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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的风雅* 裴景福流放新疆途中的书画收藏与鉴赏

2021-04-16冯春术

新美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兰亭书画

冯春术

一 引言

裴景福(1855—1926),字伯谦,号睫闇,别号西域戍卒。出生在安徽淮水南岸霍邱县新店。清同治十二年(1873,19 岁)拔贡,朝考一等。光绪五年(1879,25 岁)中举,光绪十二年(1886,32 岁)登进士第,授户部主事(正六品)。裴景福是著名的收藏家、文学家。著有《壮陶阁帖》《壮陶阁书画录》《睫闇诗钞》《河海昆仑录》。

1892年的秋天(光绪十八年)38 岁的裴景福以户部主事改官知县,被外放广东。1[清]裴景福,《河海昆仑录》,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页载:“十月,请补陆丰县知县。乙未二月,履任。十二月,调署番禺县,丙申正月履任。八月调补潮阳县。己亥三月交卸,四月到潮阳本任,十二月调署南海县,庚子三月履任。壬寅,大计保卓异,七月实授是缺。”1893年2月2这里的时间都是阴历,实际上中国传统文人记日记都用阴历。,从上海航海赴广州报到。开始在广东十余年的官宦生涯。1903年4月,德制军3指满族官员德寿。字静山,举人出身,历官贵州、湖南、江西、浙江、江苏、广东巡抚。于1899—1903年期间,三次代理两广总督。保荐人才,以道员并案,送部引见,未行,变起。4《河海昆仑录》,第1页载:“闰五月丁未,署理两广总督岑制军莅任。越二日,檄司撤任。七月,制军急密电奏:‘天下贪吏莫多于广东,而南海县知县裴某,尤为贪吏之首。该令才足济贪,历任督抚,或受笼络,或贪其馈送,咸相倚重,又熟习洋务,每挟外交以自重。撤任后,臣到广西,有某领事向臣称道其长,意在请托。似此贪吏,若仅参劾,令其满载而归,尚不足蔽辜,应请革职,由臣提讯追赃’。第二日,传谕罚锾十二万元,收番禺县署。裴氏偷渡到澳门。岑春煊向澳督力索,裴景福无奈回粤投案。乙巳正月,制军复奏称:‘广东吏治废弛,贪黩成风。访闻贪人之尤以南海县知县裴景福为最’。”51 岁在南海任上以贪污罪被逮捕,后经审讯,认罚部分钱款。1905年被流放至新疆伊犁戍所效力。

1905年3月27日,裴景福从广州出发,经江西、安徽、河南、陕西、甘肃,于1906年4月8日到达新疆乌鲁木齐。行程11720 里,370 多天。5《河海昆仑录》,第1页。裴景福在流放伊犁的一路上,有三个仆人、两个食客陪同,另有同时被贬的陈桂林6陈桂林,字一山,福建人,年五十三,由步卒随苏子熙(元春)宫保征苗疆,积功,保至副将。甲申法越(1884)之役,充苏军统将,当前敌,扎关外,与敌人前后十六战,克复谅山镇南关,功居首,历保提督。同行。路上遇到好的风景名胜便住下来游玩观赏,路上所有车马费由政府买单。裴景福自己算了一笔账,说是流放一个犯人到新疆政府至少花费1 万两银子。7同注5,第138—139页。裴景福出关时带有三个仆人,分别是李玉、李才与来和。8同注5,第11页。另有专门赶来伴行的朋友刘介侯、刘华封兄弟,行李就有两大车。9同注5,第33页。从其记述来看,裴景福流放途中一方面有诸多同年、县令、知府等官员请吃、送吃;另一方面清政府对流人还是十分宽厚的,裴景福流放沿途官府都有接待,安排车马、住宿,感觉根本不像流放,倒是像享受了官费旅游一般。10出发时发有官费,各处有接待规格,出关时配有车马。一路上,想走就走,不走可以住店歇着。裴景福有诗云:“臣罪真无状,君恩许薄游。断桥支弱水,美酒醉甘州。卧佛悭青眼,劳人易白头。壮怀轻万里,到处足淹留。”一路上随行十多人吃喝需要花钱;骑马、坐轿、乘肩舆都需要花钱;几大车行李需要花钱雇人手和牲畜驮运;买古董、书画也花了不少钱。如果没有一定的财富基础,路上的花销还真负担不了。11同注5,第121页:“予昔在粤,随同筹办新捐,多者百万,少亦数万,至今思之,同事诸公,口舌之劳,诚不能免,实无奇才异能他谬巧也。”裴景福在筹办新捐过程中,应有不菲的灰色收入。而关于裴景福是否贪污的问题,因为十分复杂,我将另文讨论。正如贡布里希谈到哈斯克尔著作的重要性时所说,一切历史问题,往往比我们所料想的要复杂得多,因而我们永远不应用简单的方式和笼统的理论去对待它们。参见曹意强,《艺术与历史》导论,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1页。

流放途中裴景福写字、读书、观景、喝酒、赏画、会朋友、买古董,十分惬意。他的《河海昆仑录》颇似一部新《西游记》。里面记载了沿途所见所闻,风情地貌、物价、风俗、物产、当地传说等,十分丰富。裴景福用优美文字,将所遇之奇、之险、之艰难困顿,千磨百折,殆非恒人所能忍受,形诸笔端。虽饱受风霜之苦,怡然处之,常以东坡自喻自励,风雅无边,实不可使之湮没无闻。其中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但是其中的书画鉴赏活动,也占有相当篇幅,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如观赏《落水兰亭》、钟繇《荐季直表真迹》和收藏汉代铜镜、宋拓《醴泉铭》,明初圣旨《曹国公诰轴》被盗的前后经过与宋伯鲁、叶昌炽以及伯希和关于书画的讨论、交流、鉴赏活动,都具有很强的史料价值。

