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诗歌的交际性传统
2021-04-15顾友泽袁昕澄
顾友泽 袁昕澄
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诗歌的抒情性传统,已为人普遍接受,中国诗歌的交际性传统同样值得重视。中国古代诗歌的交际功能源远流长,创作者众多,涵盖题材广泛,作品数量极大。这一传统的形成与发展,既与诗歌本身即含有多重(包括交际)属性有关,也与中国传统社会中以儒家为主导的礼俗文化有关,更与中国古典诗歌的体制有关。中国古代诗歌的交际性传统为中国古人提供了更为含蓄、优雅的表达方式,也倒逼着人们不断翻新出奇,创作出更富有艺术个性的作品。
中国古代诗歌的本质属性当然是审美,但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诗歌的审美并不是从发轫时期即被视为第一属性的,而且即便到了文学自觉时期,诗歌也常常同时具备其他属性,其中交际性就是较为明显的属性之一。白居易《与元九书》曰“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1]〔唐〕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四五,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65页。,即部分道出了诗歌在人际交往中的作用。然而,这一问题自古以来很少受到人们的关注,直至当代才有周裕锴、吕肖焕、张剑等为数不多的学者从理论上予以探讨。本文着重讨论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产生的文化土壤、体裁特征以及对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意义。
一、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传统源远流长
诗歌作为语言的一种特殊形式,有语言的一般功能即交际功能,因而从广义上说,交际功能是诗歌本身的属性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功能与诗歌的起源是同步的。不过,本文所论述的诗歌交际性主要是从狭义上讲的,指因某种特定交际目的而创作或引用诗歌的现象。这样的诗歌,在现存的文献中,较为明显且时代较早的是先秦时期人们引《诗》之句表达诉求的行为。《国语·周语》云:“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1]鲍思陶点校:《国语·周语》,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5页,第200页。《晋语·厉公》:“在列者献诗”[2]鲍思陶点校:《国语·周语》,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5页,第200页。。据董治安先生研究,今本《左传》《国语》仅称引《诗经》诗句就多达317条,其中见于《左传》的279条,见于《国语》的38条[3]董治安:《先秦文献与先秦文学》,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20页。。这些数字尚不包含上述书籍中独立赋诗的情况。这些引诗,绝大部分带有一定的目的性——或者作为外交场合赞颂之词,或者是某种政治诉求的表达,或者是在交际中缓和某种关系,又或者引用诗歌作为自己某种观点的佐证。总之,不是纯粹出于审美的目的。这样的传统,到了汉代在文学作品中为赋所继承,演变为献赋。献赋的目的,也大多出于功利性。班固《两都赋序》曰:“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4]〔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
在中国文学发展的早期,赋诗、献诗、献赋等逐渐形成一个传统,成为影响中国古代文人交际的特有方式。举凡贽见、求官、问学等都常常选择以某种文字的形式(包括诗歌)表达诉求,或以自己的作品进献给所求之人,至于一般的思想、情感交流当然亦常常借助于文字的表达。两汉时期韦玄成的《戒子孙诗》可以视为文人独立创作的交际诗,不过这首诗训诫的意味浓厚,与后世一般交际性诗歌还有很大的区别。东汉末三国初,王璨、曹植等人创作了数量较多的赠人之作,这些诗歌具有较强的交际性质。此后,文人之间互相赠诗便成为常态。到了唐宋,尤其宋元祐之后,诗歌的交际性功能越发显著,诗歌也成为文人之间交流情感、戏谑取乐、人情往还等基本的、常用的工具。例如唐代举子为了能够博得一第,行卷于达官贵人门庭,将自己平时得意的作品汇集起来进献给那些有可能帮助自己获取功名的权贵名流,而很多人的确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高第。另有一些人直接对皇帝献诗、献赋,如李白《东武吟》:“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5]〔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五,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12页。杜甫献《三大礼赋》于唐玄宗后被授官。