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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学:百余年回眸与未来展望

2021-04-15

江苏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社会学现代性研究

内容提要 以1840 年为标志,中国进入了近代社会,开启了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变迁和转型。20 世纪初,随着西方社会学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引入和传播,中国社会学也由此开始建构。中国社会学百余年发展轨迹显示,这一学科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发展和成熟起来、直面三大学术关系(即“中-西”“古-今”以及“理-实”关系)的一门社会科学。可以说,研究和回答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种种实践问题,赋予了中国社会学独特的品格。在未来,中国社会学者将为推动中国社会进步、服务中国社会发展,继续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并在这一过程中淬炼“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社会学。

引言

社会学与现代社会的关系启示我们,中国社会学与中国社会现代性变迁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在中国社会学界,社会现代性变迁通常又称为“社会转型”。晚清之际,中国已经越来越多地与西方世界相遇,开启了中国社会转型的前奏。故此有一种说法是,把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作为中国社会进入近代里程的时间标志。这一时期,由于西方列强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侵入,中华民族面临着重重危机,拯救危亡的国运被一批仁人志士视为必须承担的历史使命。作为个人的人生抱负,中国社会思想中的经世致用、社会关切、人文情怀传统也因此焕发了新的活力。随着西方社会学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引入和传播,与中国本土的儒学和经学(特别是晚清时期的今文经学)形成碰撞,为中国社会学的发端提供了思想养料,中国社会学史也由此开始;或者说,一部百余年中国社会学史,也是中国从传统型社会向现代型社会转变的历史。

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历程大致可以划分为两大时期,即从19 世纪末中国社会学发轫到1949 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再从1949年10月1日至目前。前一时期可称为旧中国社会学,后一时期可称为新中国社会学。

旧中国社会学可以追溯到19世纪90年代。1895年,严复着手将斯宾塞的英文著作翻译为中文,并连载发表《原强》一文,标志着中国社会学的发轫。一些社会学者着眼于国家和民族的出路,从西方引入社会学,积极推动社会学的中国化,对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诸如早期的开创者们积极推动西方社会学的引进和传播、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的开展、高校社会学教育的设置、早期分支社会学的发展、早期社会学相关学科(人口学、人类学、民俗学)的建设等。

而新中国社会学是指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一直到现在,是中国社会学的第二个发展时期。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专业调整时,原有的社会学系、社会学课程相继被取消,高等院校在专业设置上没有了社会学;但到1979年初,社会学开始恢复重建。由此,与第一个发展时期不同,第二个发展时期出现了明显的阶段性。40多年来,在党和政府的正确领导和大力支持下,在改革开放伟大实践和社会主义社会建设的推动下,通过中国社会学者的共同努力,社会学的发展加快了步伐,这一阶段也取得了巨大成绩。尽管当代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仍在经历广泛而深刻的变迁,但中国社会学的发展正面临难得的社会条件与历史机遇。

一、从发轫到成熟:中国社会学百余年轨迹

如果说社会学主要以现代社会为研究内容,形成了“关于现代社会生活的普遍性知识”,那么,对中国向现代性变迁过程的社会转型进行研究则构成了中国社会学的重要内容。中国社会学百年轨迹显示,这一学科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发展与成熟起来的、直面三大学术关系(即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的一门社会科学。

(一)中国社会学的指导思想和共同理想

任何一个社会都有自己共享性的价值体系。事实上,从古典时期开始直到当代,社会学理论家们一直十分重视对社会的心态、观念、意识以及价值观的研究。如涂尔干认为,集体意识是最为重要的社会事实;滕尼斯强调“共同体的意志”“默认一致”“思想信念”,凸显了文化价值观对于一个共同体的重要性;帕森斯论述了文化、价值观在社会整合中的基础性意义;科塞的社会冲突论特别强调价值观冲突而不是物质利益冲突对社会秩序的冲击;布劳阐述了共享价值观是社会的规范、制度及宏观结构的基础;吉登斯则对社会记忆、集体意义等做了深入论述,等等。此外,马克思主义及其社会学关于价值的基本观点也肯定了价值体系的重要性。

中国社会的指导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以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取得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最新成果,更是在全新的时代条件下进行的理论思考和实践探索中形成的,它集中了理论创新的精华。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爱”所表达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的核心。它所凝结的中国理念、中国经验和中国道路,将为人类实现一个理想社会的美好追求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总之,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共同理想,是当代中国构建社会共同性、整合社会共同体的基石,也是全体社会成员共同行动、共建共享的前提。

(二)中国社会学的发展、成熟

回顾中国社会学这100多年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社会转型从最初的慢速转型期进入中速转型期,改革开放以来又进入快速转型期。伴随着中国社会转型进程的变化,中国社会学也逐渐发展和成熟。具体地说,可以从三个方面去理解和把握:

第一,在人类社会的现代性变迁过程中理解和把握中国社会学的发展与成熟。我们知道,18世纪开始于英国并继而向法国和德国等其他欧洲国家蔓延的工业革命,在欧洲引发了一场巨大的社会变迁。历史上,还没有哪一场社会变迁像这场变化那样广泛与深远并催生了社会学。其后,现代性迈出了欧美地缘,进入了其他国家和地区。其间,资本始终按照自己的需要来复制西方现代性,以便使辽阔的“异邦”变为资本生产关系体系的组成部分。