从广州到新疆迪化的流放,路途遥远,时间漫长,寂寞而艰苦,这个行程如果没有什么可以寄托,必然无聊。而裴氏因酷爱金石书画,路上收藏和鉴赏活动并没有停下来,却也自得其乐,并未觉得十分艰难。那么裴景福在流放路上主要收藏了什么藏品?随身携带了哪些字画?和哪些人一起看画?交流什么观点?主要观赏哪些书画?文人间这种鉴赏意义是什么?如何看待裴景福这种行为?

二 流放途中的新获藏品和鉴赏雅事

裴景福在流放途中也藏了一些藏品,如在一些古玩店和集市上购藏铜炉、瓦当、铜镜、古币、拓本等;沿路观赏的龙门石窟、行宫壁画、碑林石刻、祠堂画壁、楹联等。记事考证与写景抒怀并举,文字活泼生动。最多的可能是和一些朋友共赏随身携带的书画珍品。

同一老游古玩铺,得汉唐、六朝各镜十一枚,内有复原者四,甚精。并得常品瓦当砚二,小造像三。12同注5,第82页。

常卖铺老刘持《礼泉铭》求售,阅之北宋拓也,惜残失二十余字,墨色昏黯,以十金得之,重出八九字,亦宋拓,不知从何羼入,若重装背,得一二名手,为之题跋,百金以上物也。天下奇物眼前皆是,宝剑光气日冲斗牛,惜无张薛耳。购得后,卓亭同年一见,惊为至宝。将晚远近爆竹不绝,兀坐一室,焚香扫地,煮佳茗,取书画,静对澄观,人间萧闲之致。13同注5,第172页。

由于涉及藏品、藏家,包含交易细节丰富,为我们观察清末文物价格提供一个不错的视角。记述中详细交代了时间、地点、参与观赏的人物,对观赏对象描述也十分准确、生动,文字表现力极强。如在记录龙门石窟时:

今万佛三龛为西岭,香山寺为东岩。初登西岩,历石级而上。石壁高插入云。凿为三窟,即三龛也。三大佛各据其一,有侍立诸菩萨,均就山石雕成,圆体如塑,高数丈,龛顶及四壁另有浅雕各佛,无一不庄严如生,具天人表,乃北魏时精工妙手摹肖诸经像成之,绝非唐以后所能奏刀。三龛而外,但有一石,即有一窟,有一窟,即有一佛,大者数丈,小者数尺至一寸数分,无一不穷极神妙。余从北岩沿山脚河岸南行,至山之西南隅,约三四里,仰观悬崖陡壁,无寸土,全山一石结成,而玲珑剔透,高下层叠,散为无数之石,就石开窦,即窦成佛,如恒河沙数,不知几千万亿,亦一像雷同者。14同注5,第62—63页。

裴景福介绍了西岩的佛像造型的样式、时代、规模等。在观赏西安碑林时,提到碑额上的图像和碑帽作为碑拓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常为访古家所忽略,真是慧眼高识:

偕二刘君诣西安府学观碑林,先至藏唐石经处,共八十余碑,长短整齐,其间有补缺者,嵌在各碑对面壁上。又观唐宋以来三百余碑,其精者五十余碑。另有标目。凡四十余年来目见梦想诸名碑,咸在其中,得手模而遍读之,真人生快事。世人仅见拓出碑字篆额,其碑额以上摹刻奇异夔跃龙翔,赑赑蜿蜒,穆然存千百年前气象者,无由见也。其碑顶尚有一石,覆冒之以庇荫全碑,如人之有冠冕,更为访古家所罕道。碑制宏壮,以《唐开元孝经注四面碑》为冠。每面一碑,宽四尺高丈余,四碑合成一碑,上戴碑冒,如屋之垂檐,雕刻精丽,崭然如新,下有石座,细滑如脂,悉唐代原石,不少残损。其次则《鲁公家庙碑》,亦两面,两侧古厚端重,如见鲁公风貌。其他唐碑虽稍有损裂处,而其完好者如新发于硎,精古坚致,历劫不磨,亦人精气灌注也。余每忧古碑易于销沉,以林内诸碑衡之,若无兵燹、水火、土木之灾,尚可千年不坏。按:碑林始于宋元祐中,唐石经旧在长安城中唐尚书省西隅,元祐五年,知龙图吕公领漕陕右,始移于此。中建大亭,置唐天宝书《孝经》,复架置种种旧碑,乃碑林所自始,见宋黎持《新移石经记》。唐石经已散失,乾隆中,毕秋帆尚书裒集庋藏,乃得完整。15同注5,第79页。

游记中记载裴景福的鉴赏活动很丰富,这次流放途中裴景福谈到的新藏品及鉴赏就有36 次之多,还不包括与伯希和及宋伯鲁等人在一起观赏书画的次数。

其中《落水兰亭》名气太大了,许多朋友来找裴景福都是指名索看《落水兰亭》,裴景福在日记中记载朋友们索观《落水兰亭》的地方就有十处之多:

