被视为一种特殊性的文化现象和治理工具。

透过形形色色、内容丰富的标语口号，可以看出边境社会的历史变迁，洞察国家对边境的空间功能定位和战略部署，获悉不同边境之间的区域性差异和差别化治理。总之，小标语折射出了大问题和大趋势。与此同时，小标语还担负着大功能。无论是意识形态领域还是社会实践领域，标语的边境治理功能都是不容小觑的。近年来，在国家安全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区域间均衡发展越来越被强调，以及国家外向型发展战略越来越明朗的时代背景下，边境及边境治理的地位和意义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显。在这样的条件之下，重新认识边境标语的内涵属性和使用价值，从而促使其更好地适应边境治理形势，进一步发挥边境治理功能，就具有了新的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