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河”还是“灃河”
——明清《霍邱县志》所载河流名称考辨
2021-04-10穆迪
穆 迪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现存最早的《霍邱县志》,即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霍丘县志》①(以下简称万历《霍丘县志》)中,载有邑中名胜“霍丘八景”。“澧(音‘礼’)河野渡”作为“霍丘八景”之一,与“淮水拖蓝”“蓼浦渔舟”等共同体现了霍邱地处江淮,自古即为鱼米之乡的地域特征。这部县志第九册《艺文》中载有署名为邑人曾翀的《澧河野渡》诗,其中“长河如带水如苔,中有通津利往来”②的诗句,让宽广绵长的澧河跃然纸上。不过,在其后的康熙、道光和同治《霍邱县志》中,“澧河”被改写作“灃(音‘丰’)河”,相应的“霍丘八景”之一被改写作“灃河野渡”。为何出现这样的变化?清代《霍邱县志》是有意校正还是无心误刻?“澧河”与“灃河”是否是两条河流?当下广受民间认可的霍邱特产“沣(‘灃’字简体)虾银鱼”,其“沣”字的写法与读音是否准确?这些问题涉及对历史文献的识读与校勘,学界以往少有关注,稍加梳理与辨正,乞教于方家。
一、现存五种《霍邱县志》的记载差异
目前存世的古代霍邱方志共有五部,其中明代一部,即万历《霍丘县志》;清代四部,分别修纂于康熙、乾隆、道光和同治四朝。在万历《霍丘县志》中,至少有六处提及该河,包括:在首册《图考》中绘有澧河、澧河铺具体方位;第二册《形胜》载:“澧河:县西十里,源自枣木河,北流入淮”②,又载:“县八景(之一):澧河野渡”②;第三册《津梁》载:“澧河渡口:县西南十里”②,同册《铺舍》载:“澧河铺:县西十里”②;第九册《艺文》中,载有署名邑人曾翀的《澧河野渡》诗。可见这条河流在万历《霍丘县志》中皆称“澧河”,其流经县西,流域内有渡口与铺舍,均以河流名称称之。
清代几种霍邱方志对该河名称的记载出现一些变化。康熙《霍丘县志》卷一《图考》中,绘有澧河铺方位,同卷《形胜》有对该河及渡口的介绍,这两处记载皆称“澧河”③,但在卷九《艺文》中载有邑人曾翀诗,诗题为《灃河野渡》。一书之中既言“澧河”又言“灃河”,康熙《霍丘县志》开创了先例。在乾隆《霍邱县志》中,“澧”“灃”混用的现象屡见不鲜,比如在卷首《图考》及卷一《形胜》等介绍时,用“灃河”④,有关河流方位和走向等的文字表述与万历《霍丘县志》一致,仅就河流名称作了替换。该志卷十二《艺文》共收相关诗作五首,诗题皆作《澧河野渡》,自相矛盾一目了然。道光《霍邱县志》卷十一《艺文》中使用变体(见图1),“豆”字上部部首中竖变短,其字型似“灃”而非“澧”⑤。到了同治《霍邱县志》,“灃河”已完全取代“澧河”,成为普遍现象。书中对该河的介绍亦略有拓展,比如卷一《舆地》云:“灃河即古穷水,源于枣木河,汇赵家河”⑥,说明了“灃河”与“古穷水”的关系;卷二《营建》云:“灃河上流有两河口渡,县西南六十里”⑥,“灃河下流有灃河渡,县西十里,旧有桥,今圮,改渡”⑥,提及在流域内不仅曾有渡口、铺舍,还有桥梁;又卷十五《艺文》中有邑人《灃河野渡》《灃水观澜》诗,此外还出现简化的写法“丰河”,如卷一《舆地图》在标示该河时用“丰河铺”⑥,这个地名及读音延续至今。
图1 现存五种《霍邱县志》(左起:万历、康熙、乾隆、道光、同治)中河流名称差异
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同一河流、同一渡口、同一铺驿、同为“县八景”之一,“澧”和“灃”在明代以后经常混用,若仅从文字表述和地理位置考察,清代四种《霍邱县志》中的“灃河”无疑就是明代万历《霍丘县志》中的“澧河”。
