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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欧洲战争赔款的转型及其影响

2021-04-16

关键词:和约赔款拿破仑

贾 浩

(郑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对“战争赔款”的定义,学界尚不统一。国内有学者认为,战争赔款指战争结束后,战败国根据和约规定付给战胜国的实物或赔款(如外汇、黄金或白银等)。不论战胜国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赔款是以战胜者的权利为基础的(1)参见余先予主编《国际法律大辞典》,湖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249页。其他解释参见J. A. Hobson,The Economics of Reparation,London:G. Allen & Unwin ltd.,1921;Georg Bielschowsky,“War Indemnities and Business Conditions I”,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44,no.3(1929),pp.334-362;C.卢梭《武装冲突法》,张凝等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51-155页;王铁崖主编《中华法学大辞典:国际法学卷》,中国检察出版社1996年版,第663页;袁成毅《国际法视野中的战争赔偿及历史演变》,《浙江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等等。。长期以来,学界对两次世界大战赔款关注较多(2)参见John Maynard Keynes: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Howe,1920;田小惠《德国战败赔偿政策研究(1939-1949):兼与日本赔偿政策的比较》,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徐显芬《未走完的历史和解之路:战后日本战争赔偿与对外援助》,世界知识出版社2018年版。,鲜见有关战争赔款的专题著述,大抵因传统国际关系研究强调权力政治作用,国家间经济关系则被视作“低层政治”[1](P17)。以产生多次巨额赔款的俄土战争为例,“即便是杰出的俄罗斯和土耳其历史学家也完全忽略了赔款问题”[2](P520)。但是,在事实上,战争赔款既是近代欧洲国际局势变化的关键因素,也是近代欧洲政治的核心问题。由于研究匮乏,学界对战争赔款的影响也有不同认识。例如,国内学界普遍认同普法赔款削弱了法国增强了德国的观点(3)参见乔丽萍《普法战争对法德两国经济发展的影响》,《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吕一民《法国通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于兆兴《普法战争胜败原因之经济分析》,《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张芝联《法国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黄尊严《试论普法战争的影响》,《齐鲁学刊》1988年第1期。,但国外研究否认有此趋势(4)普法赔款是近代欧洲战争赔款中受关注较多的一例。相关研究如:M. B. Devereux and G. W. Smith,“Transfer problem dynamics:Macroeconomics of the Franco-Prussian war indemnity,”Journal of Monetary Economics,vol.54,No.8(July 2007),pp.2375-2398;M. Gavin,“Intertemporal Dimensions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Adjustment:Evidence from the Franco-Prussian War Indemnity,”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82,No.2(May 1992),pp.174-179;A. E. Monroe,“The French Indemnity of 1871 and Its Effects,”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vol.1,No.4(Oct.,1919),pp.269-281;Horace Handley O’Farrell,The Franco-German War Indemnity and Its Economic Results,London:Harrison and Sons,1913。。这些分歧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赔款作用与相关国家发达程度有关,因而无法根本阐明该问题的复杂性及影响。

在古代农业经济时期,土地是最佳战利品,战争赔偿时割地比赔款更受青睐。且当时的战争赔款又多以赎金形式出现,如参加十字军东征的法王路易九世1248年于埃及曼苏拉被俘,大量贵金属作为赎金从法国流出,以至皮革制货币作为代用品[3](P145)。英法百年战争的赔款也是赎金形式,《布雷蒂尼和约》(1360年)规定释放法王约翰的赎金为300万金埃居,而这笔巨款仅是从法国强征赎款的一部分。因为除国王和数以千计的贵族外,尚有被俘的诸侯和军官待赎。为缴纳赎金而增收的税款甚至引发了法国农民起义[4](P202)。结束北方七年战争的《什切青和约》(1570年)要求瑞典付丹麦15万塔勒赎回艾尔夫斯堡城堡[5](P166)。结束卡尔马战争的《克奈雷德和约》(1613年)规定瑞典须于6年内偿付100万塔勒赎回艾尔夫斯堡。瑞典国王将金银器皿铸成硬币,在乡村横征苛税,将财政收入的30%用于购铜[6](P79)。