那么,什么是现代性?在此,我们有必要明确现代性、旧式现代性、新型现代性及其历史性转变。所谓现代性可以理解为,约17世纪起源于欧洲,后来向全球扩散的现代型社会变迁的历史过程,及其这一进程带来的人类生活方式、组织模式、观念形态等的巨变。起源于西方的现代性在资本攫取剩余价值的本能冲动的驱使下,开始了洗劫世界的殖民化运动,资本积累跨出了欧洲经济世界,并导致了社会与自然、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甚至对立,西方现代性的毁灭力量完全显露了出来。正因如此,我们把这种建立在自然和社会的双重代价基础之上的现代性,称为“旧式现代性”。在发展中国家的地缘空间和社会人文条件下,旧式现代性遭遇了形形色色的本土社会具体现实,西方模式的狭隘地缘文化理念和内涵被摒弃,其原有特征和形式也发生了重大转变,现代性真正开始了由欧美走向世界的过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发展中国家的非殖民化、民族解放和民族自决运动的打击下,殖民主义体系迅速瓦解,第三世界成为社会主义的“万花筒”和实验室。无论这些形式不同的社会主义是否具有共识、结果怎样,它们都表达了一种共同的愿望,即拒绝西方旧式现代性的复制,重构现代性的文化价值理念以及社会与自然、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对现代社会生活、社会关系结构、组织模式进行再设计和再选择,以寻求人类解放和社会进步的新途径[1]郑杭生、杨敏:《社会互构论:世界眼光下的中国特色社会学理论的新探索——当代中国“个人与社会关系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4、165—166页。。

此后,新型现代性的探索成为当代社会的一种潮流和趋向。特别是在中国,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中,改革开放、科教兴国、共建两种文明、走可持续发展的道路、西部开发、扶贫共富,以及新型工业化、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打好环境保护攻坚战等概念、思想和实践,强烈地透显出新型现代性的理念和初始内涵。我们认为,新型现代性必然能够充分发挥本国特色和优势,包容吸纳西方现代性的一切优点,能够促进两种文明协同发展、全面改善生态环境系统,使社会与自然相携永存、使人类永久安全。也就是说,新型现代性是指那种以人为本,人和自然共存、人和社会双赢,并把自然代价和社会代价减少到最低限度的现代性;是使科学技术的现代性服务于人类解放的现代性;是现代性最终向人类自身解放的目标回归,这种自觉意识和由此而来的远大抱负,对中国社会转型加速期的实践是非常重要的[2]郑杭生、杨敏:《社会互构论:世界眼光下的中国特色社会学理论的新探索——当代中国“个人与社会关系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6页。。

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的现代化进程,构成了中国社会转型与中国社会学的宏大历史背景。因此,在人类社会的现代性变迁过程中理解和把握中国社会学,就显示出了重要意义。这也是我们所倡导的社会学研究的“现代性的全球视野与本土社会转型的中国眼光”。我们认为,只有在世界与中国、西方与东方、全球与本土等“二维视野”下,才能更好地解释百多年来,中国社会发生的一系列变化,特别是当前中国社会转型过程的各种现实反应和症状,也才能更深入地把握中国社会学的成长与发展。

第二,在中国本土特定的时代内容中理解和把握中国社会学的发展与成熟。与许多发展中国家相类似,中国早期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也伴随着西方列强的侵略、掠夺和殖民化,引发了中华民族空前的全面危机。即自1840 年中英鸦片战争爆发后,帝国主义列强通过武力征服迫使清政府不断割地、赔款,使中华民族陷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苦难深渊。然而,这一过程也导致了中国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化。即:在经济方面,随着中国被纳入西方主导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沦为其原料产地、商品市场和廉价劳动力来源地,打破了中国传统上自给自足的经济形态。中国小农经济不断破产,本土手工业受到毁灭性打击,从根本上动摇了以农业为本的经济基础。在政治方面,中央集权体制受到严重削弱,导致权力下移,而且也埋下了地方军事割据的祸根。在文化方面,西方列强对华进行文化渗透,传播西方中心主义、西方文化优越论,以使中国接受其价值观和评判标准。除了基督教及慈善事业,西式教育也一度成为重要的文化“输入”途径。西方文化渗透不仅从根本上动摇了上层精英的儒学道统,也瓦解了基层的宗族家族观念。

“当西方资本主义势力像潮水一样汹涌向东方推进的时候,又必然使中国不断受到冲击。”“内忧外患,国弱民贫,一些爱国的学者,积极谋求中国的富强之道,这就是中国社会学发生的一般的社会历史背景。”[1]韩明谟:《中国社会学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17页。维新派知识分子积极传播西方启蒙主义思想,引入了西方社会科学以及孔德系社会学。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也受到一大批优秀知识分子的关注,并由此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在中国的发展。围绕着中国化与西化、问题与主义、改良与革命等论题,中国学界发生了激烈论战。这些论战的实质涉及一系列重大问题——以什么思想为指导、以什么主义为旗帜、走什么道路、将中国引向何处去。在早期中国社会学的各学派中,马克思主义学派对上述时代性问题做出了明确回答,这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在此过程中,中国社会学的马克思主义派在基础理论、分支社会学、社会问题、社会调查等不同领域的研究,为社会学中国化做出了特殊贡献。

