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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看病难”
——基于一名退休老干部就医经验的民族志研究

2021-04-15孙红林郭秀梅

医学与社会 2021年2期
关键词:看病难老干部医疗

孙红林,郭秀梅,2

1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 2 澳大利亚柯廷大学可持续发展政策研究院,柏斯,6845

1 “看病难”与“老干部看病难”

“看病难”始终是政府着力解决的重大民生问题。李克强总理在2018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提出要“下大力气解决群众看病就医难题”,又在2020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强调“提高基本医疗服务水平”,通过实施“提高城乡社区医疗服务能力”和“推进分级诊疗”等举措,着力化解人民群众看病就医需求与医疗服务供给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看病难”现象和问题也随着社会主要矛盾的转换而发生一些新的变化。2019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主任马晓伟从“资源的盘活和提升”方面回应“看病难”问题[1],“提升”等表述意味着“看病难”问题存在从“量”转向“质”的趋势。“看病难”的变化,在我国医疗卫生事业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中已逐步显现,但我们对此还缺少精细的观察,尤其是对特定社会群体“看病难”问题的把握还远远不够。

“看病难”现象除了受到大众传媒的关注外,也不断激起了学术界的讨论。有研究者将“看病难”描述为:门诊难、住院难、手术难、停车难等方面,因此“看病难”被解释为“群众对就诊感到不方便、不及时,是供方所提供的医疗服务及相关条件不适应需方就医需求”[2]。此外有学者从时间角度将“看病难”理解为相关主体“提高患者就诊的麻烦成本来限制患者的就诊时间”所导致的经济状况[3]。张录法等认为“看病难”具有绝对和相对两个层次的内涵: 前者是指在就医半径内医疗需求相对正常,医疗供给完全或者部分缺乏;后者是指在就医半径内总体医疗服务的供求基本平衡,但是出现结构性供需失衡[4]。焦雅辉等认为“看病难”是政府投入相对不足、医疗资源分布不均、优质医疗资源不足、医疗服务量持续增长等多种因素共同导致的“到大医院看病难、挂专家号难、在大医院住院难”的社会现状[5]。胡善联则将“看病难”理解为医疗资源稀缺以及医疗机制的配置错位导致的一种矛盾的社会现象[6]。而经济学研究者直接将“看病难”视为医疗资源的稀缺及其配置方式的错位现象[7]。蒋文峰等进一步指出,“看病难”与“看病贵”问题仅是外在表象,其内部症结在于供给侧与需求侧的多层次矛盾[8]。可见,学者们针对“看病难”问题有不同的描述和思路,但他们往往将“看病难”理解为物质性医疗资源稀缺导致的看病就医困难现象,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由精神文化方面的就医需求所导致的另一种“看病难”问题。

其中,老干部这一特殊社会群体就面临一种特殊的“看病难”。2014年至今,笔者接触了多名离退休老干部,发现一种极为反常的情况——老干部感叹“看病难”。老干部拥有较为丰裕的医疗资源,但当我们置身于退休老干部的日常,便会发现,“看病难”现象同样是他们生活世界的经验事实。前述研究的观察视角和分析框架均难以理解这一矛盾现象,即老干部享有着较之普通民众明显丰富的医疗资源,但却存在“看病难”的问题。因此,我们应当追问,老干部们所感受到的“看病难”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现象是如何生成的?他们的主观体验与客观条件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如何看待这类社会现象?归根结底,我们当如何理解老干部“看病难”现象?客位视角的分析显然难以理解这一特殊现象的生成逻辑,因此本文尝试采用医学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通过主位视角对以患者为主体的看病就医经验进行观察和解释。

