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王朝国家的治边方略及其当代价值*
2021-04-17方盛举
方盛举,李 骄
(云南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边疆是国家疆域的边缘性部分,其对国家安全、稳定和发展全局具有重大影响,从古到今,明智的国家政权都非常重视边疆治理。边疆因其具有地理的边远性、文化的多元性、社会的异质性、经济的落后性等特征,国家对其治理也相应采取与内地不一样的特殊方法和策略。当前我国处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前进道路上充满着各种风险挑战,不充分不平衡发展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成为阻碍国家可持续发展的主要障碍,因此实现各区域各领域的协调发展、平衡发展,成为国家治理的重大责任。加强边疆治理就是实现区域协调发展、平衡发展的必然选择。为此,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了“加强边疆治理,推进兴边富民”的重大任务。当前加强边疆治理离不开对历史经验的借鉴。我国古代,尽管经历了不同王朝国家的更迭演变,但积累了大量关于边疆治理的政治智慧和政策经验。本文试图以现代政治学的理论视角,系统回溯和概括总结我国古代王朝国家时期的治边方略,以对当前加强边疆治理提供启发和借鉴。
一、建政控边方略
建政控边是指王朝国家的中央政府秉持中央集权原则,为方便王朝进行统治和管理,根据边疆区域的边远性和异质性特点,以羁縻之治为理念,将王朝国家的边疆划分为具有层级性和边界性的政区,以此来加强对边疆地区的有效控制和管理。由此,王朝国家的权力延伸、介入、扎根于边疆区域就有了制度化的载体与机制,边疆社会在被纳入到王朝国家权力管控中的同时,也建立了制度化的地方政府架构,使王朝中央政府对边疆地方的统治关系得以建立起来。
王朝中央在其疆域内构建、调整行政区划意在使其统治管理的客体变得明晰、确定,使其统治管理行为具有指向性,使其统治管理方略的设计及其运行具有目标性,从而巩固并增强其对疆域的统治和管控力度。王朝中央对疆域进行行政区划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一般、同质性的中原腹地实施行政区划,一类是对特殊、异质性的边疆区域实施行政区划。从共时性角度看,王朝中央对疆域进行一般性、普遍性的行政区划是主流,因为这样与巩固和加强中央集权、增强王朝中央权威相一致;基于边疆特殊性的行政区划更显一种权宜之计。从历时性角度看,王朝中央对于边疆的治理是消减其异质性、增强其同质性的整合过程,就行政区划的演变趋势而言,边疆行政区划逐渐向一般性行政区划演变。
在“天下观”和“大一统”思想的影响下,历代王朝都致力于巩固和增强中央权威,对王朝全疆域、各领域进行统一性、同质化整合,以塑造王朝统一性、普适性、纵横交错分明的政权运行组织结构。周朝和春秋战国时期的分封制,在政权结构上便存在着不利于中央集权的弊端,以致在春秋战国时期王朝中央权威式微、政权控制力不足,最终导致各分封诸侯国产生并增强了各自的认同意识,而对王朝中央认同程度较为淡薄、各诸侯兼并争霸的局面。战国末年,秦国横扫六国统一中国,废除分封制,建立中央集权体制,构建统一普适的郡县制行政结构以彰显、巩固和增强中央权威。自秦朝创立郡县制以加强中央集权始,郡县制行政区划结构成为主流。
具有中央集权意义的郡县制行政区划是主流,然而边疆的边远性、异质性决定了王朝中央需要构建和调整特殊的行政区划。我国历代王朝针对边疆区域以羁縻为内核,以因地制宜的各制度为基础,在边疆地区构建了具有层次性的行政区划结构。羁縻治策是元朝之前的统一王朝对边疆民族地区实施的重要治理策略[1]68。西汉初年始兴羁縻治策,“会高祖厌苦军事,亦有萧、张之谋,故偃武一休息,羁縻不备。”[2]1242自汉代起,羁縻治策经历着制度化过程。唐宋时期开始设置边疆羁縻州,“熙宁六年置羁縻州四十四,县五,洞十一。”[3]2240羁縻州的设置使边疆区域形成特殊、明确、稳定、系统的行政区划结构。元、明、清三朝以羁縻治策为内核,在西南边疆民族地区以及南方类似的少数民族地区制定实施土官土司制度。土司制度虽相通于羁縻治策,但在实施时期、实施地区、内容规定、制度化方面呈现出特殊性。“土司制度是元、明、清时期内的特殊产物。”[4]清朝时期,王朝中央因地制宜,分别在北部草原实施万户制度,在新疆实施伯克制度等[5]。王朝中央以因俗而治和羁縻为内核,在不同的边疆地区实施不同的制度。结合这些不同的制度,王朝中央在不同的边疆地区构建和调整形式不一的行政区划结构。
