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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研究的理论逻辑与问题域

2021-04-15卜祥记王子璇

广西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卜祥记,王子璇

(1.上海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0;2.上海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改革开放的40余年,既是中国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建设全面发展的40余年,也是经济哲学研究不断推进的40余年。依托于哲学与经济学的自我反思和理论创新,植根于经济体制改革和市场经济建设的伟大实践,在经济学与哲学的学科交叉视阈中,面向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大现实问题,当代经济哲学研究经历了从无到有、不断深化的发展历程。大致说来,可以把这一发展历程划分为四个10年:(1)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党和国家工作重心向经济建设的转移和改革开放基本国策的逐步确立,如何实现哲学和经济学的理论创新,并在哲学与经济学的学科交叉视阈中为经济体制转型提供智力支持,成为一个紧迫的时代课题。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经济哲学应运而生。在经济哲学诞生之初,从学理层面上看,主要是围绕经济哲学何以可能展开的。这是一个对经济哲学的合法性进行论证的时期。(2)20世纪90年代。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化,伴随着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转轨,新旧经济体制和新旧思想观念的冲突日益凸显,哲学与经济学的理论创新滞后于改革开放实践的格局愈发突出地暴露出来;立足哲学与经济学的交叉视野,推进哲学与经济学的交互性理论创新,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发展道路,成为学界的共识。从学理层面上看,20世纪90年代的经济哲学研究主要是围绕经济哲学的学科性质、研究领域、研究方法等基本问题展开,并尝试性地构建经济哲学的理论体系。(3)21世纪第一个10年。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取得辉煌成就的10年,也是社会发展转型过程中各种矛盾逐步暴露出来的10年。经济哲学研究逐步放弃了构建学科理论体系的任务,转而聚焦于对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中一系列重大现实问题的研究,为改革开放建言献策,并借此深耕经济哲学的理论领地。(4)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改革开放进入攻坚克难的深水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对经济哲学研究提出了更高要求,以2013年“全国经济哲学研究会”成立为标志,国内经济哲学研究也进入一个新时期,即依托于这一全国性的经济哲学研究的学术平台,通过相继举办的10余次全国性和国际性学术会议,经济哲学研究进入凝聚学者队伍、凝练学术议题、聚焦学术热点、创新学术话语、引领学术前沿、构建学术共同体的新时期。面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实践和学术话语体系创新,回顾经济哲学的发展历程,如何系统推进马克思经济哲学研究,成为亟待反思的重要课题。

一、马克思经济哲学的哲学基础

对马克思经济哲学之哲学基础的追问,是开展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研究必须解决的前提性问题。这一问题的前提性在于:对马克思哲学革命本真性内涵的不同理解,直接决定了探析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的不同视角、关注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的不同层次、呈现马克思的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关系的不同类型以及展示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之当代性意义的不同路径。换言之,如果把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发生本质性地归之于以黑格尔的辩证法对旧的自然唯物主义的改造,即归之于辩证唯物主义的创制,并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辩证唯物主义在人类社会领域的推广应用,那么在这里出现的探析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的理论视角就是传统的并且至今依然具有广泛影响的辩证唯物主义视角,即辩证法与唯物论的视角;基于这一特定视角,对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的关注必然会像罗森塔尔一样仅仅局限于《资本论》的辩证方法,而这种所谓的辩证方法不过是卢卡奇曾经指责过的外在的形式主义的辩证法。拘泥于这种形式主义的辩证法——在某种意义上它实际上是折中主义或诡辩论,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的丰富内容就会消失不见,它们变成仅仅从属于形式主义辩证法的工具与质料。如此一来,马克思的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间的内在关系就会被实质性地割裂开来,而马克思经济哲学的当代意义也就成为抽象的哲学教条。在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哲学解读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与此不同的对内容的呈现,但由于其哲学解读同样拘泥于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视角,因而我们看到了与罗森塔尔式的解读同样的理论后果。只有本真性地还原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本来面貌,呈现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本真境域,才能真正揭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哲学基础,理清马克思的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间的关系,展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丰富内涵及当代意义。

在我们看来,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本质,在于他突破了传统自然唯物主义的理论路向,开创出一种全然不同于“理论哲学”的“实践哲学”范式。当这一“实践哲学”由于其内在的理论规定性而不可避免地走向“唯物史观”的建构时,它就奠定了马克思经济哲学研究的哲学基础。换言之,马克思经济哲学的哲学基础只能被理解为作为理论范式的实践哲学和作为实践哲学范式具象化展开的唯物史观。这是赋予马克思经济哲学以直接现实性内涵和当代性活力的基础所在,也是使马克思经济哲学真正走入现时代的哲学路径。为此,马克思经济哲学的研究就不能不特别关注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发生历程及本质所在。

第一,走出青年黑格尔派,是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必经环节。在关于马克思实现哲学革命、开辟全新哲学境域的探讨中,人们有充分的理由强调费尔巴哈和黑格尔在马克思思想历程中的重要地位。但是,如果缺失了完整意义上的青年黑格尔派在马克思思想历程中的影响,那么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超越就会变成一个突发性事件。作为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人物之一的青年马克思,他的思想发展历程的最初环节只能开始于对青年黑格尔派的超越。因此,缺失了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总体性研究,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马克思何以进入并走出青年黑格尔派,并逐步走向哲学范式之革命性历程。只有当马克思意识到施特劳斯与鲍威尔用以从事宗教批判的哲学工具——“实体”与“自我意识”,不过是被夸大了的黑格尔哲学的片段和因素时,费尔巴哈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才能真正进入马克思哲学批判的理论视野;只有当马克思意识到费尔巴哈像施特劳斯与鲍威尔一样,也是思辨哲学之一种时,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才有可能发生。由于相关文献的限制和理论兴趣的因素,目前国内学界对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哲学革命之关系的研究,还是比较薄弱的。

