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竞翔:探索教育空间的理想样态
2021-04-07黄硕
黄硕
一场惨烈的地震后,如何快速为孩子们盖一间安全舒适的教室?偏远地区的资源有限,小朋友没有玩耍的地方,怎么办?城市学校改扩建,师生去哪儿上课?
从汶川地震灾后重建项目广元下寺新芽小学,到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厍弆村的童趣园,再到广东省深圳市的腾挪学校,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朱竞翔和他的团队以轻量建筑系统,为不同地区的学校营建问题提供解决方案,为校园建筑探索理想样态。
让学校“轻装上阵”
汶川地震后,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下寺村小学的校舍成为危楼,年幼的小学生需要步行一个小时去其他学校,其间需要经过一座铁路桥和重型卡车穿梭的公路。2009年,在有关大学和基金会的资助下,朱竞翔和团队重建了学校,命名为新芽小学。新学校地面上施工时间不超过两周,一所占地450平方米的校舍拔地而起,可以容纳280名学生和5位教师。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采用了轻量建筑系统,以轻钢框架为校舍主体,起支撑作用,围护板材连接框架四周,起辅助支撑和覆盖作用。朱竞翔形容这样的建筑系统消除了“脂肪”,所有的构件要么是“骨骼”,要么是“肌肉”和“皮肤”。而且,校舍的全部构件在深圳和成都的工厂制作,现场的施工只是组装,因此过程十分简易。
灾后常见的活动板房,也可以做到快速建造,但保温性能较差,不适宜妇女、儿童、老人长时间居住。不同于此,朱竞翔团队通过专业设计,让简单的材料和组装程序实现了较高的使用性能。新芽小学使用了连续的围护结构、多层的外墙构造、具有热惰性的重型材料,通过整体设计和要素之间的精妙配合,形成了房屋内部舒适的小气候,实现了“冬暖夏凉”的效果。
新芽小学是朱竞翔的轻量建筑系统第一次实践运用,获得了2010年WA中国建筑奖的最高奖,此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2014年的一天,朱竞翔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北京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西部阳光基金会”)的来超女士。她向朱竞翔解释了来电的用意:乡村硬件存在诸多问题,校舍不够安全,环境也不舒适,小朋友没有玩耍的地方,这些都妨碍着支教老师的教学与驻留,希望有一套方案既便宜,又能解决这些问题。
西部阳光基金会不是没有尝试和努力过。21世纪教育研究院农村教育中心主任赵宏智曾在西部阳光基金会任职,他回忆称,早在2009年,针对偏远农村地区学前教育发展不完善的情况,基金会提出了建设阳光童趣园。“早期版本的童趣园,就是在村子里找一两间房子,粉刷一下,配备一些幼儿教玩具,然后培养当地的村民,让他们给孩子上课。”不过赵宏智很快发现,早期版本的硬件设施过于简陋,“环境对儿童的影响巨大,可基金会非常缺钱,对一所童趣园不可能投入太大”。
与西部阳光基金会联络的四个月后,朱竞翔为他们建造了第一座阳光童趣园,就在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厍弆村。组成童趣园的构件在成都等地的工厂预先制作,用一辆小型货车运送至当地,再花费一周的时间搭建,组装的过程如同拼一个大型的乐高。建起来方便,拆下来也不麻烦。变动着的乡村需要灵活的教育空间,当一个村子消亡了,或不再需要童趣园了,人们可以把它拆卸,运送到其他有需要的村子,重新搭建起来。
童趣园由一个个“木格子”垒叠而成,地板和墙壁呈现别致的棋盘样式,并且形成了高低凹凸的空间,可以变化出各种各样的游戏。朱竞翔问来超:“如果一个空间家徒四壁,但还是很好玩,是不是就达到你们的要求了呢?”
这样有挑战的空间设计曾面临安全问题,童趣园有很多坑,一些孩子不小心踩空摔倒,疑虑随之而来。最终这一设计被保留下来,朱竞翔团队对安全保护系统进行了优化,通过将直角改为柔和的圆角、进行包裹防护处理、铺上柔软地垫等措施,有效解决了安全问题。
建造第一座童趣园,西部阳光基金会大概投入了20余万元。之后,朱竞翔团队通过优化设计端和生产建造端,大幅降低了成本。最终,建设一座童趣园所需的资金是10余万元,包含了材料、运输、人力等成本。韩国日是朱竞翔团队的项目经理,他介绍道,一是木材比钢铁材料便宜,二是协调制造方在淡季提前生产预制构件,再有就是优化建造程序,建造时间从7天缩短至3天,从而实现了童趣园作为公益项目产品的“公益”价格。
赵宏智为第一座童趣园举办了开园仪式,这一新颖的空间得到了投资方、当地政府、师生的喜爱。芭莎公益慈善基金会捐资500万元,长安福特汽车有限公司捐资500万,用于阳光童趣园的建设。截至目前,朱竞翔和他的团队与西部阳光基金会合作,在全国建设了164座阳光童趣园。这一切始于甘肃厍弆村的那座小小的童趣园,朱竞翔总结道:“我们一直在寻找,什么样的建筑会尽量满足大家的需求。甘肃厍弆的童趣园,把我们过去的经验调用出来了,大家都非常喜欢做这件事。”
