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散文疆域的演化
——百年来中国散文流变之一种

2021-04-14杜学文

东吴学术 2021年1期
关键词:文学性文体散文

杜学文

一、与韵文相对的广义的散文与独立的文学性散文

“文史哲”不分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形态,也可以说是传统的方法论与散文形态。在这样的状态中,我们很难把某一种文体简单地界定为文学性的散文,或者说是历史著作、哲学著作。实际上他们是把这些被人们细分之后的多种特征统一在作品中的。以我初浅的认知来看,中国传统之“文”基本是以文学的手法来叙述历史,并在这种叙述中表达某种价值,或者说以文学的手法来讨论价值认知体系。当我们说中国文学的时候,实际上与中国的历史叙述分不开,也与中国的哲学思辨分不开。从《左传》《国语》这样的史学著作中,我们看到了很多活生生的人物——在叙述历史事件之外,还存在着十分生动的细节描写,细腻的情感表达,以及对不同人物语言的呈现等等,使这些史学著作变得活色生香、光彩照人。这些作品对事件与人物的选择,以及作者的论述,包括人物所体现出来的某种价值追求又非常突出地表现出浓郁的哲学意味。这种“文”的形态,一直到新文学革命时期仍然有着强劲的影响。胡适在讨论20 世纪之交五十年来的文学时,就认为其下半时段,也就是20 世纪初的二十多年,是古文学逐渐变化的历史,其中有几个小段落。一是严复、林纾翻译的文章;二是谭嗣同、梁启超一派议论的文章;三是章炳麟述学的文章;四是章士钊一派政论的文章①胡适:《胡适说文学变迁》,第80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尽管胡适所言均为在中国文化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人物,但他们的作品是不是属于“文学”,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仍然大可商榷。林纾翻译的作品当然是文学,但并不是创作。严复的翻译如《天演论》就很难说是文学。梁启超尽管创作过小说,但总体上还是一个思想家,作为文学家的影响要小得多。而述学与政论的文章,显然不属于今天我们所说的文学。如果是讨论这些作品对文学的影响,我认为还是很重要的。但简单地把这些人的创作均归于文学,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恐怕还需要考虑。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论述,我以为仍然是传统的文史哲混同为一的认知在起作用。

不过从文学自身的发展来看,文史哲的分野也一直存在。尽管我们常常强调其同一的方面,却也不能否认其不同的一面。我们肯定不能认为《左传》《国语》是单纯的文学作品,而是首先要承认它们是史学著作。只是我们发现,或者说强调这种史学著作具有典型的文学性而已。诸子之作,语言或铺陈绚烂,想象或天马行空,细节或生动形象,但我们首先要承认的是,这些著作是属于构建价值体系的所谓的“哲学”之列的。只不过是它们的文学性表现得极为明显。从古典文学的角度来看,真正的文学是诗。尽管诗这种文学样式在其产生之时与歌、乐、舞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甚至难以独立存在,但作为以语言为工具表情达意的艺术来看,其文学性具有典型意义。这与西方美学中把“诗”代指包括史诗与戏剧在内的“艺术”具有某种相似性。这种相似性表现在诗极为典型地体现出艺术/文学的基本特质。当然,诗与文的区别仍然是十分明显的。

由此看来,相对于诗的文,在其最初的阶段,所包含的内容非常广泛,包括了所有的“非诗”的创作——历史、哲学,记事、写人,论理、谈艺与实用等等。但是,随着社会生活的不断复杂化、多样化,“文”的分野也逐渐表现得明显起来。至少实用、历史、哲学,或者说说理的文章逐渐从“文”中独立出来。虽然它们仍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文学性,但我们很难认为这些作品是文学作品。如陈寿的《三国志》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其区别是非常明显的。前者是史学著作,后者则为文学作品。尽管现实中文学作为一种著作类型逐渐表现出自身的独立性,但人们却很少从理论的层面进行研究界定,也缺乏相应的文体意识与创作自觉。直至胡适开始倡导新文学,仍然没有对这种不同进行有意识的区别。