第三,在中国社会的快速转型中理解和把握中国社会学的发展与成熟。自20世纪70年代末进行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就一直处在快速转型之中。这场巨大而剧烈的变化在中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它引发了中国经济体制持续的深刻变革,社会结构深刻变动,利益格局深刻调整,思想观念深刻变化。由于中国的复杂国情,使得中国社会转型既具有一般的普遍性,更具有特殊性。特别是,与西方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不同,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不得不同时面对来自各个方面的多重矛盾和两难困境,诸如未富先老的双重矛盾、财富分配和风险化解的双重压力、农村稳定与大城市治理的双重任务等。而在西方这些问题出现都有一个足够长的时间差,这使他们能够有相对充裕的时间分别加以应对。

总之,社会优化与社会问题并生、社会进步和社会代价共存、社会协调与社会失衡同在的现状仍然会长期存在。针对我国现阶段贫富差距、收入分配、财富占有、社会资源和社会机会配置方面存在的不合理性,一些新的制度和规范尚处在探索过程,这些都与目前的社会问题、矛盾和冲突有着直接的关系。所有这些都要求我们必须不断进行社会利益结构的优化调整,不断探索不同阶级阶层及社会群体之间的共同生存方式,不断强化社会秩序体系的人性化、弹性化和可塑性,不断促使社会成员更为自觉地调适自己的行为方式,以适合我们身处其中的生活共同体、关系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发展。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对从前现代性到现代性转型、从旧式现代性到新型现代性转型的过程中的各种丰富社会现象,特别是社会实践发生的结构性巨变,做出新的理论概括,提出有解释力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理论。可以说,研究中国社会转型过程,回答这个过程面临的种种课题,赋予了中国社会学独特的风格和气质。

(三)直面三大学术关系的中国社会学

中国社会学自诞生起直到当代,始终面对并回应着一些重大的基本关系。其中,最为重要的关系是“中-西”关系、“古-今”关系以及“理-实”关系。

第一,“中-西”关系与中国社会学。我们知道约从17世纪开始,世界历史进程在欧洲变轨,由西方文明主导的旧式现代性逐渐向全球扩展,西方资本主义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侵略、掠夺和殖民化不断加剧,导致了中国社会性质的根本变化。“中-西”关系也就此成为对近现代中国社会变迁具有关键性影响的重要因素,而西方旧式现代性存在的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决定了“中-西”关系的核心问题,也决定了近代中国社会的特点,以及近代中国革命的性质与走向。

1825年,资本主义世界爆发了第一次经济危机,西方国家试图通过对外战争摆脱国内矛盾。开辟新的市场和转移国内矛盾的需要促使英、法、德、美、俄等西方列强发动新的侵略战争,古老的中国成为侵略者的重要目标。尤其是1840年后,中国主权独立受到侵犯,领土完整遭到破坏,逐渐沦为国家政权形式上仍然存在,而主权受制于外国列强的半殖民地社会。这一方面促使中国传统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开始解体,中国的农业经济也日益依附于世界资本主义,并成为其市场体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促进了中国城乡商品经济的发展,为中国资本主义的发生发展创造了某些客观条件,中国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就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封建社会,而是一个半封建社会了。由此也就决定了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矛盾,即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的矛盾是近代中国两对主要矛盾,而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是各种矛盾中最主要的矛盾。这两对主要矛盾相互交织在一起,贯穿了整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始终,并对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起着决定性作用。可以这么说,中国人民一百多年不屈不挠的英勇斗争,就是为了解决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推动中国社会前进。此后中国近现代科学以及包括社会学在内的社会科学也开始起步。特别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和1919 年五四运动之后,怎样对待西方的学术资源,包括西方的思想、理论、概念、范式、方法等,也就是说,怎样面对“中-西”关系,就成为一个首要问题。

面对东西文化在中国的汇合,当时中国思想界“将西方来的新文化与中国固有的文化联系起来,使西方文化变成中国人能够理解的东西。他们或以中国文化解释西方文化,或以西方文化解释中国文化,有时以中国文化的眼光批评西方文化,又有时用西方文化的眼光批评中国文化”[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6册,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页。。向西方学习在当时是必要的,也是一种历史必然。作为现代性的发源地,西方国家在文化、科技、教育等方面都处于先行者的地位,值得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学习和借鉴。这也导致了一种思想倾向,就是把西方文化、思想、理论等具有的优点片面化和绝对化了,以西方的经验和道路作为评价自己的尺度和标准。在这里,“中-西”关系也就具体体现为怎样对待西方的学术思想,或者说西方化还是中国化这样一个问题。早期中国社会学的不同学派基本形成了一条共识,这就是社会学必须中国化。同时,向西方学习,吸收西方文化、思想、理论中的合理因素,是中国社会学者一直坚持的。从历史上看,中国愿意学习也善于学习使得中国文化传统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和通约性。因此,坚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妥善地对待“和”与“不同”、共识与分歧、共同性与差异性、一致性与多元性,也是中国社会学回应“中-西”关系的重要原则。

