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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法视域下天皇与日本国体的关系

2021-04-17李超

日本问题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天皇

李超

摘 要:虽然日本国体在二战前后呈现的内涵迥然不同,但从天皇在宪法体制中的地位及作用均能够得以体现。二战前,日本国体作为法政领域的一个重要概念,其确立的法理依据及内涵,集中体现为明治宪法有关天皇总揽国家统治权等神权地位相关条款。二战后,日本政府坚持所谓战后国体未改的阐释,将日本国体概念与战后宪法确立的象征天皇制绑定,使天皇的象征形象塑造直接关联所谓战后国体的内涵变迁。通过考察天皇在战前和战后两个宪法体制中的地位及作用,可知近代以来天皇在国家政治生活的角色作用与日本国体的关系犹如一体两面,两者密不可分。

关键词:天皇;日本国体;明治宪法;战后宪法

中图分类号:D521;K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21)05-0027-11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1.05.004

有关国体概念在近代中国的引入与传播,近年来国内学界已有一些探讨,主要关注点在于国体与政体这两个概念的比较研究,梳理辨析它们在近代中国语境下的具体内涵等[1-3]。既有成果表明,国体作为一个重要的法政概念,通过宪法解释学的表现形态,经历了从德国到日本再到中国的移植历程,其内涵包括政治神学、神国思想、尊皇思想与伦理道德等多重含义,具有国风、国情、国家的名分及特征等意思[4-6]。在日本近代史上,国体概念的内涵变迁与战前战后两部宪法有着密切关系。那么,应如何剖析这两部宪法下日本国体呈现的形态与特征,而作为宪法内容中最具特色的天皇制,在理论与实践层面对其国体的塑造分别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对战前战后国体的性质产生了哪些影响。要解答这些问题,有必要从宪法学视角予以考察。另外,经由2019年的天皇皇位更迭,日本当下已进入令和新时代,战后宪法确立的象征天皇制,如今也走过了70余年历程。天皇制自身发生的内涵变迁,以及天皇在其间发挥的作用变化等,一系列现实问题也值得探讨。鉴于此,本文立足于日本两部宪法中有关天皇地位及其作用的规定,依托宪法学的视域,着重考察战前日本国体基于明治宪法的确立及其变异结果,二战后天皇宪法地位的根本变化,以及日本政府阐释所谓国体问题的政治考量等,并结合明仁天皇对象征形象的塑造情况,就所谓战后日本国体的内涵及其与天皇的关系作一点粗浅评析。

一、战前天皇制国体的确立及其变异

天皇自古作为日本的国家君主,有很长一段历史不掌握实际统治权,更多地是作为名义上的君主。进入近代,天皇在政治体制中的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1868年4月明治天皇发表“五条御誓文”,这是天皇重新获取实际统治权的重要标志。而且,明治维新中,无论是“尊皇攘夷”旗号,还是“王政复古”指向,天皇均被摆在国家意识形态与政权结构的核心位置。随着近代政治体制的构建,以天皇亲政为代表的国家统合原理问题,即天皇在政治体制中的地位作用,在日本建立近代国家的根本法中得以明确。

1889年2月明治宪法颁布,对日本国家主权作出规定,明确天皇是国家主权之所在,也是国家元首和统治权总揽者。根据明治宪法,日本之所以是“天皇国家”,源于自身固有的政治传统,通过所谓“万世一系”理论,授予天皇“神性”,由此将天皇纳入以西方为蓝本构建的国家框架。从条款来看,天皇在明治宪法体制中的地位与作用,主要体现在第一条“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之天皇统治之”与第四条“天皇为国之元首,总揽统治权”。

尽管国体一词没有直接出现,但实际上这两项条款一起构成了二战前日本国体的主要内涵。对此,以伊藤博文为首的制宪者阐释道:“天皇帝位,上承自祖宗,下传于子孙,关乎国家统治权之所在。而宪法之意义在于,揭示我皇大权,将其明记条章,巩固固有之国体,而不在于据其对帝位加以新解。” [7]通过明治宪法的确认,被赋予“神权”地位的天皇与日本国体概念紧紧绑在了一起,同时国体也由此变为一个重要的法政概念[4]69。

明治宪法颁布后,明治政府以天皇名义的施政活动有了依据,而且,通过明治宪法体制的设计,可以使天皇保持“神权”地位的同时,无需承担相应政治责任。例如,第三十七条“凡一切法律,均须经帝国议会之协赞”和第五十五条“国务各大臣,辅弼天皇,负其责任。凡法律敕令及其他关于国务之诏敕,须经国务大臣副署”等条款内容的规定,立法权和行政权的行使,需要其他机关予以“协赞”或“辅弼”。可知,天皇虽然总揽统治权,但无需直接行使统治权,因为内阁才是具体施政的主体,天皇的“神权”地位本质上是一种“超然”地位,即天皇无责任原则与大臣责任制原则的融合,这也是明治政府的制宪者利用天皇这面旗帜构建宪法体制的一个初衷。