随着近代战争耗费与日俱增,以补偿成本并获得利润的战争赔款形式开始流行。“关于战争赔款的谈判,一个重要依据应是胜利一方在战争中用兵的费用。”[7](P65)但近代以来数倍于军费的巨额赔款更多是政治性的。赔款的经济赔偿作用减弱,政治惩罚作用凸显,“若用道德和正义标尺加以衡量,那么所有欧洲条约大概都应被废除”[8](P6)。战争规模愈大,赔款数额及影响递增明显。至一战时,史上数额及影响最大的德国赔款甚至成了两次世界大战间最主要的国际问题。鉴于学界对此着墨较多,而二战胜利国多数放弃了官方赔款请求权,因此,本文主要探讨自三十年战争开始(1618年)到一战结束(1918年)的近代时期欧洲大国间经过正式条约规定、数额比较庞大、产生过重要历史影响的国家赔款问题。

基于问题的复杂性,本文从索要目的、支付方式及影响等几个方面探讨近代欧洲战争赔款的转型与影响,以期丰富学界对战争赔款的认识。

一、近代欧洲战争赔款模式的转型

拿破仑战争改变了欧洲,资本主义经济在主要国家得到发展,使得国家及政府的管理愈加走向专业,国际化金融与贸易活动随资本主义成熟发展起来,世界日益成为联系紧密的整体。此外,民族国家形式在这一时期逐渐被世人接受,欧洲各国民族意识觉醒。在此情况下,欧洲战争赔款模式发生了转型,这种转型晚于其民族国家的形成与社会转型。

近代欧洲战争赔款模式在拿破仑战争期间的转型分前后两个时段(1618-1800年和1800-1918年)。前一时段以获得经济赔偿为目的,赔款主要由战败国王室承担,多为真金白银形式,主要包括三十年战争《威斯特伐利亚和约》(1648年)、法西战争《比利牛斯和约》(1659年)、英荷战争《威斯敏斯特和约》(1674年)、英西战争《普拉多和约》(1739年)等规定的赔款。拿破仑战争前期意大利、奥地利和普鲁士对法赔款也属此模式。拿破仑战争后期的第二次《巴黎和约》(1815年)、普法战争《法兰克福和约》(1871年)及一战德国赔款主要是战胜国将巨额赔款作为政治制裁手段,而战败国则以金融手段迅速还款。这一时期还出现了战胜国根据政治目的放弃或少要赔款的情况,如拿破仑战争第一次《巴黎和约》(1814年)、克里米亚战争《巴黎和约》(1856年)、普奥战争《布拉格和约》(1866年)。

从战争角度看,中世纪战争规模较小。由于民族国家尚未形成,战争起因通常是领主利益纠纷。参战主力是其豢养的骑士,外加用钱招募的雇佣兵,佃户当炮灰[9](P119)。而近代战争已上升到民族国家层次,往往是全民皆兵,规模庞大,是国家全面投入和各阶层共同参与。“从某种程度上说,拿破仑战争可被当作首场现代战争。”[10](P8)它由大批被民族主义与爱国宣传动员的军队交战,导致数百万人在整个欧洲远离故土,成为士兵、战俘、平民及难民。“自18世纪末以来,随着战争失去私人性质,变成一种国家间的关系。在所有和平条约中,几乎总有这样一个条款:战败国应向战胜国交付一笔赔款,这一条款不是以进行非正义引起责任的观念为根据的,它完全是对失败的罚金。”[11](P152)

16、17世纪,欧洲国家面临巨大的财政赤字,军队规模膨胀和价格革命造成财政空前困难,政府采取的种种措施只能缓解部分压力,要想根本解决,必须彻底改革税收系统,提升国家动员社会资源能力[12](P60)。“资产阶级日甚一日地消灭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的分散状态。它使人口密集起来,使生产资料集中起来,使财产聚集在少数人手里。由此必然产生的结果就是政治的集中。各自独立的、几乎只有同盟关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关税的各个地区,现在己经结合为一个拥有统一的政府、统一的法律、统一的民族阶级利益和统一的关税的统一的民族。”[13](P405)普鲁士国家财政就是征收拿破仑赔款的压力下建立的[14](P230)。对比王室战争与普法战争的赔款征收可发现,税收机制的成熟使向每位国民收取赔款成为可能,由是,战争赔款与国民的个人利益发生了关联。