北宋周邦彦献《汴京赋》于宋神宗,被授予太学正之职。更有一些人通过献诗赋获得重用,如王维初入仕不得志,献《上张令公》诗于张九龄,得到赏识,擢右拾遗。卢藏用《陈子昂别传》:“年二十一,始东入咸京,游太学,历抵群公,都邑靡然属目矣。由是为远近所籍甚。以进士对策高第。属唐高宗太帝崩于洛阳宫,灵驾将西归,子昂乃献书阙下。时皇上以太后居摄,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问状。子昂貌寝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上壮其言而未深知也,乃敕曰:‘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曜。’拜麟台正字。”[6]〔清〕董浩著:《全唐文》卷二三八,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0页。
因为源于传统,古代文人以献诗献赋或者上书的方式求助于人时常常没有我们想象的羞愧之色,反而觉得理所当然,甚至理直气壮。如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开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盼。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直度易水,不以为寒。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逐之长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7]《李太白全集》卷二六,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50页,第1239页。明明是上书请求安州长史裴宽重新接纳自己,文字间却显得意气飞扬,丝毫没有请罪解释的唯唯诺诺。又如其《与韩荆州书》:“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8]《李太白全集》卷二六,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50页,第1239页。李白希望韩朝宗汲引自己,没有丝毫猥琐之气,似乎韩朝宗如果不赏识自己便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李白的言辞虽然有其强烈的个性色彩,但并非特例。孟浩然希望张丞相汲引于是作《岳阳楼》(《文苑英华》题为《望洞庭湖上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1]〔唐〕孟浩然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106页。纪昀评曰:“此襄阳求荐之作。前半望洞庭湖,后半赠张相公,只以望洞庭托意,不露干乞之痕。”[2]〔元〕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虽然作为干谒诗,需要恭维称颂对方,但孟浩然在诗歌中称颂得很有分寸,而且求官不卑不亢,既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又保持着尊严。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传统,在高位者也常乐于发现、延誉、拔擢有才华之士。他们对于献诗献赋之人,常常给予礼遇,而不以普通干谒者视之。《南部新书》载有这样一则故事:“项斯始未为闻人,因以卷谒江西杨敬之。杨甚爱之,赠诗云:‘几度见诗诗尽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未几诗达长安,斯明年登上第。”[3]〔宋〕钱易撰、黄寿成点校:《南部新书》甲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页。《旧唐书·韩愈传》曰:“投文于公卿间,故相郑余庆颇为之延誉,由是知名于时。”[4]《旧唐书》卷一六〇,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195页。《唐语林·赏誉》曰:“白居易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况。……因为之延誉,声名遂振。”[5]〔宋〕王谠撰、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卷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77页。康骈《剧谈录·元相国谒李贺》云:“元和中,进士李贺善为歌篇。韩文公深所知重,于缙绅之间每加延誉,由此声华藉甚。”[6]〔唐〕康骈:《剧谈录》卷下,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1页。刘肃《大唐新语》:“玄宗朝,张说为丽正殿学士,常献诗曰:‘东壁图书府,西垣翰墨林。讽诗关国体,讲《易》见天心。’玄宗深佳赏之,优诏答曰:‘得所进诗,甚为佳妙。风雅之道,斯焉可观。并据才能,略为赞述,具如别纸,宜各领之。’玄宗自于彩笺上八分书说赞曰:‘德重和鼎,功逾济川。词林秀发,翰苑光鲜。’”[7]〔唐〕刘肃撰,许德楠、李鼎霞点校:《大唐新语》卷八,中华书局1984年版,129页。至于后代晏殊、欧阳修等人拔擢人才之事更是不胜枚举。