二、文献中的“澧河”及霍邱“澧河”的记载特征
历史文献中的“澧河”大致位于三个区域:河北、河南与安徽。
河北澧河的文献记载始见于宋代《太平寰宇记》,其卷五十九《河北道八》云:“百泉河,在(刑)州东南八里,水自平地而出,其泉无数,故曰百泉,是澧河之上源也”[1],可见这条澧河源出百泉河,位于刑州(今邢台市)。《大明一统志》卷四载:“澧河在任县(今邢台市中部)东一十五里,上接南和县,下流入真定府隆平县界。元郭守敬尝建议澧河东过古任城,失其故道,没民田千余顷,若开修成河其田即可耕种。”⑦这段文字进一步说明了澧河在河北任县,从郭守敬的建议可以看出任县澧河在宋元明三个朝代,其名称一以贯之。
河南“澧河”流经数县。据嘉靖《许州志》卷一:“澧河,在(郾城县)县南二里,出舞阳县城北,河东南经于俞,会唐河。”⑧雍正《河南通志》卷七:“澧河在舞阳县北,东流合汝水”⑨,同书卷八:“澧河渡在叶县南”⑨。《清史稿》卷六十二《志》三十七载:“沙河自叶入,有辉河、澧河亦自叶来注。”[2]可见这条澧河大致位于河南中部,流经郾城、舞阳、叶县部分区域。
有关霍邱澧河的文献记载始于明代,据柳瑛成化《中都志》卷二载:“澧河,在县西十里,发源自县西南枣木河,东北流入淮。灃水,在县西南十里,源出竆谷,旧名穷水,后改今名。”⑩引文同时出现“澧河”与“灃河”,两者方位不同、发源各异,似各有所指,但未必准确。若结合明代万历《霍丘县志》来看,两者抵牾之处甚多,比如成化《中都志》卷三:“霍丘县:张龙公钓台,在县西南十二里,灃河西岸,高一丈,周二十里。”⑩参考万历《霍丘县志》首册的《图考》,可知张龙公钓台的方位,正是其所标示的“澧河”近入淮处;又《中都志》卷四:“霍丘县(铺驿):灃河铺”⑩,结合万历《霍丘县志》首册《图考》及第三册《铺舍》,可知“灃河铺”就是“澧河铺”。由此可见,成化《中都志》与万历《霍丘县志》在同一河流的名称和流域问题上存在混淆。此外,“灃水”旧名“穷水”说,是照搬了《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成化《中都志》将“澧”“灃”两河并置而未辨析。
清代文献中将霍邱澧河与灃河混用的情况非常普遍,比如赵宏恩纂修的乾隆《江南通志》卷二十八⑪和穆彰阿嘉庆《大清一统志》卷一百二十八⑫皆云:“澧河渡,霍邱县西南十里”,《重修安徽通志》卷四十二却云:“灃河渡,县西南十里,后设桥,今圮,仍改渡”[3],显而易见,三部志书所指的渡口实际是同一渡口。《重修安徽通志》中提到“灃河”上的这座桥,顾名思义应称“灃河桥”,但不同文献记载亦有差异。同治《霍邱县志》和《重修安徽通志》言其架于灃河之上,乾隆《霍邱县志》卷十一《艺文》中有邑人张肇元的《修看花台序》,文中提到:“再则,澧河造桥,而天门阻塞矣”④,如此说来,当称作“澧河桥”,但从该志卷首的《县境之图》中可以看到,这座桥与同治《霍邱县志》卷首《图考》所示的“灃河桥”位置相同,因此同样属于名称混用。该桥明清以来屡圮屡修,至今仍在发挥作用,“灃河桥”的名称也一直被沿用。
通过梳理可见,与河北、河南相比,安徽霍邱澧河缺乏完整、系统、连贯的文献记载,自明代以来常与灃河混用。
三、“灃河”的命名及其与“穷水”的关系
与霍邱灃河相关的文献记载始于郦道元《水经注》,其卷三十云:“淮水又东北,穷水入焉。水出六安国安风县穷谷。《春秋左传》:‘楚救灊,司马沈尹戍与吴师遇于穷者也。’川流泄注于决水之右,北灌安风之左,世谓之‘安风水’,亦曰‘穷水’,音‘戎’,并声相近,字随读转。流结为陂,谓之‘穷陂’。”⑬引文阐明了“穷水”的起源、方位、典故、读音以及与“安风县”“安风水”的关系,虽未直接记载灃河,但围绕引文涉及的“穷水”与“灃水”的关系问题,古今争讼纷纭,概括起来大致有三说。