伴隨宪法的颁布,西方舶来的宪法学在日本应运而生。关于天皇在宪法体制中的地位与作用问题,许多学者在宪法解释学的领域展开探讨,对国体与天皇之间的关系提出见解。这些研究有个共同点:将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置于统治秩序的核心位置,认为明治宪法确立的国体源自日本固有的政治传统,强调该传统是决不能改变的,由此在客观上推进了国体论的发展[8]。基于宪法解释学的天皇学说,一般认为,二战前的日本学界有“天皇主权说”和“天皇机关说”这两个学派。前者旨在缩小明治宪法的效力及适用范围,试图将天皇权力摆脱宪法规范,朝神权主义的方向进行阐释,强调绝对主义君主论,又称为“神权学派”。后者试图扩大明治宪法的效力与适用范围,努力将天皇的权力限定在宪法框架内,强调一种相对主义君主论,也叫作“民权学派”。

“天皇主权说”的代表学者是穗积八束,主要观点是认为天皇权力的绝对无限制,将天皇视为国民“家长”,为国体概念披上家族主义的外衣,提出所谓“祖先教”即为国体的主张[9]。而且,穗积八束率先就国体与政体两个概念作出区分,指出国家的政治体制可以分为国体和政体,国体是统治权与主权之所在,政体是统治权之行使模式,其区分说对于这两个概念在近代中国的引入和传播产生了重要影响[2]89。另外,“天皇主权说”的诞生和发展是日本国体概念迈入宪法解释学的标志,有力地推动了国体论的发展。因此,穗积八束的学说也被称为“国体宪法学”[5]1125。

“天皇机关说”的代表学者是美浓部达吉,其观点立足于19世纪德国的国家法人说,主张统治权归属作为法人的国家,认为国家的运转需要许多“机关”配合,天皇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个“机关”,以此试图增强议会在宪法体制中的作用。关于天皇与国体的关系,美浓部达吉也认同明治宪法确立的国体源自日本固有政治传统,但认为无需将国体视为法政领域的概念,主张从文化史角度出发,将国体视作呈现国民性特征的概念:“乃日本国家在历史演进中最重要的特征,特别是建国以来君民一致、万世一系的皇统。”[10]

可见,对于明治宪法确立的这套国体,日本学界两派天皇学说均持肯定立场。“天皇机关说”与“天皇主权说”一样,也认同日本固有的政治传统存在国体这种国家的特色或特征,并不否认国体概念塑造在明治宪法体制中的重要性。有所不同的是,该学说主张需要剔除国体概念中被“强行”加上的统治权这层内涵。对此,正如有日本学者指出,两派天皇学说的观点分歧,主要在于是否主张将权力分配要素纳入被当做法政领域概念的国体之中[11]。

上述以明治宪法为基础形成的两派天皇学说,在统治权属于天皇抑或国家的问题上存在意见分歧。但是,对于天皇乃国家主权之所在的“国体”规定没有异议。从统治权行使的角度看,“天皇主权说”更多展现的是基于宪法条款确定的“神权”天皇制国体。“天皇机关说”侧重呈现的是制宪者对于明治宪法体制运转的初衷,也即内阁作为具体施政的主体,这揭示了天皇在二战前日本国体中所扮演的角色,可以说是地位最高的机关。

明治宪法颁布初期,由于维新元老在幕后还能把握这套体制如期运转,也即表面上将“天皇主权说”当做宪法解释的正统学说,实际上“天皇机关说”中的权力分立主义构造,则是内阁凭借天皇名义展开具体施政的肌理。所以,二战前“神权”天皇制的国体总体上呈现出一种“二元性”特征:对于统治阶层,天皇被视作统治权来源,所谓最高机关乃内阁施政之“密教”;对于普通国民,天皇是国家主权之所在,所谓现人神乃国体护持之“显教” [12]171-172。

到了明治末期,当维新元老陆续退出政治舞台,支撑这套体制运转的条件逐渐难以为继,最终导致藩阀政治解体。体制支撑学说方面,则体现为“天皇主权说”之下沉式微与“天皇机关说”之浮起光大。到了大正年代,以议会为中心的政党政治逐渐得到发展。同时,“天皇机关说”转变为日本主流的宪法学说,致使“神权”天皇制在政治生活中的存在感一度遭到削弱。

然而,日本的右翼势力自20世纪20年代逐渐蔓延开来。1932年“五一五事件”后,军部控制了政权。1935年“天皇机关说”事件后,一方面“天皇机关说”被定性为违反国体的叛逆学说。另一方面,以军部为首的右翼势力极大强化皇权思想并抬高天皇的“神权”地位,对“天皇主权说”进行改造,使该学说在国体论的宣扬方面变本加厉。国体明征运动的开展,其间是一个突出表现。当时为该运动提供学理支撑的,主要是里见岸雄的“新国体宪法学”。里见岸雄排斥前述以西方宪法理论作为参照的“天皇主权说”和“天皇机关说”,主张日本国体的构建只需立足于日本社会性和历史性这两个维度,进行重新理解和挖掘即可[13]。其国体学说认为天皇有两大层面的功能:一是天皇在历史上起到统合作用的民族性存在,即所谓统治之实。只要日本民族没有消亡,该统治之实便一直存在,明治宪法第一条则应被视作这种事实规范;二是天皇作为国家元首具有的统治权,其构成及其行使方式则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等[6]22-23。