与近代欧洲国家战争赔款形式转型相比,历次俄土、俄伊赔款与以往没有很大变化。由于奥斯曼、波斯帝国未形成完备金融体制,不能靠借款解决赔款问题,赔款严重削弱了国力。第二次俄伊战争《土尔克曼柴和约》(1828年)规定波斯向俄国支付0.2亿卢布赔款[15](P96-98),波斯国王甚至将后宫金烛台熔铸成锭[16](P198)。第八次俄土战争《亚德里亚堡条约》(1829年)规定奥斯曼帝国赔款150万荷兰金币[17](P47)。克里米亚战争后,奥斯曼帝国为应付庞大开支,不得不向英法借债,外国资本乘机加紧奴役之[18](P388)。第十次俄土战争《圣斯蒂法诺条约》(1878年)规定奥斯曼帝国赔款14.1亿卢布,因负担不起,11亿以割地偿付。贷款为主的“资本流动是从发达国家流向发展中国家,资本流动的增加有利于发达国家金融资产所有者,而不利于发展中国家金融资产所有者”[19](P439)。在主观方面,对奥斯曼帝国来说,“只要能不断得到贷款,素丹和官僚们不愁花费,日子过得舒坦,不会去考虑如何偿还外债;只要能保持贷款的高利息,奥斯曼帝国的银行家、金融家有利可图,满心欢喜;外国的投资商也有利可图,就想尽一切办法扩大贷款业务”[20](P93-94)。因此,落后国家即使获得贷款甚至是赔款,也无济于事。1878年第十次俄土战争后,法国投资的三十多亿法郎并未改善土耳其经济[21](P432)。1896年《亚的斯亚贝巴和约》规定侵略埃塞俄比亚失败的意大利赔款0.1亿里拉[22](P23),以弱胜强的埃国用这笔赔款购买军火,仍未免遭隔代灭国。

二、近代欧洲战争赔款索要目的的变化

近代早期欧洲战争各国的军费多由个人承担[23](P173)。这在三十年战争中表现明显:丹麦国王自掏腰包于1625年招募两万雇佣兵。神圣罗马帝国财政不足以支付武器与军饷,主帅华伦斯坦在1621-1628年间资助国王超过600万塔勒。仅1625年春,华伦斯坦就招募了3万人,花费主要来自他部队的“捐款”(其实就是强迫税收)。其他国家的军饷也都由富可敌国的主帅支付,他们通过战争又发了横财。神圣罗马帝国指挥官亨利克·霍尔克曾是穷人,到1627年回故乡时已可为一项房产拿出5万塔勒现金了[24](P75,196,101,197)。因个人承担军费,经济补偿成为此时索要赔款的首要目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规定德意志诸选帝侯各自获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战争赔偿4万-60万帝国银币[25](P1-33)。瑞典获帝国500万塔勒赔偿其损失[26](P634)。

三十年战争后,法国与西班牙却未停战。之后战败的西班牙被迫接受《比利牛斯和约》(1659年)。和约规定西班牙公主许为路易十四之妻,放弃对西班牙王位及财产继承权,西班牙国王以50万克朗(557万法郎)嫁妆作为变相赔款。法国宰相马扎然提出西班牙如拿不出这笔款,须割让尼德兰抵偿嫁妆[27](P46)。之后,未兑现的嫁妆成为法国发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借口之一。

17世纪下半叶三次英荷战争与18世纪上半叶英西海上冲突的赔款主要为赔偿商业损失。英国与荷兰争霸,于1652-1654年、1664-1667年、1672-1674年发动三次战争,于1674年签订第二个《威斯敏斯特条约》,荷兰支付赔款200万金币[28](P897-905)。1739年英西战争签订《普拉多公约》要求西班牙向英商赔款9.5万镑。签订后,英国称金额太少,又提出34万镑赔偿要求[29](P407-408)。英国战争获利甚大,并取代荷兰、西班牙成为海上新霸主。