由于献诗献赋传统的影响,文人在诗歌创作中进一步将献诗的范围拓展,除了具有较为直接目的的干谒诗外,还产生了其他目的性不太强的出于一般交际目的的诗歌,如祝寿诗、祖饯诗、庆生诗等。这些诗歌丰富了文人的交际范围,并逐渐成为日常交往的方式。宋钱易《南部新书》载:“大历来,自丞相已下出使作牧,无钱起、郎士元诗祖送者,时论鄙之。”[8]〔宋〕钱易撰、黄寿成点校:《南部新书》辛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1页。如苏轼《送竹几与谢秀才》:“平生长物扰天真,老去归田只此身。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但随秋扇年年在,莫斗琼枝夜夜新。堪笑荒唐玉川子,暮年家口若为亲。”[9]〔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二五,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354页。该诗并非表现重大的主题,也没有重要的交往目的,只是叙写苏轼与人交往过程中赠送一件非常普通的物品。也许从传统的观点看,类似的诗歌未必有多大的价值,但从人际交往看,以诗歌的形式辅助礼物的赠送,更具有形式感与文化品位,也更容易为文人采用。
二、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传统植根于中国礼乐文化
任何一种文学现象,都有其植根的文化土壤。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功能如此发达,交际性诗歌的数量如此之多,与中国传统社会中以儒家为主导的礼俗文化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中国传统社会以儒家为主导的礼俗文化决定了中国古人在人际交往中特别注重礼节,事多依礼而动。据载,孔子很厌恶阳虎,不愿与之交往,但阳虎利用当时礼俗,逼着孔子登门拜访,《论语·阳货》:“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1]〔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九,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6页。由此可见,“礼”在古代社会是约束人们行为的基本准则,甚至具有一定的强制性,人们身处其中不管真实意愿如何都必须遵守。《礼记·曲礼上》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2]〔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1页。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很容易形成礼尚往来的传统。而我们的确在诗歌中发现这些内容的表述,略举数首诗歌的标题以管窥一斑:
唐·白居易:《崔湖州赠红石琴荐焕如锦文无以答之以诗酬谢》
宋·司马光:《太博同年叶兄以诗及建茶为赠家有蜀笺二轴辄敢系诗二章献于左右亦投桃报李之意也》
宋·严焕:《乡人吕正之教三子连中童子科盛哉前此无有也推原所以启其意者繇今大漕显谟公乃不远数百里来致感激余与之酾酒道旧欢甚匆匆欲归赋诗以留之》
宋·王洋:《李叔飞以仆迁官远赠长笺而仆在江亭无以报谢因寄小诗》
明·王鏊:《送大行人柯君使毕还闽中省觐余窃伏草野无复当世之望忽承九重遣使衔命下贲丘园此三代养老引年之盛礼也斯礼也不见于天下久矣顾余何人而际其盛君使既竣便道归拜太夫人于堂感激之余无以为报因赋诗赠之》
明·胡应麟:《病目初起汪象先太学以玉簪十二馈我即取小军持承露分贮几上觉茅斋秋色种种撩人报以口号》
诸如此类的诗题,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数不胜数。显然,这些诗歌创作的出发点乃为感谢对方赠物或赠诗而作,有以诗答谢之意。这样的创作,正是中国礼俗观念中典型的礼尚往来的体现。可以说,礼俗观在某种意义上催生了中国古代相当大一部分诗歌。
儒家并不反对竞争,但儒家的竞争观同样建立在礼法的基础之上。《论语·八佾》:“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二,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63页。竞争,不是不择手段,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射”之所以是君子竞争的方式,是因为这样的竞争虽有胜负之分,但是不会伤及对手。而且整个过程都显示出君子彬彬有礼的风仪,“揖让而升,下而饮”,既有竞争的过程,又保持着翩翩风度。而文人之间的竞争行为与儒家的竞争观相吻合的,诗歌创作无疑是其中之一。诗歌竞赛,虽然会有优劣的评价,但这样的评价未必会成为定论,而常是见仁见智,因而一时的胜负并不会影响作者的情绪。更为重要的是,不少诗歌虽然暗地里有比较高下之意,但表面却是表情达意,常常在诗歌中以对对方夸赞得体而显示诗歌创作的实力。比如:苏轼曾效山谷体作《送杨孟容》,以“降”字为韵脚。黄庭坚作《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云:“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4]〔宋〕黄庭坚撰,〔宋〕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刘尚荣校点:《黄庭坚诗集注·山谷诗集注》卷五,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91—192页。苏轼所押“降”字乃险韵,黄庭坚此诗显然有与苏轼竞争之意,但其在诗歌中却对苏轼推崇备至,自称不敢与苏轼一较高下,而甘拜下风。这样的诗歌竞赛,不仅不会让诗人产生挫败感,而且能增进彼此的感情。