第二,“古-今”关系与中国社会学。“古-今”关系也即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近代中国思想界在面对“中-西”关系的同时,也面对着如何处理“古-今”关系的问题。如冯友兰指出的:“在东西文化互相接触的时候,中国思想界的领袖人物,为了更好地理解形势,就有时候用过去解释现在,又有时候用现在解释过去。”[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6册,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页。事实上,自人类生活踏上现代的旅程,就面对着“传统-现代”关系问题。由于社会持续的转型与变迁,以往的“集体记忆”不断受到削弱,长期积淀起来的习惯、风俗丧失了原有的规范效力,行动的确定性、可预测性、可控性也就失去了基础,社会失序和失范及其带来的困扰也就难以避免。因此,走进现代也就意味着社会秩序与社会整合成为一个需要重新思考的问题,而“传统-现代”关系是其中的一个核心内容。在社会学理论中,不管是微观层面的基层社区,还是宏观层面的整体社会,社会学家们的提问方式、表述方式可能有所不同,但都会这样或那样地对社会秩序与社会整合进行探究,同时也会涉及“传统-现代”关系。或者说,也在实现着从旧的传统型社会向现代型社会的转变,因此,在对中国社会进行研究时,“传统-现代”关系是一个有重要实际意义的视角。

第三,“理-实”关系与中国社会学。“理-实”关系即理论与现实、理论与实践的关系,这一对关系进一步强调社会学研究所涉的社会现象或社会问题的现实性和具体性。事实上,社会学研究面对的是现实的社会、具体的社会,正如德国社会学家贝克所言:“社会学分析的不是一般社会,而是各种社会。”他进而认为:“社会学家总在分析他们的社会,尽可能地将他们所处的社会同其他社会进行比较,随后由此推论出社会之一般。”[2]〔德〕乌尔里希·贝克、约翰内斯·威尔姆斯:《自由与资本主义——与著名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对话》,路国林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页。中国社会学一向重视以中国为研究取向,强调要了解中国的国情、文化和传统,也就是说,“现实中国”与“历史中国”构成了社会学研究的基本背景,提供了社会学研究的实际题材。应当说对于理论与现实、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中国社会学基本能够保持合理的态度和较为清晰的思考。

正确对待“理-实”关系,是中国社会学的一个传统,这一点也体现为早期中国思想家及社会学家的中国化共识。如梁启超说:“生此国,为此民,享此学术思想之恩泽,则歌之舞之,发扬之光大之,继长而增高之,吾辈之责也。”[3]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载《梁启超全集》第3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62页。他特别强调,要立足于中国的深厚文化土壤,发扬已有的思想和理论传统。毛泽东提出要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要以中国为中心来研究中国:“我们研究中国就要拿中国做中心,要坐在中国的身上研究世界的东西。我们有些同志有一个毛病,就是一切以外国为中心,作留声机,机械地生吞活剥地把外国的东西搬到中国来,不研究中国的特点。不研究中国的特点,而去搬外国的东西,就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我们要把马、恩、列、斯的方法用到中国来,在中国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方法来解决中国问题。”[4]毛泽东:《如何研究中共党史》,载《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7、408页。毛泽东因此特别重视社会实地调查研究,他说:“中国革命也需要作调查研究工作,首先就要了解中国是个什么东西(中国的过去、现在及将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5]毛泽东:《关于农村调查》,载《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8、382页。他本人在不同时期都坚持进行实地调查研究。早期中国社会学其他学派的学者也认同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研究精神,重视了解民情、国情,研究中国的传统和制度,努力探求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办法和途径。据赵承信介绍,仅在1927 年至1935年的9年间,各种各样的社会调查报告总计就达9027篇,其中全国性调查为1700篇,地方性调查达7200 篇(此外还有一些专项调查);在7200 篇地方性调查报告中,城市调查占33%,乡村调查占27%,全省调查占40%,而且从1933年开始乡村调查报告便超过了城市调查报告[6]赵承信:《社会调查与社区研究》,《社会学界》1936年第9卷。。这些都表明了,正确处理“理-实”关系,是中国社会学的一个重要的学术传统。

二、中国社会学的独特品质

中国社会学的研究从一些重要侧面反映了这一学科的百余年轨迹,也描述和刻画了其独特的学科品质。归结起来主要是,学科发展的阶段性与曲折性,学科特质的本土性与实践性,学术视野的开放性与创新性,学术取向的多元性与自觉性。