事实是散文正在发生着十分有意思的变化。散文不再是与诗——韵文相对应的文体,而是具有特定属性的文学样式。那些曾经被归于广义的散文的样式逐渐被剥离出来,或者拥有了自身的独立性,或者几乎处于消失的状态。大约1500 年前,刘勰在其著名的《文心雕龙》中曾论及许多可归于“文”的作品。这其中不仅包含“骚”“乐府”这种显然属于诗的“韵文”,还包含“史传”“诸子”这些在当时来看可以属于文学的“文”。此外,还有诸如祝盟、哀悼、铭箴、奏启、章表等在今天来看属于“应用文”范畴的非文学性之文。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属于广义的散文的文体存在着很多的不同,与文学的关系并不紧密。但人们对他们之间与文学性散文的不同却少有界定。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文”的演变,那些仅仅具有文学性而更主要的是体现实用价值的“文”逐渐不再属于文学的范畴,从广义的“散文”中分离出来。这首先是历史著作由于史学的发展逐渐不再强调其文学性,演变成为独立的突出体现学术性的著作。哲学著作则因其思考方式的变化,以及说理方式的强化,也逐渐失去了文学性,成为强调逻辑性、思辨性的高头讲章。那些真正体现文学性的“文”——散文,终于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它们与韵文——诗歌、戏剧,以及从文中分离出来而又不断发展繁盛的叙事作品——小说形成了文学体裁的基本格局。这种文学格局的完成大致应在明清小说繁盛之时。这样来看,当我们讨论散文的时候,散文的界定疆域是不同的。一种是与韵文相对应的广义的散文——包含了史学、哲学、应用等,以及文学性突出的“文”。而随着“文”自身的演变,属于广义的散文的“文”被剥离出来,使散文成为一种专指文学性散文的“文”。当我们讨论文学范畴之内的散文时,其含义是特指的。

但是,新的散文样式也在不断出现。笔记体的散文曾经得到了发展。著名的如《世说新语》《梦溪笔谈》等。在新文学革命时期,周作人“试验一种‘文抄公体’的散文,即是笔记体散文之一种”①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第117 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尽管这种样式的散文有传统渊源,仍然受到了钱玄同、林语堂等的批评。周作人亦辩称自己在做“文体实验”。无论如何,这种样式的散文虽然一直延续至今,但已不再是散文中的重镇。随着经变、话本的出现,以及市民社会的兴起,小说拥有了更为广阔的市场,逐渐具备了独立的品格,成为一种更具吸引力、更被人们重视的文体,直至取代“文”的地位,成为文学阵容中的排头兵。在很多时候,人们讨论文学,几乎就等于讨论小说。相对而言,散文的地位在小说面前不断地下降。新出现的报告文学,在其初现时期还仅仅是附属于散文的文学样式。但随着它对社会生活表现的快捷性、实用性日见受人重视,得到了迅猛发展,逐渐成为一种独立于散文的文学样式。而具有悠久传统的小品文——散文之一种则逐渐弱化。如果不能说它们已经消失的话,至少也可以说他们从文学的中心出走,退居于边缘地带。散文的形态在其演变过程中有越来越窄化的倾向。

散文是什么?从其发展流变来看,并不能简单地进行定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其所体现的文体范围是不同的。如果仅仅说是一种相对于“韵文”的文体,也不够准确。尽管存在认知的不确定性,但并不等于人们不知道散文是什么。当我们讨论散文的时候,其实都是言有所指的。我们今天所说的散文,基本范畴是在新文学革命之后确立的。这一时期,小说已经蔚为大观,出现了很多极其重要的作品。这自然不再属于散文。那些具有应用性质的文体,也同样不再从属于散文。他们是“文章”。当年刘勰对“文”的归类只是广义的“文”而已。尽管他的论述仍然在审美的层面,但在新文学出现之后,这样的分类的已经不能成立。学术性的强化也使历史类著作、哲学政论性著作独立为新的文体。散文成为一种专指能够体现抒情性与个人情感认知,具有叙事功能但并不强调叙事性的文体。强调文学性的存在将散文,或者“文”的范畴大大缩小。同时也出现了一批以散文创作为主的作家,如鲁迅、周作人、林语堂等。与此相应的文化背景是,人们在讨论文学的时候,参照外来文学,主要是欧美文学的分类方式,使散文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具备了新的独立意义——不再与学术著作、哲学著作、应用文体等混为一谈。

