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对近代国人的海权启蒙研究
2021-04-15赵淑刚
赵淑刚
(中共中央党校,北京 100091)
一、痛惜清朝海权沦丧
梁启超一生流质善变,然而流淌在血脉里的始终是爱国主义,爱国家主权,爱广袤的海疆。他说:“主权者,一国精神所由寄也,故论国家者必明主权。”[1]460他把国家主权看得至高无上,然而,社会现实却南辕北辙:19世纪八九十年代, “其在海者,津、沽、威海、旅顺重重门户,亦以尽失”。[2]1806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国权堕落嗟何及,来日方长亦可哀。”[2]1895海权堕落,国将不国,使他痛心不已,倡导改弦更张。
偌大一个中国,海权满目疮痍,成为梁启超心底挥之不去的悲伤:胶州湾,沦为德国的势力范围;旅顺口、大连湾,变成俄国的势力范围;广州湾、两广、云南成了法国的势力范围;威海卫、九龙、长江一带,成为英国的势力范围;福建省,演化为日本的势力范围。“黄河为俄与英、德疆域之界;长江为英与俄、德疆域之界;西江为英与法疆域之界;直隶湾为俄与英海权之界;胶州湾为英与德海权之界;琼州为英与法海权之界。”[3]882整个中国海疆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西方列强无端侵占中国的口岸和领海,却美其名曰“借”、曰“租”、曰“劳人代守”,真是天下奇闻。梁启超愤怒地痛斥为“亡国之新法”。他形象地比喻:“譬之大盗入室,指其庭焉,点验其财产焉,而曰代守此室,可畏孰甚!”[3]882中国海权沦丧之后,遂成为西方列强的釜底之鱼、俎上之肉,任从戮之辱之、践之蹴之、奴之仆之,受尽欺凌。
西方列强侵犯中国的海权或先或后、或多或少,花样百出。梁启超经过仔细研究、深入剖析,将西方列强侵犯中国海权的卑鄙伎俩,归纳以下七种:
(一)心怀鬼胎。梁启超认为,葡萄牙“于吾国割地历史中资格最老者也”。[2]1704早在明朝,它就侵犯中国的海上明珠澳门。首先,1553年,葡萄牙商人以登岸晾晒被打湿的货物为借口,赖在澳门居住下来。接着,1582年,葡萄牙每年缴纳租金500两,掌握东洋贸易霸权百余年。继而,自1849年起,葡萄牙单方面宣布澳门为自由港,拒绝向清朝政府缴纳租金。最后,1887年,葡萄牙以西方列强为后援,逼迫清朝签订《中葡里斯本草约》《中葡和好通商条约》,获得“永驻管理澳门以及属澳之地”的管理权。可见,葡萄牙通过各种欺骗手段,一步一个陷阱,最终侵占澳门。
(二)染指台湾。荷兰是最先侵略我国宝岛台湾的国家。它在南洋群岛奠定殖民根基之后就觊觎中国。1622年,荷兰派遣17艘舰船图谋夺取澳门,遭到先期侵占的葡萄牙人的抵御以及广东当地官民的反抗,未能得逞。于是,荷兰“乃退而据澎湖,进略台湾”,[2]1704盘踞下来。直至1661年3月,郑成功率2万多名将士、百艘战船收复台湾,才结束荷兰长达39年的非法侵占,让台湾重回祖国怀抱。
(三)穷凶极恶。梁启超指出,广东“两面环海,海岸线与幅员比较,其长率为各省之冠;其与海外各国交通,为欧罗巴、阿美利加、澳斯大利亚三洲之孔道”。[2]1806英国垂青广东得天独厚的海上交通条件,向中国大量倾销鸦片。两广总督林则徐于1839年没收英美鸦片20283箱,在虎门公开销毁。梁启超高度评价,此举“雄迈果断”。
英国鸦片走私的图谋被挫败之后,便图穷匕见,改派大批军舰从海上武装入侵中国。梁启超描述道:“詹姆斯·约翰·戈登任侵华英军总司令率舰队陷定海、舟山、乍浦,封锁厦门、宁波,直窥白河,胁北京;寻陷吴淞、上海、镇江,迫南京。全国震恐”。1842年8月29日,中英签订《南京条约》,遗患无穷。仅以广东为例:其一,“前此欧洲人至中国者,以广东为雷池,不得越一步”。自《南京条约》开辟五口通商,英国就把侵略魔爪伸展到广东以外。其二,“前此欧人在广东根据地,惟有一澳门,其主权在衰弱国之手”。自《南京条约》签订之后,“广东之地位一变,全国之地位一变。此役也,实我国人欲忘不能忘之大记念也”。[2]1705-1706