近代早期欧洲战争赔款索要目的主要是为补偿战争所造成的经济损失,但在进入19世纪后,欧洲战争赔款的索要目的由以经济补偿为主变为以政治惩罚为主,政治家往往根据政治目的索要或放弃赔款。1814年5月,第六次反法联盟同首次战败的法国签订第一次《巴黎和约》,未索赔款。反法联盟各国其实有不同考虑:在激烈民族主义影响下,普鲁士竭力要惩罚法国;沙皇虽表面宽大,实际也想分一杯羹;英国花6亿英镑打了二十余年仗,却所得甚微,国内不少人希望法国赔款[30](P98)。奥地利首相梅特涅主张对法温和,他曾说:“和约本身带有各国君主和他们内阁的温和特色——这种温和并非由于软弱,而是出于要在欧洲争取一种持久和平的决心。那时的局势是,做得过头比做得不够更加危险。只有立场坚定的考虑才能使事业得到成功。同法国建立和平,只能从如下两种立场中考虑选取一种:或者为复仇心理所驱使,或者为在各国之间建立尽可能完全的政治均势的意图所鼓舞。”[31](P137)英国外交大臣卡斯尔雷也赞成对法温和:“使法国成为和平的商业国,不好战争,不务征服,这样更好。”[32](P436)梅特涅将“朋友”卡斯尔雷形容为另一半自己,是强有力的、不可或缺的同道[33](P587)。由于梅特涅、卡斯尔雷等人稳定法国政局的努力,英俄奥普四战胜国对法签订的第一次《巴黎和约》(1814年)异常宽大,没有赔款、驻军与割地,也不要求法国归还所掠藏书、油画、雕塑及其他艺术品[34](P338),只要求补偿战争中受损的私人财产。和谈法国代表塔列朗谈到盟国宽容时说:“要公平判断1814年和约性质,我们必须注意到它给予联盟国人民的印象。在圣彼得堡的亚历山大皇帝,在柏林的普鲁士国王,不仅受到冷遇,而且还遭到不满和埋怨,因为条约并未满足他们臣民的愿望。法国过去在所到之处曾派征大量战时贡赋,那些国家的臣民也希望从法国征课同样的东西,法国却什么都不必拿出来;法国从它所征服的地方劫掠到的一切艺术品仍然保持在手里;法国所有的胜利纪功碑还在受人崇敬;说实在话,法国得到这样的宽大处理,是在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找不到先例的。”[31](P136)1814年《巴黎和约》宽大的另一原因是为加强波旁王朝复辟后的声望。波旁王朝复辟极利于法国恢复在欧洲国际关系中固有地位,至少欧洲同波旁王室无争执,而反法同盟也能宽待之[35](P463)。此外,对法宽大还因塔列朗在和谈中利用了联盟各国矛盾。“分割法国会使某欧洲国家过于强大,也会在法国人心中燃起复仇火焰。”[36](P278)还有一个原因是拿破仑属于有保留的退位,盟军尚不敢过分要价。

法国对1814年《巴黎和约》的宽大并未领情,1815年3月拿破仑卷土重来。同年11月,第七次反法联盟同再次战败的法国签订较为苛刻的第二次《巴黎和约》,以达到惩罚目的。当时,普鲁士首相哈登堡受国内重大压力,主张至少要法国付12亿法郎赔款[37](P295)。梅特涅多少表示赞成:“关于赔款数额,奥地利并未提出确切声明,但它所赞成的,将是普鲁士人和其他联盟国的建议之间的一个平均数。”[31](P178)卡斯尔雷和“世界征服者的征服者”威灵顿则坚决要求法国归还劫掠的艺术珍品。当这些原属荷兰和比利时的物品从卢浮宫搬走时,巴黎人的友好也就“显著地变成了怨恨”[38](P112)。但另一方面,英国鉴于已着手和解,又主张削减普鲁士提出的赔款数。卡斯尔雷认为:尽管“法国必须为得救付出代价”,但战争不能变为“一场不分青红皂白和毁灭性的掠夺”[35](P454)。他反对向法国索取一大笔赔款:“如果我们提出了巨额赔款要求,我们就必须考虑到这样会埋下战争的种子,法国会在机会合适的时候重新挽回它的损失,我们将被迫在和平时期也保持过分强大的军事力量,从而浪费我们的资源。我们将会察觉到我们过分追求赔偿并没有什么好处……我们应该继续遵循我们的伟大目标,追求世界真正的和平和安宁。”[39](P220)当时英国处在保守主义执政的半个世纪里,主张维持现状、反对变革[40](P173)。看法相同的还有沙皇,他此时更关注东方问题,急于取得法国支持以削弱土耳其,不支持普鲁士报复法国。因此,卡斯尔雷和沙皇希望提出法国短时间内可付得起、能接受的赔款数目。最终确定赔款减至7亿,5年偿清,退还所掠艺术品,并要求法国承担每年0.5亿法郎占领军费,用硬币支付。