二、散文审美品格的形成与局限

当种类甚多的文体与文学性的散文脱离,从“文”中独立之后,文学性的散文也从传统的“文”中独立出来,具有了自身独特的美学品格。尽管我们说文学性的散文是在新文学革命时期才具备了这种独立性的,但在那一时期,散文的形态仍然表现出复杂性。这一方面显现出传统文体对文学性散文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显现出散文自身所具有的多样性、丰富性。实际上也是被重新界定的文学性散文在发展中不断追求其独立品格的体现。在新文学的发展演化中,曾经出现过一段体裁混杂的时期。如小说更像所谓的散文,散文亦借用韵文的手法,追求文句的押韵等等。这可视为新文学在其生成时期的探索与实践。就散文而言,也表现出其文体的不确定性——在生长期中的某种探索性实验。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周作人对自己“文抄公体”的辩解就具有了某种合理意味。在这种探索与实验中,一些散文作品体现出某种示范意义。如茅盾的《白杨礼赞》、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托物言志,以景写人,成为散文的典范,并在散文文体方面产生了重要影响。进入新中国的前三十年,这种散文样式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强化,出现了诸如杨朔、刘白羽、秦牧,以及魏巍等人的散文作品,使文学性散文的审美特点成为一种规范性存在,为文学性散文的审美品格确定了基本的特征。这当然是散文自身发展的结果,但也引发了另外的问题——使散文的形态拘于一尊,其丰富性、自由度、深厚性受到了局限。

这一时期的散文,或者说文学性散文,具备了一种标准化的审美形态。它们具有叙事的特点。但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情节,而是为了“明志”。在这里,所谓的“志”并不是与情感、意境、韵味等相近的“精神活动的综合体”①王文生:《中国文学思想体系·上》,第242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强调人的内心感受,而是接近于理念的观点、思想等价值判断。所以也就具有了与之相关的另一种特点,即思辨性,通过描写来阐明某种道理。这种所谓的“道理”是作者在叙述中借助于自己的描写表达出来的,且只有在这种表达之后才能完成整个创作。因此,其价值表达就成为散文的核心。创作的好坏高低关键不在于这种价值,而在于其表达手法。这就关系到其表现手法的艺术性。一般而言,要通过描写来把读者带入某种情境之中,或借助于抒情,或借助于铺陈,或借助于隐喻等等,把最终的观点“艺术”地表现出来。简单概括,就是要具备情节性、思辨性与艺术性。以茅盾的《白杨礼赞》为例,作者首先叙述自己在西北所见到的白杨,然后描写白杨的气质品格。当然这种气质与品格是作者个人的一种感受,并通过这种感受呈现出来。最后通过描写把整个作品的意旨归结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民族精神。尽管这白杨只是西北一种极普通的树,然而却决不是平凡的树。它象征了“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尤其象征了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力求上进的精神”。在杨朔的《雪浪花》中,作者叙述了他在北戴河观海看浪偶遇“老泰山”的故事。但是,这里的叙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通过对看到的雪浪花的描写来衬托热爱国家、勤劳一生的“老泰山”,并从中得出“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在这样的描写中,叙述与抒情都是为了最后把道理表达出来。一旦完成了这样的表达,作品也就完成了。这构成了这一时期散文“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形散神凝”的基本品格。由于并不强调情节的复杂性,以及由此而来的叙述“长度”,也不强调描写的抒情性,以及与此相关的内在世界的复杂性,决定其作品体例就不可能有相应的复杂性。也就是说,在实现其说理的功能之后,作品的完整性也得到了体现。其篇幅也由此而呈现出相对短小的特点。

也许可以这样认为,这样的作品在散文审美品格的塑造方面实现了经典化。它彻彻底底地把文学性散文,也就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散文与广意的散文,也就是与韵文相对的包含了各种类型文体在内的散文区别开来,使“散文”真正具备了文学的独立性。但与此相应的是,散文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其可能性也被大大地限制了。散文变成一种内容短小的“小”文章。其本来可能,或者说本来具备的恢弘博大的气质逐渐退隐,表现社会生活与人的内在世界的多样性也受到了局限。也许,散文正期待着自身的新变,孕育着一场新的变革。

