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批判、人性勘探与历史反思
——近年来中篇小说的一种写作趋势
2021-04-14王春林
王春林
敏感的读者不难注意到,在最近几年的中篇小说领域,有一些作家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关注点投向了“罪案”的关切与书写上,形成了一种约略可以称之为“罪案小说”的写作现象。诸如王松的《别字》、孙频的《鲛在水中央》《天体之诗》、尹学芸的《青霉素》、范稳的《橡皮擦》、张学东的《蛇吻》《阿基米德定律》《一意孤行》等,都是围绕某一个罪案展开叙述的。一方面,这些作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到各种罪案上,力图说明当下时代的不够太平,因此,才会有各种各样犯罪案件的屡屡发生。其二,正所谓“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这些作家虽然看起来是在关注罪案,但他们的根本意图很多时候却并不在罪案本身,而是要借助于罪案传达出别一种意味来,或者是对历史的反思,或者是对现实的批判,或者是对人性的挖掘。
首先进入我们分析视野的是张学东的《一意孤行》。阅读《一意孤行》,我们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作家对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社会新闻的关注与巧妙转换。具体来说,主人公屠师傅的悲惨遭遇,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的“呼格案”。而中学生陈琪薇的不幸溺亡,在当下时代的中学生活中也有着一定的代表性。事实上,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发现,从余华那部引起过不小争议的长篇小说《第七天》开始,包括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盛可以的长篇小说《野蛮生长》、王十月的中篇小说《人罪》等在内的一批作品,都是在不同程度上把社会新闻事件转化到小说创作中。那么,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这种小说创作现象呢?很显然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作品与新闻事件有关、作品过于贴近现实。作品贴近现实并没有错,关键在于作家究竟是以怎样的一种写作心态、以怎样的一种艺术方式去关注和表现现实。一句话,能否成功地把新闻事件化解后有机地融入整合到小说文本之中,乃是评价此类小说作品的关键因素所在。张学东这部《一意孤行》值得肯定之处,也正突出地体现在这一方面。
中学生陈琪薇,与那位尖下颌女生,原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由于尖下颌女生疯狂地迷恋上了邻班的鹰钩鼻少年,不愿意充当灯泡角色的陈琪薇,便开始退避三舍,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尖下颌女生。尽管如此,陈琪薇有一次还是不小心撞见了他们俩的亲热场景。没想到,他们俩的风流韵事很快就在班里传得沸沸扬扬,尖下颌女生先入为主地一口咬定,这是陈琪薇暗中作祟的缘故。那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怀恨在心的尖下颌女生与鹰钩鼻少年相约,两人不仅把陈琪薇堵在了厕所里,而且还对陈琪薇大打出手。气愤不过的陈琪薇当时咬着牙说了句:“好,你俩有种,给我等着瞧。”也许,正是这一时的气话,激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于是,一场预料中的悲剧就不可避免了。在屠师傅骑车送陈琪薇回家的那个晚上,他们俩以及鹰钩鼻的同伙把陈琪薇孤身一人堵在了公园的岔路口,“他们使劲朝她吐唾沫,扇耳光,揪头发,还摁她跪地道歉。后来尖下颌女生又强行剥掉了陈琪薇的校服和胸罩,当着男生的面羞辱她,而且还用手机拍了一段视频,扬言说要是她敢胡说八道就公之于众……”毫无疑问,正是在不期然地遭受了这一系列打击和凌辱之后,才发生了陈琪薇的不幸溺亡事件。由此牵扯出的另一桩罪案乃是不久后尖下颌女生同样地不幸溺亡——为了掩盖陈琪薇的溺亡真相,鹰钩鼻少年杀人灭口,利用划船之机残忍地将尖下颌女生推入了湖水中。
借助于以上两桩罪案的核心事件,张学东的笔触指向了不尽合理的社会现实。首先是公安司法的不作为。一个例证是,屠师傅明明已经发现了陈琪薇意外死亡的若干证据,并且先后两次打电话向公安部门举报,但相关部门不仅不作为,还在电话里严斥屠师傅乱打报警电话。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那位鹰钩鼻少年的老爸是公安分局的头头。很显然,正因为他的一手遮天,才最终导致陈琪薇的案件草草结案。另外一个例证,则是屠师傅自己很多年前曾被屈打成招。明明自己没有作案,但却因扛不住办案人员的刑讯逼供而最终被迫认罪:“在一次又一次的突击审讯和威逼利诱下,他最终违心地承认了,或者说屈服了,他不得不认命,就像母亲平常总挂在嘴边的那句‘人的命啊’。”实际上,屠师傅当年被屈打成招所牵扯出的正是这部中篇小说里的第三桩罪案。其次,是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方面存在的缺失。一是类似于向葵学堂这样的小饭桌雨后春笋般地纷纷出现。一方面,是学校无法提供午休或就餐条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家长工作过于忙累,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繁重的家庭作业,这样的需求使得向葵学堂一类的小饭桌不仅应运而生,而且还“蒸蒸日上”。另一个则是家庭教育的不到位。