英法联军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逼迫清朝于1858年签订《天津条约》,增开牛庄、登州、潮州、琼州等地为通商口岸;逼迫清朝于1860年签订《北京条约》,割让九龙。梁启超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对中国海权的危害:“其一,与总理衙门定约扬子江地方不许让与他国;其二,内地江湖河川许其通航自由;……其五,定总税务司赫德之位置,永用英人;其六,租借威海卫以抵抗旅顺;其七,租借九龙以扩张香港。数月之间,而其权力已深入巩固,而百年大计,于此定矣。”[3]796-7971897年,英国逼迫清政府签订《拓展香港界约记》,租借九龙99年,并入香港范围,进一步侵犯中国海权,确立了百年海洋霸主的地位。直至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才得以雪耻。
(四)口蜜腹剑。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沙俄虽然没有出动一兵一卒,却诡称“调停”有功,换取清朝的丰厚回报,侵占大量海权。1858年,“俄罗斯别立《瑷珲条约》,遂骎骎南下以占黑龙江一带之地”。1860年,沙俄诱骗清政府签订中俄《北京条约》,“并吞满洲东海岸2700里之地,以开浦盐斯德港”,“割乌苏里江兴凯湖、白棱河、瑚布图河、珲春河、图门河以东之地,奄有朝鲜、日本沿海数千吉罗米突之广野。其所得乃远在英、法二国之上,于是海参崴之市场,始建立焉”。[2]1798中国东北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被割让给沙俄。沙俄遂将海参崴更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语意为“东方统治者”“征服东方”。从此,海参崴成为俄国远东最大的港口和最繁华的城市。
旅顺港,以东亚“不冻港”著称。自彼得大帝起,沙俄一直苦心焦虑,图谋侵占。1898年3月27日,沙俄以干涉还辽有功,诱骗清政府签订《旅大租地条约》,租借旅顺军港和大连湾。此举意义非凡,沙俄遂将原来拟定的主攻东欧的战略放在脑后,转而聚焦我国辽东,大量增加海军军费,跻身于世界海军大国之列,海洋战略发生重大转折。正如梁启超所说:“骎骎乎有于陆上、海上皆以东洋主人翁自居之意矣。”[3]796沙俄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占中国大量海权,暴露出诡计多端的特性。
(五)阴险毒辣。“德国则专用强暴手段”,[3]796侵犯中国海权,被梁启超一语中的。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之后,德国突然租借胶州湾。1900年,德国不仅出兵,而且由瓦德西充当八国联军统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六)野心勃勃。在中国迂腐的观念中,日本只是“蕞尔小国”,不足挂齿。而梁启超则独具世界眼光,认为:“日本者世界后起之秀,而东方先进之雄也”。[4]2828其帝国主义的声浪甚嚣尘上,绝对不可小视。果然,甲午战争得到验证。“盖自一八九五年《马关条约》成,日本于台湾外更割辽东半岛,开割据大陆之端绪。”[4]2828此举招致俄、法、德三国认为触犯本国在华利益,而联合干涉,使日本已经吞下口的辽东半岛,不得不吐了出来。日本自明治维新起,仅用20年时间,就挑起并打赢甲午战争,割占台湾,侵占诸多通商口岸,野心变成现实,使中国形势危如累卵。