三、正在行进中的散文之历史性新变

实际上这种变革正在发生。其发生的时期与中国社会的整体变革一致。当改革开放的思潮席卷大地时,作家们的思想与观念也得到了解放。他们的创造力被激发出来,想象力空前活跃。文学求新求变的本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现。不仅仅是散文,包括诗歌、小说、戏剧,以及相关的艺术形式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这恰恰是中国新文学的又一次深刻的蜕变。在经过了数十年的探索努力之后,新文学完成了其革命性变革,并在民族化、大众化的实践中取得了积极的成效。而在中国迎来了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实质性转变的历史时刻,文学,包括散文的现代化成为时代的课题。一批以回溯极“左”时期国家艰难曲折行进的作品面世,在艺术表现手法上突破了前述的窠臼。散文不一定满足于完成某种托物言志式的表达,而是成为社会反思的工具,是在叙述基础之上的情感性价值选择。这一时期,叙述的重要性有了较大的提升,情感表达也较前有了强化。但在这些因素之上,仍然需要突出思想性追求——对社会人生的反思与批判——其中当然包含着价值的选择。这种散文与当时文学中的反思思潮相呼应。它们并不追求某种观念性的结论,而是强调在叙述中表现自己的情感与思考。其体例也开始突破前述作品那种为表达既定观念而设计的结构,强调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为止,因而呈现出一种开放性,或者说是向“大”的方向的转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如陶斯亮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单纯从篇幅来看,已与之前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而巴金的《随想录》,则不再受篇幅的限制,表现出“随想”的自由性。尽管其单篇的篇幅并不长,但全书却有五卷四十多万字,可以说蔚为大观。这种体例的变化不仅为散文的进一步发展演变做了积极的铺垫,也使散文表达的自由度、丰富性得到了拓展,预示着散文新的变革的到来。事实正是如此。新的社会生活现象、生活方式陆续出现,人们对外来文学手法、观念的引进借鉴,文学的新样态等均令人耳目一新,甚至大惊失色。散文,也表现出了新的形态。

最先引起人们关注的应该是余秋雨的一系列文化散文。这些作品具有较为舒展自由的体式,并不直接描写现实生活,而是回望历史,从历史的记忆中寻找具有文化意味的内涵。它们并不完成某种价值选择的观念表达,而是从更为宽广的文化尺度中寻找今天人们前行的文化力量。其中的《文化苦旅》是最具影响力与代表性的作品,它带来了散文的新形态。首先,它并不直接面对现实,而是在现实的基点上回望过去,发现历史所具有的某种精神力量,由此来隐晦地观照现实生活。其次,它并不着意于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而是通过充满情感的回望来重现历史,希望能够从历史的存在中感悟曾经的一切,并从中得出某种判断。这种判断并不是单一的、明确的,而是发散的、多可能性的。再次,其情感的表达也不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纠结的。既让我们感受到了曾经的辉煌,又让我们领悟到了历史的乖谬与人性的扭曲,并从这种多重样式的表达中激发出读者的内在情感——复杂的、多样的、不可言喻的情感形态。如果不是夸张的话,就可以说这些作品使读者从阅读中感受到一种非理性的理性。适应于这样的表达,其作品的体式一般较大,与前述散文之短小精干完全不同。而正因为余秋雨在散文审美品格方面的努力,他自己也完成了从教授向作家的身份转换。这并不是余秋雨的成功,而是文学演进的必然。在大致差不多的时间内,一批更年轻的作家几乎是呈“集束”式状态涌现出来。他们的散文表现出与人们习惯了的样式完全不同的态势,被称之为“新散文”。

对于中国散文而言,“新散文”的出现意义极其突出。它不仅让人们认识到了散文形态的丰富性与可能性,也拓展、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使散文,乃至于文学的审美天空变得更为绚烂多样。尽管这些被归为“新散文”的作家们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创作个性,其作品主题、风貌等均有差异,但我们仍然能寻找出他们之间的某种共同特点。单纯从其形制来看,其篇幅已经大大地拓展了。与那种意图表达某种理念,因而围绕这种理念来结构的作品不同,它们更强调情感与思绪。散文,是某种生活存在引发的作家内在世界的显示。只有这种内在世界得到相应的表达后,作品才能完成。与之相应的是,其篇幅可能会明显地博大起来。其结构在于这种内在世界的展示程度,而不是理念的表达程度。其描写并不是人对外在世界的主观反映,而是直接表现人的内在世界。外在的东西仍然存在,但已处于次要的地位,它们只是引发内在世界反应的一个触发点。作家关注的并不是这种外在的存在如何,而是这种外在的存在所触发的内在世界。作家也并不追求一种明确的结论,而是在描写中不断地透露出人所可能具有的感悟,以及这种描写可能带给读者的属于读者的感悟。因此,对其的解读也是不确定的。不同年龄、素养、经历,甚至不同性格的人可能会有各异的审美收获。这种多样性并不能说明这类作品表达的不明晰,而是试图为人们提供更多的可能性。从这样的审美追求来看,“新散文”的出现在相当程度上唤醒了散文原本就具备的宏阔博大的品格,也为文学的多样与潜在可能提供了基础。它使文学的创造力、表现力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与拓展。其结果就是使散文的审美形态更加丰富起来,催生了更多的散文样式,使以散文为话题的文学获得了解放。