如陈琪薇溺亡悲剧的发生,直接的责任当然应该由鹰钩鼻与尖下颌他们来承担,但也正如后来柳苗苗老师尖锐指出的那样,其实“做家长的本身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与尖锐的社会现实批判相比较,《一意孤行》的思想艺术价值更体现在对相关人物内在精神世界的深刻挖掘与表现上。这一方面,最突出的莫过于小说的主人公,那位看起来相貌颇有些怪异丑陋的屠师傅。当然,正如同我们已经了解到的,屠师傅相貌的怪异丑陋,乃是拜长期牢狱之灾所赐。他精神世界的深度首先体现在被屈打成招之后的心理变化上。一方面,他固然为此遭遇而愤愤不平,但在另一方面,他却也逐渐意识到了自身的罪责所在:“那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对于女朋友遇害这件事,无论如何,自己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因为有过牢狱之灾的缘故,屠师傅已经被规训形成了一味顺从的思维惯性:“他想,不是他打不过他们,也不是他不善于打架,而是他已经被彻彻底底改造过了,就像一枚被打磨得再精准不过的标准件,大小轻重薄厚刚刚合乎设计需要,符合这个社会的安全要求,从今往后他只能做螺丝不能做扳手,他的人生注定是被动的。”事实上,也正是从这样一种被动顺从的心理出发,对于疑窦丛生的陈琪薇意外溺亡案,他原本也是准备袖手旁观的。但后来,屠师傅之所以改变了态度,由最初的冷漠旁观转变为“一意孤行”地积极介入,有两个因素起了作用。其一,是柳苗苗的感召作用。事发之后,尽管有老板娘的再三叮嘱,但良知存在的柳苗苗,却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地发了一个朋友圈,特别强调对于陈琪薇之死“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这个朋友圈对屠师傅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我们每个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反复叨念着这句意味深长的微语,几乎每念一次,心就仿佛被僵硬的皮绳抽紧过一次。”其二,是早已被害的女朋友发挥潜在影响的缘故。“陈琪薇的面容还在闪闪发光,齐整黝黑的刘海儿,明亮清澈的眸子,微微翘着的嘴角上,分明挂着两弯自信的笑,这一切在他眼中突然产生了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简直有点儿摄人心魄,他几乎不敢再盯着她多看一眼。因为,透过这小小的照片,他的情思不由自主地又折返到二十多年前,他忘不了那晚约会时,他告诉女朋友自己每天都很想见到她……”事实上,屠师傅之所以最终介入到陈琪薇事件之中,乃是因为一种不自觉的移情作用的缘故。所谓移情,就意味着屠师傅在很大程度上把陈琪薇当作了自己当年的女朋友,把对女朋友的那份歉疚之情,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陈琪薇身上。
然而,更有深意的一笔,还是体现在小说结尾处的最后一节。这个时候,满怀着社会仇恨的屠师傅眼看着就要把作恶多端的鹰钩鼻亲手处死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黑夜所有的阴寒,又源源不断地渗进了现实和他的骨髓中,让他终于领悟到,掌握在手中的这条年轻的生命根本不值得珍惜,他不能再放纵他,把他留在世界上继续胡作非为,那将是对一切无辜生命极大的犯罪。”但到了最后,他内心中所潜藏着的对这个世界的善意还是发生了作用。面对着在水里苦苦挣扎的鹰钩鼻,他还是伸出了救援之手,“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一件事,可他就是拿自己没有一点儿法子。”然而,张学东的这一笔特别重要,正是这一笔,使屠师傅成了一个更具立体感、人性内涵更丰富的人物形象。
再来谈谈范稳的《橡皮擦》。所谓“橡皮擦”,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学习用具。问题是范稳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一个普通学习用具来为自己的一部中篇小说命名呢?我们注意到,作品中具体提到“橡皮擦”的地方共有三处。第一处,与那位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洪玉林老人紧密相关。“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 disease)中国人略带不恭地叫做老年痴呆、老糊涂,医学上也称之为AD患者,也许是所有做儿女的肩头卸不下来的重担。”这种令儿女倍觉负累的病症,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失忆。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你父亲现在的病症属于AD症初期,它是不可逆转的,只会越来越严重。从失认,到失忆,再到彻底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大约也正因为如此,作家才会这样写道:“他那光荣的过去,正在被一块无情的橡皮,慢慢擦去。”第三处的用法与第一处完全相同,来自于洪玉林老人的外孙女刘涯就外公的病情专门从美国发回来的相关文字:“如果我们脑子里彻底没有这件事儿了,那它就是被一块橡皮擦擦干净了。”“我们会忘记一些事,又固执于另一些事。我们开始无理取闹,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块橡皮擦把我们所有的过去擦得一干二净……我们是想努力保持尊严,但尊严的意义本身,我们也想不起了。很抱歉,这就是生命最后的样子。”如果说第一处与第三处的用法相同,那第二处的用法就与此截然不同了。具体来说,第二处的用法与小说中的白金华白银华这两位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紧密相关。在强调白金华因为自己的社会身份而倍觉耻辱的时候,范稳写道:“不是因为故乡穷,而是故乡带给他乡下人的身份,让他在城市里再漂泊几十年也擦洗不掉。”因此,“他只有指望自己的女儿,她出生在城里,她的故乡就是这座城市,将来她还要在这城里工作,把自己民工后代的身份像擦去作业本上的铅笔字一样擦掉。这世上有这样一块‘橡皮擦’吗?他不知道。”如果我们确认作家范稳对“橡皮擦”一词的使用与文本中的以上三处有关,那么,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作家对这一语词的使用,乃是在一种延伸出的借用层面上进行的。具体来说,前者意欲借用橡皮的功能表达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记忆的丧失,而后者则试图利用橡皮擦的功能擦除旧有身份,表达了他们试图改变社会身份的强烈愿望。
