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歪曲了马克思的思想吗?
——基于国外学者对马克思与列宁思想关系不同视点的分析
2021-04-15刘明明
刘明明
(南开大学,天津 300350)
在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看来,马克思与列宁之间的思想关系是高度一致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是对他们思想继承关系的确切表达。但是,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西方“列宁学”和其他一些国外学者眼中,马克思与列宁之间的思想关系并没有那么牢固,甚至还存在截然对立。如何界定马克思与列宁思想的关系不仅关乎列宁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的地位和声誉,也关乎马克思思想的时代价值,更关乎对整个20世纪社会主义运动的评价。但是,相比于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学术关系,不管是国外抑或国内学界对马克思与列宁思想关系的探讨都较为薄弱。因此,本文将在分析国外学者提出马克思与列宁关系命题的原因基础上,重点考察“对立论”“差异论”“一致论”三种分析路径,以系统呈现国外学界在马克思与列宁关系问题上的总体思路和看法。
一、马克思与列宁思想关系命题提出的原因分析
马克思与列宁之间的思想关系之所以成为国外学界关注的焦点,主要源于不同的学者基于不同的立场对这一问题作出了颇具争议的回答,而这些解答都或多或少地触及到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些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具体而言:
第一,国外一些学者试图通过割裂列宁与马克思之间的学术关系来捍卫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纯粹性。国外学者中最早将马克思与列宁的学术关系纳入研究视野的流派当属西方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发轫于20世纪20年代,正值列宁主义的理论和俄国革命建设的实践如火如荼开展之时,针对后者表现出的教条主义倾向,它主张重新发现马克思主义,突出其与列宁主义的对立。其后,鉴于苏联社会主义实践的糟糕表现,为了避免马克思的思想受到牵连,不断有学者论证列宁与马克思之间学术思想的根本不同。他们认为,列宁主义主要受俄国革命传统的影响,受马克思思想的影响较小,而十月革命和苏联的建设都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学说。[1]在苏东剧变后,持这一立场的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不应该对苏联模式的失败负责,因为二者没有内在继承关系。
第二,国外有的学者站在为马克思和列宁思想辩护的立场上,认为列宁和马克思的思想在根本上是一致的,但列宁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某种必要的修正,这种修正既因为俄国革命环境的要求,还因为在面对已经变化了的世界时马克思主义表现出不足。该立场的支持者将布尔什维克主义描述为马克思主义的俄国具体化,认为列宁将俄国革命传统与马克思主义折中地综合在一起,并且同时保留了二者的精髓。这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解释相吻合,也与我国学界的基本判断相一致。持该立场的学者一般都会将马克思和列宁的思想与苏联模式区分开来,他们认为,马克思和列宁不应该对苏联模式的失败负责。
第三,还有的国外学者试图通过论证列宁与马克思思想关系的统一性来为苏联模式寻找“替罪羊”。他们认为,列宁的观点及其苏维埃产物代表着马克思学说的合逻辑、合法和甚至必然的结果,该立场坚称,马克思与列宁都是苏联极权主义的祸首。威尔士斯旺西大学的政治学教授尼尔·哈丁(Neil Harding)就属于该立场,他主张马克思与列宁思想之间存在一致性,认为“列宁一直是马克思的勤奋的学生”[2]161,但这种一致性主要体现在共同导致苏联模式的变形方面。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苏联的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的分析》一书中也指出:“马克思的理论在苏联政策的形成和实行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布尔什维克党和布尔什维克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按照马克思主义原理发展起来的,而斯大林主义对苏联社会的重建,则是以列宁主义为基础的,列宁主义乃是对马克思的理论和实践的一种特殊的解释。”[3]
二、“对立论”:马克思与列宁的观点存在对立
