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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迁移:青年“港漂”的融入适应过程

2021-04-15魏海涛

当代青年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本地人香港过程

魏海涛 姚 红

(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院)

一、导言

对个体来说,向经济发达地区的迁移一直都是实现向上流动的一个策略,[1]特别是对寻求个人发展和更好的工作机会来说更是如此。[2]迁移文献的核心关注点之一是当人们迁入流入地以后的融入适应过程,用于刻画这一过程的理论概念包括:同化、涵化和多元文化主义。[3][4][5][6][7]本文同样聚焦这一过程。

长久以来,香港就以东西方的交汇地而出名,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人员、技术、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汇聚在此,由此香港也被定义为“移民社会”。[8]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满清政府战败,于1842年与英国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将香港岛割让给英国,自此香港就一直成为内地人迁徙的目的地之一。[9]在早期移民历史进程中,内地民众迁往香港主要是出于贫困与战乱。[10]与此不同,本文关注的是新时期在香港接受高等教育且因为追求自我发展而选择留在香港的内地青年。

1997年7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对香港行使主权,成立香港特别行政区;中央政府对香港采取“一国两制”制度,实行“港人治港,高度自治”,香港特别行政区在司法和行政方面享受高度自治的权力。回归后,特区政府为把香港建设成知识型社会,利用其政策自主性,开始放弃以往从内地吸收廉价劳动力的策略,转而实行从内地吸收大量优秀人才的政策,包括2003年7月15日通过的“输入内地人才计划”、2003年10月27日通过的“资本投资者计划”、2006年6月28日通过的“优秀人才入境计划”和2008年5月19日通过的“非本地毕业生留港/回港”就业安排。例如,在“非本地毕业生留港/回港就业安排”计划之下,非本地学生(持有香港入境事务处发放的学生签证来香港接受教育的学生)在毕业后可以申请“非本地毕业生在港工作签证”;在2017年,有10753人由这一计划而留港工作。[11]本文关注的是来香港接受大学教育并在毕业后留港工作的内地青年(后文简称“港漂”)。

出生在内地,青年“港漂”们在香港大学机构接受教育,并在获得学士、硕士或博士学位后留港工作。对青年“港漂”的迁移过程来说,有两个密切相关的问题:他们为什么选择留在香港工作?他们又是如何适应香港社会的?社会学中的文化视角将有助于我们回答这些问题。

二、理论视角:文化与迁移

在迁移文献中,文化一直是一个中心主题。在经典的迁移同化理论中,迁移者会放弃原有社会的习得文化并积极拥抱迁移目的地的主流文化,尝试融入迁入地的主流社会中。[12]迁移文献中的多元文化主义观念也指出了迁移目的地族群情境中的文化多元性。[13]在更为新近的跨国主义的文献中,[14][15]文化的角色变得更具有流动和渗透性。一方面,移民的全球性流动创造了新的文化产业,改变了移民流出地的文化符号与传统,并在全球化时代再造了新的文化空间,这一空间由流出地和流入地的文化元素共同构成。[16][17]另一方面,那些回流的移民将迁移目的地的文化资源带回流出地社会,转变了当地人的文化习惯和观念。[18][19]

虽然文化在迁移文献中从未缺席,但现有文献却存在两个不足之处。第一,文化在很大程度上被呈现为一个因变量:一个有待被解释的现象,比如说“迁移文化”[20],一个待被分析的文化过程比如同化过程,[21]一个新被创造出来的文化实体比如说跨国社区的创立[22]。它寻求的是迁移这一过程对流出地与流入地社会带来的文化后果。至于文化是如何影响迁移过程(为什么迁移和移民者的融入适应)则很少被探讨。当探求促使迁移的驱动力时,关注的往往是经济和政治的因素。[23]简单来说,当我们理解迁移过程时,文化很少被处理为一个自变量。第二,在迁移文献中,文化的定义是模糊不清的。当讨论文化与迁移时,读者对文化的指涉对象可能感到困惑。在一些情境中,它指的是一般性观念、价值和意识形态,[24]然而在其他情境中,它可能随着迁移情境而有不同变化,包括学习语言、个人习惯和实践技巧等。部分来讲,文化概念的模糊性来源于将文化只作为因变量来对待,因为学者们将能观察到的态度、生活方式和实践模式都放置在文化这一个大容器中。为了避免上述缺憾,本文认为,探讨文化本身对迁移的影响是有益的。