2 老干部“看病难”现象的个案介绍

“老干部”这一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所指范围有所不同。根据《中共中央组织部关于加强老干部工作的几点意见的通知》(组通字〔1978〕40号),“一般地说,凡是建国以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干部,都属于老干部的范围。其中包括: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老干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老干部;抗日战争时期的老干部;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干部。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干部这个概念所指的对象会逐渐变化。”本文所谓的老干部,指的是年纪大的或资格老的国家干部,他们曾在国家机关、军队、人民团体中担任一定的领导工作或管理工作,离退休后享受较好的医疗待遇。鉴于老干部拥有较为丰富的医疗资源,老干部“看病难”就属于一种极少受到学界关注,而普通公众也难以理解的另类现象。

2.1 案例背景与田野工作

老干部“看病难”难在什么地方,为什么难?笔者从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退休老干部中,逐渐缩小观察范围,并最终确定选择一名副部级退休老干部为研究对象。副部级干部的退休待遇,与正部级干部的主要差异就是医疗待遇,与厅级之间差别并不明显,因此相对而言更具代表性。笔者接触该副部级老干部“历老”(化名)已有6年时间,从2014年至今一直与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时间上完全覆盖了他退休时的“不看病”状态到退休后“不断看病”的状态。

历老今年75岁,退休前系国家某银行干部,2009年开始担任退休前用于过渡的职务,2014年正式退休至今。历老享受国家副部级干部的退休待遇,看病时不用排队挂号,住院也可以享受单间病房,但与正部级干部直接由医疗机构报销不同,副部级退休干部的医疗费用报销,多了一道周折——要到原单位报销。这就已经让历老感到“难”了:“尽管是公费,但相对来说,跑来跑去也麻烦得很,更何况我们老年人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看病过程)没少折腾,完全没有觉得看病是个容易的事情。”退休后,历老常参加校友聚会,在参加聚会的老校友中,不乏离退休的县处级和厅局级干部,他们对于“看病难”均有同感。

历老的“看病难”现象与普通群众的“看病难”问题有所交织而又不同,它超出了基于物质性医疗资源匮乏导致的“看病难”范围,因此对这类“看病难”现象的理解,需要从人类学的主位视角出发,走进老干部丰富的内在世界去理解其精神需求、生命观念和生活阅历等之间的联系。那么,“看病难”对于老干部而言意味着什么?它与社会、时代有何关联?笔者选择以一名退休老干部为个案,主要采用民族志方法,对其看病就医的行为进行参与观察,并就观念和看法等开展深度访谈,然后对老干部“看病难”现象进行细致的文化阐释,最终将这一类现象放在更大范围的社会情境中加以讨论。

在长达6年的接触中,笔者通过访谈、微信、短信、日常聊天、聚会等多种形式,在北京和成都等地对研究对象进行参与式观察,通过录音整理等方式积累了上万字田野材料。这些材料记录了研究对象的就医经验,也有对于生活场景的描述。本文将全面呈现退休老干部“看病难”问题,进而阐释这一种“看病难”的生成逻辑,最后对老干部“看病难”进行客观分析。

2.2 退休老干部历老的就医经历

老干部退休前后的生活状态有着明显的差异:前者以工作职责为中心,生活节奏高度紧张,衣食住行几乎都有专职人员的保障;后者则处于闲散的休养状态,生活的重心从工作转为兴趣爱好,其日常生活世界从办公场所变为社会场所。副部级干部退休后没有专职保障人员进行服务,与工作时的状态相比落差巨大。退休是老干部晚年最重要的一次人生转轨,是一次再社会化的开始,这对于60多岁的老人而言,其实并不容易。