在西方列强划分势力范围的狂潮中,日本扮演推波助澜的角色。梁启超义愤地痛斥道:“各国且纷纷要我缔结某省不让与人之约,各画定势力范围,谋独占优越地位,以瓜分论占胜之时代也。”[4]2828
(七)坐地分赃。英、法、日等西方列强疯狂侵犯近代中国海权之时,美国尚且羽毛未丰。其时,中国这块肥肉基本上已经分割完毕。于是,美国就祭出“门户开放”的大旗。1898年,美国国务卿海约翰狂热地鼓吹“门户开放,利益均沾”政策。“其对中国之态度,皆宣言保全领土,尊重主权,开放门户、机会均等。盖十年以来,实保全论占胜之时代也。”[4]2828美国奇妙地与英、法等西方强国沆瀣一气,通过“门户开放,利益均沾”,达到坐地分赃的罪恶目的。
综上所述,透过众多光怪陆离的个性,可以发现西方列强的共性:一是,贪得无厌。正如梁启超所揭露:“英吉利以道光二十八年鸦片之役,割香港;光绪二十三年,更割九龙。若夫丁酉、戊戌之间,列国互逞鲸吞蚕食之谋,德据山东南海岸之胶州湾,英据其北海岸之威海卫,俄占辽东半岛之旅顺口、大连湾,法占南部之广州湾及桂粤间瓯脱地。而各国势力范围之议,且日进而未有已焉。”偌大一个中国,简直“为白种一家之私产矣”。[2]1798西方列强的侵略欲壑,永远填不满。二是,弱肉强食。梁启超揭露到:“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5]39
二、对西方海权思想的传播
“海权”一词,是西方舶来品。清朝乾隆年间,实行闭关自守政策,几乎断绝了与外国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正常交流,对西方的海权思想更是鲜为人知。精通西学的梁启超,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传播西方海权思想的重任。
(一)英人梦寐以求“在海权而已”。英国迈入资本主义社会之后,便大肆向海外扩张。梁启超感叹道:“海上者果谁家之海上耶?试一览舆图,凡海岸厄塞之峡,何一不有英国堡垒?凡大陆绾毂之口,何一不有英之军港?凡远洋航路经行之线,何一不有英之岛屿?英之为海王也,百年于兹矣。”[3]789-790英国跨洋越海四处扩张,其海疆、军港和岛屿遍布世界各地,成为地地道道的海上霸主,堪称“日不落帝国”。
英国之所以如此看重海权,据梁启超分析,主要有三大原因:一是,海外人口众多。英国本土人口不满4000万人,而其在海外谋生者超过一倍。二是,急需海外物资。英国随着人口日益增多,而本土三岛的物产不能满足国民的需求。三是,英国依赖殖民地。英国一旦失去属地,就会富源枯竭,国威民力衰颓。“彼英属地之依赖母国,不如其母国之依赖之属地为犹重大也。”因此,英国把疯狂地向海外扩张作为重心。随之而来,英国壮大海军的同时,又加强“保护航路,即使母国与属地永不相离之第一著也”。从君士但丁堡到好望角,无不如此。一言以蔽之,英人梦寐以求的“在海权而已”。[3]789-790
(二)“德国之将来,在海上”。1888年,德皇刚即位就公然宣称:“德国之将来,在海上”。[3]791次年,他提出,未来德国的命运必然维系在中国之海、非洲之洋和南美之港湾,制定了海国计划。柏林大学教授脱来焦氏赤裸裸地宣称:“白种人必握世界之全权”,“苟无属地于海外者,必不足以入强国之林也”。[3]791
出于扩张海权的需要,德皇信誓旦旦地宣称:“今则将决雌雄于欧洲以外,故以海军为急务”。[3]791-792他与首相、海相等人接踵到各地演说,“苦诉海权微弱为德国之憾事”,屡次“激励其民,吾德舰队须以当今最强大之海军国为鹄,无论与何国会战于海,皆以图所以制胜之道”。[3]791-792发展海军,成为当务之急。德国先后于1898年、1900年、1906年多次扩充海军。到1916年,“德国遂为世界第一大海军国矣”。梁启超发出感叹道:“不过三十年,而其进步之速如此!”[3]791-792这种迅猛发展态势,连世界头号海洋强国英国也感到咄咄逼人。