余出《落水兰亭》与(徐仁辅观察)观,又林和靖《书梅花诗》三十首册多大草,观察亦能晓畅源流,自言于阁帖二王草法,探心十年,别有考证,真老辈风流也。

午前经士偕兰亭来谈,并看书画。

赵介之偕友来求看《落水兰亭》,时已收,捡破箧出之,诸君快阅而去。然万里之行,玩好必从,珍异是聚,予亦可谓好事矣。

秀卿来观《落水兰亭》《赵十札》,至昏始去。《十札》彼有原拓本,颇着意也。

芬三偕杨鼎臣观察来,索看《落水兰亭》。

晚,芬三同督幕廖静之、陈仙樵、傅玉荪来,索观《落水兰亭》。

幹臣来,荣廉访交还《兰亭》《季直表》,复借阅《明皇训子图》《麓台山水卷》。

晚,芬三同裕振甫来,索观《落水本兰亭》。

甘肃提学叶君昌炽借《落水兰亭》,托君禹约余一晤,谈陇右金石。

取行箧《落水》本,薛氏五字初损,《蝉翼》本对校。久之,华封忽呼曰:烛上何来一大圆影?视之果然,萎蕤璀璨,有顷乃没。绝域万里,汉唐一二石亦不易得,若携《定武》《落水》本出安西,度大戈壁,良夜月明,从容展玩,当自余始。

裴景福寓中乐此不疲地观赏书画,尤以观赏《落水兰亭》为最,语气中对自己藏有《落水兰亭》充满了自豪。参与裴景福在流放途中一起观赏书画的那些朋友虽并非名流,他们名气和影响没有叶昌炽、宋伯鲁、王树枏那么大。但是这些鉴赏活动意义本身是西行路上的一种风雅聚集,是文化传播和普及的一种方式,也构成了书画存在意义的一部分。

裴景福流放途中还凭着记忆对一些金石书画作了描述,如明代王绂《竹垆山房图》16“庚申(1860)乱后,卷散失,余以五百金购得之。无锡惠山寺旧藏王孟端《竹垆山房图》,乾隆间毁于火。高宗因补图不称意,检内藏王绂《溪山渔隐卷》赐焉。每南巡驻跸惠山,皆有题咏。就竹垆山房旧址为屋以庋之。”参见同注5,第32页。,五代赵岩画《人马图》17“五代赵岩画人马图卷,藏余斋,屡见著录,后有松雪书东坡《题韩干〈牧马图〉》(《苏轼诗集》卷十五,《书韩干〈牧马图〉》)七古,亦作杜诗,王稚登跋云‘杜集不见,以为散遗。’盖东坡诗文曾经毁禁,必有人将坡诗混入杜集以传,不另标姓氏,致有此误。惟天圣在仁宗初,何以坡诗传诵人口?”参见同注5,第50页。,李公麟《老子度关图》18同注5,第67页:“老子修面青衫,卧榻上,须发皓然,关尹盛服拜床下,老子作将起未起状,觉道气拂拂从毛孔出,前有宋徽宗御题:赐朱胜非,后附松雪行楷五千言。”,苏轼题唐代韩干《十六马图》19“展视之,乃唐麻纸,钩勒设色,绝非宋元人所能,知为韩曹笔,数之十六马。一日,阅东坡题《韩干十四马》,《苏轼诗集》卷十五,作《韩干马十四匹》诗,他本又作‘十五马’,同一诗也,因思既可作十五,独不可作十六乎?取此诗细读,始知所题者即此卷也。被庸匠装裱倒乱。就坡诗考定次序,所谓十四马者,将‘老髯奚官骑且顾’句内一匹混过,既云‘骑且顾’,所骑必一马,可知又将‘最后一匹马中龙’句,混入‘前有八匹饮且行’内,故只得十四匹。所谓十五匹者,知最后一匹在八匹之外,而‘奚官骑且顾一’,仍未看出。坡诗无一字不摹写毕肖,故自言苏子作诗如见画,不见画,不知诗之工也。楼钥《攻媿集》,赵尊道示龙眠临本,为书坡诗于后,亦以此图为韩干作,马实十六,坡误作十四,岂知诗实不误,乃题目误耳……”参见《河海昆仑录》,第131—132页。,《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草稿卷,倪云林《佛因地图》,燕蒲陶汉镜,北宋米芾《月照方池赋》,以及古镜、紫端砚、古贤图像等。

这种回忆他记载了13 次。一方面显示出其收藏趣味和鉴藏眼光,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裴景福对书画的痴迷程度。

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裴景福来到哈密曾写有一长联20宣统元年(1909)裴景福赦归时再过哈密,留下《哈密》二首,表达了自己沉冤昭雪的愉悦心情:“天山积雪冻初融,哈密双城夕照红。十里桃花万杨柳,中原无此好春风。”“踏残白棘过黄芦,春秀宜禾绿似铺。更与围郎弹一曲,不辞烂醉住伊吾。”:

万余里边风奔来眼底,当披襟岸情,直从高处凭栏。看北辙南辕,忍令蹉跄岁月。纵天山雪寒透重衾,瀚海沙迷连大漠,长城窟防秋饮马,阳关柳赠别行人。碌碌忙忙,感慨系之矣!壮怀难自己,抚旌旗壁垒,犹列阵图;幸民物疮痍,尽成都聚。收拾起荷衣藜杖,莫辜负林泉画稿,金石吟笺,旅邸胡琴,野云游屐。