1856年,挑起克里米亚战争的俄国战败后,表示愿在不赔款不割地基础上和谈。拿破仑三世称:若俄国同意在黑海中立化上让步,他就接受,“即便未得英国同意”[41](P80)。各交战国已精疲力竭,除英国外都急于和平,最终与受到法国刻意保护的俄罗斯签订了《巴黎和约》(1856年),未有索赔[17](P92-93)。

普奥战争后,俾斯麦提出了非常宽厚的和平条件,签订的《布拉格和约》(1866年)减去了奥地利应付给易北河两公国的1500万军费和普军占领奥领土所费500万(而占领军费用一般应由战败国出),规定奥国赔偿仅相当于普鲁士部分军费一半的2000万普鲁士银元(300万英镑);普军在和约批准后三周内全部撤离[25](P449)。

竭力主张对奥宽容的俾斯麦却在签订普法战争停战协定时要求法国两周内预付2亿法郎赔款,3年内交付60亿法郎赔款;付清前,近三分之一领土被德军控制,由法国供给。然而,即使是在法国经济中起统治作用的法兰西银行,1911年库房里也仅有40亿法郎金银和10亿法郎贴现票据[42](P140)。俾斯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视普奥战争为可和解的兄弟阋墙,而把普法战争看做会持续的生死较量。他不认为宽容能减轻法国敌意。《法兰克福和约》签订三个月后,俾斯麦曾公开对法国大使说:“我完全确信,这次战争不过是德法间将要发生的多次战争中的首次。”[43](P819)“既然战争不可避免,不如竭力用赔款压垮对方。”[44](P81)他推测法国无力支付巨额赔款,德军就可长期占领法国要冲,随时压制对方复仇。因此,尽管法国力争,俾斯麦仍拒绝实质让步,仅同意赔款减至50亿[17](P140)。1871年2月26日,在凡尔赛签订的预备和约规定:法国当年付至少10亿法郎,余者3年付清。德国占领军随各阶段赔款支付陆续撤退;后30亿法郎还要加息5%[25](P460)。

三、近代欧洲战争赔款支付形式的转型

中世纪已有票据,但由于缺乏稳定的金融环境,赔款的支付在拿破仑战争前仍以现金为主。旧君主国“家天下”式重商主义决定了真金白银作为战争赔款的主要形式。欧洲传统王室财产包括领地、生产设备、硬币、有价证券、珠宝和艺术品。“(法王)腓力四世时代,国库收入有两个来源:王室领地(即国王地产)收入及来自法庭罚款、国玺津贴、通行税及铸币费或铸币税收入。这些收入维持着宫廷开支,支付政府官员薪俸。”[3](P146)受各邦阻挠,欧洲旧君主对国家财富实际控制有限。在瑞典,“君主依赖于邦等级会议,因为他们能决定是否向君主纳税。他们利用斐迪南父子经济拮据的情况接连逼取宗教自由”[45](P17)。每当君主需要人力、财力或装备保卫祖国时,不得不恳求贵族。早期战争赔款条约多由王室间签订,甚至称为“家庭条约”。“所属君主国的每个邦都想独立掌握税收,好像其他各邦都是外国,都不从属于同一个君主。分离和敌视如此严重,致使每邦都只想着自己,而不考虑整个国家。君主被看做根本不算数的外人。”[46](P129,213)1797年,拿破仑远征意大利与埃及时大肆索赔。他从意大利掠走大量黄金、钻石和艺术品[47](P46),帕尔马公国赔偿200万金法郎与1700匹马[48](P27),掳走投降的米兰、博洛尼、摩德纳、皮阿琴察所有贵重财物[49](P60)。罗马城市、寺院、古老教堂宝库都被洗劫。教皇被迫求和,让出很大一块最富庶领地,赔偿0.3亿金法郎,最好的油画和塑像被送至巴黎[50](P38)。拿破仑执政后的对外战争也要求赔款。1805年,结束第三次反法联盟战争的《普莱斯堡和约》谈判中,奥地利费尽口舌,拿破仑只同意把赔款由金币1亿弗洛林减到0.4亿[32](P61)。拿破仑对赔款数额的规定完全循其心意,甚至有些随意,战败国便常向他及其手下行贿[51](P108)。