历老退休后仍念念不忘他工作中未了结的心愿,同时无不遗憾地透露“人走茶凉”的现实;看病就医的次数越多,其“看病难”的感受越强烈。2009年至2014年间,历老有过几次看病经历,偶尔表达“看病不易”,这是他退休生涯中看病就医的第一个阶段。从2014年起,历老看病就医的次数明显增加,并开始关注和交流“看病难”的情况,这可以界定为第二阶段;第三阶段则是2017年后至今,历老多次直言“看病难”,并将自己的难处与媒体报道的“看病难”关联起来。那么,为什么2014年以后看病就难了呢?两年之后,历老更为直接地做出“看病难”的表述,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实际上,回顾历老的退休生涯,不难发现这些时间节点对其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2009年历老卸任国家某银行副部级职位,但此后5年期间,仍然担任顾问一职。这是一种闲职,担任该职位的人不必按部就班,但仍然保留办公位置,并拥有参与单位事务的权利。这一职位的功能在于为老干部的正式退休安排一个过渡空间,这种安排常见于厅局级以上老干部达到法定退休年龄之际。在第一阶段(2009-2014年),历老仍然花了大量时间在工作上。第二阶段(2014-2016年),历老自认影响力还在,但是随着影响力的逐渐减弱,他的再社会化需求真正到来。这一转折,对老干部的身心健康意义重大。在第三个阶段(2017年后),历老表达“看病难”的次数逐渐增多。这其间,历老发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不仅往返医院和单位以及家之间的次数明显增多,而且近两年的体检中各项指标明显异常。更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这把老骨头渐渐没用了”。

以下是历老的一段描述和评判:“有单位定点的医院,也可以到其他医院去看病。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医院,但凡听说不错的,或者公认较高标准的U医院等等地方,跑了10来家。此外还经各种关系介绍,寻访了名中医四五位,没用……尽管去了不用排队吧,但老跑,也不是个事儿,再说吧,那些医生只会给你做各种检查,开很多的药。你要想住院他们也没话说,但总不是那么回事哟……我呀,算是看明白了,感觉看病难这个事儿还真是个事儿,真是越来越失望啊。”

可见,对于历老而言,无论是在全国一流的大医院还是私人诊所,无论是医药还是病床,他都可以“看病”,并获得“治疗”。历老之所以感受到“看病难”,虽然起因于身体健康的变化,但他却很明显地将看病不好的体验效果直接等同于“看病难”,过程被结果替换,其内涵已经从物质性医疗资源的层次,无形中转换到看病就医体验的心理感受层次。“这把老骨头渐渐没用了”,这句话实际上内在地隐含着两层意思,一是身体的生物层面出现新陈代谢滞缓和器官功能衰退,二是身份地位的失落。历老正式退休后的两年间,他基于职位身份的号召力举办过一些活动,但影响力渐渐减弱,最终于2017年不再举办。这意味着历老的身份、尊严和社会地位发生了新的变化,其心理状态相应地在再社会化过程中受到影响。这表明物质性医疗资源的富足与否,与历老“看病难”感受的强弱没有直接对应的关系。

但是,将“看病贵”与“看病难”划清界限并不能说明问题。从内部性视角来看,则会发现:“看病难”对患者主体而言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不仅直接影响其看病就医的行为,而且也给现有医疗服务提出了较大的挑战。换言之,退休老干部虽然不存在“看病贵”的问题,但却存在“看病难”的问题。这种看似反常的情况,与现有医疗卫生政策和经济学的解释相去甚远,因为它很大程度上超出了物质性医疗资源意义上的“看病难”现象。

于是,真正的问题来了,历老等退休老干部“看病难”是如何生成的?这样的老干部看病难现象的社会文化根源是什么?下面我们将从主位视角出发,对相关看病就医的经历、体验和社会环境进行综合性的观察、深描和阐释。

3 主位视角下退休老干部“看病难”现象的生成逻辑

离退休老干部的物质条件比普通民众丰富,在社会保障上也享有一定的优待。然而,物质待遇好,并不等于“看病易”,“看病难这个事儿还真是个事儿”。老干部在现实看病的经验中体验到难处,并发自肺腑地认为看病难的时候,这种具有强烈主观色彩的“看病难”直接影响着老干部的就医体验,从而形成了“看病难”的另一种社会事实,因而需要深入观察该类“看病难”现象及其生成逻辑。