需要注意的是,边疆地区特殊的行政区划及其权力结构、权力关系都遵循于王朝国家中央集权的原则与趋势。首先,唐朝初年王朝中央便设置边州都督府和安西、单于、安北、安东四都护府,以领护边疆各羁縻府州;元朝时期,在省之下设路、府、州、县,在西南边疆地区又设宣抚司、安抚司和军;明朝时期,在边疆设诸土府、土州、土县,但隶属于布政司(相当于省),相应的土司隶于都司。其次,边疆政区的官员虽由当地部族首领担任,但其任免由王朝中央决定,且王朝中央对土职的控制管理经历了制度化的过程。比如,元代之前羁縻治策下的土职和元明清时期的土官土司都由王朝政府封赐任命,但是元代之前的土职并不属于王朝政府的正式官吏,元明清时期的土官土司则被纳入王朝官吏体系进行管理[5]。最后,羁縻府州的官员以及土官、土司与王朝中央形成了“贡赐关系”。“贡赐关系”表面上是“薄来厚往”的物品交换关系和活动,本质上是边疆官员本人及边疆行政区域对王朝中央臣属的政治关系,是边疆行政官员向王朝统治者“述职”的活动。“贡赐关系”自边疆行政区划形成之时,便成为制度化、特殊的“央地关系”。如“阴山府沙陀突厥兵马使朱耶执宜来朝贡,赐官诰、锦彩、银器。”[6]“甲辰,云南木邦路土官绐邦子忙兀等入贡,赐币有差。”[7]606“十六年,永昌州土官申保来朝,诏赐锦二匹、织金文绮二匹、衣一袭及钑花银带、靴袜。”[8]8103
王朝中央在边疆区域构建和调整具有系统性的行政区划结构,一方面降低甚至消除了边疆区域的模糊性,通过行政边界与层级的划分明确了统治管理的客体;一方面在此基础上,王朝公共权力在边疆的特殊运行,王朝中央对边疆区域实施的特殊治策、机制与过程就有了明确的承载客体与机制,从而强化了王朝中央对边疆区域社会的统治关系,并使这种统治关系具有合法性、稳定性、规范性、延续性,为王朝中央的边疆治理提供诸多方面的便利。边疆区域系统性的行政区划结构以及其中蕴含的权力关系结构内含着制度性的意义,以长远历史眼光看,如此一来,国家的疆域范围或权力疆域将变得愈加明晰和固定,在推进实现国家疆域整合的同时,为国家意识的萌芽与兴起奠定了基础。
王朝中央在边疆进行行政区域划分既是塑造边疆治理的平台,又是王朝进行中央集权的一个阶段,换个角度看,是王朝加强中央集权的权宜之计。王朝国家统治管理的主流是加强中央集权,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和王朝实力的增强,王朝公共权力会愈加介入边疆羁縻属性的行政区划,逐渐改变在边疆行政区域内的权力运行与权力关系,最终将羁縻性质的边疆地方区域转变为王朝一般的行政区域。羁縻治策、土司制度、“土流并治”、“改土归流”的演变历程即为证明。
二、屯垦戍边方略
屯垦戍边是指王朝中央通过各种方式方法或直接或间接地将中原腹地各区域、各行业的群众引导至边疆区域,并使他们在边疆生产、生活,扎根边疆,从而充实边疆地区人口,改变边疆的社会人口结构,最终实现和巩固边疆社会的稳定,保卫边疆地区安全。
屯垦戍边的实现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通过移民屯垦“稀释”边疆原来的民族人口结构,在客观增加边疆地区绝对人口数量的同时,改善边疆地区社会人口结构的民族性或单一性,从而改善内部基础因素以实现边疆地区社会稳定;另一方面是通过在边疆地区实行军屯,使王朝中央在边疆地区拥有稳定、长期、具有一定规模的军事力量,以面对和处理王朝边疆以及外邦政权的消极性威胁因素,从而保障王朝边疆社会的稳定与安全。