(一)学科发展的阶段性与曲折性

可以说,中国社会学的发展过程经历了不同阶段,而每一个阶段几乎都充满曲折。即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社会学迅速走过了学科创立时期,高校开始开设社会学课程,继之社会学系与专业陆续建立,这标志着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获得了基本的制度化平台,迎来了传播与建设的时期。与此同时,也推动着中国社会学进入了相对较快的发展阶段。在这一时期,社会学理论的创新引起了一些既熟知西方社会学知识又具有强烈的反省意识的社会学者的关注,各个分支社会学的应用研究以及社会实地调查研究也蓬勃开展,早期中国社会学的主要学派逐渐形成,并成为世界社会学界的一支力量。然而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使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受到一定影响,仅在西南地区,社会学、人类学、人口学、民族学仍保持着明显活力,形成了一批在国内外有影响的学术成果。抗日战争结束之后,中国社会学进入了另一个发展时期。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标志着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结束了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历史,开始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新里程。随着中国社会性质的根本变化,社会科学领域开始确立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地位,并对此前旧中国的社会科学遗产进行清理和改造。在1952年和1953年的高等教育院系调整中,原有的社会学系、社会学课程(包括人类学、人口学以及社会工作等)被取消。社会学学科被取消既有学科外部的原因,也有学科内部的原因。从学科外部来看,当时中国高等教育片面学习和仿效苏联高等教育体制与经验,取消社会学等学科就是这种仿效的一种结果。此外,也反映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人们普遍认为社会主义社会是协调发展的社会,以研究社会问题为重要职责的社会学,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而从学科内部来看,在新中国社会学发展的初期,如何让社会学在思想上和学术上真正实现从非马克思主义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变,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或者说,当时中国社会学界无论是自觉意识还是其他方面,实现这种转变的条件都较为欠缺。我们今天重新面对这段曲折经历时,应当具有历史的眼光。

随着20 世纪70 年代末改革开放新形势的到来,中国社会学学科开始了恢复和重建。到目前为止,社会学作为一门综合的社会科学学科,已经发展和建立了相对完善和独立的分支学科体系。

(二)学科特质的本土性与实践性

我们知道,社会学最初是从欧美国家传入和引进的,中国所接受的社会学知识原本是对欧美社会现实的反映,且带有浓厚的西方文化特征。到20世纪20年代后,随着社会学学科在中国的逐步制度化以及本土社会的社会学研究力量的增强,中国知识界的反省意识也不断得到强化,中国社会学者也提出了如何在社会学研究中重视本国的社会现实、社会特性、文化传统,并在此基础上寻求社会学理论的创新等一系列问题。如早期中国社会学的领军人物吴文藻等努力推动人类学“中国学派”的发展,许士廉倡导建设“本国社会学”,孙本文呼吁构建“中国化的社会学”[1]周晓虹:《社会学的中国化:发轫、延续与重启》,《江苏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可见,本土性是中国社会学一个重要的学科特质。这一特质也表现在中国社会学所要实现的目标,这就是形成“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社会学。

与中国社会学的本土性品质密切相关的,是这一学科的实践性品质。从早期中国社会学来看,1919年以前,主要是翻译和介绍国外社会学;1919年至1949年,中国社会学的研究和教育不断拓展和深化,并对社会学的本土性与实践性形成了一种共识。当时的孔德系西方社会学也认同这一点,就是要把现实的中国社会作为自己的立足点,要研究和把握中国社会的实际问题,以不同形式为现实服务。此后,由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更强调与中国社会的实践相结合,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方法来解决中国问题,从而开创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现实道路,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创新。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社会学学科恢复重建时,中国社会进入了一个大变革的时期,社会转型不断加速,各种社会问题也纷至沓来,这种时代背景进一步增强了中国社会学的本土性与实践性特质。社会学者们运用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对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做了大量的实证调查和理论分析,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中国社会的认识和了解,为新时期中国社会的变革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实证和政策依据。所以说,在中国,从来没有那种单纯的“为学术而学术”的社会学。

(三)学术视野的开放性与创新性

中国社会学从初创之始,就一直保持着自身的开放性与创新性品质。社会学具有开放性与创新性,首先是由社会学的学科性质所决定的。与自然科学相比,社会学的学科性质具有明显的不同之同。社会学从社会现象、社会结构及过程等入手,深入探究社会运行与发展的规律性。由此可见,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与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属于不同的类别。相对于社会现象、社会过程,自然现象、自然过程一定条件上更具有可复制性和可控性,尤其是可以借助实验室模拟来把握普遍性的因果规律。而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往往是不可重复的、偶发的和不确定的。当然,我们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社会现象、社会过程没有规律可循,每一个特定的社会系统都有自己必然的联系和稳定的模式。然而,由于社会生活离不开人的主观思维和行动过程,相对于自然界,社会系统及其子系统、各部分、各要素之间的联系更具有具体性和动态性,更难以控制和难以复制。因而社会系统的因果联系及规律性往往显示出具体性和特殊性,在试图做出普遍适用性的结论或判断时,需要谨慎的、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而这也决定了社会学研究必须是开放的与创新的。

此外,社会学是以具体的社会作为研究内容,也就是说,各国社会学首先是以自己的社会作为研究内容。中国社会学当然也是如此,首先是对中国社会的重大现象、问题等进行研究,做出回应,即社会学在中国必须经历本土化的过程,由此也赋予了中国社会学的开放性与创新性的具体内涵。本土性和实践性赋予了中国社会学的开放性和创新性,反过来,中国社会学的开放性和创新性也来自它的本土性和实践性。无论是早期还是当代的中国社会学,无论是理论社会学研究还是应用社会学研究,都能看到这种开放性、创新性与本土性、实践性的高度融合。中国社会学研究者始终积极地参与到本土社会生活实践中,在实践中认识社会、创新理论、形成科学的结论,同时用源于本土社会实践的理论和科学结论来指导社会生活实践,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检验、修正和发展已有的理论和结论。