3.1 日常就医失败案例:“看病难”

历老在频繁的看病过程中,将医方归为三类,一是顶级名医院,二是一般医院,三是中医诊所。历老的基本判断是,相信名医院的检查结果,但也兼顾各种关系中一般医院里的有点名望的医生,二者疗效失效后,他就转而尝试中医诊所。按照他自己的“拿捏”,中西医结合,西药也吃,中药也吃。不过,结果都是“没有多大用处”。那么,疗效与“看病难”有什么逻辑关系?老先生道出他的苦水:“去看病当然没有问题,设备也好,医生也不错,药也很好,都免费……但是,你是去找罪受啊,他们都是有套路的了,无非是各种检查啊,开药啊,哪里是治病,简直是个免费超市。我要不是身体不行,我才不会去,这年头咋变这样了,想看个病,咋这么难呢?”

可见,历老将其看病就医的体验和感受等同于通常意义的“看病难”,但在他的这段话中,其实还潜藏着更为深层次含义。首先,看病之“难”,不是看不上病,也不是没钱看病,而是“病”没有被看准,因此“看病难”存在着内涵上的意义转换。显然,先进的医疗资源不能满足历老对于疗效的期待,其最重要的症结在于,“药”不对“症”。历老患的是身体机能衰退的慢性病,根本不可能药到病除。其次,历老这样的老干部看病就医尤其受到医院欢迎,院方十分乐意按照他的需求、甚至超出其需求开具大处方和大检查,然而这一看似迎合和满足历老就医需求的“免费超市”服务,事实上却因次数的增多导致边际效益递减,最终让历老在面对众多对他无用的药物时产生某种被对付,甚至是被糊弄、被愚弄的心理感受。虽然医院“该提供的都提供了”,但历老的“不满意”却愈加强烈,“看病不准”“疗效不好”“服务不好”等就医体验的负面评价成为“看病难”的内在验证。也就是说,从“体验差”到“看病难”之间存在着意义的悄然转换。此外,在以上两个方面的共同作用下,历老的就医需求其实已经超越了物质性医疗资源需求。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可知,患者的需求层次从物质提升到精神层面时,他对医院的要求就相应提高;当精神需要未能得到满足时,其就医体验的好感度也就越低,“看病难”的真实性也就因此坐实。那么,什么情况下历老会觉得“看病易”?

3.2 偶然就医成功案例:“看病易”

2018年,在一次小型校友聚会上,笔者观察了一次非正式的医患互动:历老邀请一位中医专业自由执业的医师为其看病。医师是历老的校友,仅号脉时间就达5分钟,望闻问切时间总共半个小时,这让历老非常满意,“如果医院的医师都认真对待病人的话,看病就容易多了。”这就意味着,“看病易”是以“认真”和“投入”来评价的。但是,如果抽离这次看病就医的具体社会情境,历老“看病易”的评价则会大打折扣。首先,这是历老召集的小型聚会,其次医师是历老的校友,再者是观察者即笔者在场,三者共同构成了一个温馨、融洽和亲密的特殊医患场景。

此外,历老最为担心的是耳朵(听力)。“听不见声音,太难受了,心里总觉得不象个事儿。”但诊断认为,历老的主要问题是肝脏“有所衰退”,并判定疾病的原因:“一口恶风。”历老在清明时候回河南县城老家扫墓祭祖,3天时间里70多岁的老人穿梭于城市和农村之间。虽然坐了高铁,但也坐了汽车,路途免不了颠簸,而且当时天气正热,从高铁的空调环境中进入气温较高的车外环境,加之去祭祖时饮食了“不干净”的东西,打乱了身体的正常节奏,于是受不了不知何时何地遭受的一口热风。伴随着尊敬和关心的闲谈对话,校友医师认真细致地询问历老的病历,包括历老的饮食起居习惯,起夜的次数以及尿液的多少等等细节。历老认为这次看病,最为精准,真正说到心坎上,可谓近几年最好的就医体验。笔者在旁边参与对话,就各种判断发表自己的意见,医师和历老也都一一回应,一种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的医疗互动关系就此建立。