我们应该注意到,范稳《橡皮擦》中一个关键环节是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的安装。原来,在得知年迈力衰的父亲不仅处于AD患者的初期阶段,而且平常只和保姆郝妈呆在一幢大豪宅里后,远在美国的女儿洪汉美实在放心不下,力主在家里安装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这样一来,“借助网络他们这些在外奔前程的子女们可以随时看到家中的情况。”事实上,从小说结构的角度来说,也正是凭借着这样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远在异国他乡的洪汉美才能够及时地发现家中的异常情况,整个小说的故事情节才得以最终成立。具体来说,小说的核心事件,乃是一桩未遂的入室抢劫案。白金华和白银华兄弟在做工过程中无意间窥破了这一“机密”后,二人动了试图要从洪玉林家里劫走一点财物的心思。这样,也就直接导致了那桩被洪汉美无意间目击的未遂的入室抢劫案的发生。
但对于一部别有意蕴追求的中篇小说来说,一桩入室抢劫案的发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围绕这一案件揭示出的另外几方面事实。其一,案发现场白金华兄弟偶尔的“良心发现”。一个是洪玉林再一次摔倒后,额角出血,帮助他用餐巾纸止血的就是白金华。再者,洪玉林失禁尿裤子之后,他们兄弟俩先后出手相助。先是白金华给老人找裤子,“他们本来是来行劫的,但未泯的良知告诉他,他应该去帮助眼前这个老人。”然后是白银华面对军装时的恶念顿消:“面对递到面前的军装,白银华身上的邪念在消退。是你要换裤子,不是我。大爹……他底气不足地说。”紧接着,就是叙述者按捺不住的一种议论穿插:“一个再卑微的人,也会被一身军装赋予勇气、荣誉和责任。”置身其中的白金华兄弟,根本就不可能意识到,他们的行为竟然有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自我救赎功能:“他们那时并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无意间做的每一件事情,不是无可挽回的堕落,就是难以名状的救赎。”白金华与白银华兄弟俩的数度“良心发现”充分说明了身为打工者的他们人性世界构成的某种复杂性。
其二,是洪玉林老人的精神困境。作为早年就已经投身革命的老干部,洪玉林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辉煌岁月。这一点只要从他们家悬挂着的他与周恩来在一起的合影即可见一斑。但即使是如此一位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前公安局长,到了晚年的时候,也难逃凄凉的命运。对此,洪玉林自己的真切感受是:“外面的世界正无情地将他抛弃,像一辆越驶越远的乡村公共汽车,把他孤零零地扔在荒野里。他既找不到组织,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说,回家的路有很多条,错乱无序地在他的眼前铺展,而他明明感觉得到家就在眼前,一抬腿就可推门而入。”但问题在于,感觉上可以“推门而入”的洪玉林,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开时间源头那扇遥远的家门。”入室抢劫未遂案发一周后,洪玉林的儿子洪汉国一家搬来与老父亲同住:“他用下命令的口吻对妻子和儿子说:老人还在世一天,我们就陪他一天。”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洪汉国他们其实原先就可以陪伴孤苦的老父亲。正所谓,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从洪玉林的精神困境出发,我们进一步推导出的一个结论就是:年龄面前,人人平等。无论你是权贵阶层,还是平民阶层,到最后等待我们的恐怕都是某种凄凉的晚境。
其三,尤其值得特别注意的一点是,对当下阶层固化的犀利揭示。天良未泯的白金华白银华兄弟俩,之所以要铤而走险地入室抢劫,固然有具体的触发点(对白金华来说,是自己的十万块钱因私自放贷而最终血本无归。对白银华来说,则是因为嗜好打麻将赌博,仅仅一个晚上就输掉了一万六),但从根本上来说,恐怕还是与当下时代阶层固化的残酷现实紧密相关。“刮灰工白金华最近遇到一个社会性的难题:如何让一个民工三代考入七彩中学——这个连城里的孩子也趋之若鹜的私立名校,进去了就好比一只脚跨进了大学校门,也意味着一个民工的孩子将来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并最终成为一个城里人。”白金华的感受之所以会如此真切,关键因为在他十多年来的打工过程中,早已清醒认识到了城市对自己的那种隐然拒绝:“‘形迹可疑’,是白金华在小学时学会的一个成语,他现在总感到自己在城市里就是‘形迹可疑’的那一类人。”更具体地说,在进城打工后,迫使白金华强烈意识到阶层差异存在的并非是那些普通的城市平民,而是如同洪玉林这样一个虽年迈却可独享一座豪宅的现代权贵阶层。他们之所以把洪玉林家确定为打劫的对象,与这一点有着直接的内在关联。当然,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洪玉林孙子洪疆看似随口而出的话语中:“他们本来就有罪嘛。