在探求跨边界迁移时,学者们认为,有必要从概念上区分与迁移有关的两个过程:迁移动机和迁移者融入跨国迁移活动中的激励。[25]同样,这两个方面构成了我们探讨文化对迁移过程影响的基础。我们认为,无论是迁移动机还是迁移后对流入地社会的融入适应,很大程度上都是被文化塑造的;而文化社会学的理论视角有助于我们厘清文化概念的构成,使我们能够从文化视角出发去理解迁移过程。

人文社会科学中没有比文化概念更让人觉得复杂了。一般来说,文化社会学对文化的理解存在两个理论脉络,是分别作为系统和实践的文化。[26]作为系统的文化观念可以追溯到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文化被定义为一种意义系统。[27]当文化作为一种意义系统时,文化往往由价值、规范和意识形态等元素构成,因此文化也就变得稳定而很难改变。在这种文化观念下,人类行为是被特定价值观念和文化规范塑造的,人们之所以选择某种行为而不是其他行为是因为人们相信某些价值或是人们内化了特定的文化规范。

文化作为意义系统的观念被司伟德的“文化作为工具箱”的观念所挑战,在其中文化对行动的塑造是实践性的、即时性的和创造性的,最为关键的是塑造行动的文化剧库,它由习惯、技能和模式组成。[28][29]在这一观念下,行动不是由某种终极价值决定的,而是由行动者手中所能调动的文化资源决定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作为一种策略资源在指导着行动。因此,我们能够看到拥有相同价值观念的人群也会有着不同的行为表现。

近来,学者们开始反思两种相互对立的文化观念,超越系统和实践之间的对立,尝试提出文化的统一观念。[30][31]在本文中,我们结合文化的两种观念来检视青年“港漂”的迁移过程,分析文化是如何在他们的留港动机、对香港社会的调试和融入过程中发挥作用的。一方面,我们认为,共享的文化价值观念为青年“港漂”们提供了留港工作的动机。另一方面,一旦他们选择留下,“港漂”们能够灵活地调动文化资源来融入与适应香港社会。文化的两个维度对青年“港漂”的迁移过程都是不可或缺的,两者之间的某种平衡维持着这一过程。

三、方法与数据

本文数据来源于对青年“港漂”群体的深入访谈,采用深度访谈的方式能够最大程度地了解青年“港漂”对留港工作和生活的切身体验与意义理解。2018年7月到8月,两位作者在香港完成对受访对象面对面的访谈。访谈对象主要是通过两位作者的私人关系招募而来,并进一步依赖受访者扩大访谈对象,一共访谈了22位青年“港漂”,其中14位女性,8位男性。

所有的访谈都在1到1.5小时之间。受访者的年龄主要集中在20~30岁。他们都在香港的大学获得学士或硕士学位,并至少在香港有着一年的工作经验。受访者都出生在内地,并有在内地长期学习和生活的经历。他们的职业主要分布在保险代理人、律师、教师、公司人事和银行职员等。主要的访谈问题围绕他们的留港过程、在香港的生活和工作经历以及他们与香港本地人的互动过程等。在受访者同意的基础上,部分访谈被录音并被转录。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所有访谈对象的名字都是假名。

四、结果与分析

(一)文化与青年“港漂”的留港动机

在理解青年“港漂”的迁移过程时,是什么促使他们毕业后留在香港是我们第一个应该回答的问题。文化在人们作出选择时能够起到提供动机的作用。[32]文化为选择提供动机的涵义之一是我们对周遭环境的意义解读与我们内在的价值追求和信仰的契合程度,当它们契合程度很高时,我们倾向于对周遭环境作出积极正面的评价。就青年“港漂”的留港动机来说,文化的动机效应体现在他们是如何理解香港社会的(香港社会对他们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港漂”的解读中,当香港社会作为一个整体镜像出现时,通常的话语表述是“香港是一个国际化都市”“香港是一个我(毕业)回去就无法回来的地方”和“这里有自由和多元的文化”。因此,我们认为,香港自身作为一个特别的文化空间,是一种由特定词汇、参照物和价值观念所构成的意义系统。正是因为青年“港漂”们的内在追求和信仰与他们对这一文化空间的解读相契合,使得他们在毕业后作出留港工作的选择。由此,“香港”(传递的价值观念)成为青年“港漂”的共享意义系统。