海外贸易成为德国扩张海权的加速器。1871年,德国仅有150艘轮船,约8万吨。出于海外贸易的需要,德国大力发展航运业。1900年,德国轮船骤增至1300艘,约150万吨,增速之快,除美国之外,别国无与伦比。梁启超断言:“畴昔英人在大西洋独占航权者,今则德国与之代兴,骎骎乎有夺席之势矣。”在某种意义上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英、德争海权之役可也”。[6]2607德国的海军和航运业一飞冲天,在大西洋与英国平分秋色,甚至有取而代之之势。
(三)俄国“所欲者,非陆而海也”。梁启超认为,近代以来,沙俄继承了彼得大帝的遗志,“故既突进于波罗的海,复略[掠]格里迷亚,汲汲然欲出于黑海,其目的实在繁殖内地,而异君堡为世界商务之中心点也”。[3]792-793沙俄扩张海权的特点是:“不用飞越远攫之法,而用就近蚕食之法”,把魔爪伸向中国黑龙江畔和辽宁、吉林,先后把海参崴、大连和旅顺等重要港口掠入囊中。它用血盆大口鲸吞中国的领土和海洋主权。
(四)美国视“海上权力”,为“国家之存亡”。海权论的鼻祖马汉说:“海上权力,国家之存亡隆替系焉。国家有是权则兴,失是权则亡……故近世欧美列国,莫不以推扩是权为急焉。”[3]883他把海权与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并把扩建海军视为当务之急。梁启超称马汉的《海上权力史》一书“发撝此意,旁证遍索,据事立说,凿凿然中肯綮,盖近世论海务者,莫不以是书之详且精者,又其感动人心亦无出是书右者”。[3]884从字里行间,折射出他对马汉的海权论赞誉有加,佩服至极。
在梁启超看来,美国海权论有如下特点:
其一,“先握大西、太平两洋之海权”。美国总统麦金莱大力提倡海权,认为美国应一方面开凿巴拿马运河,以通两洋之气脉;另一方面,“奖励太平洋航业,设太平洋海电,以通往来”。[3]794为了垄断西半球,美国“势不得不先握大西、太平两洋之海权”。[3]794、795掌控两洋海权,一时成为美国的战略重点。
其二,建立现代海军,成为扩张海权的急需。1899年,罗斯福演说中宣称:“今日世界大势,战之胜败,必以海军之优劣为衡”,“故扩张海军者,……所当每饭不忘也”。[2]1878无论是旧式老朽之艨艟,还是新造劣等之舴艋,都不适应国防的需求。于是,美国把建立现代海军视为当务之急,大力扩充军舰。
其三,帝国主义制度,是扩张海权的保障。1904年2月,罗斯福在太平洋沿岸演说称:“余已为国中主张帝国主义者之一人”。[2]1838-1839在他心目中,为子孙百年计,把美国推进到“强盛之域”,舍帝国主义制度,没有别的出路。
其四,太平洋为“美国独一无二之势力范围”。美国瞅准太平洋沿岸国家矛盾重重,是趁机插手的机遇。罗斯福公然宣称:“在今世纪中,惟能在太平洋上占优胜权者,才能于世界历史上占优胜权。”在他看来,美国具有地理优势,“制其莫大之霸权,决非难矣”。[2]1838-1839于是,他决心“乃直趋入于世界最大之洋”,进行“海岸线之扩张,驯使吾美一跃而立于太平洋一等国之位置”。[2]1838-1839在他的骨子里,美国为太平洋“第一之骄子”,只要霸占太平洋,就能掌握世界优胜权。由此,我们终于寻觅到美国亚太战略和海洋霸权的源头。
近代中国有志之士率先直观地认识到,西方列强的“强”,在于船坚炮利;接着认识到它的“强”,在于先进的生产力和发达的科技;继而梁启超的独特贡献在于,启蒙国人,从深层次领悟到,西方列强的“强”,关键在于海洋争霸。
三、坚定维护中国的海洋权益