列宁是20世纪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的旗手,他不仅领导布尔什维克完成了十月革命的伟大壮举,实现了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建立新型国家的飞跃,而且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相关理论。但是,“对立论”者认为,列宁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思想,具体而言:
(一)马克思与列宁对商品经济问题的认识存在分歧
“对立论”者认为,马克思是反对商品经济的,但列宁却在俄国推行商品经济;马克思反对工资制度,列宁却在俄国推行工资制度。
英国社会主义党(Socialist Party)杰出的党员理查德·蒙塔古(Richard Montague)认为,马克思将商品界定为一种为在市场销售而获取利润的物品,是资产阶级剥削工人的重要媒介,所以,在其所设想的未来社会中,既没有货币也没有商品。但是,列宁和他的布尔什维克党不能接受马克思的这个观点,即商品生产是资本主义的一个标识性特征。在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后,商品生产继续存在,并且在“共产主义”俄国是一个可接受的特征。存在商品经济就必然存在相应的工资制度。蒙塔古认为,在马克思那里,工资制度是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典型工具,因此,他要求工人从他们的横幅中取消“工作一天,支付一天的工资”这个保守的口号,而改为“废除工资制度”。蒙塔古指出,马克思在其著作中多次重复这个警告,即雇佣劳动和资本是不可分离的,它们是同一硬币的两个面。但是,布尔什维克在掌权后不仅没有放弃工资制度,甚至发展了它,使其成为俄国社会的一个可接受的特征。更讽刺的是,在社会主义俄国的工资差异甚至比西方社会还大。在俄国,对工人剩余价值的攫取成为维持官僚阶层特权生活方式的基础。蒙塔古认为,国家资本主义和“私人资本主义”存在截然相反的特征,在后者那里,剥削工人的收益人的财富和特权来自于对资本的直接所有,而在前者那里,财富和特权源于掌握的政治权力。但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剥削工人。[4]
魁北克大学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帕雷什·托帕迪亚(Paresh Chattopadhyay)同样认为,在社会主义分配问题上,列宁引入了马克思那里不存在的工资劳动。在托帕迪亚看来,在分配关系上,列宁设想生产者“劳动和收入的对等”以及将他们视为国家的“雇佣工人”,这实际上正在社会主义中引入工资劳动。但是,在马克思那里,作为劳动报酬的一种具体形式,工资是资本主义所独有的,他甚至谴责工资制度为一种“奴隶制度”,在联合的生产者社会将不存在这种制度。同样的,“雇佣工人”的观点也与社会主义性质背道而驰。托帕迪亚进一步论证说,虽然马克思主张通过劳动券进行消费方式的分配,但这与通过工资报酬进行的分配毫无关系。而且,在其第一国际的就职演说中(1864年),马克思明确反对(资本主义的)“雇佣劳动”,而支持(社会主义的)“联合劳动”。[5]
(二)马克思与列宁对社会主义本质的理解存在分歧
“对立论”者认为,在对社会主义本质的理解上,马克思和列宁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鸿沟。在蒙塔古和托帕迪亚看来,列宁曲解和误读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观,列宁的界定和实践代表着一种倒退。
蒙塔古强调说,马克思设想的社会主义可以概括为:一个建立在公有制及对生产资料和工具的民主控制基础上的世界范围内的社会有机体,为整个社会的利益而生产和分配财富,也由整个社会参与;而列宁认为:社会主义只不过是被用来服务于整个民众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蒙塔古认为,列宁对社会主义的新界定在马克思那里根本不存在。为此,列宁宣称资本主义之后有两个阶段:社会主义(列宁的新界定)和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者一直理解的社会主义:一个无国家、无阶级、无货币、无工资的社会)。[4]
同样,在托帕迪亚看来,马克思主要将社会主义视为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新型社会关系,即一个没有异化的自由人联合体的社会,不仅排斥生产资料的个体私有制,也反对生产资料的工人阶级国家所有制。但是,列宁主要根据财产关系而不是生产关系来设想社会主义,对他来说,社会主义是生产资料的“社会所有制”,而社会所有制被等同于“私有制”的废除,列宁又进一步将生产资料的社会所有制等同于工人阶级国家对生产资料的所有。[5]
(三)马克思与列宁对国家在社会主义中的角色认识存在分歧
“对立论”者认为,马克思并不希望国家在未来社会中发挥多么重要的作用,他强调国家的非正义,但列宁却赋予国家以极高的地位。