香港作为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地,是全球化和国际化的象征,人员和资讯在此快速流动。尽管内地改革开放以来经济迅速发展,但是对很多青年“港漂”来说,香港仍然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城市,是一个可以发展事业的地方。28岁的陈安洁在香港大学获得硕士学位,毕业后在香港自主创业并有一份让她满意的工作。她告诉我们:“你来香港,如果你熬过这七年,可以拿到永居,你可以拿一个身份。你可以变得比较国际化,香港毕竟是金融中心,它有很多投资的机会。只要你有才华,你可以拿这个地方做一个跳板,去到更远的地方。其实,我爱香港是因为爱自己,我最终爱上香港,是因为我很爱自己。我希望自己在一个生活质量好的地方。香港是这样子的,就是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一套程序去遵循,比如说你去办个什么事,不要走关系,就是每个人去办都一样的,这个社会很公平,讲法治、自由,很国际化,很多元。”(CAJ—20180715)香港社会传达的整体意象吸引着青年“港漂”对这个城市的眷恋,促成了他们留下发展的动机。

“国际化、多元化、机会、公平、专业主义和发达”成为青年“港漂”们在访谈中经常提起的词汇。在他们的观念中,香港是一个理想的城市,构成了一个有意义的文化空间与共享框架,是能够帮助他们实现自我追求的地方。在中产阶级家庭长大和在名校接受高等教育的经历使得青年“港漂”有着较为强烈的自我成就动机,希冀于在他们事业中能有所成就。留在香港工作的意义是和青年“港漂”们追求自我发展和对有意义生活追求的内在信念紧密关联的。30岁左右的王嘉玲是一名国际学校老师,在香港已经工作了将近7年。她说道:“我不愿意离开香港,我还是蛮看重工作和个人事业发展的。这几年在这里工作,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虽然我不确定以后到底会在哪里,会不会再继续做幼儿教育,对未来依然很迷茫,但是对当下来说完全不怀疑,我此刻工作的意义在那里,我觉得它充满了意义。我觉得它是非常有价值的。”(WJL—20180803)香港社会能够提供青年“港漂”发展事业的平台,让“港漂”寻找到工作的意义。

香港文化空间传递出来的价值观念、青年“港漂”对周遭环境的评价和“港漂”们内在信念三者的相互契合组成了一个有意义的文化系统,一直维持着“港漂”的留港动机。青年“港漂”对香港的评价建立在香港传递和代表的文化价值,这些价值形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这座城市的历史和制度设置。法治、一流的教育环境、信息的全球流动、全球经济精英的聚集和充分的言论自由为“港漂”们对香港的正面评价提供了制度基础,而且这些正面评价和他们内心对个人发展的渴望是相一致的,进一步增强了香港对他们的吸引力。

香港在“港漂”眼中,是一个由各种价值观念所构成的特殊文化空间。这些观念被“港漂”认可并与他们内心的追求相契合,由此“香港”成为一个共享的意义系统,使得“港漂”相信他们留在香港工作并实现自我追求是一种选择。

(二)文化与青年“港漂”对香港社会的适应

对青年“港漂”来说,香港作为一种共享意义系统是一种整体性和系统性的评价,一种偏向抽象的认知,和香港具体的人、事情的关系不是特别紧密。然而,在“港漂”选择留在香港工作后,另外一个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与他们周遭环境来互动。有两个主题在他们与香港社会的互动中(对香港社会的融入适应)特别明显:与本地人的日常交流和他们的归属感/认同感。

1.“港漂”与本地人交流中的文化

在香港社会,一直存在着本地人与内地人群在社会融入方面的张力。[33]尽管香港和内地社会在很多方面具有文化上的共同性,但青年“港漂”在融入香港社会的过程中仍然面临着一些文化上的障碍。

对大部分青年“港漂”(除那些来自广东广西地区外)来说,最大的文化障碍是语言。粤语是香港社会日常交流的主要语言,与内地通行的普通话在发音上存在很大的差异。如果长久在香港社区生活和工作却不能听懂和说粤语,对融入者来说是有困难的。语言是了解一种文化的敲门砖。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学习本地语言成为青年“港漂”适应生活和工作环境的必要项。然而,学习本地语言并不意味着青年“港漂”愿意完全融入本地人群。根据我们的访谈,在与本地人的交流过程中,他们一直从事着划定界限的活动。对青年“港漂”来说,在工作环境和日常生活情境中,他们总是有意识地与本地人建立界限。