政治实践方面,当时右翼势力通过国体明征运动,向国民灌输日本乃天皇统治之“神国”思想,极力提升天皇“神权”地位,进一步强化国民的国体意识,使民族性与国家政治一体化。1937年,文部省出版的《国体的本意》一书,开篇指出:“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之天皇奉皇祖神勅永久统治之。此乃我万古不易之国体。”[14]该时期日本强调忠孝即“国体”之要义,国民应无条件效忠天皇,必要时则杀身成仁报答君恩,意图是通过利用天皇这面旗帜,使全体国民服膺于寻求扩张的军国主义。至此,国体概念被右翼势力利用,最终变异为军国主义意识形态,使日本这个国家走向法西斯主义。

被置于国体概念核心位置的天皇,在日本对外扩张中扮演过诸多不光彩的角色。例如,侵华战争中,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昭和天皇统一各派意见的做法,直接导致军部的擅自扩大行动。1936年西安事变后,昭和天皇则悍然决定升级战争,结果酿成南京大屠杀惨案等。可以认为,从战争初期“以战迫和”的主张,到占领南京的积极主战,再到战争僵持阶段“政治诱降为主、军事进攻为辅”的方针,昭和天皇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国体的角度出发,昭和天皇作为明治宪法规定的“统治权总揽者及国家元首”,在法理上握有最终决定权,理应承担这场侵略战争的责任。有良知的日本学者也早已指出,战争责任追究并非针对天皇的个人品德,而是在那种政治体制之下,天皇身为国家唯一且最高地位的统治权所有者,不必承担责任是不真实的[15]307。

天皇自古作为日本的君主,经由明治宪法确认,与被视作法政领域概念的国体绑为一体两面的关系。天皇总揽统治权的神权地位,构成战前日本国体的主要内容,作为法政领域的国体概念也被灌输到国民思想中,使该词最初被阐释为文化伦理的含义丧失殆尽。“天皇主权说”与“天皇机关说”的诞生和发展,某种意义体现了这套以天皇为统治秩序核心的神国体制存在与生俱来的缺陷:政局稳定之际,统治阶层尚能利用这两种天皇学说正常施政并调节各方;当国内外因素发生剧变,天皇在该国体中的神权地位则会被越推越高,最终使日本走上法西斯道路,给自身及被侵略的国家带来了沉重灾难。对此我们需要有清醒的认识。

二、二战结束初期天皇制国体的阐释与转变

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发表《终战诏书》,正式接受同盟国无条件投降的要求,宣布投降以结束战争。诏书结尾写道:“宜举国一致,子孙相传,确信神州之不灭。念任重而道远,倾全力于将来之建设,笃守道义,坚定志操,誓必发扬国体之精华,不致落后于世界之进化,望尔等臣民善体朕意。”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国体一词不再作为以神权天皇制为主体内容的法政領域的概念,其含义发生了变化。同年8月28日,同盟国军进驻日本,凭借《波茨坦公告》接管日本的统治权,随即开展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其中,1946年11月颁布的《日本国宪法》(以下统称战后宪法),规定“日本主权之所在”为全体国民,确立国民主权的原则,同时规定天皇作为“国家和国民的象征”。 由此,天皇制从二战前的“神权”天皇制,转变为战后至今的象征天皇制,对于摒弃二战前国体来说,此项改革堪称最为重要的措施。

战后宪法是由盟军总司令部主导拟定的,作为该宪法第一章内容的天皇制,相较明治宪法被作了大刀阔斧的更改。其结果是天皇制得以延续,昭和天皇摆脱了战争责任之审判,其皇位也得以保留。根据战后宪法规定,昭和天皇的宪法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变为不具有国家权能的一种精神性象征。与此相应,无论是“天皇主权说”还是“天皇机关说”,两派天皇学说均以“天皇乃主权之所在”为立足点,均主张将天皇置于统治秩序中的最高位置,终究难以融入该宪法确立的国民主权原则,随着战后宪法颁布丧失了依据。于是,如何看待天皇的战后宪法地位及在战前被明治宪法所绑定的国体问题,成为战后初期日本政府亟待诠释的重要课题。

1946年6月,在关于宪法修正案的国会审议中,首相吉田茂将国体概念阐释为“五条御誓文”与“全体国民之心心相印”,从而得出国体未变的结论。随后发言的国务大臣金森德次郎,接着就该问题予以补充,指出国民将天皇视为仰慕中心,乃日本国体之真正内涵,乃日本自古以来之根基等[16]。这是战后初期日本政府首次就国体问题做出诠释。同年7月,在金森德次郎向盟军总司令部提交的一份阐释天皇宪法地位的文件中,国体问题的官方诠释再次得以明确。其中指出,虽然战前以天皇为统治秩序中心的政治体制发生了变化,但该变化只是政体(form of government)之变化,而不是“国体”(character of nationhood)之变化。并指出,从精神道德角度看,天皇仍是日本国民仰慕之中心(center of devotion),因为该特征尚未变化,所以日本国体亦未变化[17]。