屯田大致可以分为民屯、军屯以及商屯。民屯一般是指王朝政府通过一定的手段或方式,让中原地区或人口众多的地区的一般民众(亦有谪贬与流放之人)移居到边疆区域,而后这些移居的一般民众扎根于边疆、在边疆区域进行生活以及生产劳动。民屯兴起较早,自秦朝起便有民屯的记录,其后至清朝而止。“……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2]2886“诏涟、海等州募民屯田,置总管府及提举司领之。”[7]212“盛京地方旷土甚多,令发遣之人屯种。”[9]王朝政府为了刺激民屯,亦采取了一些奖励机制与措施,比如“募民屯种贷牛及种子以济之。”[10]79军屯一般是指王朝中央指定、命令部分军队开赴并驻守边疆,并拨给、配给相应的土地,由军队自耕自种、自给自足;战时应战,平时驻守边疆并进行相应的生产劳动。军屯活动起源于西汉时期,而后历代王朝大都延续这种做法并完善。“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犂。”[11]“(元)仁宗延祐元年十二月敕经界诸卫屯田三年,立乌蒙军屯。”[10]125“(清)吐鲁番地方直通伊犁,……应派兵屯种。”[12]商屯是明朝时期的一种较为特殊的屯田形式:王朝政府对于商屯的发起或产生作用是间接的,民间商人是促使商屯兴起的直接、主导力量,普通民众是进行屯田活动的主体与基础,商屯活动产生的效果直接地为边疆军事活动提供物质保障和基础,商屯兴起的诱因是商人在王朝政府的控制下,进行食盐贸易时基于成本—收益的考虑。古代时期一些物资(比如食盐)的生产、配给、买卖由王朝政府管控,商人阶层对食盐进行运输、交易需要得到政府的许可和凭证(盐钞或盐引)。王朝国家在边疆区域有战事或相关的军事活动时,需要相应的粮草和后勤保障,但这是一个耗费人力、物力、财力的运输过程。于是,王朝政府基于多方面的因素与考量,决定引入民间商人力量创制了这样的做法:要求民间商人将粮草以及其他物资运输到边疆军事区域,而后政府按其运输的情况将相应的“盐引”发给商人,商人凭借着“盐引”去相应的盐场支取食盐以进行食盐贸易并从中获利。之后,商人基于运输粮食、物资到边疆区域的成本计算,改运输、转运粮食为招募、雇佣普通民众与农民到边疆区域屯田耕种:当地生产、就地“入仓”,于是商屯便形成了。“明初,募盐商于各边开中,谓之商屯。”[8]1885“……如此则转运费省,而边储充,帝从之。召商输粮而与之盐,谓之开中。”[8]1935
多元形式的屯垦的首要功能是增强王朝中央对边疆地区的统治和管理,预防和应对来自外邦政权与边疆内部的消极因素和威胁,维护边疆地区的社会稳定,保卫边疆安全。然而,屯垦的功能不止于此:一方面,多元形式的屯垦实现了王朝不同区域之间的社会流动,实现了王朝不同区域的群众相互交往、交流、交融,推进了王朝整体的社会整合,为之后民族国家时代形成有机的同质共同体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屯垦的运行还对边疆地区的生产生活、经济、文化等方面产生影响,推进了边疆地区的开发、建设与社会进步,削减了边疆社会的异质性,增强了与王朝主流趋同的同质性,塑造了王朝政府与边疆社会之间、王朝中原社会与边疆社会之间平缓的关系,塑造了边疆多元共存融合的社会状态。
三、文教融边方略
文教融边是指王朝中央通过诸多方式将王朝国家的主流社会文化和政治文化传播到边疆地区,与边疆地区的社会文化、政治文化相交流、交融,影响甚至改变边疆地区的社会文化和政治文化,推进王朝主流社会文化和政治文化在边疆地区的社会化进程,最终塑造边疆多元文化共存融合的局面,实现边疆地区所有群众对王朝主流政治文化和社会文化的认同,使得边疆地区特殊的社会文化和政治文化成为王朝国家主流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我国古代素有“华夷之辨”,也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辞,但评判的标准不在于体型特征,而在于是否融入和认同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中华文化,且华与夷的关系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华与夷作为矛盾的两个方面因是否遵循中华文化而转变。“楚有夏州,以夏变夷。卫有戎州,以夷变夏。”[13]韩愈在其《原道》中曾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内心的认同情感是影响王朝统治、王朝公共权威的重要因素。历代王朝都致力于以中华文化推进实现“以夷变夏”,巩固和增强王朝疆域各族对于王朝统治管理、王朝公共权威的政治认同意识。