在大多数情况下,“港漂”的工作环境是由内地人和香港本地人混合构成的。对很多青年“港漂”来说,香港的公司文化有一个优势:工作和生活有着非常清晰的界限。“港漂”非常赞赏这一文化,据此来处理他们与本地同事间的关系。“港漂”对他们的同事有着非常理性的态度。一方面, 他们非常敬佩本地同事的优秀品质,比如责任心和支持性态度,并积极吸收学习它们。另一方面,他们能够清楚地明白本地同事的弱点并拒绝吸收它们。齐铭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对香港的工作环境评论到:“我觉得相处得挺好,因为在香港的大陆人,我觉得是认同香港这套体系的,会遵守这些规则。就比如说香港人做事情很严谨,很负责。但同时就以我接触的同事来说,香港人在工作上有一个弊端,就是不喜欢管自己职责范围外的事情,他们怕做多错多。虽然他会管好他这一块,但多余的他一定不会碰,他只会管他职责范围内的。”(QM—20180807)就工作环境来说,青年“港漂”在与本地人互动中有意识地保持界限,他们只是吸收那些有利自我成长的部分,而对自己不认同的部分则保持距离。

在工作以外,青年“港漂”主要与三类不同群体产生互动。对在内地的朋友和在香港的内地朋友来说,绝大部分“港漂”并没有体会到很大的文化距离。这两个群体很大程度上能够给“港漂”提供物质、心理和社会支持。然而,他们与本地群体的交流则更加的微妙和有选择性。一般来讲,无论交流的频繁程度还是交流的场合如何变化,青年“港漂”都不认为本地人能够真正理解他们。张梦佳,一个28岁的社工,告诉我们她在这一点上的体会:“之前因为受伤我住在一个本地叔叔的家里,我们有很多冲突,我觉得他们活得太谨慎,有时候他们又显得太斤斤计较而不够包容。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是他们没有接纳我所有的东西;尽管不能全部接纳,但也应该尝试着慢慢包容,而不是一直斤斤计较地算计。”(ZMJ—20180808)青年“港漂”在内心始终与本地人保持着距离,两个群体有着心理界限。

“港漂”与本地人在平时互动中,两个群体有着默认的协定和理解。当他们在一起交谈的时候,他们通常不会花费很多时间去讨论敏感议题。即使当他们触及时,比如说本地人批评内地某种现象时,他们往往是以一种幽默方式来避免和“港漂”的强烈冲突。然而,当本地人说起一些极度反逻辑和反事实状况时,“港漂”也不会变得情绪化,相反,他们会非常理性地与他们交谈。李盛名,一位在香港工作的年轻律师,告诉我们当他遇到关于内地不合理评价时候的反应:“有些东西确实是不好,但大家应该客观去看这个事情;他们对内地的一些批评我是不认同的,但我不会跟他们去撕,我觉得自己也不是个没有素质的人,没有必要跟他们争执。我就告诉他你试一下,你用一次支付宝,你只是知道什么是信用卡,还有一些跟信用卡没有关系的也应该尝试一下。我也带我的香港朋友去我广州家住过,跟他们一起出差,告诉他们事实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LSM—20180809)在一些敏感领域,青年“港漂”也是有意识地与本地人保持距离以避免陷入冲突之中。

在与本地人的交流过程中,青年“港漂”能够欣赏和学习当地文化中的优秀部分,但是他们始终拒绝将他们自己彻底融入本地人的生活中。在很多情况下,他们是象征性或工具性地利用某些文化资源,使得他们与他们所处的即时情境相符合。因此,在一些情境中,“港漂”能够吸收一些态度、技巧和习惯来适应新的环境,但是在另外的情境中,他们会与本地人保持距离。