在蒙塔古看来,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国有化可能是加快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手段,但他并不赞同国有化本身。相反,他指出,国家参与接管生产领域越多,它越会发展成为国家资本主义。蒙塔古指出,当在《左派幼稚病》中提出对国家资本主义的需要后,列宁一直坚持他的“国有化”理论。当然,当时俄国的形势让布尔什维克不可能在国家的庇护下发展资本主义,这是事实。但实际上,国家资本主义概念与列宁对社会主义本质的误解是完全一致的。国家资本主义在俄国经济中获得了持久的地位,这与马克思的思想并不一致。在蒙塔古看来,马克思和列宁之间的差别最明显的地方在于对国家性质和角色的认识。马克思将国家视为统治阶级的“执行委员会”,因此,他断定:在一个社会主义社会,作为管理人们的国家将被一个简单民主的“事务管理机构”代替。与之不同,列宁将国家视为他所认为的社会主义的一个持久和关键组成部分,将马克思废除国家的主张降低为在共产主义社会那模糊和遥远的未来实现,而在这期间国家必须被强化。蒙塔古指出,俄国国家及其强制军队在列宁领导下变成了一个巨大残忍的专政,为独裁者斯大林的出场设定了序幕。[4]
同样,托帕迪亚认为,列宁与马克思在国家问题上的立场截然对立。托帕迪亚指出,列宁肯定国家在社会主义中的存在。首先,列宁谈到了产品在国家范围内的分配以及国家产品的社会主义交换,另外,他设想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公民作为国家的雇佣工人而接受工资,并且假定存在一个(没有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以强化社会主义条件下的“资产阶级权利”。但是,对马克思来说,国家的存在与生产的自由联合体相抵触,即使当社会主义被等同于共产主义的第一阶段,在这里也没有国家的空间,共产主义的第一阶段只有在结束过渡时期以及掌管它的(无产阶级)国家终结时才开始。所谓资产阶级国家存在的必然性在马克思的文本那里是没有根据的,它只是列宁自己对《哥达纲领批判》作出的注释。总之,在托帕迪亚看来,马克思绝未讲过在联合体中国家或商品生产将发挥作用,以两部经典著作为例,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就断言,公共权力在新社会中将不再有政治特征,在《哥达纲领批判》中他又指出,迷信国家就等于远离社会主义。[5]
(四)马克思与列宁在哲学问题上存在分歧
以柯尔施为代表的“对立论”者认为,马克思与列宁在哲学问题上存在分歧。具体体现在:第一,列宁所持的基本哲学倾向正是马克思所反对的。柯尔施指出:“列宁只是根据非哲学的考虑和结果来决定哲学问题。他并不是根据这些哲学问题的理论内容和哲学内容来判断它们。在这样做的时候,他犯了马克思所说‘德国实践派’所犯的那样的错误。”[6]79柯尔施批评列宁根据现实斗争的需要来判断哲学问题,不论是否合乎推理,只要对无产阶级的革命有利就是理应坚持的哲学,同样,只要不利于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就是错误的哲学。第二,列宁强调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的“唯物主义”方面,而忽视“辩证法”。柯尔施认为,这一点也是列宁实用主义哲学倾向在辩证唯物主义立场上的表现,在列宁那里,基于整个思想气候的变化而不是哲学的考虑,在研究辩证唯物主义时必须强调唯物主义以反对资产阶级哲学的某些流行倾向,而不是强调辩证法。第三,列宁在认识论上也表现出不同于马克思的非辩证性和抽象性。例如,列宁及其追随者们片面地把辩证法转移到了自然和历史等客体上,把认识仅仅描绘为主观意识对客观存在的被动反映,如此一来,他们既破坏了存在和意识之间的辩证关系,作为必然的结果,也破坏了理论和实践的辩证关系。[6]82第四,列宁在历史理论上受恩格斯的影响较大而与马克思存在区别。诺曼·莱文认为,有两个原因促使列宁致力于创造一种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论:一是过于依赖恩格斯,误以为恩格斯完全代表马克思的思想;二是不完全了解马克思的生平及其著作资料。因此,在历史理论问题上,恩格斯、 列宁和斯大林表现出预言论、决定论和单线论的倾向,而相比之下,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没有试图去预测社会的发展进程,它不相信决定论,也不认可单线的历史观。[7]
三、“差异论”:列宁没有背叛马克思
针对“对立论”的观点,主张“差异论”的学者进行了反驳。他们认为,列宁在思想上虽然与马克思存在差异,但他没有背叛马克思,二者的思想具有内在的继承性。
(一)在社会主义的理解问题上列宁没有背离马克思的思想
印度学者伯纳德·迪迈罗(Bernard D'Mello)站在为列宁辩护的立场,反对托帕迪亚对列宁的指责。迪迈罗认为,列宁当然“修正”了马克思,因为资本主义已经不同于马克思的时代,后者的理论需要被补充和改正,以解释不断变化的现实和应对知识领域的新发展。在迪迈罗看来,伯恩斯坦等人的“修正主义”可能篡改了马克思主义革命的内容,但列宁没有,相反,他试图推翻非正义和剥削的资本主义制度,并用根据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解释的社会主义原则建立的新制度取代它。[8]
一方面,在社会主义含义的理解上,列宁没有篡改马克思的观点。迪迈罗指出,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革命转型时期当然不能被概念化为一个单独存在的独特社会。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谈到了共产主义的两个阶段。列宁称第一阶段为“社会主义”,在这个阶段中“资产阶级权利”还没有从总体上被废除。在这里,列宁尽全力解释马克思的理论,他没有将过渡时期命名为社会主义阶段。换言之,列宁对马克思主义的观念作出了正确的阐释,第一阶段不属于过渡时期,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存在一个过渡时期,但它不具备社会主义的属性。所以,迪迈罗说,他不赞成托帕迪亚所说的,列宁误解甚至修改了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内涵。