板上钉钉的事,不需要推定。要不是看在爷爷份上,我早一脚给他们踢牢里去了。”针对洪疆充满优越感的言论,身在美国的刘涯一针见血地反问道:“你们不觉得自己很强势吗?”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却不无尖锐地击中了当下日益严重的阶层固化的现实。说到作家范稳对阶层固化问题的关注与思考,还有这样一些细节是不容忽视的。一个是洪汉国的感受:“洪汉国一段时间以来也在内心里反问:这桩事情要是放在一个普通家庭,孙副局长会调动精锐的反恐突击队吗?派出所的特警中队就足够应付了。”再一个是白金华女儿白布舒的眼神,“还有她不断回头张望的目光,除了困惑不解外,洪汉国甚至感觉到了那眼睛里的敌意和仇恨。”还有一个则是由于有了洪家的积极介入,白布舒的入学问题很快迎刃而解,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以进入梦想中的七彩中学去读书。此外,特别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小说结尾处关于洪玉林当年改变命运的相关描写。当年的洪玉林,也曾经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名革命者,乃是因为十五岁时不管不顾地参加了解放军的缘故。如果说那时候的洪玉林尚且可以凭借参加革命的方式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当下时代面对阶层固化现实的白金华们,又该怎么办呢?说实话,除了提出这个简直无解的命题外,我们也的确无法开出相应的药方来。
不管怎么说,一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能够拥有如此丰富的思想含蕴,端赖于作家范稳突出的艺术表现能力。事实上,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橡皮擦”恐怕也还隐含什么时候才能够彻底“擦”掉不同社会阶层之间隔阂与差异的这样一种理想愿景。
接下来,是孙频的《鲛在水中央》。我们注意到,在这部中篇小说中,孙频第一次开始采用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方式。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原名梁海涛,现名郭世杰。一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不仅改名而且改姓。“我”之所以要把自己的原名“梁海涛”改为现在的“郭世杰”,其中肯定潜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实上,“我”之所以会从二零零四年起就一个人离群索居在早已荒废的铅矿旧址,是因为与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紧密相关。更进一步说,正是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构成了孙频这部中篇小说的核心情节。只有在读过全篇之后,我们方可知道,“我”之所以要长期离群索居,其实与一场命案有关。原来,这座曾经一度特别红火的铅矿,到一九九二年终因矿产资源枯竭而宣告倒闭。铅矿倒闭后,“我们”这批年轻工人被分流到了远在省城的太钢工作。关键问题在于,尽管“我们”有幸进入省城太钢这样的国有大企业工作,但由于国家整体形势发生改变,到一九九八年五月二日,包括“我”与好友文刚、孙口心以及刘国栋三位在内的一大批工人还是难逃再度下岗的命运:“太钢让我们买断工龄,一人两万块钱便卷铺盖回家,从此和太钢再无关系。”“我们”几位下岗后,虽然几经折腾,却仍然找不到好的出路。“到一九九九年夏天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一起下岗的太钢工友要拉我们几个入伙做生意,说他认识一个企业家,从八十年代就开始做生意,先后开过油厂、铁厂、铸造厂,赚了不少钱。”经过一番考察,认定这位企业家还算可靠之后,“我们”四位就把一次性买断工龄的两万块钱全部以入股的形式投给了这个名叫范柳亭的企业家。没想到这位范柳亭却是一位诈骗犯,到头来“我们”四位的全部投资只能是血本无归。本来就是不再有固定薪资的下岗工人,突如其来的打击,对“我们”四位来说,真可谓是灭顶之灾。怎么办呢?尽管小说并未做出具体的交代,但依据上下文判断(“我悚然一惊,差点把手中的书扔掉,因为早在一九九九年,范柳亭就已经离开人世间了”),范柳亭其实是被走投无路的“我们”四位一起谋杀的。那具被人用大石头压在大山深处无名湖底的早已被鱼虾吃成了干枯骨架的尸体,毫无疑问正是失踪日久的诈骗犯范柳亭的。“我”之所以要一个人在铅矿废墟离群索居,“我们”四位之所以要在每年的农历七月十四这一天举行特别的聚会,是因为“我们”作案后处于一种无法摆脱的惶恐与内疚之中。
多少有一点巧合的是,由于“我”曾经是一位酷爱写作阅读的文学青年,在离群索居后,终归还是耐不住寂寞,试图在周围的人群中找人借书阅读。没想到不借书不要紧,一借书就在无意间结识了一位名叫范听寒的老人。他是范柳亭的父亲,也是一位命运多舛的知识分子。原来,范听寒曾经是大同师专中文系的一位老师,一九五八年因特别喜欢使用进口的派克水笔而被举报为右派。成为右派并被批斗数次后,范听寒就被下放到了遥远的落雪堂接受思想改造。作为被下放改造的右派知识分子,来到落雪堂之后,范听寒人生遭遇的凄惨可想而知。具体来说,他的人生劫难,与小说中的两个细节紧密相关。一是他那显得有点夸张的驼背。成为右派被下放后,范听寒们依然会不断地被批斗、挨打。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当右派被批斗的时候脊梁骨被打伤了,后来又得了骨质增生,也没治,脊柱都变形了,就彻底直不起来了。”幸亏他因为会讲书被一个村民藏起来了,否则早就如同其他同侪一样被无端剥夺生命了。另外一个细节,就是吃坚硬如铁的手擀面。当“我”询问范听寒一家人为什么顿顿要吃手擀面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说,早些年饿着了,几年吃不上一口干的,顿顿喝汤。后来我们全家都是一看见稀饭就害怕,每顿饭都要看到面才觉得这是吃过饭了。如果是吃了菜啊、粥啊之类的,总疑心自己刚才其实并没有吃过饭。”如此一个细节描写中,精神分析学的意味是十分明显的。