(四)学术取向的多元性与自觉性

中国社会学在学术取向方面具有的多元性与自觉性品质,是这一学科的又一个显著特点。回顾中国社会学的百年轨迹,我们可以看到在理论社会学、应用社会学、社会学其他学科的研究领域,在研究取向上逐渐形成了多元多样的变化趋势。中国社会学引入和借鉴了早期西方社会学思想,如孔德、斯宾塞、涂尔干、齐美尔、韦伯、帕累托、凡勃伦、勒庞、塔尔德、库利、米德、奥格朋、帕克、曼海姆等的思想。后来引入了成熟期的社会学流派,包括帕森斯、默顿、斯梅尔塞等的结构功能主义,霍曼斯、布劳的社会交换论,布鲁默、库恩的符号互动论,科塞、达伦多夫等的冲突论,米尔斯、古尔德纳的文化批判主义,弗罗姆、阿多诺的批判社会学,舒茨、加芬克尔的现象社会学等。此外,更熟悉当代西方社会学家的研究,如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亚历山大的新功能主义、哈贝马斯的交往沟通理论以及法国布迪厄、福柯的后现代社会学理论等。这种开放的精神培育起了中国社会学的多元性特点。随着中国社会学的持续发展,其研究也向两个基本方面“扩展”:一是基础理论研究不断从表层向深层推进,基本确立起了本土性与全球性兼具的视野,追求更为系统的、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社会学理论体系;二是在应用社会学方面,越来越聚焦于中国本土的具体论题,对中国社会转型过程的现实问题予以思考和回应,形成了研究视角的多方位性、关注问题的多侧面性、研究内容的多样性的发展格局。

上述过程不断提高了中国社会学的自觉性水平。1997年,费孝通提出并阐述了“文化自觉”,他认为,中国丰厚的文化传统和大量社会历史实践,包含着深厚的社会思想和人文精神理念,蕴藏着推动社会学发展的巨大潜力,是一个尚未认真发掘的文化宝藏[1]费孝通:《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中国社会学家认为,费孝通指出了真正理解中国社会的关键,其对于美好、优质、具有人文价值的现代社会的憧憬,深得中国社会学研究者的认同。2009年,郑杭生提出并阐述了“中国社会学的理论自觉”这一命题。“理论自觉”倡导的是,中国社会学者要追求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社会学。同时,“建设性反思批判精神”是“中国社会学的理论自觉”的重要方面,实事求是地肯定该肯定的东西,否定该否定的东西,以增促社会进步,降低社会代价[2]郑杭生:《中国社会学的“理论自觉”》,《光明日报》2009年10月20日。郑杭生:《论建设性反思批判精神》,载郑杭生:《中国特色社会学理论的深化》(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从这里可以看出,“理论自觉”也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它为我们回顾、瞻望和观察中国社会学的成熟度,提供了新的概念工具和理论视角。

三、中国社会学的未来前景和趋向

(一)以文化自觉和理论自觉的精神来研究中国

在一百多年时间里,中国社会学的发展走过了一段艰难曲折的道路。在改革开放以来的恢复重建过程中,随着中国社会转型驶上了快车道,中国社会学也迅速成长、不断成熟。一方面,中国社会学研究者将继续朝着充满希望的前景不断努力奋进,使这门学科更加成熟,具有更高的学术水平和更完整的知识体系。另一方面,中国社会学研究者将进一步以文化自觉和理论自觉的精神来研究中国。这也是毛泽东一贯倡导的以中国为中心的学术研究立场。

事实上,对于社会科学(包括社会学)而言,几乎任何有效的研究都必须诉诸本国家和本社会的具体经验素材。然而社会学面对的研究对象不是一般社会,而是各种具体的社会,或者说,社会学研究必须针对各种具体社会的本土性、多样性、差异性,即对任何普遍性推论都要采取实事求是的原则。这也意味着,对西方社会学及社会科学的推论或结论始终要抱以审慎的眼光和客观的态度,这样才能确立以中国为中心的学术立场。同时,以中国为中心的学术立场并不是无视西方国家发展经验和道路的借鉴意义,也不是拒绝西方文化及社会科学的合理因素;而是对中国与外部世界的深刻交融这一现实的积极回应,也体现了我们一贯倡导的社会学研究的二维视野,将现代性、全球化的长趋势和大尺度的历史视野与中国本土社会变迁的具体视域相结合,在中国与西方、国内与国际、本土与全球等复杂关系之中,进行双侧分析,把握当代世界与当今中国的代表性新趋势、新特点,凝练“中国理念”,总结“中国经验”,思考“中国道路”。也就是说,更加自觉地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更加自觉地坚持以中国为中心来研究中国,是中国社会学在学科价值观层面的一项重要任务。

(二)进一步协调几个重要的关系

在学科发展的具体层面,需要进一步协调几个重要关系,主要是借鉴国外与开发本土的关系、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关系、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的关系。