二千年古迹注到心头,坐贝阙珠宫,好约良朋酌酒。听晨钟暮鼓,敲变几许沧桑。想班定远投笔从戎,张博望乘槎泛斗,赵营平屯田上策,薛总管三箭奇功。轰轰烈烈,而今安在哉?长啸嘎然来,趁芦荻萧疏,昂藏骋步;任夺鱼飞跃,俯视忘机。把那些傀儡葛藤,都付与午夜霜钟,数声樵唱,半弯流水,一派荒烟。

全联对仗工稳,用事贴切,色彩浓艳,把一路所见所闻、自己的遭遇、国家的境况、历史故实、雄心抱负,尽皆入联,铿锵有力,堪称佳作,同时也展示了裴景福在文学方面的极高的才华。

三 随身携带出关的藏品和“抄丢的圣旨”

裴景福一路上经常和朋友们在自己寓所看自己随身带出来的书画,具体带了多少书画,裴景福没有记载。但是我们从宋伯鲁21宋伯鲁(1854—1932),陕西礼泉人,字芝栋、钝叟等。1885年以优贡中举,翌年中进士。曾任山东乡试副考官、山东道监察御史等职。为康梁维新运动的重要骨干之一,变法失败后,被告密受囚,三年后出狱。伊犁将军长庚因慕宋伯鲁名,请赴新疆参与治理机宜,随长庚行至迪化,后被藩司王树枏恳留,纂修新疆省志。宋伯鲁擅书画,著作颇丰,有20余种,其中《知唐桑艾》多记裴景福藏品。的《知唐桑艾录》记载中可以得知,仅宋伯鲁参与观赏的就有38 件作品22其观自裴景福随身携带的38 件作品并记载于《知唐桑艾》,统计如下:“赵令穰《水村芦雁图卷子》、文徵明《落花图咏卷子》、赵孟坚《落水兰亭》五字未损、沈周《仿梅花道人山水长卷》、钟繇《荐季直表真迹卷子》、王羲之《书魏太傅钟繇千字文卷子》、宋徽宗《手摹明皇训子图卷子》、赵孟頫《与石民瞻九札、仁卿一札》(共十札)、《集古帖一册》、宋林逋《草书梅花三十绝诗册》、《宋拓黄庭经卷子》(赵孟頫心太平本)、倪元璐《墨笔写意花卉卷子》、倪元璐《澜园即事诗墨迹卷子》、沈周《水北幽居设色山水长卷》、沈周《竹庄留客图卷子》、《宋拓黄庭经》(明沈问卿、陈孙绳藏)、《宋拓黄庭》(稍肥本)、王翚《临江参临安山霁图》、《宋拓定武兰亭原石》(玉石版)四字初损本、《唐拓定武兰亭》五字未损本、明《王英诗册》《宋拓圣教序》、赵令穰《水村图卷子》、赵孟頫《楷书参同契真迹》、赵孟頫《画枯树书枯树赋》、董其昌《临颜鲁公东方画像赞》、苏轼《墨竹卷》、郑虔《山水立轴》、徐熙《花卉卷》、米友仁《云山得意图卷》、沈周《移竹图卷》、董其昌《没骨山水卷》、赵孟頫《小楷赵府君阡表稿真迹》《鲜于枢许灵长书梅花赋孙雪居画梅合卷》《小字麻姑仙坛记》、宋克书《七姬权厝志摹本》、王翚《山水册页十帧》、王翚《山水长卷》”。,宋伯鲁做了详细记录。正如宋氏在《知唐桑艾录》序言:

岁丁未,余客长少白将军幕府,与裴伯谦同年邂逅迪化。伯谦自其先德精鉴赏,不惜倾家资以猎名迹。伯谦官南海十余年,所庋益富。凡碑版书画,自宋元以来,世所求一寓目而不可得者悉属壮陶长物。国初诸家等诸自郐以下。噫,讵不伟哉?长夏寡营,因得请其尤者纵观之。而伯谦亦以余有同癖,欣然发箧。且曰:“吾所携以自随仅百分之一耳。”人生嗜好各有所毗,虽复赏心悦目无异电光石火,曾不须臾?故每卒一卷论而录之。凡若干条,都为一册。比而观焉犹我有也。23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14 册,〈知唐桑艾·序〉,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第320页。

也就是说在裴景福到达被贬地新疆乌鲁木齐以后,恰好和投奔长庚的宋伯鲁相遇。二人相谈后十分投契,收藏丰富的裴景福“欣然发箧”,把随身携带的书画供宋伯鲁饱览。具体观画没有留下记载,但是裴氏的《壮陶阁书画录》中记下了许多“宋伯鲁观于迪化”的题跋。当然裴景福收藏和随身带出关的书画都远远超过38 件这个数字。裴景福说,所携自随仅百分之一,如果按照裴景福的说法,他至少藏有4000多件书画作品和拓本。他在《壮陶阁书画录》仅著录了700多件书画作品,显然有夸张之嫌。

裴景福在《河海昆仑录》还提到曾拿出冷枚《洛神》,王原祁《青绿仿大痴山水卷》《山水卷》,张浦山、董香光、蓝瑛山水各轴,王翚《山水大册影本》等书画供朋友们赏玩。戴罪之身也不忘把自己喜爱的书画带在身边,可谓爱画入骨矣。笔者粗略统计了文中提到的作品,加上宋伯鲁的记载,裴景福带在身边的作品至少在45 件以上。