我们可以把新散文的出现作为散文发生重要变化的标志。它唤醒了人们创造更丰富的散文文体的自觉性。即使是那些不被视为“新散文”的作家,也在创作中自觉地营造具有个性特色的散文样式。散文的世界空前地广阔起来。这里我们可以举一些例子。祝勇本来被视为新散文的代表性人物。但这里要说的是他那些以故宫为题材的作品。从内容来看,这些作品与文化散文有很大的关系,但又表现出明显的不同。其相近之处在于对历史文化资源的运用。但祝勇并不是对历史文化现象进行凭吊,而是在追寻历史的同时折射、回应现实。在运用历史文化资源的时候,并不是简单地依靠表面的听说所知,而是主要依靠严谨的学术研究。也就是说,要在完成学术研究的前提下才能进行创作。学术是其基础,散文是其表达。因此也就体现出比较突出的个人感受与情感色彩。当他完成一种历史性叙述后,就为我们了解特定时代民族文化的样态提供了历史性案例,从具体人事进入了具有规律意味的普遍性。如《远路去中国》,选择了马可·波罗、利玛窦、马戛尔尼等西方人士在进入中国后的情境等具体的事例,来呈现历史时期中西方文明之间的异同,及其碰撞与交流,从中发现具有规律意味的普遍性。其目的并不在于做简单的价值判断,而是力图返回历史,呈现中西方文明之间的复杂性。在题材使用上与此相近的是李敬泽。他以评论家的身份为人瞩目,却在一系列的散文创作中完成了作家的塑造。他的散文多借用历史故事,但绝对不是想重写这样的故事,或者对其进行考证修订。实际上,他只是通过对历史的描写来思考人的价值与处境。正如他在《青鸟故事集》的《跋》中所言,“被历史剧的灯光照亮的事件和人物其实并不重要,在百年、千年的事件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浩大人群在黑暗中无意识的涌动,是无数无名个人的平凡生活”①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360、361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正是这些无名且无数的个人之平凡生活构成了历史。即使是进入所谓的“全球化”时代,人的这种境遇也仍然没有改变。也就是说,历史在时间形态上是流动的,但人的价值并没有随这种流动而不同。因而,追忆旧日时光,“会使我们感到一切都没有离去,一切都不会消失”②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360、361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人生具有了某种永恒的意味。

这样的作品实际上在充满细节、情感、想象与感悟的同时,超越了具像,进入了具有普遍意义的抽象层面,体现出某种哲学意味。但它们并不是哲学著作,而是说或多或少、或重或轻地表现出对具象的超越性。不过另一些人的创作则直接进入人的内心世界,企图在对具象的感应中完成抽象的使命。如新散文的代表性作家张锐锋的一系列作品。一个词、一本书,一处景、一件事,可能是历史的存在,但在作家的笔下,更是“现实”的证明,是现实中的作家面对这些“历史”的感悟、想象与思辨。那些触动作家的有意味的存在,其实在作品中只是一个支点,是由此引发出来的另一个属于作家个人想象的存在。这种“存在”可能是一种现象,一种判断,也可能是一种情绪、启示,一种具有超越现实的思辨性哲理。“存在”的具体情形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存在能够触动人心,能够使人思绪飞扬,情骛八极。如《卡夫卡谜题》,作家在阅读卡夫卡的作品时,对其中的若干“存在”产生了相应的非现实的感悟。于是把这些发自内心的东西记录下来,以印证卡夫卡在其作品中对存在事实谜一般的解释。卡夫卡可能认为,“很多感受与概括,不可能被几个枯燥的概念说出,它不可能被概括,也不可能被简化。……它实际上被表现为一个个谜题。”③张锐锋:《卡夫卡谜题》,第2 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另一位长于散文的作家闫文盛,似乎表现出更加突出的极端性。在其《主观书》系列中热衷于展现个人瞬间的思绪、感悟。他并不在乎意义的明晰,而更强调内心的自然流露,以及文体或语句的混搭。这种描写不仅是忽略具象的,甚至也是忽略抽象的。