首先是借鉴国外与开发本土的关系。国外社会学尤其是欧美社会学起步早,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成果;而我国的社会学由于各种原因,20世纪70年代末恢复重建后,虽也取得一系列的成果,学科建设也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从总体上看,与欧美社会学仍然存在不小的差距。因此,借鉴和吸收国外社会学的经验和成果是必要的。同时,对国外社会学也要批判地、有选择地借鉴和吸取。正如前面指出的,即使是比较成熟的欧美社会学,也是在对欧美社会研究的基础上形成的,其在研究立场、内容、选题、方法、结论等方面主要针对的是欧美社会的现实问题和需要,这就使得欧美社会学知识,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社会的普遍现象和问题,另一方面,也会反映出许多属于欧美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现象和问题,因而不可避免地带有这样那样的局限性。如果认为欧美社会学能够完全适用于解释中国社会的具体情况,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缺乏依据的。即使是欧美社会学的某些知识可以用于解释中国社会的一些现象和问题,但更需要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进行调整和修正,以增强其适用性。所以,我们需要对欧美社会学的成果进行选择,以批判借鉴和吸收其中的合理成分。

其次是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关系问题。西方社会学几乎从创立之始,就形成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批判主义、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这三大不同的学术传统,它们相互之间一直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进行着对话、交流和争论。从古典时期社会学理论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批判主义传统对西方社会学的影响,正如孔德、迪尔凯姆、齐美尔、滕尼斯等对当时社会的反思,就是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批判引发的某种回应。而从20世纪中期的美国社会学,以及当代西方社会学家如吉登斯、布迪厄、哈贝马斯、鲍曼的社会学理论,以及福柯、利奥塔、布希亚等的后现代主义理论中,我们也都可以看到对马克思主义批判性的汲取。

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关系涉及一系列相关范畴及其逻辑,譬如,实证性与解释性、工具性与价值性,以及现象与本质、实然与应然,等等。显然,对于社会学研究而言,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对于科学主义(或称实证主义)与人文主义之间的分歧,如果不是用辩证方法来理解,而是以片面的方式来对待,这就进一步拉大了两者的距离。如果研究社会可以像研究自然界一样,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就可以把握社会现象的因果性和规律性。对于持人文主义立场的社会学者来说,社会现象是与人的心智及行为相联系的,不同于自然现象;社会科学以及人文学科是以社会和人作为对象,研究社会现象离不开对人的行为及主观内心世界的理解和解释。随着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各自的发展,西方社会学中的两大学术传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逐渐成为两种不同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进而形成了两种不同的社会学知识形态,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分隔甚至对立格局也越来越固化。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关系也就成为社会学研究中的一个重大问题,从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分歧延伸到定量研究与定性研究,以及社会调查具体方法的运用。科学性与人文性两者之间的不协调关系所引发的困扰,对中国社会学形成了一定的影响。

费孝通认为,社会学是具有“科学”和“人文”双重性格的科学。郑杭生指出,保持“科学”与“人文”适当平衡和相互借鉴对一个国家社会学的繁荣是非常重要的。这些思想为社会学的学科建设奠定一个更为坚实的认识基础。实际上,科学性和人文性是紧密相联、不可分离的,社会学研究既需要科学性也离不开人文性。因为,社会学的知识对象——社会现象、社会结构、社会过程等具有二重属性,既具有客观的物质结构属性,同时又具有社会行为主体的主观心智结构属性,是客体与主体、客观与主观、外在的社会结构与内在的主体心智结构的二重属性的统一,是自然物理属性和人文社会属性的统一。社会学研究既要运用科学性的实证研究方法,也要采用人文性的质性研究方法,才能更好地把握社会现象、社会结构、社会过程。因此,中国社会学应当进一步促进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两大学术传统的整合,发挥各种不同的社会研究具体方法的优势。

再次是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的关系。这一对关系在社会学这一学科体系中,形成了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是社会学的理论知识系统,是社会学者对社会现象、社会结构及社会过程的研究所做的思考和解释过程,以及对社会各个方面的总结性概括,这些思考、解释和概括通过概念、范式、陈述、阐释等的逻辑联结而具有系统性或体系性。二是社会学的经验研究(或称应用研究),社会学方法论对社会学研究发挥的指导作用,让社会调查研究的具体方法实现了对经验素材的把握,进而对社会生活现象、实际社会问题做出描述和分析,在此基础上,社会学者可以提供解决社会问题的对策和路径。所以,社会学的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是不可或缺的两大基本内容,这使得社会学成为一种新型的知识体系。一方面,社会学具有体系化、抽象化的理论形态,这种理论形态来自生活并高于生活,是基于现实经验素材的创造性升华;另一方面,社会学也意味着一套较为完整的系统的方法手段,对社会既要运用经验实证的方法尽可能给予客观而准确的描述和分析,又要借助历史的和解释性的方法进行深度理解和阐释,从而能够向我们提供关于现代社会的生动认识和深入分析。