领土、国民和统治权,为国家构成的三大要素。梁启超领悟到,“國”字,“其用意之精,含义之富,真不可思议。从口,所以表国民也;从一,所以表领土也;从戈,所以表统治权也。……惟武然后有权力,故以戈表焉。人在地上,戈以守之,国家三要素具矣”。[3]954-955也就是说,武装守卫领土,才称之为国,才成其为国。正因为如此,中华民族素来爱国,首当其冲的是热爱国土。近代中国的种种情势派生出梁启超的海权新理念,也即酷爱海疆,奋起捍卫海疆。
(一) “盖强权之世,惟能战者乃能和”。近代中国遭遇群盗入室,成为西方列强宰割的肥肉,海上权力荡然无存。梁启超沉痛地指出:“甲午一役,北洋舰队覆没不复起,沿海要港,如旅顺、大连、威海、胶州、九龙、广州,前后皆为他人攫取,其名为租借,实与割让无异。”[3]883中国通商城市“沿岸则为列国水师所居,寄碇无所。陆权海权,并而失之,虽有自主之名,不过徒拥虚器耳。”[3]884堂堂的中国“立羸羊于群虎之间”,任其吞噬,是可忍孰不可忍!
甲午战争败给“蕞尔小国”日本,狠狠刺痛中国人的自尊心。正如梁启超所说:“吾国四千余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以后始也。”[7]梁启超把目光投向西方:19世纪初,法国几乎受到整个欧洲的敌视,然而拿破仑率40余万剽悍国民,“乃能蹴踏全欧,我以十倍法人之民族,顾不能攘外而立国,何衰惫斯之甚也?”[1]621我国素来酷爱和平,反对侵略,岂不可以效法!在梁启超看来,“盖强权之世,惟能战者乃能和”,[1]621“柔脆无骨之人,岂能一日立于天演之界?”[1]621人之所以能生存,在于骨气;国之所以能自立,在于拥有主权。只有以强力抗争,才能抵御外侮,屹立于群虎眈眈、万鬼睒睒之场,才能避免神圣海疆遭到侵犯。
(二)武力捍卫海疆,“不容他国相吻”。面对西方列强坚船利炮入侵的危局,仅仅凭借国际公法,或者折冲樽俎之间的外交是无济于事的。梁启超大声疾呼:“我不速拔文弱之恶根,一雪不武之积耻,二十世纪竞争之场,宁复有支那人种立足之地哉!”[1]620他灵活运用马汉的海权论的主旨,大声疾呼:“今中国北自鸭绿江口,南至广州白龙尾,海岸之长数千英里,其海上理宜归中国管理,不容他国相吻者也”。[3]830、884中华民族应当根除“文弱”的劣根,激扬尚武之气。广袤的海疆,必须由中国管理,不许列强染指。
海军,不是光怪陆离的装饰品,而是能够实战、能打胜仗的大国重器。梁启超认为:“海军之目的,在于与他国开战,欲与他国立于可战之地,则其力须能与他国颃颉。苟不能颃颉,则先立于必败,不如无有也。”[3]1236他深感,与美国迅速膨胀的海军力量相比,清朝海军经费“最为薄弱”。他坚决主张:“中国欲保其海上权力,则必推扩水师。”[3]1236这是守护海疆的资本、捍卫海权的前提。
(三)中国应“为太平洋之主人翁”。太平洋海权,成为20世纪焦点。梁启超诗曰:“太平洋,太平洋,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张肺歙地地出没,喷沫冲天天地昂。气吞欧墨者八九,况乃区区列国谁界疆。”[8]3635西方列强每时每刻都在虎视眈眈地窥视太平洋。尤其是美国秉持门罗主义,企图把太平洋变成自己的内湖。
太平洋丰厚的航运利润,吸引西方列强的眼球。梁启超精准地判断:一场激烈的海上商战将在太平洋上演。“殊不知今日之问题,不在西欧而在东亚;今日之战场,不在地中海而在太平洋。”[6]2171以邮轮、货运为主角的商战,即将白热化。梁启超建议:“太平洋上之航权,实我国应染指者。”[2]1894中国应抓住商机,使用大轮船,牢牢地掌握航运权。令梁启超深感遗憾的是,招商局开设多年,丝毫没有考虑到这点。其余商人,更没有从此处着手。