我国历来的政治文化是“文化中轴的政治文化”。政治文化沉浸于更为宏观宽泛的社会文化中,与人们的社会生活、社会秩序、社会伦理紧密相连,是社会文化的政治体现。因而,王朝中央塑造和增强全疆域的政治认同时,既是推行王朝社会文化社会化的过程,又是推行王朝政治文化社会化的过程,或者笼统而言就是王朝推行主流文化实现社会化的过程。
王朝中央在边疆民族地区推进王朝主流文化社会化进程的途径主要有两条。第一条途径是王朝中央对边疆当地社会领导精英及其子弟进行教化与教育。历代王朝在创制与经验总结的基础上,基于“羁縻而治”的思想理念,笼络和管理好边疆的上层精英分子,对于治理边疆区域而言往往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对边疆上层年轻的精英分子用王朝主流的文化与社会秩序进行熏陶,使之在潜移默化的影响过程中对王朝的主流社会文化、政治文化以及政治体系产生认同感。尔后,这些边疆的精英分子在其所处的边疆区域传播那些已内化于其心的思想理念,引导甚至主导其所处边疆的一般群众在思想意识层面的改变,使得王朝主流的社会文化、政治文化进入到普遍的社会化的进程。另外,基于王朝中央集权的原则,王朝政府还运用法律或行政的方式强制要求边疆社会年轻上层精英必须接受王朝主流文化的教育和熏陶。比如明清两朝,王朝政府规定土司承袭必须经过儒学教育的过程,且必须经过考核批准,以培养其对国家的忠诚[14]。“成化十七年二月,巡抚云南右副都御史吴诚奏乞,令土官衙门各遣应袭子弟于附近府学读书,使知忠孝礼义,庶夷俗可变而争袭之弊可息。”[15]“……以后土官应袭子弟悉令入学渐染风化,以格顽冥,如不入学者不准承袭。”[8]7997第二条途径是将边疆区域纳入到科举制的运行范畴。科举制兴起于隋唐,经历朝逐渐发展完善,至清朝终结而止。它既是王朝国家在疆域内进行普遍性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与途径,又是王朝中央实现主流文化传播与社会化,巩固和增强王朝统治权威性与合法性的重要机制。王朝政府在边疆区域推行科举制度代表着在文化领域对边疆社会进行整合。明清之际对西南边疆实行改土归流之时,王朝中央允许能够读书的土司子弟就近入学,并按考试的结果予以录用:“五年,令广西土司子弟能习经书者就近州县考试,额取二名。”[16]元朝在昆明首设文庙,明朝在云南设儒学63所,清朝在云南设各类学校101所等[1]76,亦佐证科举制度在边疆的普遍性实施和运行。
通过规定边疆年轻上层精英必须到学校进行学习、在边疆地区推行科举制、大量兴办儒学学校等文教方式,一是打破了边疆区域具有封闭性、排外性的异质文化壁垒;二是破除了一些冥顽土官、土司设置和控制的政治认同意识阻碍;三是改变了边疆地区某些个体的命运,为王朝政权输送了相应人才;四是促使王朝主流文化传播到边疆区域,推进王朝主流文化在边疆地区的社会化进程,增强了边疆各族、各阶层群众对于王朝统治、权威的认同情感;五是削弱边疆区域与中原腹地王朝整体在文化领域的差别,推进边疆文化进步发展、改变边疆社会文化氛围的同时,增强了王朝整体的文化一体性和同质性。从长远眼光看,各王朝进行主流文化传播、推进主流文化社会化、实现王朝文化整合的努力,逐渐丰富了中华文化的内容与内涵,使中华文化彰显出多元融合性,并为之后中华民族意识和中国意识的形成与觉醒奠定了文化基础。
四、互市兴边方略
互市兴边是指王朝中央基于中原腹地与边疆区域的物产结构不同以及物品需求各异,从而直接或间接促进不同区域之间实现物品交换、交易,满足各区域的物品需求,带动边疆区域经济活动、经济水平的发展,激发边疆经济社会的活力,并一定程度推进边疆经济融入到王朝整体经济环境,从经济方面增强王朝国家的一体性、推进王朝国家的经济整合。
因王朝国家时代边疆具有模糊性和变动性,所以互市经济活动既可以认为是中原腹地与边疆区域之间的经济活动与关系,又可以宽泛地、模糊地认为是中原腹地与边疆区域及外邦政权之间的经济活动与关系。但是互市活动发生的地点一般是王朝的边疆区域,故而可以认为互市经济主要是指王朝疆域内中原与边疆之间的经济活动与关系。