关于国体变更问题,战后初期日本学界有过不少争论。1946年10月,宪法学者佐佐木惣一在演讲中认为,战后宪法的出台将彻底改变日本国体,持国体已变之立场。哲学家和辻哲郎表示反对,指出佐佐木惣一所谓国体概念,其实是政体的概念,认为明治宪法未能真实反映日本历史的固有传统,天皇在古代日本的主要作用本来就是象征性精神之统合,恰好与战后宪法“不谋而合”,持国体未变之立场。两位学者就此撰写了一系列文章,用来阐释论证自己的立场,这些文章收录在各自专著或论文集中,堪称战后初期日本学界有关国体变更问题最引人注目的一场论战[18-19]。

佐佐木惣一承认国体概念可以基于法政和文化的领域予以阐释,但基于战败时代背景,不应回避法政视角的阐释,认为战前日本的“神国”体制已内化为全体国民对于战争的记忆,明治宪法是该体制最重要的依据,取而代之的战后宪法,已使天皇的宪法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与此相对,和辻哲郎与日本政府一样,没有直面国体已变之现实,而是通过转换概念的方式,试图将战前国体概念阐释为政体,并从文化史的角度出发,重新就国体一词的内涵做出定义。另外,战后初期美浓部达吉也撰文表示“国体护持论”,指出明治宪法是日本国体之根基,其废除则意味天皇制之“徒有虚名”,日本国体也随之改变,由此反对象征天皇制,对战后宪法持消极的态度[20] 132-134。前文已述,战前反对“天皇主权说”的美浓部达吉,其实并不否定国体概念本身之重要性,也是认可国体乃日本固有政治特色的观点。日本宪法史谱系中,美浓部达吉的学说一般被视为立宪主义宪法学,以此区别战前的国体论,不过近年也有学者指出,美浓部达吉的学说与战前国体论的发展也有一定关联性[21]。

在战后宪法生效前夕,日本政府再次就天皇和国体问题做出诠释。在官方解释文件中,金森德次郎指出,国体概念是国家的“基本特色”,乃一国立国之本,如果国体变更或丧失,则意味着亡国。全体国民内心深处与天皇连接,将天皇视为仰慕之中心,以此起到精神统合的作用,即日本立国之本,这是无法动摇的历史事实[22]。宪法学者宫泽俊义反对其师美浓部达吉的观点,支持战后宪法赋予天皇象征的地位及作用,以此贯穿战前战后两部宪法,认为天皇在明治宪法中除了发挥象征性作用外,还有统治权总揽者这重身份,如果从天皇制角度看待日本国体,那么该国体则未变更[23] 。值得注意的是,美浓部达吉随后也改变自己的观点,转而支持日本政府的看法:“新宪法与国体变更的问题关键取决于如何阐释国体的含义,如果坚持认为新宪法改变了日本国体,需要注意国体变更不意味着国家灭亡,因为日本这个国家还继续存活,只是国家体制机制发生了变革。” [24]

可知,战后初期经过政府官方及一些学者的重新诠释,日本国体概念的具体内涵发生了巨大变化。从“神权”天皇是国家统治权的总揽者和国家主权之所在,变为自古以来乃全体国民仰慕之中心,以及拥有国民精神统合重要功能之存在。

另外,1945年8月,日本政府围绕是否接受《波茨坦公告》,与美国等同盟国进行交涉的头等大事,也是所谓国体护持的问题。早在1944年,昭和天皇就担心“国体”不保问题,其胞弟高松宫指出:“结束战争对策的着重点在于维持国体。非玉碎不能维持国体……必须下定七生报国、生死轮回、拥护皇室的大决心。” [25]在昭和天皇及日本政府眼里,维持国体是最为重要的国家大事,甚至提出“以战求和,维护国体”策略,希望同盟国对其做出“国体不变”之承诺。1945年7月,日本政府对《波茨坦公告》仍犹豫不决,当美国投下原子弹以及苏联宣战后,政府内部意见分歧犹存。首相铃木贯太郎奏请昭和天皇作出“圣断决定”,但昭和天皇坚持以保留国体作为投降条件。8月11日,同盟国给出复照,指出日本自投降时起,天皇统治权将被置于盟军最高司令官下,没有明确答复国体问题。8月14日,昭和天皇做出终战“圣断”时指出,同盟国的复照并无恶意,国体护持与否之关键在于全体国民的信仰和觉悟等。

可见,直到投降最后一刻,昭和天皇和日本政府最关心的,即所谓国体护持问题,也就是天皇“神权”地位能否延续之问题[15]249-250。需要指出的是,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发表的《终战诏书》,其中“朕兹護持国体而得之,信倚尔忠良臣民之赤诚,常与尔臣民共在”等貌似为了拯救国民而终战的表述,非但无助于反映真实历史,一定程度上还为免除天皇战争责任起到一种心理暗示之效果。因此,可以说,战后初期日本政府采取转换概念的方式,一方面是争取保留天皇的皇位,努力为天皇制的存续提供合法性依据,另一方面也为普通国民正确认知战争历史制造阻碍。战后初期,关于所谓国体未变的诠释,即此“良苦用心”的一种体现。