票据形式赔款此时开始出现。结束第四次反法联盟战争的《提尔西特和约》(1807年)规定普鲁士赔款1.2亿法郎[10](P187),15万法军驻扎于普鲁士直至赔款付清[52](P51)。讨论支付方式时,普王甚至打算出售其私人领地的王室产业,但拿破仑最后还是决定暂时收取0.7亿,剩余0.5亿用汇票每月偿还400万[14](P241)。第五次反法联盟战败后,《勋布隆和约》(1809年)要求奥地利赔法国0.85亿弗洛林[53](P237)。起初,奥地利对法不宣而战却连续失败被迫求和,拿破仑提出苛刻条件:赔款1.34亿弗洛林[48](P205)。虽经长期讨价还价减少了赔款数目,但奥地利被迫抵押皇室银器,并发行了强制公债[54](P264)。

在欧洲战争赔款形式由以真金白银转为金融债券后,所签订的条款更详细,金融家们也开始插手赔款。1818年,亚琛会议允许法国用金融机构贷款偿还部分第二次《巴黎和约》余款。法国在三年内支付了三分之二赔款,对尚欠的2.65亿法郎,除了立即交付有息公债券1亿,其余1.65亿通过设在荷兰的两家英国银行(霍普和巴林)分9批(后改为12批)交付,到1820年11月偿清[34](P346)。法国还清赔款后重获五大国地位。有评论称:“到1817年法国已重建起财政信用,并通过谈判完成了用于支付赔款的贷款,这证明均势原则不仅可改善国家内部条件,还可使外交关系更加和谐。”[38](P148)“由于拿破仑赔款解决得好,之后法英两国虽有摩擦,例如殖民地冲突,但外交未再中断。”[55](P117)

《法兰克福和约》(1871年)明确的普法赔款形式更具多样性,包括:“金、银硬币,英国银行钞票,普鲁士银行钞票,荷兰王室银行钞票,比利时国家银行钞票,可流通交易的、立刻兑现的一等本票或汇票。”[25](P464)规定50亿法郎要分3次付清:1871年15亿、1872年5亿、1874年3月2日30亿。梯也尔政府发行国债筹款,“法国的失败引起英国不安、反对德国过分削弱法国并借钱给法国还债”[56](P107)。由于法国的经济信用与外国对其信心,梯也尔国债被一抢而空,赔款于1873年提前偿清,德国被迫提前撤军,此事也证明了金融还款的高效。有学者估计,梯也尔政府共欠款110亿法郎,其中60亿对德赔款及利息被1860-1866年间法国政府商业收益支付,并称此为第二帝国时期繁荣最好不过的证据:“法国政府在1871年6月的20亿和1872年7月借英荷德30亿法郎借款都毫无疑问地归还了,而且未用国内资本,是用长达十年的信用保证转嫁给了德国。”[41](P359)