第二,以《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为标志的实践哲学纲领的创立,是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理论宣言。马克思哲学范式的建构之所以被称之为一场伟大的哲学革命,就在于马克思创建了一种与此前以往的“理论哲学”范式完全不同的新哲学范式,即“实践哲学”范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哲学才能被恰当地称为“实践唯物主义”。换言之,所谓“实践唯物主义”,乃是一种不同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全新哲学范式。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它“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1],它超越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之争的狭隘理论视野,因而表现为具体而全面的真理性。以往的哲学之所以陷入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之争,并且一直未能解决这个任务,正是因为哲学把这仅仅看作理论的任务。当马克思意识到“理论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时,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就已经“失去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从而失去它们作为这样的对立面的存在”[2]。在这里出现的就是作为全新哲学范式的实践唯物主义或实践哲学。

第三,实践哲学纲领的生成之所以是可能的,它源自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哲学的“实践性”超越,源自费尔巴哈宗教批判与哲学批判之精髓的“感性对象性原则”与黑格尔否定性辩证法之精髓的“对象性活动原则”的融合。这一重要的融合过程发生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因此,我们必须意识到:其一,该手稿绝不像阿尔都塞以及许多国内学者所理解的那样,只是费尔巴哈抽象人本学唯物主义立场的再现;恰恰相反,它是马克思新哲学世界观的理论发源地。否则,《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实践哲学范式就会成为一个突然发生或者横空出世的奇异事件。其二,我们还必须重新认识和评估黑格尔与费尔巴哈哲学的得失。只要立足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实践哲学”或“实践唯物主义”的立场,我们就会发现黑格尔哲学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它给我们提供了某种形式主义的辩证法,而是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的那样,它抓住了劳动的本质,给我们提供了劳动辩证法;黑格尔哲学的错误也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所谓“唯心主义”,而是像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它是思辨唯心主义、非批判的唯心主义或主观主义。同时,我们也会发现,费尔巴哈哲学的伟大功绩也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而是像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和实在的科学”,而费尔巴哈所创立的“真正的唯物主义”已经不再是前康德的自然唯物主义,而是“使社会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理论的基本原则”[3]的唯物主义,是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作为哲学对象与问题域的社会唯物主义。

第四,“实践哲学”只是马克思哲学的纲领性表达,它必然要走向唯物史观,因而唯物史观是马克思哲学纲领的具象化。当马克思本质性地意识到费尔巴哈只是对人的社会性采取直观性立场而未能揭示它的现实性根据时,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才可能以感性活动的形式被输入直观唯物主义之中,成为新哲学的理论基石,并因此而开引出“实践唯物主义”的哲学路向,创制出与一切理论哲学完全不同的实践哲学范式。但是,必须指出的是,作为“实践唯物主义”的“实践哲学”或者作为“实践哲学”的“实践唯物主义”,并不是马克思哲学范式的一般性表达,而是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理论宣言;它绝不是像某些国内外学者所理解的那样再度把“实践”本身神秘化,而是把现实个人的劳动活动作为诠释人类社会生成发展过程及其内在运行机制的前提与根据。换言之,马克思绝不会也绝不可能止步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他必然要以“实践唯物主义”为准则,从现实个人的劳动活动出发,揭示人类社会历史的开启与展开历程。就此而言,《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又可以被看作《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导言,而发生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及其规律的宏大理论叙事,不过是实践唯物主义的具象化展开。在这里出现的就是马克思从实践哲学范式走向唯物史观草创的思想逻辑与现实逻辑必然性,也是马克思经济哲学之哲学基础的真实奠基。因此,对马克思经济哲学之哲学基础的追问,只能被合理地理解为作为哲学范式的实践哲学和作为实践哲学范式的唯物史观;它们是把马克思的经济哲学与当代鲜活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实密切关联起来的理论通道和枢纽所在。

二、马克思哲学的经济哲学性质

当我们把实践哲学和唯物史观作为马克思经济哲学的哲学基础时,实践哲学和唯物史观与经济哲学的关系绝不是外在的。如果说马克思发动了一场伟大的实践哲学革命,那么这一实践哲学的基本性质就是经济哲学的。如果说唯物史观不过是实践哲学范式的具象化,那么唯物史观的本质性内涵及理论宗旨也是经济哲学的。对马克思哲学的经济哲学性质的追问与确证,突破了传统所理解的马克思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断裂,展示了马克思的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内在关联。马克思哲学归根到底就是经济哲学,是对政治经济学的哲学批判,是对哲学的政治经济学展开。对马克思哲学之经济哲学性质的反思应抓住如下基本理论事实:马克思的哲学批判无不是由物质利益问题或政治经济学问题牵引出来的,而马克思新哲学的全部建构也无不服务于或从属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主题。对于马克思来说,在其一生的理论工作中,哲学的工作即对旧哲学的批判和对新哲学的建构从来都不是他的本来目的或核心工作,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并不是与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核心理论课题相并列的另一个理论目标。纵观马克思一生的思想演进,不论是在思想逻辑上,还是在思想成果上,马克思都没有把实践哲学或唯物史观的理论建构本身作为理论目的;在马克思那里,他实际上只有一个理论目标,那就是为工人解放提供思想武器,这个思想武器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而实践哲学或唯物史观的理论建构只不过是被这一核心理论目标牵引出来并服务于这一核心理论课题的理论工具。