儒家重礼,但儒家更重视礼背后的精神实质,因而要求君子文与质相应。《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5]〔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三,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89页。《论语·阳货》又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九,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9页。礼也好,乐也罢,最重要的不是这些器物,而是这些器物所体现的礼乐精神和内涵。因而北宋学者李觏阐释说,“但以器服物色、升降辞语为玩,以为圣人作礼之方,止于穷奢极富,炫人听览而已矣。……苟礼之所之,止于器服物色、升降辞语,而无仁、义、智、信之大则,是琐琐有司之职耳,何圣人拳拳之若是乎”[2]〔宋〕李觏著、王国轩校点:《李觏集》卷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页。,可谓深得礼乐精神之精髓。中国古代文人在交往过程中,虽然也重视礼物的馈赠,如《尚书·微子之命》云“统承先王,修其礼物”[3]〔汉〕孔安国:《尚书》卷七,四部丛刊本。,《礼记·表记》云“无礼不相见也”[4]〔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五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99页。,《仪礼·士相见礼》云“不以贽不敢见”[5]〔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王辉整理:《仪礼注疏》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页。;然而更重视交往过程中的情感,以及礼物所体现的对对方的尊重。《礼记·礼运》云:“礼义也者……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宝也。”[6]〔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二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17页。《礼记·丧服四制》云:“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7]〔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六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468页。对于诗人而言,在交往过程中以自己的作品作为贽见之礼或者在馈赠礼物的同时呈上自己为贽见对象而作的诗歌无疑是高雅、得体的行为,也更容易赢得主人的青睐。而且,中国古代文士同时还接受庄子的社交观,认为君子之交在道义。《庄子·山木》云:“谓贤者之交谊,平淡如水,不尚虚华。”“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8]孙通海译注:《庄子》外篇,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84页。而诗歌交际恰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极好体现。
中国古代的士人是区别于其他一般社会阶层的文化精英,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常常有一种区别于普通人的文化优越感。诗歌交际在先秦时期就形成了传统。《论语·季氏》曰:“不学《诗》,无以言。”[9]〔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八,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5页。士大夫如果不熟悉《诗经》,甚至无法在社交场合活动。《论语·子路》云:“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10]〔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七,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4页。