在和同乡李芬三互借藏品观赏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十分遗憾的事情。1905年前,李芬三从陕西调到兰州,充当升允(时任陕甘总督)的文案,曾参与筹办甘肃巡警。裴景福刚到兰州,李芬三就跑去看望。裴景福滞留兰州期间,李芬三陪同他游览风景,走访文人雅士。

裴景福行至泾州,有孤身徒步随其车后者,名叫赵武胜。来和等人怜其贫苦,央求裴景福送了几百文钱给他,后来也有几次来往。到兰州后又来相求,没奈何,又赠干文钱与他。多日后又来,言已在营中补粮。月余复来,说电报总办助银八两,给信二封,途中可持信求助,仍求搭车。辞以车无余位。彼言只求随车步行,免失路,怜而许之。适小陈回川,来和病甚,服役极勤,人皆赞之,裴景福许以来和愈后,重酬其劳。借棉袍与之,不虑其有他志。(十二月)二十三日,李芬三来邀晚酌,李芬三拿出传家宝物—其祖上明李文忠洪武三年(1370)圣旨《曹国公诰轴》给裴景福观赏,裴景福携回寓细阅。结果二十五日,《曹国公诰轴》和裴景福等人棉衣、围巾、书、砚、鼻烟壶等竟被赵武胜席卷而去:

今晨赵武胜先至介侯、昆仲房,见其已起,匆匆出,至余卧室,以燃炉为名,将鼻烟瓶二枚,李文忠诰轴卷并面具,挟之而逃,又将下房所存棉皮,各奴子衣巾、剪、书、砚,一一窥去,及觉,遣人侦缉,已无影响。24同注5,第163页。

这真是一个现代版的农夫和蛇的故事。裴景福说,自己的东西丢了,弃如敝屣,惟《曹国公诰轴》这样的宝物,是借朋友的。不能完璧归赵,裴景福感觉愧对朋友。虽然报了警,最终也没有找回来。裴景福自我反省:虽由一念不忍人之心,然数千里外毫无根蒂之人,置之肘腋,盗窃猝发,亦可谓不明不慎矣。

四 与叶昌炽的交流和探讨

裴景福与叶昌炽是老相识,他们在北京时曾一起会饮。我们先看看裴景福的记载:

(十二月)初七日……甘肃提学叶君昌炽借《落水兰亭》,托君禹约余一晤,谈陇右金石。午后往,出示所得松雪书《鲜于府君碑》并敦煌县千佛洞书经画像。书经有题大中年号者,余细审经虽不工,而结体用法极似唐人,用单层藏经纸,中卷木杆心,卷首于本纸背书明某经几卷,无包首,唐人书经卷子皆如此。首尾完整,惟纸色浅淡不滑泽,有色白者,质颇厚,非唐造精笺。西崇尚佛教,以造像写经为功德,惜无名笔供役。佛像立幅用绢,红绿灿然,俗匠所绘,不如书经之古。友人云:某年敦煌千佛洞有石岩塌,露一孔,入视大厦也。满铺毡毹,排列短足木几百余。每几陈一铜灯、一经卷,类今蒙番礼拜寺。初启,毡色犹鲜,经风渐朽化。余谓当系回教大兴废弃佛法所封闭者。25同注5,第150、151页。

他们的中间人是刘君禹,这个刘君禹和裴景福同样是流放之人,一路上,常常共坐话谈,赏画、吃酒、观景,十分相得。刘君禹与叶昌炽关系亦不错。所以叶昌炽通过他约裴景福谈陇右金石,谈书画。裴景福对经文卷子,从字体、卷幅形制、纸张质地等方面作出鉴定,断定结体用法极似唐人,用单层藏经纸,中卷木杆心,卷首于本纸背书明某经几卷,无包首,唐人书经卷子皆如此。对佛画则认为,佛像立幅用绢,红绿灿然,俗匠所绘,不如书经之古。对敦煌藏经洞的发现也有转述,对藏经洞的封闭也提出自己的看法。

元《鲜于府君墓志》,松雪五六分小楷,略兼行意,《乐毅论》十之六,《黄庭》十之四,与余藏《赵府君阡表》,墨迹同,而字较大,行较疏,正力追钟王时作,高于闲邪公数倍,明以来书家极称之,惜石亡,世不多见。提学出示一册,前有梁山舟楷书题签,山舟书墓志多用其意,后有王良常小楷一跋,称为松雪盛年经意之笔,并言松雪小楷《过秦论》三篇,黄绢墨迹,为友人张叔佩所藏,因欲寿母求售于人,以为可惜,力阻云云。提学言此帖系沈韵初旧物,殁后其子出售得之,生平收碑片数干种,惟此帖为箧中之冠。26同注5,第150—151页。

裴景福对叶昌炽的《鲜于府君墓志》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与自己藏的《赵府君阡表》进行了比较。

叶昌炽亦认为经文卷子古拙,确为唐经生体,与日本传本相同。之所以出示给裴景福赏鉴,是因为裴氏富于收藏并精于鉴定。他们除了探讨敦煌写本与佛像画外,叶昌炽的日记还记载了他们互借藏品及互赠藏品的事情:

十一月初九日……前南海令裴伯谦遣戍新疆,道出此间。货其行箧以为资斧。

十二日:又写经四卷,皆《大般涅槃经》,笔法遒古,确为唐经生派,纸色界画与日本估舶者无毫厘之异,乃知唐人经卷中嗣一流传。

十二月初二日:刘君瑜来见,从伯谦处索得赵子固《落水兰亭真本》赉示欣赏,高庙纯皇帝御题“山阴真面”四字。并题四绝句于后。宋元以来题跋林立,由叶云谷转归粤雅堂伍氏。景福在岭南以四千金得之许留案头。摩挲一日,虽乞醯之惠,不啻连城之借也。