另一方面,在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上,列宁的观点没有错误。迪迈罗认为,按照托帕迪亚的观点,所有的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之前,必须经历发达资本主义阶段。但是,资本主义系统的逻辑表明,落后国家很难成为发达国家。这难道永久性地剥夺了他们革命的权利吗?迪迈罗论证说,从早期阶段开始,资本主义系统一直由两极构成,一个是“中心”国家,另一个是“边缘”国家。前者独立、发达和占主导地位,后者依赖、不发达和居于从属地位。“中心”的资本积累过程驱动着这个系统,而“边缘”一直被强制和市场力量所影响,以符合“中心”的要求。“边缘”的剥削率一直远高于“中心”,“边缘”的统治阶级享有与“中心”一样的特权,但包括工人、农民等在内的民众则过着贫穷、悲惨和堕落的生活。高的剥削率要求一个非常具有压制性的政治体制,“边缘”从“中心”那里复制或仿效而来的宪法和资产阶级民主体系只是空壳。在迪迈罗看来,列宁理论联系实际,将在“中心”(德国和英国)中形成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应用于“边缘”(俄国),为生活在那里的绝大多数民众提出了一个与资本主义制度决裂的革命道路,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二)马克思的著作是青年列宁的主要思想来源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奥古斯特·尼米兹(July H.Nimtz)认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没有人比列宁这个从“欧洲文明的东部边界”来的外籍居民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的思想和政治学。他指出,列宁具有非凡的语言天赋,掌握的德语技能使其在1888年就能阅读《资本论》。正是在1889年搬到萨马拉后,由于严重的饥荒,列宁实质性地加深了对马克思学说的认识。一年后,通过一直保持联系的一个研究小组,他将《共产党宣言》翻译成了俄文,相比于单纯的阅读,翻译需要对文本有一定程度的理解,这表明列宁对《共产党宣言》有了成熟的认识。在饥荒期间以及结束之后,列宁立即投入到《资本论》第一卷和第二卷的研究工作中。在托洛茨基看来,萨马拉时期,尤其是1891—1892年,列宁第一次成为自觉的马克思主义者。需要指出的是,列宁曾在1904年讲过,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前,车尔尼雪夫斯基对其产生了巨大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列宁脱离了马克思的学说,因为马克思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政治经济学著作给予很高的评价,阅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著作对于俄国青年人开始理解马克思的思想是一本好的读物。阅读《资本论》是一回事,应用它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从萨马拉末期(1889—1893年)开始,列宁使用马克思的分析方法去理解俄国的现实,尤其是农民问题和资本主义财产关系在农村的渗透问题,而这正是占据马克思晚期的问题。在1895年5月至9月的第一次西欧之旅过程中,列宁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在苏黎世、日内瓦、巴黎和柏林的图书馆里,这进一步加深了他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认识。最后,尼米兹认为,考茨基和普列诺夫对列宁的影响远不及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对其两部著作的引用统计可以发现这点,在《人民之友》中,列宁引用考茨基的观点1次,马克思41次,恩格斯14次;在《怎么办?》中引用考茨基的观点42次,马克思151次,恩格斯是59次。[9]
(三)十月革命并没有出乎马克思的预料