具体来说,“我”是在第三次专门找范听寒借书时获悉范听寒与范柳亭之间的父子关系的。那一次,在交谈过手擀面的话题后,范听寒在无意间提到了范柳亭:“末了他又补充道,我儿子范柳亭小时候老是吃不饱,只能喝米汤,所以个头才长了这么点。”“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儿子,我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再次从范听寒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我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了,我怀疑我此刻看起来是不是脸色煞白,因为他忽然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了?”依照常理,既然已经与被自己杀掉的范柳亭的父亲范听寒狭路相逢,“我”应该想方设法远离范听寒才对。事实是,“我”不仅没有远离范听寒,反而一次又一次“违心”地继续以借书的方式接近范听寒。“几年前,那是我第四次出现在范听寒家门口”,“从我上次知道他是范柳亭的父亲之后,我就知道我不该来这里了。可是,一个月后,我还是又一次来到了他的家门口”。那么,得知真相后的“我”,到底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范听寒面前呢?在具体回答这个问题前,叙述者曾经做出过这样一个交代:“我曾在他借给我的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他用钢笔写下的几行字,‘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凛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正是在看到这几行字之后,“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我为什么在后来还要一次次地去找范听寒了。这几年里,其实我已经不止一次地下过决心不再去那院子里了,可事实上,只要过一段时间,我还是会再一次出现在他家门口。”只要是对中国古典文学有所了解的朋友,就都知道,叙述者在这里引述的几行字出自陆机的《文赋》,意思是四时的变化引起物色的变化,而物色的变化又会进一步引发诗人感情的爆发。虽然从表面上来看,《文赋》中的这几行字似乎与“我”一再重返范听寒家无关,但细细琢磨,就不难发现,很多事情的发生,正如同四时的变化所必然引发的情感变化一样,是很难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尽管叙述者曾经一再强调“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得知真相后依然来找范听寒借书,但到后来,他其实还是隐隐约约地对此有所交代的:“我后悔刚才要留下的决定,有时候我像个透明的魂魄一样明明看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正要做什么,却无力阻止那个自己。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身上所有的苦行都不过是为了让那个魂魄安宁。”至此,一种建立于自我忏悔基础上的精神救赎意味已经呼之欲出了。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范柳亭的被杀似乎是一种罪有应得的报应,但在面对范听寒这样苦苦等候儿子归来的老人时,双手沾满范柳亭鲜血的“我”,其实还是生出了一种带有忏悔意味的罪感心理。“我”之所以在获悉范氏父子关系后依然坚持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日益年衰的范听寒面前,正是这种罪感心理充分发挥作用的结果。
但请千万注意,在这部《鲛在水中央》中,先后惨遭人生劫难的,并不仅仅只是范氏父子。他们俩之外,“我”与另外一个多次出场的人物范云岗,也一样有着不幸的人生遭际。从“我”说起。我从小就特别热衷于写小说,根本不会料想到,仅仅因为在矿区多看了几眼刚刚洗完澡的穿碎花裙的年轻姑娘,年仅十九岁的“我”,就被以莫须有的流氓罪而被判处了三年徒刑:“我并不知道当时正在‘严打’,矿上的保卫科正愁名额不满的问题,就这样我被关进了监狱。”一位风华正茂的文学青年的命运,就被如此荒唐的方式彻底改变了。一方面,“我”与其他三位同伴的杀人行为固然不可宽恕,但另一方面,只要想一想“我”当年的无辜入狱以及后来的被迫下岗,读者就会觉得“我”的暴力行为也多多少少可以获得一些原谅。其次,是范听寒的孙女,那位最终孤苦伶仃的范云岗。关于自己的不幸身世,范云岗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自述:“我八岁就没妈了,跑了,以后再没看见过。二十岁的时候我爸失踪了,生死不明。二十四岁的时候我奶奶病死了。然后,就剩下我和爷爷,我知道他也会走的。”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到头来只剩下范云岗自己!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我”曾经这样描述过自己眼中的范云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倨傲冰凉,里面还飘荡着一缕水草般模糊的东西。我忽然觉得一阵熟悉,再一想,是当年在范柳亭脸上也见过这种眼神。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黑社会老大,只是隐约觉得应该与她无父无母有关。”实际上,借助于所谓的“无父无母”,作家揭示出的,乃是范云岗内心深处恐怕连她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恋(丧)父情结。