初三日:端居谢客,出《落水兰亭真本》禊帖,摩挲终日。不自量蚍蜉撼树,对临一本并录宋元以来诸家题识于后……

初七日:刘君瑜偕裴伯谦来,携示赵松雪十札墨迹。亦出《鲜于府君墓志》同赏,并以酒泉所得敦煌千佛洞唐写经卷子请其鉴定,亟叹为真唐人经生笔,惟佛像三帧不甚许可。长谈至暮始别。

初八日:摩挲赵札九札与石民瞻一札,与仁卿亦民瞻之戚也。前有乾隆御题签。第一札左上方有御笔题签。林文忠两跋考证最详,亦未悉仁卿本末最先一跋不署名,成化二年(1466)十一月望日,称得之戴从善族侄昕。其后接嘉靖四十四年(1566)五世孙雋一跋,称曾祖西庄文翰公得于戴氏。其后有王儼斋鸿绪、钱香树、陈群、介春、耆英三跋。文忠二跋最在后,又月道光二十七年(1847)罗天池题字,卷中多罗六湖及伍文蕙藏印。文忠盖抚粤时从伍氏借观……

十一日:裴伯谦两次持示名迹,无以报之,检箧中得邠州大佛寺全拓八十五种(尚有石柱刻字小种在外)魏嵩显寺碑一通,遣仆持赠之,并以赵十札返璧。

丙午(1906)正月十七日裴伯谦赠朱拓《赵府君阡陌表》、自刻《壮陶阁帖》之一种,又公瑕拓十本,其石即碎裂,梁氏所得为周氏自留之一本。然余所得当即九本之一矣。27[清]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卷十二,王季烈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第463页。

叶昌炽在日记中与裴景福相关的事情有八条:如裴景福沿途因盘缠问题,也出售一些自己行箧中的藏品,如索看《落水兰亭》和《赵孟頫十札卷》,然后就是互赠碑帖的事情。叶昌炽对《落水兰亭》尤为心折,已经“端居谢客,出《落水兰亭真本》禊帖,摩挲终日”。

叶昌炽对裴氏说的敦煌写本为唐人经生写本的观点甚为认同;但对裴氏关于佛像画的判断,未置可否。好在二人都记下了对敦煌卷子、佛像画和赵孟頫书法的看法。

五 裴景福与伯希和的交流与探讨

裴景福结识伯希和真是一个传奇。28以下内容主要参考王楠的〈伯希和与裴景福的交往:以中法学者有关敦煌藏经洞最初研究为中心〉,载《敦煌吐鲁番研究》第十一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27—450页。在此文中,王楠附有从法国吉美博物馆拍回来的信札照片,特别珍贵,其中提到吉美博物馆所藏伯希和档案中有裴景福致伯希和的一封请柬:“准明日午后雨点钟敬候惠临。顺颂,时祉。十月初一日裴伯谦具。”忠实地记录裴景福与伯希和之间的来往。此外吉美博物馆所藏伯希和档案中尚存有两封裴景福致伯希和的书信,其一,记录了裴景福向伯希和探询欧洲税率的问题,其略云:“白大人阁下:昨承枉顾,并蒙魏大夫诊治微疾,心感谢谢!贵国及欧洲各国官民借债章程如何,另单开呈,祈示知。(魏大夫允配药料,祈交下。)手此,上颂著安。弟裴景福顿首,十月十六午。”信中所及“另单开呈”,其文如下:“欧洲各国法律,国家借民债何息?民借民债何息?民间有银存在银行何息?(息,即利息,又谓之子金。)民间有银存与国家银行何息?民借民银至大之息不得过几分?统祈示知为荷。伯谦启。”另一封则是裴景福为答谢伯希和热情详细地回覆而写的感谢信,并就西学新问题再次向伯希和请教:“白大人阁下:前承指示国民债务,详细靡遗,心感之至!兹又恳者,泰西哲学各大儒学派源流及各国设立学堂多寡?教育以何国宗旨为最善?统祈示知。至祝至祝。手上,即颂著安。弟福顿首。十月二十六日。”另王楠所撰〈伯希和与清代官员学者的交往(1906—1909年)〉一文中提到,法国吉美博物馆档案藏有“伯希和考察1906 至1909”第六盒[Fond Pelliot,Pmi6]中有伯希和手抄的裴景福《河海昆仑录》段落。(载《西域研究》2017年第4 期,第127—128页)裴景福留下的文字很少有涉及与伯希和交往的,如果不是王楠在裴景福故去近百年后到法国吉美博物馆造访,目睹伯希和留下的与裴景福交往的书信,我们根本无法了解裴景福与伯希和究竟是如何认识的?都有哪些交集?而在裴景福著作的序言或者裴景福小传中,裴景福的友人们仅仅提及法人伯希和到无锡拍了裴氏藏品,回国夸示于异邦,29[清]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金序,中华书局,1936年。“欧西法博士白希和,闻先生名,远造访于迪化,复至无锡取所藏精品影印百余种携归,夸耀于彼邦,其见重如此。”这种说法估计也是听闻于裴景福的叙述。