对马克思哲学之经济哲学性质的追问,本质上是作为一个新的解读视角的马克思经济哲学的合法性问题,而这一合法性本身植根于马克思系列经典文本所内含的经济哲学逻辑及其承继关系;只有合理呈现这一承继逻辑,才能不仅有效破解阿尔都塞意义上的以及作为其多重理论变形的“断裂论”“对立论”观点[4],而且凸显马克思哲学的经济哲学性质。在马克思经典文本逻辑序列背后隐藏着的是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问题逻辑,其中既有每一时期直接面对的特殊问题,也有贯穿整个思想历程中的普遍性问题。但是,不论是特殊问题还是普遍性问题,也不论是典型的哲学问题还是直接性的经济学问题,实际上都是经济哲学的问题。

第一,对黑格尔哲学的怀疑、动摇与初步批判,源自从宗教批判转向政治批判的马克思在《莱茵报》时期所遇到的物质利益困惑,而对物质利益的困惑是马克思早期经济哲学思想的源头。正如马克思自己指出的那样,为了解决物质利益的困惑,他写的第一本书是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批判。基于这一批判,马克思原则性地颠覆了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初步澄清了物质利益的困惑,同时也遗留了或者意识到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其一,如果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那么对这一理论判断的论证就要到关于市民社会的科学即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找。其二,黑格尔的法哲学在国家与市民社会关系上的错误不只是法哲学的错误,而是黑格尔的《逻辑学》即一般哲学立场的错误,因此对市民社会决定国家之关系的确证同时还是一个哲学任务,即必须上升到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因此,在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的最初理论环节上,哲学批判就已经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诉求紧密关联,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就已经成为服务于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前提性工作。

第二,“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不仅为“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提供了哲学基础,而且确定了国民经济学批判的理论高度。经过《德法年鉴》的理论环节,已经公开宣称转向共产主义并旨在为工人解放提供“大脑”的马克思,开始沉浸于对政治经济学、黑格尔哲学和共产主义问题的反思,给我们留下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一经典文本和思想宝库。该手稿既是克罗茨纳赫时期遗留的经济学批判、哲学批判和社会思潮批判任务的汇聚与展开,又是马克思开展经济学研究与批判工作的初步尝试。就“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之对“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重要性而言,经由对黑格尔否定性辩证法伟大之处的批判性凝练而形成的劳动辩证法,乃是马克思展开国民经济学理论前提批判的哲学基础。没有作为“感性活动”的劳动辩证法的初步奠基,马克思就无法基于对劳动本质的确证展开对异化劳动四重规定性的分析,也无法在超越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理论高度上展开对国民经济学理论立场的批判,自然也就无法提出重构国民经济学范畴体系的重大理论课题。马克思深刻地指出,“黑格尔是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的”[5]。在这个意义上,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就是对国民经济学哲学立场的批判,并且只有基于这一批判才能从根基上颠覆国民经济学的私有财产立场。因此,我们决不能仅仅关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理论关联,更应看到这一哲学工作所蕴含的国民经济学批判意义——它是对国民经济学哲学立场的批判,而且为这一批判奠基了哲学基础,同时还代表着对国民经济学私有财产前提批判的理论高度。

第三,基于哲学批判所展开的对国民经济学理论前提的批判不仅使马克思意识到必须重构国民经济学的理论体系,而且意识到国民经济学理论体系的重构必须以唯物史观为前提。当马克思基于劳动辩证法展开异化劳动四重规定性的分析,得出不是私有财产导致异化劳动,而是异化劳动导致私有财产的结果,从而彻底颠覆了国民经济学理论前提之后,马克思给自己提出了重构国民经济学理论体系的重大课题。马克思指出:“正如我们通过分析从异化的、外化的劳动的概念得出私有财产的概念一样,我们也可以借助这两个因素来阐明国民经济学的一切范畴,而且我们将重新发现,每一个范畴,例如买卖、竞争、资本、货币,不过是这两个基本因素的特定的、展开了的表现而已。”[6]在这里发生的是马克思对《资本论》研究课题的初步自觉。但是同时,马克思也已经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在考察这些范畴的形成以前,我们还打算解决两个任务:(1)从私有财产对真正人的和社会的财产的关系来规定作为异化劳动的结果的私有财产的普遍本质。(2)我们已经承认劳动的异化、劳动的外化这个事实,并对这一事实进行了分析。现在要问,人是怎样使自己的劳动外化、异化的?这种异化又是怎样由人的发展的本质引起的?”[7]这两个问题直接地看来是对资本主义前史或来历的追问,但内在地看来则是对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唯物史观叙事。就此而言,唯物史观的理论建构显然已经成为即将展开的《资本论》研究的本质性前提。