1947年5月3日,战后宪法正式生效。昭和天皇保持皇位不变,天皇制得以延续。但是,天皇战前的“神权”地位及其绑定的“神国”体制不复存在,从明治宪法下的统治权总揽者及主权之所在,变为国家和国民的精神性象征,并被规定不再具备与国政相关之权能,其宪法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日本政府在战败前夕做出决定,同意将国家统治权和主权置于盟军总司令部控制下,事实上不再拥有自主重建宪法体制的权力,有关战后国体是否变更问题的阐释,理应遵循盟军总司令部之旨意[20]145。而且,作为确认战前国体依据的明治宪法,其第一条和第四条的废除,使战前的“神权”天皇制转为战后持续至今的象征天皇制。事实上,无论如何转换概念重新定义国体一词,战前天皇的“神权”地位及其“神国”体制均无可避免地宣告寿终正寝。上述佐佐木惣一等学者所主张的“国体已变”的逻辑即在于此。“主权之所在”导致的变化,终将导致战前日本国体变更乃至消亡,即便从文化史角度重新定义国体一词,但战后宪法所确立的象征天皇制,仍会使国体的具体内涵随着时代发展不断变化。

但是,日本政府和一些学者坚称自古以来的日本国体并未改变,进而认为象征天皇制可以完全融入战后宪法及其国民主权原则[26]。在这里,需要承认的是,昭和天皇并未被追究战争责任,皇位和天皇制得以保留,也就保留了日本传统政治最重要的底色。而且,仅被规定为象征的天皇,在政治体制实践中仍在扮演重要角色,这也是难以否认的事实状态。

退一步看,如果认同日本政府重新定义国体的见解,那么基于国民主权原则的象征天皇制,无疑是所谓战后国体的主体内容,即全体国民与天皇之间心心相印,并将天皇视为仰慕之中心,由此起到国民精神之统合作用。关于所谓战后日本国体的内容,近年来有日本学者指出,有必要在象征天皇制基础上,结合日美安保体制的内容进行考察[27]。不过,对于凝聚国民精神之统合作用而言,天皇能够发挥的作用依然是其他任何主体均无法匹敌的。关于这点,战后初期昭和天皇的巡幸之旅,便是一个突出案例。1946年元旦,昭和天皇发表《人间宣言》,随后在全国范围开启了长达8年的民情视察活动,以此来拉进天皇与民众的情感距离,对政府提振战后社会重建的信心,推动改革措施的开展等均起到积极作用。另外,昭和天皇褪去神秘面纱的尝试,反而有助于提升其在普通民众心目中的形象,为战后象征天皇制的内涵变迁做了铺垫。

战后宪法没有国家元首规定,有关天皇是否为元首的问题至今有争议。不过,战后以来日本政府在外交活动中一直将天皇视为元首对待,此举很大程度影响了其他国家关于天皇在政治实践中的角色认知。可以说,象征天皇在战后日本发挥的另一政治性功能,即凭借象征的宪法地位,通过国际亲善的名义开展对外交往活动,从而起到一种润滑剂的效果。由此,象征天皇制也被一些日本学者形象地比喻为限定于礼仪、仪式领域的一种社交君主制[28]。从对外关系的角度看,天皇代表的是国家与国民,以内阁首相为代表的政客,被视为政府及其执政党的代表;战后以天皇为中心的皇室外交,不论是出访外国还是接待外宾,均发挥出其他主体难以替代的国际亲善功能。而且,这种国际亲善功能持续不断的发挥,客观上使天皇在国际社会中塑造起一种爱好和平的形象,这显然有利于日本政府调整外交策略或改善国际关系。

譬如,1953年,皇太子明仁代表天皇应邀出席英国女王的加冕仪式,随后访问欧洲14个国家。彼时,日本刚摆脱战后被占领的状态,亟待与欧洲国家恢复外交关系,皇太子明仁的出访促进了欧洲对日本的认可度,为日本与欧洲外交关系的恢复做出了贡献。1971年,昭和天皇访问了欧洲7个国家,這是天皇历史上第一次出访,对推动日本与欧洲国家外交关系再次起到积极作用。1975年,昭和天皇首次访问美国,为修复日美两国因经贸领域摩擦日益加重的紧张关系,起到了缓解作用并打开了新的局面。还值得一提的是,1992年,明仁天皇首次访问中国。在华期间,明仁天皇表达了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态度,并就战争历史问题做出了反省,得到中国舆论的一致认可,对于发展中日和平友好关系,促进两国在经贸领域开展更紧密的合作起到了积极作用[29]。

由上可知,虽然天皇被战后宪法规定作为一种象征,实际上在政治体制运转过程中仍在扮演重要的角色。所以在现实层面,天皇仍有相当份量的政治性价值。基于象征内涵“脱胎换骨”形成的战后天皇制,依然是文化史层面所谓国体的主体内容,即天皇与战后日本所谓国体之间,仍是一种“一体两面”的关系。随着时代发展,天皇在统合国民精神和内政外交等领域所发挥的作用呈现出增多的趋势,象征天皇制的内涵也由此不断丰富。如果坚持宣称战后日本还存在所谓国体,那么,这种国体的内涵已完全不同于战前。

