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白话新诗“反传统”的矛盾性
2021-04-12夏小梅
夏小梅
内容摘要:“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沈尹默创作的新诗和其他白话新诗一道承担起文学领域的“反传统”任务。其诗在内容上坚守启蒙和人道立场,在形式上采用松散自由的白话进行创作,为打破传统诗歌的束缚进行了大胆尝试。但沈尹默的新诗未能完全摆脱中国诗歌的传统审美意识,在意境、音乐性、表现手法的应用等方面表现出对传统诗歌的“依恋”。传统因素与现代文化杂糅于他的新诗中,这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反传统”的矛盾性。
关键词:沈尹默 白话新诗 “反传统” 矛盾性
“五四”新文学以破旧立新的姿态开启了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而在这场势如破竹的文学革命中,首先以诗歌作为突破口,进行新诗的尝试实践。沈尹默是新诗开路三健将之一,他写新诗前后大约只有两年的时间,在《新青年》上先后发表白话新诗《月夜》《三弦》《人力车夫》等十八首。从新诗的数量和时间来看,沈尹默的创作时间较短、作品不多,但他的几首代表作一经发表就产生过较大影响,当时的一些诗人和学者都对他的作品发表过评论。
沈尹默在白话新诗初期活跃了一段時间后,他就停止了对新诗的进一步探索,又回归旧体诗的创作,曾出版过多部旧体诗集,更在书法领域大放异彩,这些因素都或多或少影响了众人对他新诗成就的评价。加之历来文学史上对其新诗的提及主要在两首代表作《月夜》《三弦》上,批评角度多关注诗的意境和散文化方面,因而未能全面认识他全部新诗的艺术价值。本文基于对他十八首白话新诗的细读,结合文献资料分析,综合考察其新诗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继承与突破的复杂性,发现沈尹默新诗创作具有较为典型的“反传统”的矛盾性。
“五四”新文学的现代性主要是人的发现,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主张把人从传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对人的重视成为新文学一直关注的主题,反封建、反传统便成为了当时文学革命的关键任务之一。[1]沈尹默是“五四”文化的建设者,他的白话新诗生发在“五四”新文学土壤之中,从思想上突破了传统儒家的忠君仁爱思想,表现的是异于传统诗歌的现代人格观念,即每个人必须以独立自主、自由平等的人的方式生活在世界上,而这正是“反传统”的具体表现。这种思想观念在《月夜》《月》中有充分体现:“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①“明白干净的月光/我不曾招呼他/他却有时来照着我/我不曾拒绝他/他却慢慢的离开了我/我和他有什么情份?”②沈尹默新诗中的“月”已不再是古代文人笔下睹物思人、思乡的象征,抒情主体“我”的出现是对传统的重要反叛。诗中“我”怎样的行为象征着人的主体性表现,“我”是处于自我表达的主动地位,所以“我”可以不靠着顶高的树且与树并排立着,可以质问月的无情。由此再来理解沈诗的内容,诗所反映的观念不是传统诗歌中对人的主体地位的隐藏,而是现代意义上“立人”思想的张扬,凸显出自我的独立品格。孙玉石曾说过这是“觉醒了的一代人的声音”[2],令人联想到当代诗人顾婷《致橡树》中“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棵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沈尹默白话新诗“反传统”的另一种表现是人道主义立场、平民化的视角。细分沈尹默十八首新诗的主题会发现他的诗歌多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关注,如《人力车夫》《宰羊》《小妹》等,诗里涉及“劳工神圣”、社会黑暗、妇女解放等社会问题。在他的诗歌创作中,社会转型下的人与自然、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反映现实的一面镜子。《人力车夫》这首诗就是在“五四”时期“劳工神圣”的思想影响下写成的。当时人力车夫这一特殊的群体引起了人们关注,他们不仅数量庞大、地位低下,而且广泛分布在社会各个角落。对于这一社会现象的关注,除沈尹默,胡适、鲁迅、郁达夫等人的作品中都表达过对他们的同情。在《人力车夫》一诗中,自然环境不作过多铺垫渲染,如实、简洁地描述“街上行人”“人力车上人”以及“车夫”的不同境遇。寒冬天里“车夫”虽然“单衣已破”,但他“颗颗往下堕”的汗珠要比“不知干些什么”的行人更值得尊敬。这种平民化的视角不仅仅是对高雅神圣的传统诗歌的一次消解,更是一种现代自由平等思想的表达,以期启蒙民众。