第四,历经《神圣家族》的理论过渡,《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既是马克思全新哲学范式的理论宣言,又是唯物史观的导论。作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后续展开,《神圣家族》理论环节的重要性在于它是马克思与民主主义思想的哲学划界与新哲学之共产主义理论指向的深化。与鲍威尔的思想划界,既是对民主主义政治立场的共产主义批判与超越,更是与作为其直接理论基础的黑格尔哲学——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不过是黑格尔哲学的碎片——的划界;尽管此时的哲学批判依然借助了费尔巴哈哲学的形式,但马克思所理解的“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8]显然具有明确的共产主义定向,并因而酝酿着超越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思想要素。作为天才世界观萌芽的第一个文件,“提纲”的根本意义体现在:它既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发源并进而在《神圣家族》中酝酿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范式的公开宣示,又是即将问世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导言。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草创的唯物史观本质上不过是实践唯物主义哲学范式和哲学精神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展开或具象化。

第五,基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理论准备,《德意志意识形态》直接回答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遗留的两个问题,从而草创唯物史观,并以此为即将开始的《资本论》研究奠定了哲学基础。直接说来,《德意志意识形态》旨在彻底划清与旧哲学的理论界限;间接地但却是本质地看,该文本则是遵循实践唯物主义范式的哲学精神,回答《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遗留问题:异化劳动何以发生以及由异化劳动所导致的私有财产如何演变为工业资本,从而生成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宏大理论叙事。如果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这两个遗留问题本来就是从属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遗留的为重构国民经济学理论体系而必须首先解决的问题,那么我们自然就会得出如下基本判断:唯物史观的草创本身并不是马克思的本来或唯一目标,它只是马克思为重构国民经济学理论体系所做的理论准备,旨在为即将展开的《资本论》研究奠定坚实的世界观基石和方法论前提。因此,马克思在搞清楚问题之后,得知出版商拒绝出版《德意志意识形态》,旋即放弃了该书的写作,并且自此之后再无写作一部系统论述唯物史观理论体系之哲学巨著的计划。经过《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的再度理论准备,马克思即刻转入《资本论》研究。据此我们认为,以《德意志意识形态》——包括《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为代表的唯物史观不过是马克思走向《资本论》研究并服务于该研究的必要理论环节和理论准备。

马克思早期思想的演进与走向显然既非单纯哲学的,亦非单纯经济学的,而是“经济哲学”的,并因之具有科学的学术性和鲜明的现实性品格。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范式颠覆了以往的理论哲学范式,具有典型的学术性品格;而据此范式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宏大叙事无疑也是人类哲学学术史上的伟大革命。但是,马克思显然无意于哲学体系的创造,而是迅疾转入对时代课题的探究:以全新哲学范式和唯物史观为基础,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行规律及历史命运,为工人解放提供理论武器。这启示着:马克思的早期经典文本虽然具有广阔的理论空间和多向度理论展开的可能性,但依据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发展逻辑,哲学与经济学内在融合的经济哲学属性具有毋庸置疑的基础性或主体性地位,因而我们看到马克思早期经典文本具有鲜明的《资本论》定向或经济哲学意蕴;决不能把马克思哲学与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主题割裂开来,对马克思哲学的研究也不能仅仅局限于单纯实践哲学或者唯物史观的视角与领域,必须把政治经济学批判引入马克思哲学的理论场域,立足经济哲学的综合视角看待马克思哲学;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创新和话语体系建构,不是单纯的理论创造,必须再度立足哲学与经济学的交叉互动,面向中国经济社会发展面临的重大现实问题,解决中国问题,讲好中国故事,发出中国声音,贡献中国智慧。只有立足马克思哲学的经济哲学视阈,当代马克思哲学研究才能真正融入现时代,才能把马克思的实践哲学精神与唯物史观观点与方法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密切结合起来,在破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一系列重大现实问题的过程中鲜活地展现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意义,在讲好中国故事的过程中创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它本质上依然是经济哲学的——话语体系。

三、马克思经济学的经济哲学意蕴

正如马克思的哲学不是纯粹的哲学一样,马克思的经济学也不是纯粹的经济学,而是经济哲学。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之经济哲学性质与意蕴的研究,首先,必须破除马克思早期思想与后期思想、哲学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间的“双重断裂”及其各种表现形式,还原马克思哲学与经济学、唯物史观与《资本论》在理论空间上的贯通与融合,深度确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哲学意蕴,即确证《资本论》的唯物史观性质与高度,确证以《资本论》为代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本质上就是经济哲学的研究。其次,必须理性地意识到:作为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主干的《资本论》乃是浓缩版的唯物史观,唯物史观是我们判别《资本论》当代价值的根本准则。因此,正如当代马克思哲学的研究必须走向与经济学的学科交叉和融合一样,当代经济学的研究也应走向与哲学的学科交叉和融合。