需要警惕的是,即便有战后宪法的规定,日本确立起国民主权与和平主义等基本原则,但天皇制延续本身客观上给右翼势力再次抬高天皇“神权”地位提供了土壤,仍有被政治利用的想像空间。前述昭和天皇巡幸之旅,便有右翼势力仿照战前旧制再次“神化”天皇,加强天皇神格性色彩的尝试。除此以外,类似的尝试还有:1960年代的纪元节恢复运动,1970年代的元号制度法制化运动、靖国神社国家护持运动,1980年代强制学校将升“日之丸”唱“君之代”纳入教育规范,以及暗示媒体将天皇视为宗教偶像加以渲染等。尽管战后国体一词不再出现在教科书中,逐渐淡出日常生活的视野,但昭和天皇去世后一度“死灰复燃”之迹象也引起日本学界的关切[30]。

虽然天皇的宪法地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其自古在日本人精神世界所存续的权威犹在,特别是在国家统合功能方面仍是其他主体无法取代的“精神旗帜”。而且,日本的右翼势力自战后以来仍试图凸现天皇“神权”地位及其神格性特征,设法使象征天皇制摆脱战后宪法之束缚。为此,当下借由所谓国体的名义利用天皇这面旗帜的政治意图仍需时常警惕。

三、象征天皇制与所谓战后国体下天皇象征形象的塑造

尽管战后初期日本政府宣称所谓国体未变,但问题是已“降为”普通人的天皇,应如何发挥宪法规定的象征功能。对此可以说,天皇履行象征职责,塑造一种全体国民以及国内外社会均认可的象征形象,以自身的实际行动,对象征的具体内涵做出更合理地阐释,恐怕是解答日本政府所谓战后国体未变与象征天皇制内涵问题的必要路径。事实上,日本国体在战前战后的内涵发生了变迁,这种变迁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

第一,国体概念的阐释角度及其含义不同。二战前日本国体的法理依据是明治宪法,主要体现为第一条和第四条,即天皇是国家主权之所在,也是国家元首和统治权的总揽者。以宪法解释学为基础的天皇学说,虽然在阐释其内涵方面存在意见分歧,不过,对于国体在明治宪法体制的重要性均持肯定立场。于是,被赋予“神权”地位的天皇与国体概念紧紧绑定,成为一个重要的法政领域概念。明治宪法被战后宪法取代后,国家主权之所在,从天皇变为日本国民,由此确立起国民主权的原则,虽然天皇皇位不变,天皇制得以延续,但“神权”地位与“神国”体制已不复存在,天皇被规定为国家和国民的象征,天皇制也从“神权”天皇制变成了象征天皇制。换句话说,二战前日本国体及其天皇学说赖以存活的依据寿终正寝。二战结束后,日本战败,但所谓国体护持的问题因为“兹事体大”,为了给天皇皇位与天皇制的保留提供合法合理性,日本政府和一些学者采取转换概念的方式,从文化史的角度重新定义国体一词,将其诠释为天皇自古以来乃日本国民仰慕之中心,并在国民精神统合上具有重要功能,以此试图转变国体概念的内涵。这点是可以作出判断的。

第二,国体概念的功能定位及其作用不同。二战前经由明治宪法和天皇学说的确立及包装,以天皇神权地位为中心的“神国”体制得以构建。天皇总揽统治权的神权地位,即战前国体概念的主要内容,该国体概念也被灌输进日本国民思想之中,沦为统治阶层操纵意识形态的工具。不幸的是,随着右翼势力蔓延,天皇“神权”地位被越推越高,致使这套国体发生了变异,将日本推上对外扩张的军国主义道路,最终给自身及周边国家带来沉重灾难。战后初期日本政府和一些学者通过重新定义国体概念的内涵,将基于国民主权原则的象征天皇制,与日本固有天皇制政治传统关联,以此宣扬国民与天皇之心心相印,并将天皇视为国民仰慕之中心,期望以象征天皇为主要内容的所谓战后国体,能起到统合国民精神的作用。战后至今,不可否认天皇在政治生活中仍在扮演重要角色,基于战后宪法象征地位规定而脱胎换骨的天皇制,依然是文化史层面所谓日本国体之支柱,也即天皇与日本国体一体两面的关系并未改变。无论是凝聚民心鼓舞民意的内政方面,还是改善关系友好亲善的外交领域,天皇所发挥的作用依然是其他主体难以匹敌的。因此可以说,其象征形象的塑造不仅直接关系着象征天皇制的内涵建设,也与日本政府所谓战后国体的阐释息息相关。

如果将天皇在政治体制中的地位作用区分为战前战后两个阶段,战前,天皇作为统治权总揽者,依据明治宪法,该地位源自所谓固有历史传统;战后,天皇作为精神性象征的存在,依据战后宪法,该地位源自国家主权之所在的全体国民的意志,即国民主权原则乃象征天皇制的法理依据。日本政府和一些学者不愿承认战后日本国体已变的现实,试图从精神文化领域对天皇与国体的关系重新做出阐释,但两部宪法关于主权之所在的规定完全不同。因此,所谓日本国体的具体内涵也势必不同。

从天皇个人角度看,昭和天皇身上的“神权”色彩,并不会因为“人间宣言”的发表迅速风消云逝。而且,其是否能够适应自身宪法地位的陡然变动,以及战前被国体概念灌输的普通国民能否忘记与“神权”天皇制国体绑定的天皇形象等,均是需要考量的问题。事实上已有许多成果表明,战后昭和天皇仍通过所谓内奏等方式,暗中干预国家政治事务。例如,关于日美安保体制的确立,昭和天皇就被指出在幕后扮演过决策者的角色[31]。所以,就天皇象征形象的塑造来说,昭和天皇的表现不免差强人意,客观上这也是战前历史的一种残留。