也就是说,在先秦时期,士大夫不仅要非常熟悉《诗经》,而且要能自如运用,这样才能具有实际的外交应对能力。后世文士继承了这样的传统,在交往方式上也会有意区别于普通大众。梅尧臣《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云:“酒既酣,永叔曰:‘今日之乐,无愧于古昔,乘美景,远尘俗,开口道心胸间,达则达矣,于文则未也。’命取纸写普贤佳句,置坐上,各探一句,字字为韵,以志兹会之美。咸曰:‘永叔言是。不尔,后人将以我辈为酒肉狂人乎!’顷刻,众诗皆就,乃索大白,尽醉而去。”[11]〔宋〕梅尧臣著、朱东润编年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2—33页。显然,欧阳修等一帮文士认为,如果仅仅是饮酒作乐,难以体现出文人间交流的高雅情趣,因而需要做出与普通人宴集不一样的活动,那就是写诗。《南史·曹景宗传》载:“(梁武)帝于华光殿宴饮连旬,令左仆射沈约赋韵。景宗不得韵,意色不平,启求赋诗。帝曰:‘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12]《南史》卷五五,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356页。梁武帝劝曹景宗这个武将不要作诗,当然是防止其出丑,但也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梁武帝将写诗视为文人的专长。当然,其实除了写诗,不同时期,不同群体也会有其他区别于普通大众的文化行为。《世说新语·排调》:“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13]〔南朝宋〕刘义庆撰、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卷二五,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24页。文人之间的自我介绍都要与众不同,同样显示出文士在文化上的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就是通过具有创造性的文化活动体现的。诗歌作为古代文人极为熟悉的一种文体,自然也就成为文人间交往的工具,甚至成为文人间礼节的体现。《武夷新集·广平公唱和集序》曰:“傥王泽之下流,必作者之间出。君臣唱和,庚载而成文;公卿宴集,答赋而为礼。”[1]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4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84页。
三、中国古代诗歌的交际性得益于中国古典诗歌的体制
中国古典文学中作为交际工具运用最为广泛的文体无疑是诗歌。之所以如此,与中国古代诗歌独特的体制有很大的关系。
与口头交际语言相比,诗歌等文学文体具有一定的交流滞后性,而这样的交流因此较口头交流表达更为流畅、成熟,也更具有修饰性。作为交际工具的文字作品,应该具备一些基本的特征,其中篇幅的大小尤为重要,如果篇幅过于短小,无法表情达意;如果篇幅过长,则写作难度较大。与篇幅较大的文体如辞赋、散文、小说、戏曲等相比,诗歌具有小巧精致的特点,可操作性强。而且,诗歌有不同的体式,根据不同的需求,可以选择不同的诗体,这同样大大增加了文人创作的选择性。同样是干谒,李白的《上安州李长史书》《上安州裴长史书》《与韩荆州书》《投裴旻书》等文章长达数百乃至上千言。固然,这样的文章能从多个方面展示作者的才能、个性,表达对对方的赞美、自己的诉求,更容易打动别人,但这样的文章写作无疑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才力,因而即便是李白,其现存的文章中也仅有4篇这样的干谒文。相比较而言,李白的干谒诗数量则多得多,如《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赠刘都使》《上李邕》《寄上吴王三首》等等。唐宋以后,只要有一定数量作品存世的诗人几乎都有交际性的诗作,这无疑与诗歌篇幅大小适合有一定的关系。可以作为这一观点佐证的是,后来的词也常常被人们选择作为交际的工具,也与其篇幅适中有很大的关系。诗歌的既篇幅适中又具有形式美感的文体,为被古代文人首选为交际文体提供了必要的形式条件。
与形式相关的是,交际性文字作为交际的工具需要具有相对较高的操作性,诗歌亦符合这一要求。何梦桂《琳溪张兄诗序》:“学诗易,学诗而工难。”[2]〔宋〕何梦桂:《潜斋集》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也就是说,写诗的门槛相对较低,但创作出好的诗歌并非易事。诗歌相对较高的操作性除了与上文提及的篇幅适中有关,还与其具有一定的范式有关。交际诗歌,根据不同的目的,可以有不同的模式。比如干谒之作,常常以称道所干谒之人的德行、功绩,继而表达自己的诉求为主要内容,有时在其间加入自我才能等内容。再比如祝寿之作,大多表达对寿星的美好祝愿,当然因为过于程式化,也容易令人读而生厌:“文彦博遇生日,僚吏皆献诗,多云五福全者,潞公不悦曰:遽使我考终命耶?”[3]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96页。答谢之作,亦以称道对方所赠物品之珍贵、感谢对方之高谊为多。因而,这类作品,只要有基本的诗歌创作技能,都可以写作。而且,很多交际诗中并没有太多的感情,甚至没有具体的事情,而只有客套的问候。也正因为此,无论是文学素养高的诗人,还是一般的作者,都喜欢选择诗歌作为交际、应酬的工具,并常常赠答、唱和,创作出大量的作品。