其一,“灃水”即“穷水”说。从《水经注》中“穷水”即“安风水”,再到“穷水”即“灃水”有个关键过渡,实现这个过渡的是宋代《太平寰宇记》,其卷一百二十九《淮南道七》云:“灃水在县西南十里,源出穷谷,本名‘穷水’,出六安国安豐县穷谷,又《左传·昭公二十七年》云:‘楚救潜,司马沈尹戍与吴师遇于穷谷,今俗号‘灃水’”[1]2550。这段文字大体与《水经注》接近,但将《水经注》中的“安风水”改作“灃水”,将“灃水”与“穷水”等同起来,从而为持此说者奉为圭臬。
反映在县志资料中,譬如同治《霍邱县志》卷一《舆地志·山川》云:“灃河即古穷水,源于枣木河,会赵家河……又阚家桥水西流入赵家河,始名为灃河”⑥,这段记载将前说推进一步,指出灃河只是穷水的一段,其相互关系好比钱塘江与富春江,不同流域各有称谓;同卷《古迹》亦云:“此(穷水)即今县西之灃河。”⑥同治《霍邱县志》卷一《舆地志》记沣河所经流域情况长达数百言,在《太平寰宇记》的基础上对灃河的源流及走向做了更为详尽的考察,其遂得出上述结论。
其二,“穷水”分灃、戎二河说。清代张鹏翮《治河全书》卷十二云:“灃河、戎河即穷水也,《水经注》云:‘穷水出六安国安豐县穷谷,世谓之豐水,亦曰穷水,音戎,并声相近,字随读转’,然则豐与戎皆穷水之名,殆二水本出一源,后因塘堰变,遂分而命之,而各加以水耳。”⑭该观点承认灃河即“穷水”,但提出灃河与戎河同源共生,后因塘堰分道扬镳,加“氵”分别命名,因此穷水实际包含了灃、戎两河。
其三,灃、戎合一说。持此说者为清代傅泽洪,其在《行水金鉴》卷六十九中先指出灃、戎各不相同,云:“灃河在霍邱县西十里,源出枣木河,东北流入淮”⑮“戎河在霍邱县东南二十五里,源自六安香和岭,分小河湾东流入东河”⑮,其后又对《水经注》中的内容进行发挥:“按《水经》:‘东北左会润水,又东北穷水入焉。’《注》云:‘水出安豐县’,似当从豐,不当从灃。《霍邱形胜》曰:‘戎灃如游龙探水’,则戎灃又似为一水也。”⑮傅文实际提出两点意见:一是灃河应根据霍邱古称“安豐县”而称“豐河”,不该加“氵”;二是从“戎灃如游龙探水”得出戎、灃实为一水的结论。实际上,前一问题属于音同字异,之所以加“氵”,上文张鹏翮《治河全书》已经做了解释;后一问题属于作者理解偏差,只要翻看任一本《霍邱县志》的卷首《图考》,就知道戎河在县东,灃河在县西,如二龙绕城,后皆汇入淮水,故称“游龙探水”,因此并不能等同于一条河流。
四、对“澧”“灃”混用问题的几点认识
结合五种《霍邱县志》的记载,参酌其他历史文献,大致可有以下几点认识。
其一,从上文列举的情况,特别是对两条河流的位置、发源、走向、渡口、铺驿、桥梁以及“霍邱八景”等具体内容的比对来看,诸本《霍邱县志》记载的“澧河”实为“灃河”。不能因为万历《霍丘县志》最早以“澧河”的名称出现,而否定清代《霍邱县志》对其的修正或者说校定。明代《中都志》介绍霍邱河流时就已出现“澧”“灃”并用的情况,《中都志》刊行于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万历《霍丘县志》修纂于明万历二十四年,《中都志》要早其近百年,因此以万历《霍丘县志》最早使用“澧河”作为其定名的依据,并不严谨。
其二,无论“穷水分灃、戎二河说”还是“灃、戎合一说”,都不影响“灃河”即“澧河”的判断,《水经注》《太平寰宇记》等都曾指出六安国安风县(亦作“安丰”)与“灃河”“灃水”“丰河”的关系,且《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二十九《淮南道七》云:“古安豐州,在县西南一十三里,北临淮,盖春秋时蓼国。杜预注云:‘蓼国,今安豐蓼县’,所言安豐,即此城是也。”[1]2550这段话一方面揭示了霍邱、蓼国、蓼县与安豐的关系;另一方面对古安豐州“在县西南一十三里”[1]2550的描述,与《太平寰宇记》及明清《霍邱县志》之《形胜》所载“灃水在县西南十里”在方位上是一致的,因此由“安豐”得名“灃水”,名正言顺。相比之下,“澧水”之名既无来由,也缺乏文化底蕴,更未见诸文献的连续记载。