1989年1月,昭和天皇去世,继承皇位的皇太子明仁是战后第一位完整意义上的“普通人天皇”,也是战后第一位纯粹意义上的“象征天皇”。至此,日本终于结束了带有强烈战争印记的昭和时代,迎来以和平为最突出特征的平成时代。2016年8月,明仁天皇向國民表达生前退位的意愿。2017年6月,日本政府拟定《退位特例法》,在法律上清除天皇生前退位的障碍。2019年4月30日,明仁天皇正式退位,皇太子德仁即位,日本由此步入令和新时代。

关于天皇作为象征的具体内涵,明仁天皇退位前曾多次发表过看法。例如,在明仁天皇即位30周年纪念会上,他指出,自己即位以来一直在摸索天皇应扮演的象征角色,深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期望新天皇德仁继续保持与时俱进的姿态,承担起作为象征的宪法职责,塑造符合时代要求的象征形象[32]。应该说,明仁天皇就象征内涵的主动表态,客观上有利于缩小右翼势力就该问题做歪曲解释的空间,也有助于加强普通国民对象征天皇制的认识。回首已谢幕的平成时代,不难看出,明仁天皇作为第一位纯粹意义上的象征天皇,努力通过实际行动就象征内涵做出自己的诠释,逐渐塑造起一种得到日本海内外认可的天皇的象征形象,如果对其实际摸索行动进行简单归纳,大致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发挥国际亲善功能,与其他国家增进友好关系。以天皇为首的皇室外交活动,有助于提高战后日本的地位并改善国际形象,不论对于经济复兴,还是期望以大国姿态加入国际社会,均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虽然平成时代的皇室外交不乏内阁主导色彩,但不可否认的是,明仁天皇本人展现出与周边国家加强亲善关系的意愿,以及通过言语表达反对战争守护和平的态度,这些言行举止成为其作为天皇履行象征职责的表现。无论是1950年代明仁天皇以太子身份的访欧活动,还是1970年代昭和天皇的访欧和访美活动,或是1990年代明仁天皇的访华活动,以及近些年明仁天皇出于缅怀战争死难者在东南亚和太平洋等地的“慰灵之旅”等,均可视作天皇作为象征发挥国际亲善功能的一种体现,这些行动也得到周边国家的广泛认可,从而逐渐塑造起爱好和平的天皇形象。不过天皇的慰灵外交存在的弊病也不容忽视,主要还是容易为日本右翼势力所利用,并被作为与美国加强同盟关系的工具[33]。

第二,恪守和平友好原则,就战前历史问题做出反省反思。天皇在平成时代之所以能树立起爱好和平的形象,首先归功于近几十年日本及其周边国家和平局势之维持。对此,明仁天皇本人也多次发表感言,指出平成时代在全体国民祈求和平的意志下,开创了日本近代以来唯一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时代,呼吁每个人需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1992年访华期间,明仁天皇这样说道:“在两国关系悠久历史中,有段我国对中国国民造成十分苦难的不幸时期,我对此深感痛心。战争结束时我国国民做出反省绝不允许再次发生这样的战争,决意走和平国家道路。”[34]2015年的二战70周年纪念会上,其就日本的战争行为再次做出反省;2018年的退位前生日会上,其呼吁当下需将战争历史的正确认识传递给更多年轻人等[35]。可见,天皇爱好和平形象的塑造,与明仁天皇自身对于战争历史问题的认知也有莫大关系。

第三,努力褪去神秘的面纱,引领皇室成员朝平民化方向发展。80多岁的明仁天皇,自皇太子时代以来一直向世人展示的,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气质,素有“亲民天皇”称谓。明仁天皇之所以能塑造起亲民化的形象,固然因为其温文尔雅谦卑有礼的个性,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在战后宪法熏陶下深谙国民主权原则的内涵,较其父亲更好地做到了从普通国民视角出发去思考社会问题。如其率先摆脱皇室制度的传统陈规,迎娶平民皇后美智子成为一时美谈,并携手皇后以极富亲和力的实际行动表达对国民的关爱。

亲民天皇形象塑造的另一个突出表现,是明仁天皇对于灾难的态度及其应对方式。例如,1995年,阪神大地震发生后,其立即发表告国民书的声明,表达对灾民的关切;2011年,日本发生“311大地震”,其通过电视讲话这种新颖的方式,体现天皇对国民的担忧与关爱,还多次与皇后一道前往灾区探望受灾民众。明仁天皇在灾难面前通过自身行动与国民直接沟通,发挥安抚国民精神的统合作用,改变了以往天皇只在宫中祈祷的方式,可以说这种精神凝聚功能符合时代发展的需求,也有利于进一步褪去天皇自古以来秉持权威的面纱。正如日本学者所指:“明仁天皇通过自身行动将崭新的内涵赋予天皇制,使昭和天皇崇尚的权威性,朝著其所重视的世俗性方向发生转变,同时以亲民的姿态引起世人的瞩目。”[36]平成时代以来,一种亲善友好、向往和平以及和蔼可亲的天皇形象的塑造,相信会为新天皇德仁继承,而且也应是令和新时代天皇继续诠释象征内涵的发展方向。