当然,过于容易创作带来的弊端是作品的平庸。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曰:“和韵最害人诗。”[4]〔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93页。王世贞《艺苑卮言》也提出:“和韵联句,皆易为诗害而无大益。”[5]〔明〕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卷一,齐鲁书社1992年版,第30页。事实上也是如此。出于交际的目的而作的诗歌,常常为文造情,甚至沦为文人间的游戏。但是,如果只有质量低劣的交际诗,那么这种题材必然走向灭亡。之所以这种文体还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就在于交际诗虽然免不了有一些程式化的弊端,但在程式化下也有创新,高明之作甚至常常突破程式化,令人耳目一新。《唐诗纪事》载:“庆余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余新旧篇什,留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庆余作《闺意》一篇以献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籍酬之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由是朱之诗名流于海内矣。”[1]〔宋〕计有功撰、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卷四六,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569页。从诗歌的意思来看,朱庆余以《闺意》一诗向张籍打听是否能考中进士。这样的诗歌,如果写得过于套路化,自然缺乏吸引力;然而诗人巧妙地以新嫁女为喻,写自己忐忑不安的心理,既新奇巧妙,又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意图,成为佳作。而张籍的答诗也是含而不露,与之相映成趣。这样,交际诗既有基本模式可循,易于创作,又可突破惯常的模式,翻新出奇,极具审美价值。
四、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传统丰富了中国古代诗歌表达方式
不同的创作目的会导致诗歌语言的表达有所差异,当诗歌创作带有交际性目的时,自然会不同程度上导致诗歌语言的变形,诗歌会更倾向于现实交际的表达需要。而交际语言,尤其在一些特定的场合,如外交、朝会或文人交流等,更倾向于选择含而不露、言内意外的表达方式。《文心雕龙·明诗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2]〔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0页。罗大经《鹤林玉露·诗祸》载:“东坡文章,妙绝古今,而其病在于好讥刺。文与可戒以诗云:‘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盖深恐其贾祸也。”[3]〔宋〕罗大经撰、王瑞来点校:《鹤林玉露》乙编卷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8页。文同对苏轼的告诫意味非常明显,但文同以诗句的方式表达,显然充分考虑到了苏轼的接受心理,更为委婉,符合对人劝诫时的语言习惯。
而且,中国古人本来就有引用诗歌含蓄表达情志的传统。中国古代诗歌用于交际最早可以追溯到诗歌的发生期[4]顾友泽:《交际——文学起源的另一个假说》,《聊城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但大规模较为明显地使用则见于先秦时期外交场合。《汉书·艺文志》云:“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5]《汉书》卷三〇,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5—1756页。在外交场合,人们常常需要引《诗》三百之句表达诉求,或赞美对方。故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6]〔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七,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4页。所谓“专对”,就是外交应对,而这种形式有特定的表达方式,那就是引诗、赋诗。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称:“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7]〔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1页。究其原因,大概他们觉得在重要的场合,尤其外交场合,既要表达诉求,并且使自己的诉求具有合理性,又要保持尊严与风度。因而萧华荣认为:“(先秦时期赋诗)将外交上的沟通、谅解、妥协乃至勾结用诗的形式加以暗示,含而不露,无疑比赤裸裸地和盘托出显得更优雅,更蕴藉,更不失风度,更富于外交色彩。这真是世界诗歌史和外交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观!”[8]萧华荣:《中国诗学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15页。