纵观时局,梁启超精准地判断,太平洋将成为20世纪世界矛盾的交汇点,上演一场场悲、喜、壮、惨的戏剧。位于太平洋沿岸的中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其地位可以利用此太平洋以左右世界者,宜莫如中国。中国不能自为太平洋之主人翁,而拱手以让他人,吾又安忍言太平洋哉?”[2]1840中国应抓住机遇,理所当然地成为太平洋的主人翁。
(四)要维护海权,必先夯实经济根基。海权竞争的动力何在?制胜关键何在?在梁启超看来,“今日之竞争,不在腕力而在脑力,不在沙场而在市场”。[3]797对梁启超来说,其时欧美诸国的竞争,并不像亚历山大时代或拿破仑时代只图宣泄一时的私忿,而穷兵黩武。竞争的原动力非属于政治之事,而属于经济。西方列强侵占沿海港口,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攫取海洋权益,推行罪恶的殖民政策。掠夺中国丰富的资源,“地其地,人其人,富其富,利其利,权其权”,掌控中国的经济命脉,是西方列强的终极目标。
四、对于海权的深刻反思
社会是一本内容丰富的教科书。任何学习方式,都不如从社会历练中来得实在,尤其不如从血的教训中来得深切。梁启超透过近代中国繁杂的海权竞争,得出富有哲理和意蕴深刻的反思:
(一)社会制度的优劣,攸关海权的兴衰。中国航海曾居于世界前列。梁启超热情讴歌明朝七下西洋的郑和,是“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6]2065-2066郑和首次下西洋,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早60余年,比达·伽马发现印度新航路早70余年。难能可贵的是,梁启超并未就此却步,而是继续探求:为何世界航海家哥仑布、麦哲伦等,“皆以匹夫而辟一洲之基,开千古之利”,“能使全世界划然开一新纪元”,[6]2065-2066“千岁百年不衰”,[6]2029对后世影响深远,而郑和却后继乏人、烟消云散呢?在梁启超看来,其主要分野在于西方国家把航海视为开辟殖民地、发展经济的途径。而明朝则仅仅满足于航海作为“欲博怀柔远人”的虚荣,[6]2066把国家经济发展束之高阁。这样,就使得曾领先于世界的中国航海伟业,只是昙花一现,缺乏持续发展的驱动力。一言以蔽之,中西社会制度的差异,导致航海事业发展的结果大相径庭。
社会制度的腐败,是近代中国丧失海权的致命原因。本来清朝海军初建已经落伍于世界,而荒诞的是“颐和园工程大起,举所筹之款,尽数以充土木之用,此后名为海军捐者,实则皆颐和园工程捐也”。[3]652私自挪用海军经费,大修颐和园,使得本已滞后的海军发展雪上加霜。甲午战争时期,北洋海军军纪败坏,“将不知兵,士不用命”,“骄侈淫佚,不恤民隐,糜国帑而误军机”。[3]884-885直接掌管战争指挥大权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不欲衅自我开”,错失战机,致使被动挨打,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清朝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千余里之辽、台,偿二百兆之金币,元气尽斵,国丑全露”。[3]884-885病入膏肓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制度的清朝,不能不在西方先进的资本主义制度面前败下阵来。
梁启超面对甲午战争失败,不是怨天尤人,而是看到民族觉醒的重要性。他从有志之士以国事为己事,以国耻为己耻,以国权为己权,以国荣为己荣的言行中,看到希望的曙光,于是发起惊天地泣鬼神的戊戌维新运动,力图变革社会制度,催生“少年中国”。