“差异论”者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俄国革命非常熟悉和了解,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受马克思恩格斯的影响,并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不是对他们思想的背离。尼米兹指出,从1864年的第一国际开始,马克思就跟俄国革命运动建立起了直接的联系,直到他1883年逝世,马克思都将俄国的发展置于优先考虑的地位。以《资本论》时期为例,尼米兹说,在为《资本论》做调查研究的时候,马克思就非常关心俄国的发展,一个重要的例证是:他在19世纪70年代初开始认真学习俄语。两位俄国的民粹派社会主义者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对他产生了影响,一位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另一位是弗列罗夫斯基,在读完后者所写的《俄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一书后,马克思指出,一场最令人生畏的社会革命在俄国是压制不住的,并且近在咫尺,俄国和英国是现在欧洲体系的两大支柱,其余一切国家都是次要的。[9]
十月革命胜利后,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为了在资本主义的阵营中站稳脚跟,采取了许多非常手段,这些手段常常被污蔑为是对马克思思想的背离。迪迈罗指出,俄国的革命采用了不同于19世纪马克思的方法,因为那里的无产阶级相对力量弱小,布尔什维克对绝大多数生活于乡村的人几乎没有影响力。但是,在布尔什维克的坚决领导下,无产阶级推翻了1917年二月革命开始掌权的政府。然而,紧随其后的是:四年血腥的内战,美国、英国、法国对白军大规模的军事援助,食物匮乏,完全的混乱无序,无产阶级被分裂和摧毁,民众率支持下降,经济崩溃,等等。在这种经济和社会灾难下,公社国家快速地变异为党国。在《国家与革命》中所设想的公社(而不是党)代替国家最终变得无法实现。迪迈罗辩护说,托帕迪亚将这部分责任推给列宁是非马克思主义的,且不能使人信服,因为实际上,当时的俄国被帝国主义所包围,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又无所不在,国家不得不继续作为镇压的机器存在。[8]
(四)马克思与列宁在哲学问题上并不存在根本上的对立
以施密特为代表的“差异论”者肯定了列宁对马克思思想的坚持与发展。具体体现在:第一,列宁强调马克思把“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视作“自然史的过程”。施密特指出,列宁在其对于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具有极重要意义的著作《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主义者?》中特别强调,马克思研究方法的“自然史”性质及其与达尔文进化论的关系:与达尔文第一次把生物学置于科学的基础之上一样,马克思也第一次把社会学置于科学的基础之上,确定了这种形态的发展是自然历史过程。[10]36第二,列宁对物质含义的界定符合马克思的观点。在施密特看来,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所阐述的“物质是在一切意识之外并不依赖于意识而存在的客观实在,这个认识论定义,完全和青年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从社会劳动的观点给物质所作的规定相一致”[10]60。第三,列宁发现了马克思的辩证法具有认识论性质。施密特指出:“列宁早在卢卡奇之前,就已提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哲学内容问题,强调了黑格尔的和马克思的辩证法具有认识论的性质,这一点历来的研究文献都没有充分注意到”[10]117,他援引列宁在《哲学笔记》中的论点“辩证法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予以佐证。第四,列宁根据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提出了实践检验标准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生活、实践的观点,应该是认识论的首先和基本的观点……当然,在这里不要忘记:实践标准实质上决不能完全地证实或驳倒人类的任何表象。这个标准也是这样的‘不确定’,以便不至于使人的知识变成‘绝对’,同时它又是这样的确定,以便同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一切变种进行无情的斗争。”[10]125
四、“一致论”:列宁和马克思共同为苏联模式负责
尼尔·哈丁在《列宁主义》一书中,将苏联模式的失败原因归咎于马克思列宁主义,虽然他也主张马克思与列宁思想之间存在一致性,但这种一致性主要体现在共同导致苏联模式的变形方面。
(一)列宁主义起源中的马克思主义因素
关于列宁主义的起源,哈丁认为,西方的许多解释都太过武断,《怎么办?》一书经常被认为暗含着列宁主义的“起源”,并认为这部著作更多地受俄国本土的密谋传统(暗杀和地下活动)影响,而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列宁的雅各宾主义的证据通常会完善和加强这种关于列宁主义(或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起源及其与人们所提出的那种‘正统马克思主义’日益远离的说法”[2]17。雅各宾主义的政治总路线是通过权力走向大众(自上而下),而不是通过大众走向权力(自下而上),而列宁主义似乎就沿着这样的路线前进。对此,哈丁反驳道:“列宁从一开始就表现了对马克思的强烈兴趣。