其三,《太平寰宇记》曾将河北任县的“澧河”与“蓼水”并置,干扰了对古称蓼国的霍邱县与“灃河”关系的判断。《太平寰宇记》卷五十九《河北道八》在介绍古刑国龙岗县地貌时,曾先后列举“百泉河”和“石井冈”,前者云:“百泉是澧河之上源也”[1],后者云:“在县西北七里,一名图,郦道元《注水经》云:‘蓼水出襄国石井冈,冈上有井,大如车轮。’”[1]前文已说明,霍邱古称蓼国、蓼地,但《水经注》所谓的“蓼水”在襄国(今河北邢台),与蓼国相去甚远,由此引出的百泉河与澧河,自然与蓼国无关,但容易引起混淆与误判。
其四,《太平寰宇记》揭示了“穷水”即“灃水”的问题,结合《水经注》卷三十中“流结为陂,谓之穷陂”⑫的记载,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古之“穷水”即今之“沣河”;古之“穷陂”即今之“沣湖”(城西湖)的前身。虽然时代变迁,其流域面积略有盈缩,但北流入淮的整体走向没有改变。
其五,误“澧河”为“灃河”的问题,不仅在霍邱一城,譬如前举之《太平寰宇记》记载的古刑国(今邢台)龙冈县澧河,《大明一统志》卷四云:“澧河,在任县东一十五里”⑦,万斯同《明史》卷七十九亦云:“任:汉县,东北有故苑乡城,西南有故渚乡城,东有澧河,流入大陆泽”[4],但穆彰阿嘉庆《大清一统志》卷三十却云:“古百泉河,旧为灃河之上源,今邢台有地名”⑫,《清史稿》志三十六《地理一》亦云:“灃河,自任入灃,有九闸”[2]2548,四种文献“澧”“灃”混用,与霍邱的情况别无二致。相比之下,还是《元史》的说法更加“圆通”,其卷五《本纪第五》云:“(八月己丑)广济河渠司王允中请开邢、洺等处漳、滏、澧灃河、达泉以溉民田,并从之”[5],同书卷一百六十四《列传第五十一》云:“其三,顺德澧灃河东至古任城,失其故道,没民田千三百余顷”[5]3846,直接将“澧”“灃”并置不辨,算是“方便行事”。
要之,“澧”“灃”两字因字形相近,导致了明清两代《霍邱县志》出现河流名称混淆,并由此产生诸多误解。
注释:
①霍邱在历史上称作“霍丘”。清雍正三年(1725年)十二月,上谕令避“至圣”孔子讳,改“霍丘”为“霍邱”,因此古籍中会出现两种地名,实则为一。本文在做一般性介绍时用“霍邱”,在征引文献时,依其年代分别表述,保持原貌。
②引自杨其善修(万历)《霍丘县志》,国家图书馆藏刻本。
③引自姬之簋修,李瑾纂(康熙)《霍丘县志》,国家图书馆藏刻本。
④引自张海修,薛观光纂(乾隆)《霍邱县志》,安徽省方志办藏刻本。
⑤引自张家檙、朱炳南修,李宝琮等纂(道光)《霍邱县志》,上海图书馆藏刻本。
⑥引自陆鼎敩、王寅清纂修(同治)《霍邱县志》,国家图书馆藏刻本。
⑦引自李贤等撰《大明一统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⑧引自张良知纂修(嘉靖)《许州志》,明嘉靖刻本。
⑨引自田文镜、王士俊修,孙灝纂(雍正)《河南通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引自柳瑛纂修(成化)《中都志》,明弘治刻本。
⑪引自赵宏恩纂修(乾隆)《江南通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⑫引自穆彰阿修(嘉庆)《大清一统志》,四部丛刊续编本。
⑬引自郦道元著《水经注》,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⑭引自张鹏翮撰《治河全书》,清抄本。
⑮引自傅泽洪编修《行水金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