(一)必须立足经济学与哲学理论空间融合的视角呈现《资本论》研究的唯物史观性质

如果说对马克思经济哲学之哲学基础的追问是开展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研究必须解决的前提性问题,那么如何理解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与经济学革命之间的关系,则是探究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的又一前提性问题。对此,我们必须意识到:尽管经济学问题是马克思一生思想的核心主题,但决不能把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作为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发动哲学革命的前提与根据,似乎没有对经济学的探讨马克思就不能够实现哲学的革命;恰恰相反,从《莱茵报》后期到克罗次纳赫时期,虽然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怀疑和动摇是由作为经济问题的物质利益的困惑引发的,但不论是对黑格尔国家与市民社会关系的颠覆性重构,还是由此得出的必须走向对关于市民社会的科学即国民经济学的关注与研究,都具有鲜明的哲学前提与哲学高度,因而具有显而易见的哲学性质。没有对黑格尔哲学的反思与批判,就不可能有对国家与市民社会关系的正确把握,而对作为市民社会的科学即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也必须以对黑格尔逻辑学的批判为前提,因而正像马克思意识到的那样,必须上升到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因此,我们看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用很大篇幅写下了“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同样,没有《德意志意识形态》对唯物史观理论体系的草创,《资本论》研究实质上也是无法展开的。本质地看,马克思的《资本论》绝非单纯的经济学研究,而是正像它的副标题所展示的那样,它本质上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而这种批判的本质内涵、理论高度和现实旨归都是哲学的,《资本论》之于古典经济学的巨大区别就在于它归根到底是一部唯物史观的哲学巨著。

(二)决不能在哲学与经济学断裂的视阈中把《资本论》视作单纯的经济学著作

对《资本论》的理论性质及其当代意义的科学讨论,决不能在哲学与经济学断裂的视阈中,仅仅围绕其经济理论设计的严密性与否进行纯技术性的经济学论证;必须突破哲学与经济学的理论界限,跳出单纯的经济学视阈,把《资本论》同时视作唯物史观的哲学巨著,以彰显其唯物史观的品格。对《资本论》的实证化经济学解读肇始于第二国际及苏联教科书的所谓理论正统。在作为主要代表人物的考茨基、伯恩斯坦甚至普列汉诺夫那里,对《资本论》的解读已经丧失了唯物史观的哲学高度,因而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降低到它本已全面超越的古典经济学水平,更多的是在李嘉图意义上解读马克思的价值理论。因此,尽管他们在表面上并不否定《资本论》与唯物史观的统一,但已处于实质性的分离状态,并因而完全无法应对来自被马克思主要地称之为庸俗经济学流派的新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攻击。面对由庞巴维克挑起的论战,尽管希法亭写了专门的论战著作,但马克思主义阵营基本处于守势,伯恩斯坦甚至以“边际效用论”取代“劳动价值论”,彻底背离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立场。然而,在进一步的理论反思中,一些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却把根源归结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方法论上的陈旧落后和理论上的不够实证精确,因而把应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过时论”批评的出路看作必须在方法论上更为主动地向主流经济学靠拢,用主流经济学的实证方法替代马克思的辩证法。作为这一理论努力的典型代表就是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和数理马克思经济学派。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否定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本身的独特哲学方法,主张运用分析的实证的现代研究方法重新界定马克思的问题和理论,以便使其更具“科学”性质。数理马克思经济学派也将数理分析运用于马克思经济学研究,并在吸纳主流经济学方法论的前提下与主流经济学展开论战,以维护马克思的经济理论。森岛通夫就转形问题与萨缪尔森的论战及其对扩大再生产理论的新解,置盐信雄在价值理论上的“马克思基本定理”和关于平均利润的“置盐定理”等,都是颇有影响的理论尝试,但也更为彻底地加剧了《资本论》与唯物史观的分离。

(三)决不能在哲学与经济学断裂的视阈中把《资本论》看作单纯的哲学巨著

对《资本论》的理论性质及其当代意义的科学讨论,也决不能在哲学与经济学断裂的视阈中,仅仅把它看作单纯的哲学著作,把《资本论》有关资本主义经济运行机制的经济学分析看作从属于价值形式分析的从属性要素,并据此把《资本论》看作黑格尔《逻辑学》的理论翻版。第二国际理论家们的实证化经济学解读直接催生出卢卡奇的哲学化解读路径。作为哲学化解读路径的开创者,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代表了当时想要通过更新和发展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方法论来恢复马克思理论的革命本质的也许是最激进的尝试”[9]。但是,由于他“将总体在方法论上的核心地位与经济的优先性对立起来”[10],因而“关于资本主义矛盾和无产阶级革命化的论述都不自觉地带上了浓厚的主观主义色彩”[11]。从物化批判推进到物象化批判,从人的本质异化批判上升到价值形式批判,这是日本学者广松涉和德国新马克思阅读学派的巴克豪斯,在卢卡奇启发下试图超越卢卡奇人本主义病症的理论尝试。与卢卡奇诉诸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解读路径不同,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更多是借助黑格尔的《逻辑学》对《资本论》展开一种系统辩证法与价值形式的分析,其势头甚至完全压过了英美本土产生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最早开启价值形式分析视角的当首推苏联的鲁宾,而对其发生直接影响的则是德国新马克思阅读学派。以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罗伯特·奥尔布里顿、托尼·史密斯为主要代表的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者,特别是新辩证法学派的克里斯多夫·约翰·阿瑟等人,则最为突出地以黑格尔的《逻辑学》对《资本论》进行实质性的对照解读。一方面,他们把马克思“仅仅视作对他叙述方式上的帮助”的“黑格尔逻辑框架”看作“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引进”[12],把《资本论》第一卷与《逻辑学》的存在论、本质论和概念论进行本体论的对应,把表达现实社会关系的经济范畴抽象为单纯的范畴形式,把对价值形式的具体分析转变为抽象的价值形式分析,从而把《资本论》看作《逻辑学》的翻版。另一方面,当他们“以黑解马”时,他们“对黑格尔的新兴趣点主要不在于恢复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宏大叙事并将之与历史唯物主义相联系,而在于关注黑格尔的《逻辑学》及其如何切合马克思《资本论》的方法”[13]。但是,在如上双重维度上,他们一方面虽然彻底成就了《资本论》的哲学化解读路径,但另一方面也最为彻底地将《资本论》变成纯粹的哲学著作,而且变成黑格尔《逻辑学》理论翻版,从而与唯物史观彻底对立起来。