要想更加深入地理解孙频的《鲛在水中央》,我们还不能不注意到范听寒临终前特意讲给“我”听的一段话:“你来了就好,我是想告诉你,其实人这一辈子都说过假话,都骗过人的。我本不叫范听寒,我本名范福星,我上面有四个姐姐,我父母老来得子,所以叫我福星。范听寒是我上师专后自己改的名字。我也没有家学,我的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民。就是当年在师专当老师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老师。”一方面,这段话固然是在交代范听寒自己曾经刻意隐瞒的过去,但在另一方面,孙频恐怕要借此揭示一种人性的复杂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中的“我”、范听寒、范柳亭、范云岗、范听寒的妻子、那位最终暴尸街头的黑社会老大,甚至包括“我”的那几位同案犯,他们的人性构成也全都是复杂的。事实上,也只有在如此普遍人性论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够理解作家所特别强调的“万物刍狗”:“只听他又说,我说过假话,范柳亭说过假话。万物刍狗,所以,谁也不要怪谁。”听到范听寒的一番临终言论:“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张开嘴又闭上,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认真地想一想,人生的某种本质的确称得上是“万物刍狗”。再套用一句流行的话语来说,恐怕就应该是“我们都是苦难而可怜的人间”。质言之,在一部篇幅不算太大的中篇小说中,作家不仅能够把诸如反右派、“文革”、1983年“严打”、1990年代的工人下岗以及后来范云岗所遭逢的高等教育改革等历史节点性因素有机地编织到一众人物的坎坷命运中,而且还在深入挖掘勘探复杂人性的基础上成功地塑造了若干具有相当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孙频的《鲛在水中央》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部优秀的中篇小说。
尹学芸的《青霉素》首先引起我们关注的恐怕是尹学芸为什么要用“青霉素”这样一种广为人知的药名来为自己的作品命名。原来,这一命名与小说主人公正坤身为罕村(请注意,不仅故事的发生地依然是那个在文学界早已广为人知的“罕村”,而且,小说在采用尹学芸所习惯于使用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的同时,也仍然把这位叙述者设定为“王云丫”。“罕村”、第一人称叙述与“王云丫”,毋庸讳言已然成为了尹学芸小说作品中的三个标志性因素)的赤脚医生紧密相关。实际上,明眼人只要根据赤脚医生这一说法,就可以确定正坤的人生故事一开始发生的具体时间,乃是“文革”结束前的毛泽东时代。既然是罕村的赤脚医生,那在日常行医的过程中使用青霉素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而尹学芸之所以要用“青霉素”来命名这部小说,却并不是因为正坤日常行医过程中对青霉素的使用,而是因为正坤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青霉素过敏的这一特点,连同他自己在内,在罕村最起码杀死了十五条鲜活的生命。
正坤的杀人事实,被格外真切地记述在小说的最后一节也即第十节中。在正坤业已去世十年之后,叙述者“我”也即王云丫,意外地从正坤弟弟正杰那里得到了正坤留下来的一个日记本。这一黄丝绒面的日记本上所断断续续记载的,正是正坤的一系列杀人事实。“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二日。没想到那么快她就走了。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这里的“她”究竟姓甚名谁,叙述者并没有做出具体交代,但毫无疑问的一点却是,“她”肯定是除正坤自己外另十四位受害者中的一位。显得格外冷酷的一点是“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这句话。竟然把一种杀人的行为像科学实验一般来描述,读来倍觉寒意袭人。然后,是出自正杰之口的两段话:“我们家族都是过敏体质,正坤他比谁都清楚。我爸、正清、小水、他自己。”“有时候,他假装给人家做皮试,其实根本没做。他乐于看见过敏的人,那样他就像猎人遇见了猎物。他的药箱里其实一直储存着肾上腺素,可他一次也没给人用过。难怪正清媳妇怀疑他。”肾上腺素是专门用来对付青霉素过敏的药物。如果说后一段话所充分说明的是正坤蓄意杀人事实的客观存在,那么,前一段话所强调的,就是即使是自己家里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正坤都不肯放过。其中,值得特别注意的一位是他的父亲四老歪之死。只要联系前面的相关叙述,我们即不难确认,正坤所扮演的实际上只是帮凶的角色:“‘严格地说,他只是帮凶。但他算在了自己的头上……都有编号的。他自己,正好是第十五个。’我告诉王永利,‘他给自己用了八支青霉素。这么多年,罕村就没人察觉?’”这里,在澄清正坤在父亲四老歪死亡过程中只扮演了帮凶角色的同时,也以八支青霉素的细节明确交代了正坤自己速求一死的决心。从故事情节完整性的角度来说,倘若缺少了最后一节的相应交代,那我们恐怕就只能永远一头雾水了。就此而言,《青霉素》最后一节所谓“卒章显其志”的作用便无论如何都不容忽视。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这里所谓的“志”,不过是尹学芸所欲揭示的正坤杀人真相而已。