裴景福作为一个流放的人在新疆布政使王树枏的宴会上与伯希和邂逅301906年10月9日,伯希和探险队抵达乌鲁木齐,并在这里滞留了两个半月。在此期间,伯希和结识了不少新疆当地的官员和流放此处的文士,其中就包括裴景福。,二人一见如故,频繁接触。裴景福将在叶昌炽处鉴定敦煌千佛洞写经和画像的事说与伯希和。伯希和在《敦煌石室访书记》云:

余在乌鲁木齐即闻千佛洞自写本外,尚有画轴。裴景福先生道经甘肃,获睹数幅,此大鉴赏家谓石室写本确为唐代笔墨,至画则明代物耳。此说殊谬,是类画轴,仅绘佛像,不过充事佛者之供养而已,裴先生之谬是未能索得古名画家之结构意境,加之其平日所见者,遂肆訾议。且此类画皆洁净如新,最易启人之疑,裴先生之谬见,可以是二说解之,然其谬则无可致疑。盖画幅与写本实同时物也。31伯希和,《敦煌石室访书记》,陆翔译,国立北平图书馆,1935年,第22页。

其实,伯希和早在1905年于越南河内法国远东学院供职时,因“裴景福贪渎案”时就了解裴氏。他曾在1月10日给塞纳[Emile Sénart]会长的信中提到裴景福,并称自己与裴景福和宋伯鲁交往频繁。对于在新疆布政使大人(即王树枏)的宴席上遇到裴景福,并不感到惊讶,布政使大人把他作为密友、当代最宏富的中国绘画收藏家介绍给他认识。在1907年12月30日伯希和面见吐鲁番官员曾炳熿时,谈及曾氏所撰《新疆吐鲁番厅乡土志》,伯希和说,该书与裴氏《河海昆仑录》对坎儿井的认识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些说明伯希和在到达敦煌之前阅读并研究过裴景福的著作《河海昆仑录》。

此外,伯希和与裴景福还曾就《河海昆仑录》所记载的敦煌写本和绘画的年代问题进行过认真的讨论。伯希和回忆起裴景福早先对他讲述所见叶昌炽收藏的写本绘画时那些推断和初步的论证,情不自禁地拿裴氏的观点与手中的真迹相互印证,我们能在伯希和写给塞纳——马恩省的信中觉察到他这种不经意的流露:裴景福声称写本肯定应上溯到唐代。32王楠,〈伯希和与清代官员学者的交往(1906—1909年)〉,第128页。

中国古代写本和绘画是伯希和与裴景福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且曾反复谈论探讨,因而在伯希和探险报告中他称裴氏为“大收藏家”。伯希和对裴景福关于其中某幅绘画最早绘于明代的结论记忆十分深刻,并将这个结论当作裴景福对于全部敦煌绘画的断代。当伯希和进入藏经洞亲眼看到那些画的时候,虽然觉得裴景福的断代错误,但把裴氏说的“其为俗匠所为”之语忽略了。伯希和在看到洞窟藏画后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看法:裴景福关于写经的断代是正确的,但是佛像的断代是错误的,绘画与写本属同一时代。33“(裴景福)认为这些绘画不会早于明代。他错了。这些绘画往往是普通的宗教画片,仅有图像价值。裴景福先生没有在其中发现古代大师们作品中惯有的那种创作素质与绘画水平,此外,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卷子,色泽罕有的鲜艳,足以解释这些(导致了)一位行家的失误。但这一错误是毋庸置疑的,绘画与写本属同一时代。我携获一定数量的绘画,绢本、纸本、麻本和一种罕见着色胶漆的一两样。笔法与其说是画师所为不如说是画匠的,很明显,名家名作决不会流至甘肃。”参见同注32。

裴景福认为藏经洞封闭为宋初回教大兴时,势力延伸至敦煌,禁止佛教而为。裴景福从佛教与伊斯兰教的冲突上思考,对伯希和有一定的启发。在今天根据发现更多的材料来看,裴景福的观点比伯希和更接近事实。

据吉美博物馆2008年整理出版的伯希和《旅途行记1906—1908》记述 1907年12月24日,也即是伯希和离开乌鲁木齐的前一天:

最后,我向裴先生和桂煜告辞……令我最为感兴趣的还是裴氏……又为我给上海写了一封信,以便让我很容易地给他在无锡的收藏品拍照……34伯希和,《伯希和西域探险日记》,耿昇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年,第353页。

后来,伯希和在摄影师查理·努埃特[Charles Nouette]陪伴下到南京拍摄端方的藏品,又转道无锡观赏并拍摄了裴景福收藏、存放于此的书画。即王树枏在丁未(1907)十月二十日致伯希和书信中提及的“又闻将伯谦先生收藏名宝悉敷影印,可谓不负此行”。

裴景福收藏的精品之一为《落水兰亭序》拓片,有可能是伯希和恳求,也可能是载澜主动复制裴景福《落水兰亭序》拓本一份,并寄往自己北京的寓所,以便伯希和收取,载澜给伯希和信中云:“裴君《兰亭序》后幅已照就一分,现寄京师,交敝府管事人送君收。”

伯希和回法国后,即在介绍中国艺术期刊《神州国光集》时,就《增刊》“定武兰亭五种”时加注说他于乌鲁木齐时曾见到《兰亭序》另一种名拓本,即所谓“武定”(Wou—ding,实为“定武”)一系下的“落水本”,系裴景福收藏。宋以来,不断有名家题跋,从赵孟頫到清代的翁方纲。当时,载澜曾拍摄了全本照片寄给他,而且包括所有的题跋。