互市经济活动最早兴起于西汉。隋唐时期王朝中央介入互市经济活动,设置“互市监”。宋朝时期王朝中央大力推行互市贸易,设置都大提举茶马司,“宋初,经理蜀茶,置互市于原、渭、德顺三郡,以市蕃夷之马;熙宁间,又置场于熙河。”[3]4511明清两代皆对互市贸易有所设置,互市贸易也欣欣向荣。在互市经贸活动的历史中,较为出名的是“茶马互市”。茶马互市兴起于唐宋时期,此后绵延至清朝时期。原因在于中原和边疆的物产结构不同,以及各自物品需求不同。边疆游牧民族因所处的自然环境和特殊的饮食结构,使得茶叶成为了他们的生活必需品。王朝中央基于军事、安全等因素,需要从边疆区域获得马匹,一方面是获取马匹以增加王朝中央的军事物资,一方面是控制边疆民族地区的马匹数量,从而间接控制或削弱边疆民族地区的军事力量。在明、清两朝,既有王朝中央主导的茶马互市,又有民间商人自发进行的茶马互市。
互市经济活动从兴起之时便具有浓烈的政治意味,是王朝中央采取的经济方面的羁縻治策。“鲜卑隔在漠北,犬羊为群,无君长之帅,庐落之居,而天性贪暴,不拘信义,故数犯障塞,且无宁岁。唯至互市,乃来靡服。”[17]互市所呈现的是一种各取所需、合作共赢的活动与关系,互市构建了中原腹地与边疆区域、王朝中央与边疆地区平和的交往、交流平台,营造了一种较为和融的氛围。在此背景下,王朝政府管理或主导的互市注重交易过程的公平与规范,获得了边疆民族群众的认可,从而为王朝公共权力进一步介入边疆区域进行特殊的统治管理活动提供了切入口。再如,在茶马互市的关系中,王朝中央通过控制边疆游牧民族的生活必需品——茶叶,也就在茶马互市的关系中掌握了主动权,也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王朝中央与边疆地区政治关系中的主导权。
与此同时,互市关系与活动客观上也发挥了促进边疆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功能。首先,促进了边疆地区某些经济产业的兴起发展。互市关系中,王朝中央与中原腹地需要的且由边疆地区提供的物产包括但不限于马匹,还有其他特产和货物。在相对明确的供求关系中,将刺激边疆地区着重于某些物产的生产和培育,进而实现产业化发展;多个产业的兴起与规模化发展又进一步促进边疆地区经济的多元化。其次,刺激和培育边疆群众的经贸意识。中原发达地区的经营理念、模式、经验和知识随着互市活动传播至边疆地区及群众,边疆群众对之进行学习、运用,影响边疆群众的经济活动,改变边疆地区的生产关系、经济关系。再次,促进中原与边疆之间的交通发展。互市贸易是物品交换、交易的过程,互市贸易的兴起与发展势必推动中原与边疆之间的交通发展——不论是王朝政府主导的还是社会自发开拓的,比如明清时期以云南北胜州(丽江以东)为茶马互市地点,恢复和拓展了滇中至大理、丽江进西藏的路线。最后,道路的通达、物品的流动、人员的往来影响着边疆社会的各个方面。互市在呈现经贸交往的同时,也实现了社会文化、社会习俗等方面的交流碰撞,使得边疆社会在呈现多元性交融的基础上激发出边疆社会活力。
互市客观上促使边疆地区在经济、社会等方面呈现兴盛的状态与趋势,也促进了中原腹地包括茶叶在内的诸多产业的发展,总体上推进了王朝国家整体的经济发展与融通。从共时性的角度看,互市是王朝中央将公共权力延伸到边疆地区并有效运行的经贸方式;从历时性的角度看,互市呈现的以经贸交流为核心、各区域社会的交流与流动,至少推进了王朝国家的经济整合,为之后民族国家建立所必备的统一国内市场奠定了基础。
五、强军固边方略
对于王朝国家而言,边疆地区具有不稳定性甚至不安全性,且这种不安全性可能会危及王朝统治,甚至让一个王朝一蹶不振走向覆灭。导致如此情况的因素较多,比如王朝国家时代边疆具有变动性;边疆是王朝政府公共权力的极限之域,同时又是外邦侵扰的前沿和跳板;王朝国家时代,边疆本身也可能是造成王朝统治危机的“中心”。故而,王朝政权必须采取以军事力量为核心的“硬性”方略保卫边疆的安全,更是维护王朝统治的安全。
强军固边是指王朝政权在边疆地区采取诸多军事措施,比如战争、修筑军事工事、建立军事机构和驻军等,以预防、应对、消除疆域内外不利于边疆社会、有损于王朝政权的消极因素,保卫边疆社会的安全、守卫王朝疆土,并使边疆地区完全处于王朝中央的统治控制之下,从而维护王朝疆域的完整,巩固边疆、拱卫王朝中央。