散文在新的蜕变中呈现出异彩纷呈、斑斓多姿的审美样态。多样性是这一时期最突出的形态。在作家们从历史、文献,以及个人的内在世界出发进行创作的同时,也仍然存在很多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但是,这种关注并不等于对现实的简单描摹,而是呈现出建立在现实之上的某种超越意味。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毫无疑问描写的是“现实”的边疆农村。但作家笔下的农村并不是简单的人事故事的再现,而是赋予了这样的农村一种超现实的“神”性。这种神性是源于现实生活的,但又不是现实生活的翻版,而是现实生活的另一种存在形态。它既具备了现实性,但又不仅仅局限于一般的现实性。贾平凹的《定西笔记》等一系列关于现实社会地理的散文作品,既是包括定西在内的现实社会的风情画,又具有某种恒定的历史文化意味,更体察出在这种恒定中发生的或快活慢的变化——现代化对传统乡村社会的侵入与改造,以及人出于生存本能进行的努力与追求。作家以一种淡然的笔调来描写定西的人、村、情、理,以及在这种表面现象中深藏的生命活力。这种描写当然与一般的所谓现实表现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当下散文的变化也表现在文体的不确定性方面,或者也可以说模糊性方面。人们似乎在突破“散文”文体的束缚,努力使散文变得更丰富更具吸引力。这就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跨文体”、“消解文体”的现象。就是说,我们在很多时候难以简单地判断某一作品到底是属于散文,还是其他文体,如小说。它们可能既具有散文最突出的特点,也可能具有小说的某种鲜明的属性;或者它们既不是典型的散文,也难说是典型的小说,或者其它。这种现象实际上很普遍。以我所接触的作家言,就有多位自以为写的是散文,而编者却以小说发表出来。或者自以为是小说,而出版社却以散文来出版。有的还获了相应的奖项。举例来说,李敬泽的《青鸟故事集》应该是散文。但有很多人认为是小说,且是“幻想性”的小说。这是因为他的这些作品具有情节性。虽然这些情节并不是完整的、具有因果联系的,但读者仍然能够捕捉到。如果是这样的化,这部《青鸟故事集》就不仅仅对散文文体做出了贡献,也对小说的文体做出了贡献。说它们是小说当然是说得过去的。在这些作品中,散文与小说的界限模糊了,呈现了一种“跨越”散文与小说的文体。

这种现象也表现在那些所谓的“学术散文”中。学术散文不是说关于学术研究的散文,而是作者把学术研究的成果以散文的形式呈现出来。或者说,是建立在充分的学术研究基础之上的散文。说它们是散文,当然是因为具有了散文的特点,如描写、内心体验、具象化、细节呈现等等。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其散文的品性还是很鲜明的。但这些文章主要说的不是人的活动,而是人所知道的学术。如高洪雷的一系列作品。他最近的《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就是典型的代表。很多人把他的这部作品当作“报告文学”——散文的一种。而事实是他只是学术性地介绍丝绸之路上不同城市的历史文化。这样的作品需要相关的学术研究为基础。类似的作品如徐可关于历史文化名人的系列作品,刘琼的《花间词外》系列等等。以此来看,散文似乎有一种倾向,即表现出一种将学术——包括历史、哲学等囊括在内的趋势。它们把散文与学术融为一体,构成一种新的散文文体。或者说还原了散文曾经的气度。

尽管在这样的篇幅中还很难对中国散文百年来的演变做出详尽周全的描述,但无论如何,我们从散文的百年流变中看到了中国文学变革、发展、进步的一个侧面,也看到了在中国文学完成了新文学的革命之后,如何努力完成其民族性、现代性的历史进程。当然,仅仅从散文来看,我们也看到了中国文学所具有的广阔前景——审美表达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内容题材的广阔性,表现手法的多变与探索性,以及体裁样式的个性化追求与由此而来的无穷可能。其审美疆域在不断拓展,创作手法的活力正在迸发——中国文学正处于一个百花似锦、万紫千红,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争奇斗艳的历史时刻。

猜你喜欢

文学性文体散文
散文两篇
散文两章
毛泽东诗词文学性英译研究
论《阿达拉》的宗教色彩及其文学性
纸上的故土难离——雍措散文论
轻松掌握“冷门”文体
《洛丽塔》与纳博科夫的“文学性”
文从字顺,紧扣文体
梁亚力山水画的文学性
若干教研文体与其相关对象的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