他在18岁那年阅读了《资本论》第一卷,从那以后就对马克思的所有著作怀有极高的兴趣。我们看到,从20多岁起,列宁作为一名对形形色色的民粹主义进行持续的、见识广博的批判家在当地很有些名气,包括对雅各宾主义的批判。”[2]22例如,在哈丁看来,列宁1899年出版的《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一书是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作出创造性贡献最大的一本书,它表明列宁很早就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研究俄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市场关系的程度,尤其是资本主义在农村的发展程度。
(二)列宁与马克思在哲学问题上的一致性
尼尔·哈丁指出,列宁与马克思在哲学上存在一致性。他分析指出,列宁在早期并不关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直到发现波格丹诺夫等人在哲学上表现出唯心主义倾向,他才在1908年重申历经费尔巴哈再到马克思和普列汉诺夫的传播过程的唯物主义,重申物质的第一性。维护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传统只是列宁在哲学上迈出的第一步,当死板的唯物主义面临着新的威胁时,列宁又进一步从黑格尔那里找到了马克思的辩证法,在哈丁看来,列宁之所以将目光聚焦于辩证法,是因为辩证法在本质上是一种批判的和革命的哲学,它蕴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这一重新发现对列宁主义而言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它具有高度的创新性,在当时也是独一无二的。这对于“列宁主义是马克思主义解释的唯一真正代表”这种主张的最终形成也起了重要作用。这是列宁主义与其他所有不同形式的马克思主义或社会主义相对抗的基础,以前列宁从来不敢冒昧地向欧洲社会主义大师们讲授马克思的方法论,也很少公开说这些大师们已经深深地违背和阉割了马克思的方法论。然而从1914年8月起,列宁就开始使之成为其新兴意识形态的哲学基石。[2]13-14在意识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上,哈丁认为,列宁打破了恩格斯更具决定论的唯物主义,而接近于马克思的辩证立场,即认为意识不是单纯地反映现实,而是能够(经由群众)改造现实。在哲学的派性问题上,哈丁指出,列宁同马克思一样,都认为不存在中立的哲学。他指出:“列宁竭力让辩证法为无产阶级的(即革命的)政治服务,这绝不会令我们感到惊讶,因为他直言不讳地表达所有哲学的党派性。正如马克思所敏锐发现的那样,一切政治意识形态都表现为是自然的、基本的和永恒的,正是人类、社会和国家的那些性质符合他们的政治目的,并且为那些被这些意识形态赋予特权的阶级的经济利益辩护。正如马克思主义学者反复强调的那样,哲学没有独立性,它只是为阶级的目的服务。”[2]266
(三)《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发展阶段》是对革命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复兴
哈丁认为,写于1916年并于1917年发表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发展阶段》是列宁主义政治学的最基本文本,它不仅概述了列宁主义的世界观,为布尔什维克领导1917年十月革命确立了理论上的正当性,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它代表着对革命马克思主义的复兴,因为改良主义和渐进主义的盛行在很大程度上阉割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改良主义者反对革命的理由有两个:一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还有进一步发展的能力,它仍然是进步的,还不应该推翻它;二是工人没有像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变得越来越穷,也没有分裂成为两大敌对阵营,即是说,寄予厚望的工人无力承担革命重任。以此推断,改良主义者不再将革命视为合理且必要的战略。哈丁指出,由于在工人及一些知识分子中改良主义思想占据主流,作为一种革命性变革的理论和实践,马克思主义到1914年实际上已经死亡了。“正是列宁,几乎独自复兴了一种作为革命性理论和革命性实践的马克思主义”[2]128。列宁复兴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石就是他的帝国主义理论。与改良主义鼓吹资本主义仍有进步和改进的空间不同,列宁在《帝国主义论》中强调,随着垄断的发展,资本主义不再具有进步性,垄断资本主义会阻碍技术的创新,因为为了获得高额垄断利润,垄断组织会严格控制技术的推广和传播。这个判断等于是给资本主义下达了死亡通知书,表明推翻资本主义的统治是合理且必要的。
(四)列宁与马克思在国家观和政党问题上的一致性