事实上,校友医师并没有得出与大医院明显不一样的诊断结果,但医患之间的互动及其对病情和治疗方案进行的交流协商所产生的效果则大为不同。校友医师的尊重、关心与体贴让历老尤为感动,于是医院场景中的“看病难”体验相比之下愈发强化。从患者的角度而言,即使获得了看病的资源和条件,但如果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则也会被归入“看病难”的范畴中。另一方面,上述“看病易”的实践,与现代医院的诊疗护理模式是相抵触的。临床医学的现代化本身要求凝视病人,将病人客观化,讲求时间成本和诊断流程的规范。其间接结果,就是对历老等退休老干部没有“特殊对待”。历老在任期间那种被拥戴、被关心的权威与尊荣,在退休后的就医情境中不能再现,这种落差带来的心理感受往往与“看病难”等同评价。

于是,“看病难”现象在“看病易(体验好)”的映衬下发生了意义的流变。“看病难”的原因从资源稀缺,到疗效“没用”,再向患者的主观体验逐步提升。退休老干部越过了前两个意义层次,直接到达第三级意义,他在就医经验的反复累积中将“看病难”的主观体验客观化,并在社交中得到强化。

3.3 个人生命史的追踪:生命历程与“看病难”

医院体检证明,历老的肝、肾、脾、胃等功能的衰退远比听力更甚,但如上所述,他就医时最为关心的却是耳朵(听力)。那么,为什么历老最关注的不是上述脏器功能,而是耳朵,是听力?听力的就医需求与“看病难”之间有何关联?

追踪历老的生命史可知,他在退休前就已习惯于欣赏高雅文化,戏剧在其爱好中占据着关键位置。历老喜欢戏剧,退休后写有多部历史剧。“也得了奖,金奖啊,银奖啊,但是影响不是很大,咱毕竟没有那个操作能力。”这话反映出历老对“能力”和“影响力”的看重,而舞台上的声音对他而言,就意味着“影响力”的直观感受。因此,身体其他器官功能的衰退,他并不太在意,然而听力的下降,却使他忧虑和焦躁,甚至是为此失眠和悲伤,最终导致上文所述的多次看病经历。

事实上,前述非正式的医患互动虽然发生在餐厅,且该餐厅就餐人员众多、人声嘈杂,视听环境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喧闹,但是相互之间的交谈,历老却能听见,足见其听力并没有他忧虑和想象中下降得那么厉害。这说明,历老的听力病情,被他自己过高估计了。据此可以理解,历老在就医时会被冠以“没事找事”的类型,并因此加深他对于医者作为“病床边的陌生人”的疏离感。双方也都会被卷入认知不对等之中,“看病难”也就因此坐实。

综上,作为看病就医主体的老干部,对于自己的病症有着生命意义的判断,这个判断受到他的生活惯习、文化偏好和生命历程的共同作用。此外,医患双方无法在错位的时空中达成对同一个疾病的理解共识,衍生出退休老干部直接体验的负面评价,也自然引出“看病难”的刚性表达,并日益建构为一种“看病难”的社会事实。

4 退休老干部“看病难”问题的社会根源

在对老干部“看病难”的生成逻辑进行探究的基础上,我们需要进一步分析老干部“看病难”的社会根源和文化意义。在此,本文借鉴凯博文教授考察“疾病和苦痛的社会根源”的思路[9],分析特定地方文化系统和具体社会处境与老干部“看病难”问题之间的联系。

4.1 宏观社会转型与“看病难”