(四)决不能在马克思早后期思想断裂的视阈中呈现《资本论》的唯物史观性质

对《资本论》唯物史观性质的论证,决不能在“早期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的断裂视阈中,仅仅把《资本论》看作先行草创的唯物史观理论在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研究中的具体应用,必须突破“早期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的理论界限,跳出“应用”与“反证”的论证模式,立足《资本论》与唯物史观理论空间的内在贯通和协同演进,从而赋予《资本论》本就是一部伟大哲学巨著以合法性根据,并确立如下重要判断:真正的唯物史观就存在于《资本论》中。《资本论》与唯物史观理论空间的内在贯通与协同演进,是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中的客观逻辑。马克思对《资本论》研究理论诉求的初始表达,发生于作为实践哲学和唯物史观理论发源地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直接地说来,它发端于对国民经济学理论前提的颠覆与重构,但无论是就其发生的理论可能性而言,还是就其实现的理论必要性而言,它都具有必不可少的哲学基础与哲学前提。正是国民经济学理论体系重构的这一哲学性质牵引着马克思历经《神圣家族》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走向《德意志意识形态》,并继而走向《资本论》研究。在这里看到的已经不再是马克思早期思想与后期思想的断裂,而是以政治经济学研究为核心主题,以唯物史观建构为政治经济学批判之理论前提的早期与后期思想发展的一贯性。只有打通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一贯性的逻辑通道,才能有效确证《资本论》的哲学性质,从而本质性地确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经济哲学品格。

(五)《资本论》是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体系的理论主干,是浓缩版的唯物史观

《资本论》是一部经典性的经济学著作,更是一部伟大的唯物史观的哲学巨著。而且,作为一部哲学巨著,它内在包含的实践唯物主义的哲学高度、唯物史观的哲学立场、分析经济现实的哲学方法和追求人类解放的哲学旨归,比它所直接表达的经济学主张具有更为深远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从马克思思想的发展逻辑看,《资本论》是唯物史观建构历程中的必然理论环节,整个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要素都若隐若现地贯穿于《资本论》中。就《资本论》文本而言,在它的经济学语言和内容中,直接地包含着唯物史观的理论精粹——资本是一种社会关系;资本是历史性的生产逻辑;准确地阐明资本概念是为了超出资本本身的界限。如果我们放弃作为《资本论》之唯物史观精粹的一系列基本判断,也就放弃了《资本论》的根本立场。

(六)唯物史观是判别《资本论》当代价值的根本准则

在资本主义发展的现时代,尽管《资本论》的某些经济学意义上的个别判断可以失去理论效力,但它所内含的唯物史观精粹,依然具有重要的当代性意义。换言之,随着资本主义的当代发展,即使《资本论》在纯粹经济学意义上所表达的某些论断、公式和规律失去了对当今现实的理论解释力,但它所贯彻和坚持的解剖资本主义经济运行机制的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和研究方法,在今天依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更何况不论我们把今天的资本主义称作何种意义上的资本主义,如后资本主义、后帝国主义、金融资本主义等,也不论“资本”从马克思当时所关注的“等级资本”“商业资本”“工业资本”历史地发展为当下的“金融资本”,乃至于还会有新的资本存在形式,资本原则本身依然是支配当今市场经济运行的根本性逻辑,这一本质是不变的,因而《资本论》依然具有当代意义。

(七)当代经济学研究应当走向与哲学的学科交叉和融合

当代主流经济学作为一门实证性的经济科学,它聚焦于对当下市场经济所面临的重大经济课题的破解,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但是,为了追求经济学的实证科学性质,它回避或放弃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特有的哲学前提、哲学基础和哲学诉求,从而不同程度地丧失了它所应有的唯物史观意义上的历史性维度。在这里出现的已经不仅是韦伯所言的实证科学与精神科学的界限,而是市场经济如何实现共享发展、实现什么样的共享发展的差异。当代马克思哲学的研究必须走向与经济学的学科交叉和融合。对《资本论》的哲学思想研究当然旨在凸显它的哲学性质,但对其哲学性质的凸显只能立足《资本论》内在包含的唯物史观立场和方法,而不能回归到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所谓辩证法,即不能对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当德国的知识界把黑格尔“当作一条‘死狗’了”时,“我(马克思——引者注)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14]作形式主义的肤浅理解,以至于像目前某些国内学者所进行的那样,采取黑格尔思辨辩证法的理论形式对《资本论》作纯哲学的诠释。