(二) 痛定思痛,加倍重视海权。在不少人囿于重陆轻海陈腐观念的时候,梁启超则对大海情有独钟。他认为,航海者不畏艰险与风浪搏斗,“能使其精神日以勇猛、日以高尚”,[2]1788-1789淬炼出进取精神。在梁启超看来,犹太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德意志人等所具有的顽强意志和拼搏精神,无不与大海抗争有关。中国“师夷之长技”固然重要,但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需要培育全民族的尚武精神以及敢于与海洋搏斗的精神。
对于捍卫海权的先贤,梁启超敬佩不已。他称赞,打败荷兰、收复台湾的郑成功,是一位大英雄。令他感到遗憾的是,“后迄今数世纪,称道者绝希焉。直至最近数年间,其人物之价值始渐发见”。[6]2058郑成功的功绩竟被埋没数百年,没能弘扬,不能不说是明清时代的一大缺憾。另外,梁启超赞颂刘铭传抗击法国侵台的大无畏精神,诗曰:“鸡笼一战气先王,沪尾设险畴能婴。……手提百城还天子,异事惊倒汉公卿。朅来海气千里平,杲杲红日照屯耕”。[8]3742在福建马江失守、台湾无援的危局下,刘铭传率领5000将士在“沪尾设险”、基隆激战,一举攻取许多城池,打败法国侵略军。梁启超之所以热烈褒扬捍卫台湾疆土的英雄业绩,源于他对中国海权的高度重视。
梁启超结合国情,比较完整而准确地诠释海权观,在当时可谓凤毛麟角。1902年,他指出:“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海权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生出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一曰世界观”。[5]21他在近代中国较早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提倡:“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个大民族”,[9]75-76携起手来,一致“抵挡列强之民族帝国主义”。[9]4-5难能可贵的是,他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溯源“海权思想”,彰显出卓越超群之处。他发出警示:“以今日美国海权之发达,其所用者又岂专在两洋岸也?”[6]2058他认识到美国大有不断扩张的势头,提醒国民须格外关注局势发展。他希望,饱受丧失海权煎熬的中国,应以“美国海权之发达”为镜鉴,加倍重视海权,捍卫海权。他满怀信心地指出,英国、日本区区岛国尚能崛起,执掌海上霸权,作为世界最大洲——亚洲、亚洲最大国——中国,何尝不能做到呢?“真爱国者,其视国事无所谓艰,无所谓险,无所谓不可为。”[6]2084既然爱国,就要身体力行,不惧艰难险阻,勇往直前。爱国,是天下的盛德伟业;爱国,就要爱海洋,维护国家海权。
总之,在近代中国不少人对五大洲四大洋尚且浑浑噩噩并孤芳自赏的时候,梁启超则把目光投向全球考察海权。在国家沉沦日深,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梁启超对国人进行海权启蒙,大声呼唤国人重视海权,坚信中国定能后来居上,成为海洋大国。在国人面对西方列强蹂躏而悲观气馁,甚至有人抱怨“有国不如无国”的时候,梁启超以拳拳报国之心,热切期盼中华民族不苦恼、不悲悯,召回国魂,激扬民气,“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8]3736-3737他对国人的海权启蒙,是一副清醒剂,是一个警世钟,带来无限希望和不竭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