建造是真实的大戏
朱竞翔始终认为,建筑无论出自多么现代的设计,都应当有机融入当地村落。他贯彻了这条理念,乍一看,無法从村庄的建筑中找到他建造的房屋,因为它们常有着与邻里差不多的颜色和形状。
例如团队的第一个海外建成项目——肯尼亚内罗毕马萨雷谷地贫民区美塞达小学。贫民区里,人们居住的房子完全由铁皮和非常简陋的竹竿做成。2014年,朱竞翔的团队在此建造了一所500余平方米、有10间教室的新学校,以替换原有的简易校舍。新校舍使用贫民区常见的单坡屋顶造型,颜色采用常见的灰色和蓝色,取得了视觉上的“融入”效果。团队成员多年后回访,发现这所学校成功融入了当地社区。更有意思的是,学校周边的房价、房租和地价都提升了,它们成为贫民区里的学区房。
为什么特别强调“融入”?朱竞翔回答道:“很多地方要求支教老师必须待半年以上,不能像旅游者一样跑过去两天,刚跟孩子们混熟就走了,因为这样对孩子伤害特别大。房子可以反过来,我们不跟学生有太多瓜葛,几天之内就建起房屋。开学后学生会发现,学校多了一个房子,就像一个大礼物,这个礼物有新鲜的部分,也必须有融入的部分,因为只有融入,学生才觉得这是自己的学校。”
除了追求建筑的融入,朱竞翔更在意“人”的融入。他力求让当地居民参与到建造学校的过程中,这其中有降低成本的考虑,有为日后维修方便的谋划,还因为他相信:“只有参与和贡献力量了,你才会觉得这是你的房子。”在营建肯尼亚内罗毕贫民区小学时,团队只雇用了一个吊车班组,剩下的工人全部来自贫民区,他们经过训练,能够打开构件、连接螺栓与安装墙板。
“建造是真实的大戏。”朱竞翔认为人人都有参与的可能性,“如果你会炒菜,学会刷墙不太难。如果你平常在家打扫卫生,就可以来做清洁。如果你有力气,就可以抡榔头。”教师的参与又有特殊意义,“如果能够去动员、领导大家盖房子,在乡村就能立刻获得信任感。”
挖掘空间育人价值
学校发展的诸要素中,硬件设施是基础,但作为学校设计者的建筑师,似乎与教学活动没什么关系。但朱竞翔有不同的观点:“因为空间是长久的、较难变化的,一旦教育空间形成,那么老师的一部分权力就让予了设计师。”
朱竞翔在阳光童趣园里藏了很多“心机”。他为孩子们设计了一套有趣的家具体系,它可以把整个地面恢复成平面,当它旋转的时候可以形成座椅,再旋转的时候就形成桌子。“幼儿园的老师们、教育局的伙伴们,还有NGO的同事们看到这个都惊呆了,说一个小小的幼儿园空间可以有这么多的变化。”朱竞翔笑着说。
在童趣园里,没有规规矩矩的板凳桌椅,学生可以躺在“坑”里,不必正襟危坐,这就给教师出了一道难题——在这样的空间里,怎样给孩子们上课?一些敏感的教师,马上捕捉到建筑师的“心机”,于是开始更新教法,将空间的育人价值发挥出来。
在赵宏智看来,童趣园重塑了当地教师对于儿童运动的观念,“过去幼儿园和学校很难允许孩子们在地上爬,其实孩子们是喜欢打滚的,现在可以看到他们在童趣园里放心地打滚。”
当地教育行政部门的干部告诉赵宏智:“童趣园项目的引入,让我们对学前教育有了新的认识。”以往乡村幼儿园的教师,多数由临退休的小学教师转岗而来,幼儿教育是个体力活,他们往往力不从心。现在教育行政部门转变了观念,招募当地的中学毕业生,让年轻教师去教孩子。“这一点非常不容易。”赵宏智感叹道。
一座童趣园所带来的改变毕竟是有限的,空间功能的运用也需要当地教师发挥主动性。当被问及如何让设计实现教育的初心时,朱竞翔笑了笑:“自己没有那么大的使命召唤,只是希望帮助到具体的人。”肯尼亚内罗毕贫民区的那所小学落成后,当地报纸予以整版报道,中国大使馆数次派员访问,校长也被邀请到上海参加论坛。“把事情做好,自然就会有持续的资源流过去了。”
追寻教育空间的理想样态
2018年,朱竞翔团队的轻量建筑系统被广东省深圳市引入,为实施改扩建的梅丽小学建设一所腾挪学校,解决就近安置师生的问题。腾挪学校可以快速组装、异地重建,这项技术可有效利用城市零星的闲置土地资源,灵活建设社区。继梅丽小学项目之后,团队为深圳市龙华区建设了两所腾挪学校,为深圳市罗湖区的腾挪学校建设提供了技术支持,目前他们正在将此系统引入加勒比海地区,为岛屿国家建设学校。
目前在城市推广此类建筑,仍面临观念转变、缺少行业规范等问题。不过,从深山老林和海外贫民区走向一线都市,朱竞翔对轻量建筑系统充满信心。在他看来,钢筋混凝土给不了人们灵活性,而轻量建筑能够帮助城市成为一座生机勃勃的花园,学校建筑亦是如此。
多年来在校园建筑领域里耕耘,朱竞翔也一直追寻理想的教育空间样态,在他看来,高级的空间能够激发学生的思维、增进自我归属的认知。“你可能会忘记自己所在班级的教室,但你会记住学校有一条河,有某一棵树。如果我们要培养适应变化的人才,那么从校园环境开始为学生准备是必然要做的。”
朱竞翔曾向一所香港公立小学赠送了一座童趣园。两年后,他发现这座童趣园被学校捐给了一家艺术公益机构。艺术家发挥主动性,对童趣园进行了令人惊奇的改造。这件事让他觉得触摸到了理想的教育空间样态。
他说:“一头巨鲸逝去之后,会在遗骸上形成一座生态‘岛屿,很多小生命在上面生长。无论是教育还是空间,我觉得这应该是最高的理想:人们需要预見人造之物的终结,正是前代的终结,才带来后代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