受此影响,后世文人在交际过程中也常常喜欢引经据典以示庄重、合理,后逐渐拓展表达效果,以至于据此资笑噱。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谈谑》:“贡父晚苦风疾,鬓眉皆落,鼻梁且断。一日,与子瞻数人小酌,各引古人语相戏。子瞻戏贡父云:‘大风起兮眉飞飏,安得壮士兮守鼻梁。’座中大噱。”[9]〔宋〕王辟之撰、吕友仁点校:《渑水燕谈录》卷十,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25页。苏轼改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数字而调笑患风疾的刘颁,将本来境界阔大的经典诗歌改写得幽默风趣,成为文人间交往的另类模式。
先秦时期,人们引《诗》固然有根据诗歌原意的,但更多的并不遵循诗歌本意。朱自清认为其时引《诗》“往往断章取义,随心所欲,即景生情,没有定准……断章取义只是借用诗句作自己的话。所取的只是句子的文义,就是字面的意思;而不管全诗用意,就是上下文的意思”[1]朱自清:《诗言志辩》,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明代钟惺《诗论》亦曰:“夫《诗》,取断章者也。断之于彼,而无损于此。此无所予,而彼取之。”[2]〔明〕钟惺著,李先耕、崔重庆标校:《隐秀轩集》卷二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91页。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解诗方式,汉人从理论上提出了诗无达诂的理论。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第五》曰:“难晋事者曰:‘《春秋》之法,未踰年之君称子,盖人心之正也。至里克杀奚齐,避此正辞,而称君之子,何也?’曰:‘所闻《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3]张世亮、钟肇鹏、周桂钿译注:《春秋繁露》卷三,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97页。与此相似的提法还有刘向的诗无通诂论。其《说苑·奉使》云:“《传》曰:‘《诗》无通故,《易》无通吉,《春秋》无通义。’”[4]〔汉〕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卷一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93页。
诗无达诂是从理解层面上而言的,从创作层面而言,则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理论,创作出言内意外的作品,表达出自己不便明说的意见。中国古代诗歌既然有交际的功能,当然会充分利用中国诗歌的这一特性,甚至将这种手法发挥到极致。例如,唐代的张籍不愿为军阀李师道所用,作《节妇吟》,表面言男女爱情,实质表明自己忠诚于朝廷的政治态度。该诗表达含蓄深婉而意思明白无误,正是充分利用了诗歌表意的模糊性得体地拒绝了李师道的拉拢。这样的表达方式,既与自西周以来“主文而谲谏”的创作传统有关,也与诗歌特有的表达方式有关。诗歌的语言与散文语言相比,具有很大的跳跃性,意思往往需要通过读者自己的补充才能完整。这就给诗歌在创作过程中有意模糊表述提供了很大的可能性。更为重要的是,中国古代诗歌往往并不是靠逻辑性的语言表意,而常常使用各种意象(包括自然意象与人文意象)通过感性的方式表现;又常常借助典故,而典故的使用又方法众多。这同样增加了诗歌表达的模糊性与多义性,而很多诗歌恰恰需要这样的模糊性。在某些交际的诗歌中,如果不便于直言或为了某些特殊的效果,充分利用中国古代诗歌表达的特性则会使诗歌呈现出多义性,比如上文所举张籍的《节妇吟》就是一例。再如范仲淹与苏麟的故事:“范文正公镇钱塘,兵官皆被荐,独巡检苏麟不遇,乃上诗云:‘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公即荐之。”[5]〔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四,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09页。苏麟作为范仲淹的老部下,因没有被范仲淹提拔而心里有所企盼又不便明言,以献诗的方式委婉表达自己的诉求,虽未点破,但具有相同文化背景的苏、范二人心照不宣。