2. 文化与“港漂”的认同感

似乎存在一个悖论:青年“港漂”声称他们自己是内地人,但在可预见的未来他们却不愿意回到内地工作生活。不管他们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与本地人结婚、获得永久居民身份或者在香港居住多年),文化上讲,他们都一致认为他们是内地人,并且没有任何想要成为一个香港人的愿景。在他们的认知里,香港和内地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对他们来说,香港只是一个事业发展的理想平台,一个能够获得安全饮食和快捷资讯的地方,一个可能让他们去往其他地方的桥梁。在任何意义上,香港对他们来说都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与此相反,即使他们和内地存在物理上的距离,青年“港漂”仍然将内地作为他们真正的家,心理上与内地更加的亲近。30岁的艾佳佳在香港结婚生子,她这样跟我们说她对香港和内地的看法:“毫无疑问内地才是我的家。香港只是我事业发展的地方。即使现在对我们来说很难回去了,但它仍然是一种可能性。家就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父母生活的地方。因为香港本来就是一个移民城市,每个人其实抱着差不多的心态,我在这儿赚钱,将来回家去过我的生活。”(AJJ—20180728)因此,对青年“港漂”来说,香港无法在文化和心理上成为他们的归属地。

家的意义必然是被文化塑造的。在这里,家是人们社会化和世界观被塑造的地方。在“港漂”来到香港社会以前,他们在内地就已经养成了他们的价值观念,这种对家的归属并不会因为移居到新环境而轻易发生改变。当谈到他们与香港本地人的区别时,齐铭说道:“我觉得大陆人跟香港人文化上是有一定差异的,比如说我们平时都是用微信,他们都是用WhatsApp;我们都看微博,他们都看Facebook;我们喜欢看一些大陆的报道,他们都是看苹果日报这种,就是整个思想体系是完全不同的。”(QM—20180807)因此,青年“港漂”始终无法在文化和心理上融入本地人的生活场景和生活习惯中。

与本地人交流过程类似,“港漂”的认同感/归属感也是内地和香港文化互动的结果。青年“港漂”在香港追求自我发展的同时,对内地保持着强烈的文化纽带使得他们属于一种“双向归属”的状态。他们不断地跨越边界并动员边界两地社会的文化资源来获得心理上的安全。

五、讨论与结论

本文探讨了文化在青年“港漂”群体迁入香港社会过程中的角色。这一迁移过程内在地由两个不可分割的维度构成:留港的动机和融入适应香港社会的方式。经过访谈发现,文化作为一种意义系统为“港漂”留港工作提供了动机,而文化作为一种“工具箱”资源帮助他们融入和适应香港社会。具体来讲:一方面,作为以国际化和全球化为象征符号的香港来讲,其所传递的价值被“港漂”内化为一套意义系统,使得他们相信香港是一个发展事业和实现个人自我发展的理想之地。另一方面,在日常融入和适应香港本土社会的过程中,香港和内地社会中的文化资源被“港漂”有选择地动员起来,并在特定情境中被使用以确保恰当的行为表现。

就迁移动机和迁移融入适应来讲,文化都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文化对迁移过程的塑造并不简单遵循时序发展的特征。也就是说,并不是作为系统的文化在给迁移提供动机后就退场缺席了,留下后的适应问题就只是文化作为工具箱资源在发挥功效。事实上,在“港漂”的融入适应实践中,作为系统的文化仍然发挥着作用,起着一种“框定上限”的作用,只有当“港漂”在日常实践中对文化资源的运用没有突破“香港作为提供一种文化空间”这一上限,他们才会继续选择留在香港。如果“港漂”在融入适应过程中使得他们怀疑香港传递的生活观念,那么他们也就可能不再继续留在香港。因此,青年“港漂”的迁移过程是两种文化观念互动的产物。

在全球化时代,人员、信息和商品网络经常跨越边界,使得跨国迁移成为一种大众现象。迁移文献中的跨国主义也指明这一点:移民者经常建立某一种社会场域,在其中流出地和流入地的文化被联结在一起。[34]一国两制情形同样提供了类似的结论,但其互动的频率和两个社会间存在的张力也更为明显。正如本文揭示的,青年“港漂”经常跨越边界并同时动员两个社会的文化资源来与香港社会互动。香港和内地都不能简单地代表他们的状态,他们更多地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

近期学者们开始关注香港社会的国家认同与本土认同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在社会运动中彰显得更加强烈。[35]然而,这种政治上的张力忽略了两个社会在文化上的互动。在我们的案例中,青年“港漂”可能在改变本地人对内地社会的认知上发挥着作用,因为他们拒绝将他们置于情绪化的辩论中。相反,他们采取相当理性化的策略来让本地人认识真正的内地社会。随着越来越多的青年进入香港社会,在很大程度上他们能够改变本地人的偏见仍然是难以预测的。但至少,长远来看,情形并不是爱国主义和本土主义之间简单的政治角力,文化理应在其中扮演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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