访谈中,历老时常讲述上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就医记忆:“以前”医生看病很认真,效果也很好,而“现如今”随便就被打发了。其实,在现代医院管理中,医生必须被规训为医院的一部分,他们需要在患者、医德和医院三者之间进行平衡与抉择,其自由度是有限的,其主体性的发挥受到结构性力量的制约,因而医生投入到患者的时间和精力较之“以前”明显缩短,而患者在流水化与机械化的诊断与治疗中,自然产生心理的不适。在社会转型期,这种不适对于生命经历有巨大反差的患者而言,在互为镜像的比较中更容易产生。历老对青壮年时期的就医体验记忆深刻,但那时他身体状态良好,而且在医疗资源的匮乏时期,医疗服务均质化极易被平等印象代替。在历老等老干部最为年轻气盛的生命阶段,中国的医疗处于计划体制之下,享受到医疗资源的大学生和干部,较少体会到被忽视的感觉。改革开放后,医疗资源的集中分配渐渐松动,部分资源走上市场化道路。正如波兰尼的分析所示[10],资源的分配或流动可能带来两极化,从而使得社会问题出现。

从更大的历史跨度来看,中国社会经历了从传统医学到现代医学的转化与融合发展。其间,现代临床医学的“凝视”以及对于相应的医学空间的区隔,本质上是将患者客观化为“病人”,将亲密关系客观化为医患关系,这与历老记忆中带有传统色彩的就医体验差别甚大。在现代医院看病就医中,历老除了拥有物质资源以外,旧式美好的就医体验难以复现。事实上,所谓传统就医体验的那种亲和感与美好体验,很大程度上源于历老的一种主观感受,彼时身强力壮且位高权重,无论是生理机能需求,还是主观精神文化需求,都不需要从医院获得满足。退休后,两种需求交织涌现,其结果自然被放入“看病难”的百纳箱。

在西式现代化的进程中,医生变成熟悉的陌生人,病者也只能承受被物化的情感落差。历老的落差,正是产生于两种不同的空间:一是从老干部的工作场合到退休后的日常生活空间;二是从传统医学空间到现代医学空间,一种现代临床医学的诞生和维系所需要的空间关系[11]。历老这一代人、这一阶层在这一转换中,从熟悉而安全的“地方”卷入自由而陌生的“空间”[12],其间的失落感很容易与普通民众所遭遇的“看病难”汇合,经由部分媒体报道,从而产生“共鸣”效应。

4.2 微观生命体验与“看病难”

现代性的扩散为社会设置了线性时间标准,从而排斥地方性的时间,导致特定地方社会的时空观念发生剧烈的变化与不适,个体的生命观念以及对苦痛和疾病的感知和体验随之悄然变迁。当病魔出场时,阿赞德人以及特纳笔下的其他非洲人,总会创造一个避难所——或为可见的物质符号,或为可意会的仪式——病人在共同体的帮助下进入到生命阈限之中,在其中怀抱希望,在希望中治愈,在希望中回归日常[13]。相比之下,现代性对地方性知识的席卷,却将地方社会文化行动者赶往医院去接受“凝视”,使得他们的庙宇等地方文化符号发挥不了治愈功能。历老信奉唯物主义,也带着一种朴素的自然主义观念,对于自身生命的每况愈下有着理智上的接受,但是当“科学万能”的极端现代主义话语随着各种医学广告的投放而广泛传播时,历老的心灵深处也会时不时地燃起别样的希望,某种生命长青的愿望甚至超越了延年益寿的期待,但现代医院不可能满足这种心理需求。

医疗消费主义的传播,还创造了一种有病治病、无病养生的文化氛围,将“药到病除”或“医到病除”的想象推到极致。在该类观念的刺激下,看病就医的期待无形中跃至人文关怀范畴,这是物质性医疗资源难以企及的领域。历老每日服用药物,家里存放数十种抗生素和保健药品,只要身体稍有不适,他就会寻求正规医疗帮助,结果有时适得其反,更别说达到疾病消失的效果。死亡在历老的社交圈是避讳的,但是当他看到“朋友圈”中有老朋友去世的消息时,他的留言会将其内心的哀恸表露出来。疾病观念和就医情境的变化,使处于退休状态和身体功能慢性衰老中的历老,在求助于注重物质性医疗资源的医学处理方式时,直接的就医体验自然是医不对症、药不对症,其结果便是“看病难”从内心体验外化为社会事实,这无形中反而还会与普通群众构成竞争关系,从而给医院、政府和他人都带来一定的压力。