四、马克思经济哲学的现实问题域

马克思经济哲学的实践哲学基础和马克思哲学的经济哲学性质,赋予了马克思经济哲学鲜明的实践性指向和现实性品格。立足马克思经济哲学的理论立场和理论原则,直面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探索和建设实践,回答经济社会发展面临的重大现实问题,并据此推进马克思经济哲学思想的当代性发展,创新与构建中国哲学的当代性学术话语体系,这是马克思经济哲学研究的当代使命。从经济哲学必须直面的问题域看,马克思经济哲学可以被称作广义上的生态哲学,必须把生态文明建设——包括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作为当代马克思主义经济哲学的核心主题,并以此为中心展开其他延伸性或相关性研究。为此,作为一项基础性工作,我们必须直面国内外学界的种种误解与质疑,重建马克思生态哲学的理论基础,并据此开启马克思经济哲学走向现实的理论通道。

(一)马克思主义经济哲学是创新中国哲学话语体系的必由之路

马克思哲学的经济哲学性质和马克思经济学的经济哲学意蕴,使得经济哲学内在地成为创新与构建中国哲学当代性学术话语体系的必由之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曾原则性地界定了唯物史观的理论价值,他指出:“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相反,只是在人们着手考察和整理资料——不管是有关过去时代的还是有关当代的资料——的时候,在实际阐述资料的时候,困难才开始出现。”[15]在马克思看来,作为对思辨哲学的本质性超越,唯物史观只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它不是也“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它唯一的理论意义只在于“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因此,只有当我们依据唯物史观“着手考察和整理资料”并“实际阐述资料”的时候,“困难才开始出现”。如此一来,我们也就可以理解如下基本理论事实,即当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草创唯物史观之后,他没有在详细构建唯物史观理论体系大厦、建构新的哲学理论体系的工作上做任何停留,而是依据唯物史观迅疾转入对资本主义经济运行机制的研究。换言之,马克思的理论兴趣显然完全不在于把这种“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发展成为哲学巨著,而是以此为据进入那个真正困难的“实际阐述资料”的工作,即进入《资本论》的研究工作。这就是在马克思的思想历程中实际发生的由《德意志意识形态》走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真实过程,而《资本论》不过是唯物史观走向现实世界的理论成果,真正的唯物史观就存在于《资本论》中。这一理论事实的重要启示在于:坚持和发展马克思哲学唯一正确的路径,并不是仅仅聚焦于对马克思哲学本身的理论研究,而是依据马克思哲学的理论精神研究经济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经济社会发展面临的重大现实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哲学研究成为创新马克思哲学当代话语体系的必由之路。

(二)从经济哲学必须直面的问题域看,马克思经济哲学可以被称作广义上的生态哲学

马克思经济哲学的现实问题域乃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而贯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总问题则是如何在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协调好人与人、人与自然界的矛盾,实现人与自然界、人与人之间在发展基础上的和谐共存。这个总问题与人类未来的发展道路有关,它本质性地意味着一条与西方传统工业化截然不同的全新发展道路的探索与展现。当我们把这一发展道路称之为与“工业文明”模式不同的“生态文明”类型时,它不仅意味着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乃是立足人类共同命运对人类未来的实践探索,而且还意味着当代意义上的马克思经济哲学同时也就是广义的生态哲学,是对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之双重文明样态的理论关注。如果说以《资本论》为主干的马克思经济哲学更多地聚焦于社会生态问题,即聚焦于由资本逻辑所导致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与对抗,那么当下经济哲学研究则需要同时关注自然生态问题,即关注同样由资本逻辑所导致的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冲突与对抗。为此,当代马克思经济哲学现实问题域的展开就必须紧扣人与人、人与自然界关系的基本问题,在理论上祛除理智形而上学传统对马克思实践哲学的遮蔽,突破“人类中心主义”与“自然中心主义”的二元对峙模式,澄清西方学者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种种误解,还原马克思感性自然观和生态社会观的基本内涵,吸收中国传统生态文化的精髓,构建具有中国特色与智慧的生态哲学话语体系;同时在实践上,立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现实前提,探索出合理驾驭资本逻辑,实现经济发展与生态平衡、经济效率与社会公正良性互动的实践方案,建构人与自然、人与人和人与社会之间和谐发展共存的格局。

(三)对马克思经济哲学的生态哲学立场的呈现必须直面各种理论质疑与挑战

近年来,基于对当代人类面临的双重矛盾及其后果的反思,国外学者对马克思生态哲学的哲学立场作出了诸如机械世界观、经济决定论、进步强制论和技术决定论等各种理论解释。在传统的唯物史观理论体系中,人们对作为唯物史观核心理论的劳动辩证法和生产力理论的诠释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工业资本主义的解释方案。依据这一解释方案,作为人类社会前提与基石的劳动被理解为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活动,而生产力被解释为基于现代性交往方式征服和改造自然的能力。海德格尔据此把马克思哲学看作是“当代性之思想”,而这个思想的核心是“进步强制”,他认为今天所面临的生态危机与自然家园的丧失就是这种“进步强制”的必然结果[16]。针对西方学者的误读和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倾向,作为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的福斯特竭力把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化。但是,福斯特却是基于马克思早就超越了的自然唯物主义重构“绿色”马克思的,其围绕“新陈代谢断裂”[17]所展开的马克思生态哲学的理论基石依然被设定为某种类型的自然唯物主义——在其最先进的理论形式上,它不过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在为马克思生态哲学奠定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基础的理论道路上走得最远的,是有机马克思主义。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以“经济决定论”为基础的机械世界观[18],并认为只有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怀特海的有机哲学嫁接起来,才能为生态文明建设构建一种基于“共在”和“动在”的所谓“有机世界观”基础[19]。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性质理解显然是一种严重的误判,是不可接受的。对马克思经济哲学之生态哲学思想的当代解释,必须直面并回应如上理论质疑与挑战。