王朝政府采用的强军固边方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战争,即王朝政府在边疆地区与周边政权爆发的战役和战争,以及王朝政府对边疆地方叛乱的战役和战争。呈现战争的状态意味着王朝政权与周边政权之间的矛盾或王朝中央与边疆地方之间的矛盾已经从潜在层面转变为显性层面,矛盾性质呈现为“非此即彼”的斗争状态、矛盾程度很深且已无法调和。站在王朝政权与统治的角度,这样的矛盾已经威胁到王朝政权的根本利益,只有通过战争的方式与过程才能解决这样的矛盾和危机。战争的情况古已有之,并在各朝代均有显现。西汉时期中原王朝抗击匈奴,唐朝时期中原王朝与突厥、吐蕃的战争,宋朝时期中原王朝与辽、金的战争,明朝时期中原王朝与鞑靼之间的战役与战争,清朝康、雍时期与俄国的战争以及划定的边界线等。王朝中央与边疆地方间的军事活动,比如唐朝时期的安史之乱以及之后的平叛,清朝时期历经康、雍、乾三朝的平定准格尔之战、康熙时期的平三藩、乾隆时期的平大小和卓之乱等。
另一类是王朝中央在内、外矛盾并未爆发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战争的爆发,为了保卫边疆、维护王朝疆域的完整,为了维持和巩固王朝政权的统治和管理,为了维护和增强王朝公共权力在边疆地区的影响力和运行,为了边疆地区的稳定以及社会各方面的正常有序运转,提前采取一些预防性的军事建制和军事措施。
修筑军事工事,最为有名且影响较大的莫过于万里长城持续性的修筑。长城作为具有防御性质与功能的军事工程,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已开始修建,秦统一六国后为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维护边疆地区的安全与稳定,维护王朝疆域的完整与政权的统治,连接、完善了之前各诸侯国的长城并进行续修;秦朝之后的各朝代大都在秦长城的基础上进行维护、修缮及完善。历朝建立完善了以烽燧为核心的边境军事联络系统。烽燧即为烽火台,其以烽烟等方式在边境一线传递军事消息,亭和斥候即为管理烽燧并进行军事探查活动的边境军事据点。清朝时期还在边境重要之地设置边境卡伦(边防哨所)以巡视边界、保卫边疆。
各朝代在边防方面创制、完善了一些军事制度,并在边疆设置相应的军事机构。汉朝时期的兵制是全国皆兵,其兵役分为三种:一是到中央当卫兵,一种是到边郡当戍卒,一种是在原地方服兵役;其中到边郡戍边一切费用由自己担负,期限仅为三天可以交钱免戍。唐朝时期实行的是府兵制,“全兵皆农”,军官的机构是“卫”,“府”是军队的驻扎地。府兵制的运行是将、兵分离,战时调将带兵,平时兵回府、将回卫。兵平时训练由折冲都尉主管,将(也就是武官)有勋无职。尔后,府兵制运转出现问题,但王朝政府出钱雇佣“外国人”当兵、戍边,最后逐渐由府兵变藩镇,为之后的藩镇割据以至“安史之乱”的出现埋下隐患。宋朝时期实行募兵制,军队分为禁军和厢军,禁军需在中央服役,同时也需戍边,在戍边过程中,将、兵分离。明代的兵制称为“卫所制”:全国有大小兵区,大兵区叫“卫”,小兵区叫“所”。明代兵、将分离,战时王朝中央派将领兵,战后二者再分离;平时卫所军屯田自养,王朝政府对之不征收赋税。
上文描述的军屯即是王朝中央在边疆地区创制运行的军事制度和设置军事机构的行为与过程的其中一个“面向”,商屯即是围绕着王朝中央的边防军事方略而产生的附属、补充方略。
强军固边方略的本质是王朝政府通过一系列军事机构建制、军事措施强势地将王朝公共权力介入边疆地区,尔后对边疆地区施加控制力和影响力。它的核心功能是在守卫王朝疆土,保卫王朝疆域完整,维护边疆安全与稳定,巩固边防的基础上,保障王朝中央的统治与管理。
王朝国家时代边疆军事方略(比如卫所制度以及军屯机制)的运行既展现出军事性,又具有一定的社会性。因此,强军固边方略不仅是王朝政权以强制性的军事力量和军事措施实现边疆的安全与稳定,还以军事方略附加的社会效应促使和维持边疆地区的安全与稳定。这些社会效应主要是推进实现边疆地区在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呈现多元交融共促的状态,使得边疆社会内部自发形成安全与稳定的因素和条件。