除了思想上“反传统”,沈尹默的白话新诗也注重从形式上对传统做出颠覆。在他的十八首白话新诗里,字、词、句式等都用白话来完成,出现了像“寂寞的快乐”(《白杨树》)、“赤裸裸”(《赤裸裸》)、“露出了乡下人的破绽”(《公园里的“二月蓝”》)等现代感很强的词句。诗的创作原则不再遵循古典诗歌的“金科玉律”,而是利用散文化的句子、自由体的形式完成对新内容的承担。诗的内容生活化、片段化,情感真挚平淡;诗的语言松散,结构多样,句式上长短不一。在当时用白话写诗是新诗打破传统束缚的关键一步,也是新诗之所以“新”的第一要义。这一方面的成功得益于第一白话诗人胡适在《谈新诗》中提出的“作诗如作文”主张,要求打破传统诗歌文言、格律、结构等种种束缚,实现诗体大解放。但白话诗初期创作的问题在于“白话诗的难处,不在白话上面,是在诗上面;我们要紧记,做白话的诗,不是专说白话。”③俞平伯此番见解在当时十分有见地,新诗创作需要注意的地方就是如何用白话文写出诗意,而这正是沈尹默新诗对“反传统”有所保留的地方,因此形成它“反传统”的矛盾性。
沈尹默本人有着十分深厚的古诗词功底,为了用白话写出诗意,因此在创作时,他并没有完全摆脱中国诗歌的传统审美意识,而是继承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因素。如他的诗十分注重追求意境,在诗意方面借鉴唐诗宋词的精神风韵,像《月夜》“呼呼”吹着的霜风和“明明”照着的月光可看作是对“霜风吹寒月”的扩写,呈现一种化境之美;《月》中月光和“我”之间是若即若离的关系,这种人生无奈、无常之感正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真实写照。他把这些熟悉的古诗词身影融化在新诗里,很容易唤起读者审美上的亲切感,也使新诗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由于过度散文化而导致的诗味不足。
《三弦》的出现更具备散文诗的特质,该诗表面韵律已十分松散,每段都能自成一种意境,在白描中融入幻象和音乐,文字上“无声的”三弦却产生了诗意上“胜有声”的效果。有学者认为他的诗歌创作中有一条非常重要的发展线索——新诗神韵化,而这条线索是“从沈尹默起,一直到于坚、韩东的诗歌创作,一直就存在于新诗的历史发展过程中。”[3]“神韵”是中国古典文论中极其重要的理念,此观点对沈尹默白话新诗在保留传统的问题上作出重要补充。
其次,在诗歌的音乐性方面,沈尹默的白話新诗存留并使用大量的双声叠韵技巧,这在古典诗歌中非常明显。选用叠词的益处在于增强事物形象性,使画面感达到和谐,如《人力车夫》里“淡淡”“悠悠”“纷纷”等叠词的使用刻画出人力车夫所处环境的冷肃和人心的冷漠,而“颗颗”汗珠正是对前者的揭露,构成主题思想上的和谐。此外,押韵的使用也是诗歌增强音乐性的一种表现,如《耕牛》句尾“买不起”“长刀子”“几粒米”“饿死”押韵,在声势上构成统一。类似还有《三弦》里押韵的使用丰富诗歌的内部节奏。
在诗歌的表现手法上,沈尹默借鉴古典诗歌的白描、托物寄兴、象征等,通过写实的手法反映社会现实,用象征来暗示个体在黑暗现实中追求理想的艰难。多首诗中的意象,如“霜风”“我”(《月夜》),飞着、关着、兜着的“鸽子”(《鸽子》),“仙境”(《雪》)都有鲜明的象征意味。另外对于诗歌的情感处理,沈尹默的写实新诗并无“五四”彻底的批判和激进倾向,他更倾向于用平等亲近的态度对待现实里的生命存在,而非无病呻吟和泛滥同情。诗里草木的生机是暗地里“一齐换了颜色”的坚强(《生机》),秋是“光明鲜艳的秋”(《秋》),路旁的二月蓝是“我”露出“乡下人的破绽”也要去看的(《公园里的“二月蓝”》)。这种情感的抒发方式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传统抒情模式相通。
由此可见,沈尹默白话新诗“反传统”的矛盾性十分明显:其诗表现的“立人”思想和人道主义观念是“反传统”的关键任务,同时用散文化的句子、自由体的形式打破传统诗歌的束缚。但在彻底批判和否定传统的态度上,沈尹默有所取舍,并未彻底摆脱旧体诗。可见“中国现代新诗表现出的往往只是古典诗歌理想的一部分内涵,不同的流派、不同的诗人,只对古典诗歌理想的某一部分‘记忆犹新。”[4]
值得关注的是,这种“反传统”的矛盾性的存在反而使沈诗产生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审美效果。相比同时期的白话先驱,沈尹默的白话新诗将古典传统与现代文化做了某种程度的融合。一方面他对于现代的建设与突破不同于胡适诗由于形式完全松散而导致的诗意浅白无味、口语化,另一方面他对传统的借鉴也不像俞平伯白话诗的生硬和稚拙。他的诗将传统因素自然地融合在现代思想的表达中,塑造现代品格的同时也未忽视诗意之美的追求,相比其他初期白话诗,沈诗更具有成熟的品味。
参考文献
[1]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
[2]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7)[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
[3]朱云.沈尹默诗歌中的神韵——新诗发展中一条被忽视的线索[J].宜宾学院学报,2008(07):71-74.
[4]李怡.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增订三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7.
注 释
①沈尹默:《月夜》,《新青年》4卷1期,1918年1月1日。
②沈尹默:《月》,《新青年》5卷1期,1918年7月15日。
③俞平伯:《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新潮》2卷1号,1919年10月30日。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