在哈丁看来,马克思的国家观有两个核心要点:一是现代国家与自由、正义毫无关联,它不过是对被统治阶级实施强迫管理和惩罚的工具;二是国家的发展是以社会为代价实现的,国家权力增强必然会削弱个人和社会集团的自主性和积极性。[2]165他认为,列宁“专心致志地研究了马克思与恩格斯关于国家的理论”[2]161,列宁主义的国家理论及其对苏联国家体制的设计就继承了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的基本观点。列宁借鉴学习巴黎公社的体制,以苏维埃的形式代替国家的职能。受马克思的影响,列宁将国家仅仅看成是一种压迫机器,认为没有必要在国家的范围内谈论政治学的相关问题,认为资本主义国家中关于改善国家公共机构和程序、保证官员尽到责任、将国家行为与政策接受司法审查的讨论,关于如何指导选举的具体程序、媒体的使用、当选代表的豁免权等,关于对个人的公民和政治权利的讨论,都是虚假的自我辩护。国外也有其他学者认为,与马克思一样,列宁对国家持完全否定的观点,认为国家是阶级统治的组织形式。[11]除了国家观外,在哈丁看来,列宁与马克思在对政党的功能认识、排他性存在等问题上存在相通之处。同马克思一样,列宁将清楚地阐明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并激励和动员工人去实现这些目标作为党的基本功能,而且认为党是工人阶级的唯一代表,没有给其他政党留下生存空间。
五、结语与评析
基于国外学者在马克思与列宁思想关系问题上的认识,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看法:
第一,肯定马克思与列宁思想具有根本的统一性,但也不能否认其中的思想差异。列宁通过研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将它们应用于分析国际形势、俄国社会的国情和批判各种社会思潮,从而形成了列宁主义。无疑,列宁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的新表达,二者在根本上存在继承关系。但是,列宁所领导的十月革命并不是依靠照搬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思想而获得的胜利,而是建立在创造性地运用和发展的基础之上。列宁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必要性根本上源于两点:一是19世纪与20世纪不同的时代背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个别论断在20世纪已经显得不再适用,时代背景的变化提出新的时代课题,需要理论家们提出新的解决方案,这要求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党与时俱进地创新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二是社会主义实践与理论设想之间的内在张力。在十月革命之前,社会主义尚缺乏实践层面的有力反馈,它的一些设想难免具有理想化的色彩,但当社会主义理论应用于现实的革命和建设实践中时,前者必然会作出新的调整。因此,列宁与马克思的思想在经济调节机制、政权组织形式、公有制实现方式等方面存在差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第二,探讨马克思与列宁的思想关系需要避免陷入贬低和否定列宁思想的误区。国外探讨马克思与列宁关系的左翼学者往往站在为马克思主义正本清源的立场上认为,列宁歪曲了马克思的思想。他们试图通过贬低列宁的学说而凸显马克思的本真思想,因此,“回到马克思”成为时髦话语。但列宁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的地位是不可磨灭的,因为他直接推动了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并将理论化为实践,从而开启了轰轰烈烈的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正如国内有学者所指出的:“绝不能强调回到马克思而丢掉列宁,否定列宁对马克思学说的研究及其取得的成果,绝不能否定列宁与马克思学说既‘继承’又‘发展’的内在关系,绝不能否定列宁对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贡献。”[12]
第三,苏联模式的畸形失败绝不能归咎于马克思和列宁。面对20世纪末的苏东剧变,反马克思主义者欣喜若狂,他们将苏联模式所暴露出的弊端及其失败全都归咎于马克思主义,构建了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的逻辑等式,妄图将马克思和列宁的学说全都“一网打尽”。有的左翼学者并不认同这种观点,英国马克思主义者亚历克斯·卡利尼科斯(Alex Callinicos)就指出,马克思与列宁的思想之间是一致的,苏东剧变的主要原因不在于马克思和列宁,而在于斯大林主义的背叛。[13]实际上,站在21世纪的角度来看,苏联模式的糟糕表现与马克思和列宁的学说没有直接联系,将其归咎于斯大林主义也牵强。从根本上讲,它源于社会主义整体探索的经验不足,源于资本主义敌对国家的封锁和破坏,更源于苏共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僵化运用,中国和越南等社会主义国家在苏东剧变后取得的辉煌成就即是最好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