当然,中国社会学在合理对待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的相互关系上仍在进一步努力。一方面,在提升理论研究的同时,增进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和实证研究、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的结合,根据个别与一般、具体与抽象、特殊与普遍的辩证关系原则,对各种不同研究方法予以系统的把握,使之在实际运用中具有合理性。另一方面,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的关系也涉及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事实上,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应当是相容的,能够相互促进、彼此提升的,重视经验研究与重视理论研究、重视宏观研究与重视微观研究并不矛盾。处理好这些关系的关键还在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理论本身就是一种实践,理论是在实践穿行的过程中形成的,也是在实践穿行的过程中提升的,社会实践的动态的、生动的和丰富的内容,是理论创造的来源,是社会学研究者追求更多原创性、更富有思想性的理论成果的真实基点。

(三)促进中国社会学影响力的不断提升

经过30多年的恢复重建,中国社会学学科不断发展,学术体制不断完善,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提高。今后,中国社会学者还将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继续推动社会学的健康发展,为形成“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社会学,推动中国社会进步、服务中国社会发展,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具体地说:

第一,推动社会进步和服务社会发展的中国社会学。通过梳理中国社会学的整个发展过程,我们可以看出一个贯穿性的指向,这就是社会学研究始终在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服务中国社会的发展。从19世纪末中国社会学发轫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再从1949年至目前,无论是旧中国社会学,还是新中国社会学,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与发展都是中国社会学的一个重要的价值目标。素有“中国社会学第一人”之称的严复,就把社会学称为“群学”[1]严复:《原强》,载《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18页。。把社会学看作一门研究社会治和乱、兴和衰的原因,揭示社会所以达到治的方法或规律的学问。他说社会学具有“经世致用”、强国富民、推动社会变革的实际功能,可以促进国家和社会的良好治理,从而能够使整个社会趋向一种理想的状态。

此外,早期中国社会学的主要学派如马克思主义学派、学院派、乡村建设学派、社区学派,无不致力于推动社会进步和服务社会发展。如从各个分支应用社会学和其他相关学科的研究看,还涉及经济、劳工、妇女、家庭、犯罪、人口、农村、民族以及社会问题等各个方面,并致力于把握中国的社会现实、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更体现了推动社会进步和服务社会发展的学科指向。社会学在中国恢复重建后,除了已有的研究领域,还进一步扩展了研究范围,如风险社会、社会安全、社会信任、社会网络、社会公正等,且在各个方面的研究中,仍然坚持了上述学科传统。从中可以看出,当代中国社会学有着更为清晰的目标指向、更高水平的自觉意识、更加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第二,不断中国化和自觉化的社会学。回顾中国社会学一百多年的历史,在旧中国社会学与新中国社会学这两个不同发展时期,不断中国化和自觉化的社会学指向不仅一直贯穿其中,而且在不断提升和深化。即无论是孔德系西方社会学,还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都选择了面对中国社会现实,面对中国文化传统和学术传统,面对中国历来的社会思想,形成适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这种社会需要培育起了中国社会学积极吸取中华文明传统的优秀养料的学术精神,把社会学学科深深地扎根于中国本土的文化土壤之中,形成了自己的一个重要的学术倾向,这就是关注社会现实和注重社会实效。

第三,“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社会学。建设“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社会学,是中国社会学的一向追求。回顾中国社会学100多年的发展轨迹可以发现,这门学科是在对中国社会转型的研究中,越来越明确地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在三大学术关系(即“中-西”关系、“古-今”关系、“理-实”关系)的复杂格局中不断成长、发展和成熟起来。尽管在学科发展道路上也曾经历了许多曲折与艰难,但正是这一经历锤炼了中国社会学的本土性与实践性、开放性与创新性、多元性与自觉性等学科品质,也逐渐奠定了中国社会学实现自己的根本目标的坚实基础。

今天,中国社会学者仍在深化对各种社会现实的研究,包括对社会转型、社会结构、社会过程、社会风险、社会心态、社会行为等现实问题的把握和分析。这一过程也形成并提升了中国社会学的基本品质,概括地说就是,中国社会学既具有学科的前沿意识,也具有草根情怀。其中,前沿意识赋予了中国社会学以时代感和使命感,使它能够超越各种形式的偏执和狭隘,以博大而包容的胸怀,思考和促进中国、世界、人类的共同体生活;而草根情怀则锤炼了中国社会学的现实感和实践感,它有助于消除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面对真实的社会问题和民生诉求,在社会基层、在微观日常生活中,使社会学的人文精神发挥实际作用。前沿意识与草根情怀也意味着这样一种追求——使社会学研究能够源于现实、提炼现实、高于现实。这是中国社会学良好素质和学术品位的重要根基。

习近平指出:“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这种前无古人的伟大实践,必将给理论创造、学术繁荣提供强大动力和广阔空间。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1]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对于建设“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社会学的根本目标来说,这是难得的社会条件与历史机缘。在未来,随着中国社会学的进一步发展和成熟,社会学的中国化将大大推进从地区性向世界性发展的进程。中国社会学不仅要有本土化、中国化的追求,而且要有国际化和全球化的抱负,并在国际化、全球化的道路上加快前进步伐。总之,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前景不仅是“建构本土特色”,而且要“超越本土特色”。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这一新的发展阶段,中国社会学将构建起中国特色社会学的知识体系与话语体系,赢得学术上、思想上、理论上的制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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