(四)必须重启被现代性思想遮蔽的马克思社会生态思想的哲学基础

不论是在马克思思想的早期,还是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后期,作为具有生态哲学指向的马克思经济哲学都既不是以“经济决定论”为基础的机械世界观,也不是某种形式的现代性思想,而是本质性地超越了机械世界观的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作为这一批判之全面展开的哲学基础乃是在马克思所发动的哲学革命中诞生了实践哲学以及作为实践哲学范式展开的唯物史观。在这里,问题的关键是回归马克思思想的原初理论境域,在作为“感性活动”的“实践”与“劳动”概念的意义上重新为唯物史观奠基,即依据马克思的早期经典文本,把现实个人的实践与劳动活动本质性地诠释为与改造征服活动完全不同的感性对象性活动,从而据此把生产力和生产方式诠释为人与自然界、人与人和谐共存的能力与方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为何把实践哲学与唯物史观理论的现实性批判矛头直指资本逻辑以及奠基于资本逻辑之上的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生产,并把替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共产主义方案原则性地言说为“自然主义=人道主义”,即言说为“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20]。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经济哲学之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实践的当代性意义,即在把市场经济作为发展手段与基础的前提下,我们必须在基本发展理念上,合理处理效率与公平的关系,突破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思维模式,做到既重效率又重公平、效率公平兼顾;在利益分配机制上,平衡利益关系,破除利益集团,建构合理流动的利益结构;在社会阶层结构问题上,处理好社会阶层分化和阶层固化问题,构建正向流动的社会阶层结构;在社会关系调试上,促进原子个人发育,破除以血缘伦理为基础的弹性社会关系,构建以理性规则和法制体系为基础的刚性社会结构关系。就此而言,对马克思经济哲学之社会生态学思想的当代性拓深,必须加强与社会学的结盟,密切关注现代西方社会学有关现代社会阶层结构关系研究的理论成果与最新进展。这是被习惯于宏大理论叙事方式的国内唯物史观研究长久忽视了的重要研究领域。

(五)必须重启被现代性思想遮蔽的马克思自然生态思想的哲学基础

作为马克思自然生态哲学思想理论基石,马克思的自然观既不是福斯特意义上的“新陈代谢断裂”,也不是有机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共在”和“动在”,而是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已经开启的“感性自然观”。有机马克思主义通过怀特海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嫁接试图构建的所谓有机世界观,不过是已经被马克思彻底超越的自然唯物主义的复活;他们试图通过“共在”和“动在”,即通过自然唯物主义意义上的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思想对生态文明的全部论证,不仅在理论水平上完全低于实践唯物主义基础上的马克思生态哲学思想,而且反倒会成为为工业文明之合理性进行论证的理论工具,因为工业文明及其奠基于其上的工业主义自然观并不否定自然界与人的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而是把这种联系与发展作为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的前提性根据。当某些国内学者试图通过为工业主义自然观附加上“人对自然界的征服与改造必须以尊重客观规律为前提”,并以此为生态文明奠定自然观基石时,它并没有真正突破工业主义自然观和奠基于其上的工业文明的界限;只有彻底颠覆工业主义自然观,才能为生态文明建设奠定全新的自然观基础。

“生态文明”是继“工业文明”之后的人类文明的新样态,从哲学的角度反思工业文明的症结、建构生态文明,最为核心的问题是如何划清作为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哲学基础的自然观之间的界限。针对理论界依然在工业主义自然观基础上为生态文明奠基的哲学态度,我们必须在马克思早期思想所提出的“感性自然观”的基础上为生态文明建设奠定坚实的自然观基础。它与工业自然观的根本差异在于:工业主义自然观把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与改造作为人类生存的第一原理,自然界仅仅成为满足人类需求的质料和手段,而感性自然观强调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对象性关系——按照马克思自己的表述,自然界不仅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更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21],“是另一个对他来说感性地存在着的人”[22],而“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历史,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23],“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24],“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部分,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25]。

(六)必须正确对待西方学界对中国生态文明发展理念与发展道路的期许与建议

针对工业文明的现实症候,国外学者对中国的生态文明发展理念和发展道路给予了高度评价,同时也为中国生态文明的发展战略提供了许多建议。比如,在实践方案上,有机马克思主义主张彻底放弃传统的“经济增长”理念,反对农业现代化并回归传统农业模式,放弃工业现代化并走向制造业的本土化,放弃银行商业化并走向非营利性的银行服务业等。同时,他们还主张“文化嵌入式”的生态文明的发展道路,并对中国基于特有的传统文化引领人类生态文明的发展道路寄予厚望。我们认为,他们对“生态文明”发展理念的倡导和对中国走生态文明发展道路的期许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们对马克思主义之作为机械世界观和经济决定论的现代性思想的定性,乃是对马克思哲学基础的严重误读;他们为中国当代生态文明建设所开具的“药方”实质上抛弃了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国际性经济、政治和文化利益的博弈,寄希望于中国独善其身,但这只能让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陷入极大的被动;他们的建议性方案也完全抛开了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国情,不懂得彻底放弃经济增长只能让中国再度陷入贫困与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