需要指出的是,二战后象征天皇制在日本得以确立的直接原因,是为了保留昭和天皇的皇位与天皇制本身,可以说是当时各方妥协的一种历史遗产。要更好地阐释所谓国体未变之观点,战后至今天皇作为象征的内涵变迁,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关注对象。该问题,不仅困扰着天皇本人,在日本学界一直也是争执不休的研究课题[37]。所幸的是,通过明仁天皇的摸索,一种以亲善友好、向往和平、和蔼可亲为特征的新时代天皇形象,在平成时代的30年间被逐渐塑造起来。对此,有中国学者精辟分析道:“明仁天皇迎合了战后民主主义和大众社会的时代发展潮流,顺应时势地对天皇制进行突破和革新,既尊重传统,又不拘成例,展现出了灵活、务实、亲民及世俗的行事风格,为平成时代象征天皇制打上了革故鼎新的鲜明时代烙印。”[38]

应该说,平成时代逐渐塑造起来的天皇象征形象,总体上是符合当前世界和平与发展的时代潮流的,尤其是明仁天皇通过自身言行阐释象征的具体内涵,使象征天皇制保持一种调整与革新的姿态。而且,该形象的塑造及其内涵诠释,与战后宪法的国民主权、和平主义等原则不冲突。正如2020年2月21日,新天皇德仁在生日记者会上再次强调其于即位典礼上的承诺,表示将继续探索天皇象征的内涵,关爱并亲近国民,遵守战后宪法认真履行作为象征的职责等。德仁天皇将恪守战后宪法的精神及其原则,某种意义上对于战后宪法的恪守,或许才是当下令和新时代的日本亟待守护的最大“国体”。

结 语

二战前,日本国体成为法政领域的重要概念,其内容主要是明治宪法中的天皇条款。而且,也正是因为这部宪法及其天皇学说,战前那套神权天皇制国体得以确立。二战后,日本政府通过转换概念的方式,改变国体一词作为法政概念的负面色彩,从文化史角度重新予以阐释。可知日本国体这个概念在战前战后所呈现的具体内涵迥然不同。

实质上,无论从法政领域出发,还是从精神伦理层面看,天皇在政治体制中的地位作用,均可视为所谓日本国体的主要构造。总之,天皇具有的政治性功能与日本国体之间呈现出一体两面的关系,即在战前战后日本国家统合原理上,天皇扮演的角色是一脉相承的。二战后,尽管日本政府坚称所谓战后国体未变,硬生生地将国体这个概念的含义,努力诠释为天皇自古以来乃日本国民仰慕之中心,并在国民精神统合上具有重要功能。从宪法学的视域出发,实际上此举是将日本国体这个概念的法理依据,从明治宪法中以“总揽统治权且为国家主权之所在”为代表的天皇条款,转移到了战后宪法“国家和全体国民的象征”的天皇条款,借由天皇在两部宪法中的地位及其作用之不同,使日本国体这个概念的内涵发生了变迁。

天皇自古作为日本君主,通过明治宪法确认被赋予至高无上的神权地位,自此与日本国体这个概念绑定为一体两面的关系,并经由天皇学说阐释,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获取发展并变异,然后裹挟着日本国家走向了法西斯道路。二战结束,明治宪法被战后宪法取代,天皇的宪法地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战前那套神国体制及其天皇学说退出了历史舞台。战后宪法规定作为象征的天皇,不再具备任何与国政相关的权力。但是,在国家政治生活中仍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天皇,应如何诠释宪法中没有明确规定的象征形象内涵,一直以来困扰着象征天皇制。而且,由于象征天皇制与日本政府所谓战后国体密切相关,事实上也被绑定为一体两面的关系。如果天皇象征形象的塑造没有完成,或者说,不符合不断发展的时代需求及全体国民的认可,那么所谓战后国体未变的说法有再多辩解阐释也是苍白无力的。另外,天皇在统合国民精神及内政外交方面的作用日益增大,象征天皇制的内涵有必要得到进一步充实,以避免天皇这面旗帜再次被日本社会极端右翼势力利用。对此世人要有清醒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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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 丽]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Japanese Emperor and Japanese State For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onstitution

LI  Chao

(Department of History,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Jiangsu, 215009, China)

Abstract:  Although the meaning of the concept “Japanese state form”is quite different before and after World War II, it can be reflected from the status and role of the emperor in the constitutional system.Before the Second World War, the Japanese state form was an important concept in the field of law and politics. The legal basis and connotation established by it were concentratedly embodied in the provisions of the Meiji Constitution concerning the emperors supremacy of state power and other theocracy status.After World War Ⅱ,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insisted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so-called “post-war state form unchanged”,and bound the concept of the Japanese state form with the symbolic emperor system established by the post-war constitution, resulting in the creation of the symbolic image of the emperor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changes in the so-called post-war state form.By examining the status and role of the emperor in the pre-war and post-war constitutional systems, we can know tha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role of the emperor in the political life of the country and the Japanese state form in modern times is like two sides of the same coin. They are closely related to each other and cannot be separated.

Key words: Japanese emperor; Japanese state form; Meiji Constitution; constitution of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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