核心的问题是正坤这样一位“好看而帅气”的乡村赤脚医生,到底为什么要利用青霉素过敏的原理接连不断地在罕村连杀十四人之后方才自杀身亡呢?致使正坤心理严重扭曲变态乃至到最后彻底沦为具有“反社会文化人格”的根本原因,或许而且也只能在他那位独断专行的母亲赵兰香那里找到。“赵兰香是个大个子,人也长得漂亮,一张嘴见啥人说啥话,脸上总是浮着笑,大多时候不怎么由衷。”唯其因为她总是这样言不由衷,所以“你不知她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或许正是因为赵兰香与丈夫四老歪各方面均不般配的缘故,他们家的一切事情到最后都是由赵兰香说了算。具体到这部《青霉素》中,赵兰香那独断专行的家庭淫威,突出地体现在她和五儿子正坤的关系中。正如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那样,对于正坤来说,从事业到爱情,乃至后来结婚成家,最后的决定者,都是他这位特别强势的母亲。比如,罕村的赤脚医生这一职位,明明已经被派给了九队会计的女儿高燕红,但表大妈赵兰香却硬是凭借自己与大队书记之间不正当的暧昧关系而把这个职位抢了来。尤其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她竟然得了便宜还卖乖:“赵兰香说,那丫头想不开。如果你想当赤脚,明说啊。我们家老五去不去都行,他还可以学别的手艺。这也犯得上上吊?”再比如,正坤明明已经在参加赤脚医生培训时与邻村的一位漂亮姑娘相爱了,但赵兰香却硬生生地以耍泼无赖的手段迫使正坤娶了那位形貌异常丑陋的铁秀珍,只因为铁秀珍的父亲铁成树是大队书记。这桩看起来极不相配的婚姻,不管怎么说都是赵兰香一心攀附权力的直接结果。既然一切都由不得自己,都由强势专权的母亲做主,那正坤内心世界的郁闷苦楚便可想而知了。一次在医疗室,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正坤,不管不顾地对铁秀珍大打出手,实际上正是由于他内心里怨毒甚深的缘故。那一次,面对正坤对铁秀珍简直就是要往死里打的场面,“赵兰香蔫没声地溜了。她从来不知道正坤这么凶狠,怎么有点像报杀父之仇?”事实上,只要我们细加思考,就不难明白,正坤内心世界的怨毒之深,恐怕与赵兰香与铁成树之间不明不白的暧昧关系紧密相关。正因为内心深处特别在意母亲的名声,正坤才会毫无顾忌地出手伤人。
就这样,在长期被压抑的委曲求全的过程中,正坤的心理世界也发生了严重的扭曲。在他那看似不动声色的“杀人”过程中,我们其实可以强烈地感觉到有两种看不到硝烟的精神战争在激烈进行着。如果说,其中的一种,发生在软弱的正坤与他过于强势的母亲赵兰香之间,那么,另外的一种,就很显然发生在正坤的内心世界之中。是他内心中善与恶之间一种凶猛异常的精神战争。只不过这一场内心精神战争彼此厮杀的最终结果是恶战胜了善而已。
但在充分意识到是母亲赵兰香的一贯强势与独断专行造成了正坤的人生悲剧后,我们还要思考另外一个问题,他的母亲赵兰香那样一种人格心理又是怎样形成的?对于这一问题,我个人的理解是,假若我们能够把赵兰香的独裁专制人格的养成与中国当代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联系起来加以思考,那么一种令人信服的结论恐怕就已经呼之欲出了。也因此,在强调《青霉素》所具有的精神分析思想艺术特质的同时,我们绝不能忽略它所具备的尖锐社会批判性质。
最后,我们要分析的是王松的《别字》。在一次王松的大款同学陈之濠精心组织的同学聚会上,他们以前那位本来就身患严重心脏病的班主任田老师不幸病发猝死。因为警方在事发现场意外地发现了一张血写的“翌”字纸片,怀疑的焦点最终集中到了血迹的主人顾大义身上,他是王松的中学同学。“现在,警方经过字迹鉴定又进一步确认,这个字也是顾大平写的。也就是说,顾大义可能是先弄破自己的手指,然后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这个字。现在警方又分析认为,无论顾大义是因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写这个字,田老师看了都会受到强烈的刺激。她因此猝死,也就极有可能。”但一个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位长期以来一直看似安贫乐道地生活在偏远乡下的顾大义,为什么一定要在很多年都未曾谋面的田老师的床头柜上留下这样一张令人匪夷所思的血字纸片呢?他如此反常的行为难道真的是一种蓄意谋杀吗?围绕这样的一个中心问题,作家王松以极大的耐心层层剥茧,其最终的叙事意图却是对顾大义这样一位堪称既往历史“活化石”的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是对一段荒唐历史沉痛而深入的批判与反思。
按照叙述者“我”也即王松的追忆,当年上中学的时候,“我”、吴云江以及顾大义三人很要好,曾经被班主任田老师贬损为“一丘之貉”:“这个一丘之貉,还有臭味相投的意思,譬如你和王松,还有顾大义。”“我得承认,田老师的这个形容确实很恰当。吴云江的母亲这时已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我的父母也都被关进‘牛棚’。顾大义就更不用说了,他的父亲已被关进监狱。”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大约也正因为他们三位都出身于存在严重政治问题的家庭,因此田老师把他们称为“一丘之貉”,这却使他们三位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了。甚至于,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还一直延续到后来到农村插队落户的时候。大约也正是因为有顾大义他们三位的存在,才使田老师当年那句绕嘴的“学习好的学生不一定是好学生,学习不好的学生也不一定就不是好学生”的“名言”的流行。关键在于后面那个“好学生”的标准恐怕更多地是从政治思想的角度立论的缘故。在“文革”那个“政治挂帅”的特殊年代家庭出身至关重要,学校对一个“好学生”的强调与认可,最根本的着眼点往往会体现在所谓政治思想上进步与否。顾大义他们三位尽管学习成绩优秀,却被田老师归为“一丘之貉”,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作为小说《别字》的主人公,顾大义这一人物形象有以下几点不容忽略。其一,尽管他当年的学习成绩特别优秀,但却总是遭到班主任田老师无端“上纲上线”式的无情打击。受到父亲影响的缘故,顾大义很小的时候就背会了具有极大记忆难度的化学元素周期表。“他父亲说,其实真正的医学在西方,而要学好西方的医学,化学就是基础。”没想到他如此良好的学习行为,到了早已被时代成功规训的田老师这里,却被视为一种令人不齿的崇洋媚外:“田老师先说了顾大义的思想错在哪里,如何崇洋媚外,如何崇拜门捷列夫。门捷列夫是什么人,是俄国沙皇时代的人,俄国沙皇时代比现在的苏联社会帝国主义还要反动。”