六、交通连边方略
边疆地区具有边远性,因此王朝腹地至边疆区域的道路有无、交通网络疏密状况就决定了王朝诸多治边方略能否抵达边疆地区以及抵达的速度,决定了王朝中央对边疆地区的统治管理效率与效益。因此,开拓和丰富王朝腹地及其他区域至边疆地区的道路交通网络就成为了王朝政府治理边疆,将王朝公共权力介入到边疆极为重要的基础。
交通连边是指王朝政府直接或间接地主导促使疆域内腹地及其他区域通往边疆区域的道路交通网络的兴建与丰富,使疆域内各区域之间逐渐实现交通互联的状态。
秦朝时期,向北部边疆修建了经陕西、甘肃直至内蒙古的秦直道,自秦至隋唐都是重要的交通通道,至清朝时逐渐废弃不用;向西南边疆修建了五尺道,秦五尺道兴修于秦孝文王时期,秦统一后继续修建并加宽,最终成为五尺道,此后一直是中原经四川入滇的重要通道。汉朝时期经“张骞凿空”,在西汉王朝政府的主导下开拓了丝绸之路,尔后历代经过经贸、文化交流活动等,使丝绸之路愈加繁荣。唐朝时期,王朝政府主导修建经四川到拉萨、经青海到拉萨的马车道。自隋唐兴起至清朝而止的茶马互市,经过王朝政府和参与商人及各族群众的共同努力,逐渐完善和健全了通往西南边疆的茶马古道。元朝时期开通两条中原连接云南的道路:一条是从滇中经过贵州到达湖广,一条是从滇东北到达四川东部,这两条道路沿用至明清两朝[18]。清朝时期完善了全国道路交通体系:通往各省的官马大道,由省城通往地方州、县的大路,由大路散开以及由州、县通往辖区各地的小路。
交通网络体系的建立健全是连接边疆地区的客观物质基础,依托交通网络而建立运行的驿站制度真正将王朝中央与边疆地区之间、王朝疆域各区域之间动态地连接起来。古代时期的通讯技术落后、通讯途径较少。王朝政府的政令传达到边疆区域需要一定的载体,因此历代王朝都致力于构建、完善、维持一些通讯方式,邮驿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途径。邮为徒步传信、驿为骑马传信,沿线设置的相应机构是驿站。驿站最早是王朝政府设置在边疆区域的军事性质通信机构,是为传递政府文书、军事情报的人或者官员提供食宿、换马的地方。我国的驿站以及驿站网络形成时间较早,周朝便有传递军事信息的烽火台和驿站,其后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社会流动的需要,以及秦、汉、唐、宋、元、明、清历朝对驿站体系的完善和拓展,驿站体系不再仅限于边疆区域,而覆盖至全国;不再局限于政治与军事方面,还涉及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为商旅活动和民间传信提供服务。“元有天下,薄海内外,人迹所至,皆置驿传,使驿往来,如行国中。”[7]1563“安南既平……(黄福)上疏言:交阯赋税轻重不一,请酌定,务从轻省。又请:循泸江北岸至钦州,设卫所、置驿站,以便往来。”[8]4225
在古代王朝国家时期,开拓、完善、维持通往边疆地区的道路交通网络以及构建附着在道路之上的驿传制度和设施,只有王朝政府以公共权力的运作,汇集全国资源才能够实现。因此,王朝政府构建和完善交通、通信网络体系的初衷是为了有效地实施统治。王朝中央意欲通过交通、通信网络与边疆地区形成紧密便捷的联系,以更好地统治和控制边疆地区;又基于边疆地区的边远性、异质性、外接性,王朝中央最在意的是对边疆地区政治和军事两个方面的把控。简言之,通往边疆地区的交通、通信网络最初、最本质的功能是为王朝中央在政治与军事方面连接,统治边疆提供通道与技术性支持。
政治与军事两个方面的功能固然是交通连边方略的核心功能,但是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随着民间力量(特别是商人阶层)的持续参与,连通边疆的交通、通信网络日益丰富、繁荣,发挥的功能也更加多样。交通连边方略客观上推进了王朝疆域内各个区域之间在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的交往、交流、交融,润物无声地将王朝主流的政治文化、社会文化,将王朝中原腹地较为先进的生产技术,将王朝其他区域的社会风俗等传播到边疆地区。