四、近代欧洲战争赔款模式转型的影响

近代欧洲战争赔款模式转型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第一,战争给一些人带来巨大利益,但是加剧了国民负担。拿破仑时期,主要是用赔款解决经济危机和收买人心,为此他还在战败国设立财务部门。1805年10月,他创设“军队财库”征收普奥赔款。据其出纳官拉布伊雷利说,1805-1810年共收入7.43亿赔款,满足军需用去3.11亿。1810年1月,设立“特别财务署”接收“军队财库”上缴的余款,以及保管皇帝在附庸国为自己保留的领地和收入,当时估值20亿,年利0.3亿-0.4亿。拿破仑用这笔钱购买公债息票或法兰西银行和大企业股票,以控制货币流通,1811年也用来发放工业贷款,但主要犒赏部属或用作他们年金[54](P169)。签订《提尔西特和约》(1807年)后,拿破仑赏给达乌元帅100万金法郎、内伊元帅近30万金法郎终身年金、贝尔蒂埃元帅50万金法郎和40.5万年金。戈丹、莫利安、富歇、塔列朗等大臣得到的赏赐也非常丰厚。近卫军及军队中所有实际参战的军官都有奖赏,很多人还得到了优厚年金,负伤比未负伤的多得两倍[48](P184)。拿破仑把犒赏亲信剩下的钱存于杜伊勒里宫地下室,据他说,1812年那里存有四亿多法郎[23](P263)。所以,拿破仑0.25亿宫廷费用[48](P184)完全不占国家预算,这同由他支配的无限制的款项比起来微不足道。战争为他提供了丰富财源,据说他在征俄前夕称:“这也会有利于我国财政。难道不是通过战争我才恢复了财政的吗?古罗马不正是这样获得了世界财富的吗?”[54](P169)

拿破仑统治初期的1800-1806年间,多次爆发通货膨胀[48](P225)。之前的政府往往被迫发行无黄金保证的纸币,最后还得接受大金融家各种不可靠债券及高利贷。拿破仑则利用赔款和征收各种苛捐杂税(威斯特伐利亚0.4亿、汉诺威0.2亿、波兰0.3亿等),从被征服国家和地区榨得大量黄金,在法国铸造正式金币投入市场,稳定了国家经济[10](P209)。

虽然有少数人靠战利品发了财,黄金储备增加暂时减轻了预算压力,但法国纳税人并未因此减负。拿破仑曾向治理意大利的欧仁亲王证实法国人税额比被征服的意大利人重得多:意大利每月付的250万法郎远不足偿付法国占领军开支[47](P285);每月0.3亿驻西班牙法军的军饷和被废黜王公生活费,也都由法国纳税人出,拿破仑的“军队财库”和“特别财务署”对此则一毛不拔[54](P170)。

第二,19世纪后欧洲战争赔款的经济意义减弱,政治影响增强。首先,政府管理走向专业化使战争赔款对战胜国的益处远不如前。虽然德国用普法赔款加速工业化,直接从中拨款修要塞和扩军,但其战后经济突进主要归功于国家的统一为形成国内市场创造了条件。其次,索要巨额赔款成了对待敌国理所当然的惩罚态度。19世纪末英德争霸,1897年9月11日的《星期六评论》就希望“汉堡和不来梅、基尔运河和她的波罗的海港口将终日躺在英国枪口下,直到德国将巨额赔款交付”[55](P154) 。此外,赔款还有争取盟友的政治意图。1859年,结束法国帮撒丁对抗奥地利战争的《苏黎世条约》要求撒丁向法国赔款0.6亿法郎[57](P1382-1403)。撒丁国王维克托·伊曼纽尔在1860年议会开幕辞中解释道:“若无超人援助,这些事业(指收复伦巴第)不可能完成。为答谢法国给意大利的帮助,为巩固具有共同血统、原则和命运的两个国家的联系,某种牺牲是必要的。”[58](P125-126)

第三,近代欧洲战争巨额赔款改变了欧洲国家关系,也激化了一些国家和民族的复仇意识。拿破仑战争末期对外索赔已激起其他国家的民族仇恨。1807年《提尔西特和约》签订期间,拿破仑会晤沙皇,普鲁士国王以为也会被召去,但拿破仑次日才召见他,态度十分鄙夷[32](P130)。拿破仑甚至斥责说:“卑下的国王、民族和军队,这个国家欺骗所有人,它不值得存在下去。”为完全践踏普鲁士民族自尊心,和约第四条中补充说,之所以未完全消灭普鲁士,是“出于对俄国沙皇的尊敬”[48](P179-180)。虽然拿破仑让普王任命俯首帖耳的哈登堡认真还款[10](P165),但直到1812年2月拿破仑准备征俄时仍有欠款。拿破仑遂迫使普鲁士承诺向法军提供粮食装备(0.2亿公斤裸麦、0.4亿公斤小麦、0.7亿瓶酒、4万多头牛)[48](P239)以抵未付的0.43亿法郎。东普鲁士为还款而发行公债,首相施泰因促使省议会表决征收所得税,这是首次要求征收此种税,未推广全国[54](P47)。上述钱粮来自每个普鲁士人,据此不难理解后来他们要求战败的拿破仑赔款之迫切。