为了增加诗歌交际的效果,诗人在创作过程中会有意识调用各种创作技巧,以有助于委婉效果的达成。比如皇甫曾《寄中书王舍人》:“圣主好文谁为荐,闭门空赋《子虚》成。”[6]〔宋〕计有功撰、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卷二七,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26页。借暗示手法表达希望得到王舍人的推荐。再如杜甫的《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任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7]〔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二十,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2页,第1763页。对此,清人卢世《读杜私言》曰:“极煦育邻妇,又出脱邻妇;欲开导吴郎,又回护吴郎。八句中,百种千层。”[8]〔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二十,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2页,第1763页。通篇以议论的方式,借用虚词斡旋,委婉曲折地劝阻吴郎不要筑“篱”护“枣”,既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又充分考虑到吴郎的接受心理。如此等等,都是诗歌的交际诉求倒逼诗人产生更为深刻、巧妙的构思的案例,是交际需求对诗歌表达的正向促进。
结 语
总而言之,中国古代诗歌的交际性传统是中国文人追求优雅、尊严、风度的集中体现,是中国文人生活诗意化的表现,也是中国文人交往形式感的呈现。中国古典诗歌的交际性传统源远流长。从先秦时期开始就一直贯穿于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中,经历了由先秦时期人们主要使用《诗》到后世的实际诗歌创作这样一个转变过程。从逻辑上讲,中国古代诗歌在最原初的时期便有交际功能,但这种功能与诗歌的其他属性杂糅在一起,并没有被人们单独析出而为人们清晰认知。到了先秦时期人们赋《诗》引《诗》作为外交辞令或借《诗》言志时,诗歌的交际功能才得以凸显,才被明晰化、可操作化。先秦时期人们主要从已有的作品尤其是《诗》中引用成句以述志,同时也偶尔有个人的即兴创作,其目的与赋《诗》引《诗》相同,亦出于交际的实际需要。这样,赋《诗》引《诗》与个人创作诗句就共同构建了一种以诗为媒介的交际传统,进而直接影响到此后献诗、献赋传统的形成,即将个人创作的诗、赋作为礼物进献给他人。而随着诗歌创作主体的增多以及诗歌题材的发展尤其是诗歌题材越来越趋向日常化,诗歌的交际功能越来越为人们接受,诗歌因此便成为文人日常交往的工具,其实际的交际价值越发明显并贯穿于古代文人的生活中。
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传统之所以能够被继承、发展以至于蔚为大观,得益于得天独厚的条件。一方面,中国古代以儒家为主导的礼俗文化为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传统得以延续与发展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土壤;另一方面,中国古典诗歌体制相对短小的特点又促使人们更倾向于选用诗歌作为交际的工具。中国古代社会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选择了儒家思想作为社会的主流思想。儒家思想特别强调礼俗对社会正常运转的意义,要求人们礼尚往来、有序竞争,做到文质彬彬,而文字的交流恰恰最符合这些特征。交际性的文字,大多出于礼节与游戏,往往并没有非常丰富的内容需要表达,当然也不需要较大的篇幅;而诗歌的体制总体而言不大,尤其近体诗篇幅固定,这就非常契合交际性的需求。而且,相比较而言,如果对艺术水准的要求不是太高,诗歌创作的难度亦较小,便于一般文人操作。可以说,外在的文化环境需要恰当的文体作为文人交际的工具,而诗歌自身的体制又恰好具备交际工具的便利,两者相互结合,共同支撑起中国古代诗歌交际性传统的延续与发展。
作为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国古代诗歌的交际性功能,其对诗歌的发展毫无疑问产生了重大影响。且不论因为交际的需要产生了不计其数的诗歌作品,就表达方式而言,交际性的需要无疑对诗歌创作提出了特殊的要求:得体的表达与随缘应接的态度。这就要求创作者不能只考虑个人情感的表达与否,还需要充分考虑特定读者的接受心理。有了这样的考虑,创作的难度自然增加,也必然要求诗人有更高的表达技巧。该类诗歌的创作除了正常的表达,更常常将中国古代诗歌理论中“诗无达诂”的解读方式反向运用到诗歌创作中,例如利用言内意外、暗示、象征、隐喻等手法故意造成诗意的不确定性,从而达到诗歌含义多重解读的可能,隐晦表达真实的含义而充分照顾特定读者的感受。当然,正如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一样,中国古代诗歌的交际性功能也给诗歌创作带来了不少弊端,不少作品为文造情,情感空虚;有些诗作阿谀过甚,品格低下;还有不少率意之作,平庸无聊。因而,对于中国古代诗歌的交际性传统,我们既不能视而不见,也不能拔之过高,而应该将这一文学现象置于中国诗歌发展史乃至中国文化史的环境中考察,从一个全新的维度考察文学史与文化史,从而推动学术往纵深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