从共时性角度看,交通连边方略为以上所述的王朝治边方略提供了增益性的载体,促使以上治边方略在边疆地区更有效率、更有效益的实施,似乎作为一种“催化剂”推进了王朝中央对边疆地区诸多方面的同质化整合,牵引了边疆地区对王朝中央的向心力。从历时性角度看,交通连边方略的持续施行实质上推进了包括各民族、各区域、各领域的国家宏观社会整合,为之后民族国家的形成与建设奠定了同质性的社会基础。
七、启示
边疆作为国家疆域边远性和特殊性的组成部分,“守”与“通”既是其主要的特征,又是国家对其治理的重要目标。作为治理目标的“守”与“通”,将其展开来即为边疆安全、边疆稳定和边疆发展。我国古代王朝国家时代的诸多治边方略即是站在国家治理的角度,基于王朝国家的政治利益而推进实现边疆及其社会的安全与稳定,促进边疆社会的发展。
当今时代是民族国家和全球化相互叠加的时代,边疆既具有主权刚性,又具有对外交流的前沿性。边疆的安全、稳定、发展既关乎边疆地区本身,更关乎民族国家的国家利益与整体实力。因此,边疆的“守”与“通”——不论是作为边疆自身的特征还是作为国家治理的目标——更为凸出。从工具理性的角度看,我国古代王朝国家时期的治边方略对当前我国边疆治理亦具有重要的启发借鉴意义:一是建政控边方略的启示是,要保证边疆的安全和稳定,既要注重国家专断性权力在边疆“横向到边,纵向到底”的依法管控体系建设,也要加快国家基础性权力在边疆的成长[19];二是屯垦戍边方略的启示是,人口规模和族群结构是实现边疆长治久安的重大影响因素。古代农业社会里采用屯垦戍边方略增加了边疆人口规模和优化了族群结构。今天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可以推行“建城戍边方略”来解决边疆的人口规模扩张和族群结构优化问题;三是互市兴边方略的启示是,实行开放政策永远是兴边固边的法宝,要在边疆加快形成全面开放新格局,利用边疆的特殊区位,加快和周边国家建立密切的经济合作关系,形成真正的利益共同体、责任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四是文教融边方略的启示是,文教是促进民心相通的主要方法,边疆文化建设不仅可以抵御境外不良文化渗透、维护边疆文化安全,也是打造我国文化软实力,辐射周边,引领周边共同发展繁荣的有效途径;五是强军固边方略的启示是,古代主要靠王朝国家的军队来戍边固边,而今天必须激发社会力量参与戍边固边,新时代的边疆国防建设,不仅包括军防体系建设,也应该包括以民兵队伍为主的民防体系建设,实施军民融合发展战略,充分发挥军防和民防各自的优势,形成巩固边疆的钢铁长城;六是交通连边方略的启示是,交通末梢地位制约边疆发展,交通枢纽建设加快边疆发展。边疆既是我国内地与周边国家交流交往的大通道,又是互利合作的大平台,只有通道和平台功能得以充分释放才能加快边疆繁荣发展。为此,须提高我国边疆交通密度,推进边疆交通运输体系现代化建设,把边疆建设成跨境区域交通枢纽中心,边疆发展安全稳定才有坚实的基础。
总之,当前我国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世情下,我国改革和发展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在内部,中等收入陷阱、塔西佗陷阱、福利陷阱等现代化陷阱已经纷纷出现在我们前行的道路上,若国家治理能力不足,就有可能落入陷阱。在外部,修昔底德陷阱的幽灵也开始显现,守成大国及其部分盟友对我国的敌视和打压越来越肆无忌惮。我国边疆是国家权力管控相对薄弱的区域,治理赤字所导致的社会问题相对较多,这些社会问题最容易为境外反华势力所利用,成为分化、分裂、颠覆、破坏、遏制和打压我国的借口。在此背景下,加强边疆治理,有效解决边疆治理赤字问题显得意义重大。研究和探讨王朝国家时期的治边方略,不仅帮我们厘清了从古到今边疆治理的历史逻辑,更重要的是为新时代的边疆治理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资源和制度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