此外,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人们必须面对两种不同的医疗文化,当在现代性中遭遇了科学的冰冷之后,他们内心的传统中的美好印象(恰好又是青春强壮的时期)就被激活了。历老在非正式的医患互动中,与其说是体验到传统中医的力量,不如说是对于生活意义的回归,即对于熟人社会的关系网络的依托[14],在其间找回了作为主体参与自身生命计划的尊严。听力问题致使历老难寻戏剧给予的满足,他便将关注重点从戏剧转移到书法,这对于平衡生命的耗损及其恐惧,其意义相当重要。

退休老干部作为国家精英,他们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影响到他们对待疾病的态度,进而影响到看病的行为和心态,在看病就医的体验中所遭遇的“看病难”本质上也是个体微观生命体验的另一种表达。这种“看病难”体现了我国社会发展的时代特征,它不仅与经济发展阶段密不可分,与转型社会的文化观念息息相关,而且基于老干部的人生经验、社会层级与生命观念而呈现出老干部群体的类型学特征,这与普通民众在物质性医疗资源需求层面体会到的“看病难”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忽视这一现象的存在以及该现象独特的内涵,我们将很难看清“看病难”问题的复杂面貌,也难以理解“看病难”的社会心理面向。

5 结论

对退休老干部“看病难”现象进行的民族志分析表明:历老等老干部一方面代表着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一代人,一方面代表着对于精神文化有着更高需求的社会阶层,其 “看病难”的就医经验具有一定的社会代表性。因此,“看病难”问题不能笼统对待,而应分类分层处理。就此而言,“看病难”这一含混的概念也应得到更加清晰的表达,在外延和内涵上做出界定,使之符合新时代社会矛盾的运动规律。

首先,我们需要反思“看病难”这一笼统的概念,注重其文化面向。“看病难”不仅仅体现在物质性医疗资源方面,还体现在医疗服务等精神文化层面。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到来,这种超越于物质性医疗资源的服务需求,将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事实。其次,在分析“看病难”问题时,应当认识到:当精神文化需求超越物质性医疗资源需求时,仅靠丰富物质性医疗资源来解决“看病难”问题的政策是不全面的,“医改”应重视“看病难”现象的社会文化根源。此外,由于“看病难”受到宏观社会环境的形塑,也受到个体微观生命经验的影响,因此在丰富和盘活物质性医疗资源之时,应着重理解包括老年患者在内的各类患者的社会行为和思想观念。

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我国医疗卫生事业的现代化进程取得了一系列重大成就,但在现代性的流动中,社会身份转换,意识形态转换,其间也都有从躯体化向心理化转变的现代性的一面[15]。在这个背景下,不难理解,“看病难”问题正渐渐从医疗资源的数量需求向质量需求的转化,并部分地从物质性需求向精神性需求方向过渡。随着物质性医疗资源的不断丰富和老龄化社会的到来,这一矛盾还将从老干部阶层向外扩散,越来越多的拥有充裕物质资源的老年人在精神文化方面的需求将会给医疗机构施加更大的压力。

因此,在审视“看病难”问题时,我们应该从主位视角对老干部等特定社会群体的看病就医需求进行全面观察,并对问题的社会根源和象征意义进行纵深透视。在此基础上,我们认为,医改应在盘活和增加医疗资源的基础上,深刻把握“看病难”等社会现象的构成、演化及其意义,开展综合性、前瞻性的研究,为有效治理老龄化社会早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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