法国在普法战后压倒一切的目标也是复仇。1871年后,复仇意识在法国文教各界表现强烈,1872年实施普遍兵役制后,现役军人数与德国相等[59](P59)。法国意识到无法独胜德国,想同俄英奥结盟,特别是俄国。而《再保险条约》后,德国为向俄国施压,禁止德意志帝国银行接受俄国有价证券作抵押[60](P292)。俄国转而寻求法国支持,于1888、1889年借法国数十亿法郎[17](P206)。至20世纪初,沙俄对法国经济依附已十分严重。为争取法国贷款,俄财政大臣甚至愿意买进比德国贵的法国炮弹[42](P289)。

战胜国担心战败国报复虽然罕见,但普法战后的德国和一战后的法国却都如此。德国原想用50亿赔款压垮法国,未料到法国能迅速恢复并提前还款,从而摆脱占领并伺机报复[17](P165)。对此,俾斯麦认为:“既然无法一次消灭法国,就在外交上孤立它,并在其羽翼未丰前策划一次新战争以彻底打倒它。”[61](P90)所以,1875年德法危机可看做普法赔款后果:“俾斯麦为使法国一代人都在德国面前抬不起头,就要了笔巨额赔款,但当他看到法国这么快就恢复并想与它对峙时,又开始后悔当时为何没有多要点。”[55](P21)

一首法语诗抒发了法国人对赔款的愤恨:

我的钱在哪里,我整日问自己,魂牵梦萦,永无宁日。

我的钱在哪里,我总在问自己,看着法国人玩打仗的游戏。

法国银行被劫,储蓄空空如洗,再没有人能将这个民族维系。

达官显贵已溜之大吉,我不得不问,我的钱在哪里?

我的钱在哪里?它消失在血腥的战争里。

市民们的肚子已饿了三个星期,我听到他们诅咒谩骂,唉声叹气。

要是你们将巴黎夷为平地,我倒觉得合情合理。

而我一想起那五十亿,就不由得痛心疾首:

我的钱在哪里?[62](P67)

赔款仇结甚至波及自然科学界。法国微生物学家巴斯德在1871年将1868年德国波恩大学所授医学博士学位退回[63](P35)。他在1895年又拒绝了柏林科学院普鲁士功勋勋章:“阿尔萨斯和洛林还在德国人手里!他岂能同意接受1870年战胜国的勋章?”[64](P562)巴斯德与德国同行科赫间的敌视也部分归因于普法战争激起的民族仇恨[65](P506-507)。英国生理学家赫胥黎称:“仅巴斯德发明带来的经济利益,就远超普法战争法国付给德国的赔款”[66](P394)。

五、结语

近代欧洲战争赔款自拿破仑战争以来发生的转型,是欧洲社会现代化进程的结果。国家现代化及经济全球化使索要巨额赔款得不偿失,反而成为激起民族仇恨的战争导火线。史实证明,巨额赔款只能削弱落后国家,向发达国家索要赔款达不到惩罚目的,甚至还会让其“因祸得福”:二战赔偿未给日本带来负担,却对其经济腾飞起了一大助力作用(5)参见刘毅《日本对东南亚的战争赔偿与“赔偿景气”》,《日本研究》1993年第1期;张廷铮《日本的战争赔偿是侵略东南亚的武器》,《世界知识》1960年第2期。笔者认为:日本战后的“赔偿景气”也有自身及当时环境的特殊性,不可夸大其普遍意义。。

近代欧洲战争赔款转型的重要启示在于,放弃索要巨额赔款既有利于和平,也符合经济发展规律。不要或少要赔款作为一种政治手段,也为理性解决国际战争问题提供了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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