在1913年《通报》刊登的伯希和所购的中文图书书目中,《壮陶阁帖》一书下特意标出此为“作者、收藏家裴景福所赠”的字样,并说中国友人如裴景福赠送给他一些非常稀罕的图书。

伯希和再次有机会接触到裴景福所藏书画,是1935年徐悲鸿在巴黎举办中国画展。35参见杨建侯,〈我与悲鸿师〉,载南京师大报编辑部,《随园沧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第26页:“1933年,刘海粟、叶恭绰等人组织伦敦书画国际展览会去英国展览,徐悲鸿觉得所选中艺术品不能代表中国艺术的真实面目,自己筹办法国中国画展览会,委托杨建侯先生(杨建侯与裴统管、朱云挥非常熟)专程来锡与裴家疏通关系,恳商征借名画出国展览。裴家所藏书画都著有目录,但珍贵的藏品不在无锡,而保藏在上海四行保险库。去上海,把所有的精品全部取出,放在裴的亲家李宅(李准)评选。请当时第一流书画鉴赏家叶恭绰、张溥泉、江晓鹣、郎静山、滑田友等人参加了选画,其中选借画四张,有魏晋时期宗敬微的《青林高会图》,唐代画家李思训的真迹《江山渔乐图》,还有元代王冕的《梅》。四件作品保费高达30 万大洋。据杨建侯回忆,展览结束后,徐悲鸿回到国内告诉他壮陶阁的四件藏品为展览增光不少。其实在法国展览的时候,徐悲鸿还专门给伯希和写了邀请信,告诉他自己借了裴景福的几幅藏品来展,因为伯希和与裴景福关系比较好。希望伯希和出席开幕式。”徐悲鸿在展览开始前的1月25日,写信给伯希和36同注28,第434页。信中云“伯希和先生惠鉴:弟定廿八日乘Andre Lebon 赴法展览会古画。又借得裴氏壮陶阁巨迹数件,其目如下一、六朝宗敬微《东林高会图》,二、大李将军《江山渔乐图》(此二画俱稀世之宝),三、宋元集锦册页,四、元煮石山农《梅花》。先生关怀此事,敬以报闻,并愿先生从速命笔写一序文,飞机快邮张可法。拜祷无量,敬颂道安。徐悲鸿顿首。一月廿五日。”,说自己从已去世的收藏家裴景福壮陶阁藏品中借到四幅古画,有两幅徐悲鸿认为极宝贵,在信中特加说明。

在乌鲁木齐伯希和则从裴景福处开始深入了解敦煌写本与绘画的年代及其他相关的考订研究工作。正如他在《甘肃发现中世纪图书馆》这篇探险报告指出,早从乌鲁木齐开始,我就获知人们在敦煌洞窟中发现写本的同时,亦发现了绘画。裴景福先生在途经甘肃时曾见到遇其中的几样。

在《伯希和西域探险日记》中还有几处和裴景福相关的记载,因为篇幅不长,不妨摘录于此:

1907年12月24日他向裴景福告别。37同注34,第353页。12月30日日记中提到裴景福在《河海昆仑录》中讨论坎儿井的描述是错误的。38同注34,第358页。

1908年3月3日日记:

但我觉得裴伯谦错误地相信,这些图像与写本的情况相反,不可能上溯200年或300年之前。我们可以肯定,该窟是连同全部藏经以及851年的石碑,利用某种动乱的机会被封闭的。我认为此种情况下,本处便是指西夏的征服。因为直到目前,我尚没有找到任何晚于这一事件的文书。39同注34,482页。

1908年8月6日的日记提到裴景福《河海昆仑录》第三册中描绘的距长武县十余里的佛寺情况。40同注34,584页。

伯希和的这些记载在《河海昆仑录》里可以找到记述。但是,令人很难理解的是《河海昆仑录》里没有只字提到伯希和。

另据王楠在〈伯希和与裴景福的交往〉一文中记载,伯希和摘录裴景福《河海昆仑录》中有好几个段落都是关于书画和洞窟时代判断的句子。41同注28,第442—445页。当然,最接近的证据是在伯希和档案中存放伯希和探险日记的盒里发现伯希和摘录裴景福《河海昆仑录》记载敦煌藏经洞所出写本造像以及年代判定的论述。从《河海昆仑录》中其他讨论西域地区宗教历史的段落来看,裴景福作出敦煌藏经洞因回教入侵而于宋初封闭这一结论是基于对西域历史整体认知和深入分析而获得的。

六 结语

裴景福沿途与朋友们或饮酒作赋,或张灯读画,或摩挲金石,或寻访古胜名迹,或考订碑版典籍。裴景福淹雅宏通,巨眼高识,尤以赏鉴书画为乐。一路风雅,是出于文人的兴趣爱好,其中也应有书画收藏和鉴赏所赋予的文化优越感。通过收藏和鉴赏表明其自己是传统文化的代表,利用书画鉴赏达到结识文化界精英的目的,附庸风雅只是手段,背后附着权利才是根本。书画收藏和鉴赏代表着财富、代表着权利、代表着拥有,只有权贵们才有遵古怀远、继承文化的象征。

总而言之,裴景福在流放途中与具有亲缘、地缘和学缘关系的各类官员和学者群体保持交际往来,他们之间或叙乡情旧谊,或逛文物集市,或谈文学诗歌,或饮酒听曲,或观赏书画,或览地理风貌,这种极为风雅的人际关系对其流放新疆的生活和书画收藏都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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