其二,等到“文革”结束后有机会去美国生活的时候,顾大义给出的竟然是一种拒绝的态度。当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在竭尽一切可能地奔涌向美国的时候,顾大义的选择的确令人费解:“所以这次,吴云江告诉我,顾大义不想跟他弟弟顾大平去美国,我也就并不意外。我当时只是无法理解,算起来已过去了将近十年,顾大义的想法怎么还没改变。”尽管吴云江和“我”曾经百般努力,但面对固执的顾大义,最终只能作罢。顾大义的“反常”,促使身为作家的“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一部在当年曾经产生过广泛影响的电影《牧马人》:“吴云江说的许灵均,是当时一部叫《牧马人》的电影里的主人公。这部电影说的是,一个叫许灵均的下放青年,在农村娶了女人,也生了孩子。后来他父亲从美国回来了,要带他一起走,但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决定留在农村。”在当时,一部《牧马人》的确曾经以其传达的爱国主义的精神内涵令无数人激动。但如今想来,主人公许灵均人生选择背后的动机逻辑设定,在艺术说服力方面恐怕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
其三,这次同学聚会时顾大义对田老师令人匪夷所思的“报复”行为。身居偏远乡下的顾大义,之所以在见到田老师的时候,要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鲜血在纸片上写下一个“翌”字,原因在于当年的田老师错误地告诉顾大义,这个字读“lì”。在当年,尽管顾大义已经明确提出这个字的正确读法应该是“yì”,但田老师却仍然执意要把“翌”读成“lì”。到后来,就因为这个错误的读音,竟然耽误了顾大义的农村学生陈进步一辈子:“这孩子没考上县一中,还真可能误了一辈子。”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后来顾大义不管不顾的大爆发:“于是他就用这根流着血的手指,在这块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翌’字,然后瞪着田老师,指着这个字问,这字念啥?你说,它念啥?”“这时,顾大义已经哭了,他说,你知道吗,我的学生,说我不是人!说我误了他一辈子!我误了孩子的一辈子啊!他说完,就把这张纸片摔在田老师的脸上。”又其实,田老师的念别字,并不只是表现在把翌念成“lì”上。早在组织学生开顾大义批判会的时候,她就曾经把“铿锵”错误地念成“坚将”:“这时顾大义举手站起来,说,您说的,是不是铿锵有力。田老师皱皱眉说,什么铿锵有力,就是坚将有力,坚是坚固,将是很硬的意思,懂了吗?”一个总是要念别字的中学语文老师,其不称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也因此,谁又能够指望这样一位不称职的老师能够很好地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呢?
但田老师的念别字,说到底,也只不过是王松的这部中篇小说被命名为“别字”的表层理由。更进一步说,王松创作这部中篇小说的根本意图在于要真切地塑造顾大义这样一位思想永远停留在既往荒唐时代的活化石形象。尽管说时代、社会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早已被那个不合理的荒唐时代规训成功的顾大义却一直停留在既往时代。我们注意到,在写到顾大义拒绝去美国的时候,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段叙事话语:“我和吴云江都已回到城里,上大学,又工作,这十多年已经换了一个时代。而顾大义一直还在那个偏僻的山村,这就像闷在一个罐子里。对他来说,也就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时空。”其实,只要我们认真地想一想,就可以断定,顾大义的思想并不只是停留在他拒绝去美国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一直到同学聚会田老师的猝死事件发生的时候,顾大义的思想也仍然还停留在很多年前的既往时代。正因为如此,最终酿成了田老师猝死的悲剧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的标题“别字”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它所隐喻的就是作为既往时代活化石的顾大义与时代发展的根本错位。质言之,能够借助于拟罪案小说的方式,刻画塑造顾大义这样一位与时代发展严重错位的活化石形象,正是王松这部中篇小说最主要的思想艺术价值所在。
无论如何,伴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演进,肯定会有各种更加复杂尖锐的社会矛盾生成。由于这些社会矛盾的客观存在,由此引发的形形色色的罪案,自然也会继续浮出水面。也因此,我们寄希望于中国作家在以后的小说创作中,尤其是在中篇小说这一领域,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给文坛奉献更具思想艺术内涵的小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