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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扰种种与被损毁的内心

2021-04-07李德南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软肋小说

李德南

川妮是一位有其独特性的作家,她的作品并不好归类。迄今为止,她已经在《收获》《当代》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等一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一部,中短篇小说多部。她的创作量并不低,也曾经获得了《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解放军新作品奖等奖项。然而,我们甚少会看到她被纳入群体或思潮进行讨论。川妮的小说,有很强的现实感和当代性,重视故事和情节的经营,擅长捕捉并展现人物内心种种幽微的感觉与情绪,时常围绕公众普遍关心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而展开。然而,她的作品最终所肯定的价值观又时常和公众的普遍选择有所偏离,甚至是背道而驰。这使得她的小说看起来大多有通俗小说的外壳,却又不能只被视为是通俗小说。相反,它们有着通俗小说所没有的精神质地。

不妨从《我们如何变得陌生》这一中篇谈起。它涉及学区房、起跑线等教育问题,对于当下的中国来说,教育和住房可以说是一个国民性的话题。小说的叙述者罗书静是一个媒体从业者,其丈夫则是一个没有官职的公务员。以他们的经济能力,本来很难买得起成熟的学区房,可是在世俗观念的影响下,他们还是想方设法买了一套“疑似学区房”。这是小说的叙事起点。接下来的叙述则从罗书静的视角对教育中各种精明的算计、恶性竞争等都进行了旗帜鲜明的批判。对所谓的起跑线理论,叙述者显然是深恶痛绝的,认为这不过是以爱之名而对孩子施加的压迫。而人们对学区房的追逐,除了有教学质量、师资力量和学校设施方面的考虑,更有生源方面的考量,用罗书静丈夫的话来说,“读名校,说白了,读的是将来的社会关系网络”。由此,孩子从小就被起跑线和关系网络所奴役。这种奴役,又因爱之名而变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织一张什么样的网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发展。作为负责任的父母,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孩子织一张有用的网。咱不能叫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在小说中,罗书静不但看到了教育领域极其严重的功利意识,还看到了教育领域的特权意识和攀比意识。对这些观念,叙述者甚至也包括作者的批判立场是显而易见的,也能引起读者的警觉与思索。

《哪一种爱不疼》则主要关注职业女性在职场、家庭和生儿育女之间难以兼顾的困境——这同样是一个具有社会广度的话题。小说中的闵敏原本是一个外企的白领,在职场打拼多年,在事业刚刚有起色的时刻怀孕了。为了要孩子,她离开了职场,后来又成为一个全职妈妈。小说用很多篇幅写她在辞掉工作、失去社会身份后的内心纠结,还有作为一个全职母亲的疲惫。在怀孕、陪伴孩子成长的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记得闵敏这个名字,只叫她“禹西妈妈”。然而,“我经常在心里温柔地叫自己的名字。我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总要先叫一声闵敏。我要提醒自己,我的名字叫闵敏。所有人都可以忘記我的名字,但我一定要记住。我的身体,我的心情,我的时间,我的一切都被孩子和家务占据之后,只有名字还是我自己的,只有名字提示我的存在。”这一细节,既实在,又带有隐喻的性质。它无比真实地呈现了一部分职业女性的现实处境。不过《哪一种爱不疼》并没有停留于此,其中还写到另一个职业女性,也就是闽敏的好友陈子欣。陈子欣走了一条和闵敏截然相反的路,她选择了在职场上一路打拼,却在事业有成的同时得了肺癌,也同样陷入了困境。由此可见,对于职业女性的困境,川妮的眼界并不狭隘,也并不持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

《我不是你的哪根手指》则把关注的重心转向离异家庭的孩子。这篇小说从第一人称展开叙事,担负起叙事者角色的,是一个名叫媛媛的孩子。在还没过十二岁生日的年龄,她就面临着父母离异到底跟谁的问题。这让她觉得非常痛苦。媛媛爱她的父亲林为,为他的困窘感到揪心。相比之下,对母亲王岫,媛媛的感受则要复杂得多。她对母亲有依恋,有崇拜,也有隔阂。有必要注意这篇小说的社会背景——媛媛出生、成长于一个经济飞速发展、物质的魅力日渐显现的时代。面临父母的离异,她所要选择的,不只是更爱谁的问题,还包括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的问题。“我很早就晓得我不喜欢小县城,更不喜欢穷日子。小县城和穷日子,像灰暗的天空,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小县城里,我一直以为王岫会接我们去省城,林为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无论如何,正确的答案只能是王岫。我喜欢林为温暖的后背,但我不喜欢林为身上的汗酸味。那是穷日子的味道。跟着林为,就要待在小县城里过穷日子,看见黄豆米一家,老远就在脸上堆出笑容。一个温暖的后背,抵消不了穷日子带给我的沮丧。”媛媛最终选择了跟母亲。可是,这并不意味不幸会就此终结,幸福就此开启。做了这样的选择后,媛媛依然是不快乐的。她依然无法割舍对父亲的爱,也依然无法完全爱她的母亲,依然会有她的纠结和痛苦。

除了这些作品,川妮在小说中还写到种种形式的困扰,以及那些迷惘的心灵如何尽力保持完整,如何破碎,又如何艰难地进行自我修复。川妮这种直面现实的书写,为这个时代人们的喜怒哀乐留下了一份独特的记录。

着力关注当前时代中存在的普遍现象和普遍问题,努力在写作中不断加入新的元素,尝试书写不同人群的生活和不同的领域,是川妮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使得她的作品具有社会的广度,始终有变化,避免了自我重复。当然,川妮的小说也有其不变之处。不变的一个方面,在于她始终关注当代女性的存在处境。就像她在《成为母亲,是我写作态度的分水岭》中所谈到的,“这几年,我写下了《你为谁辩护》《朋友史》《情人史》《谁是谁的软肋》《我不是天鹅》《哪一种爱不疼》……写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写完之后回头去看,我才发现,几乎每一篇,我都在写女人的处境。女人的处境是我现在感受最深与思考最多的问题。”此外,人在纯真状态中逐渐遭遇世故,从浪漫诗性的生活跌入一地鸡毛的现实困局,也是川妮的小说持续关注的问题。她的大多数作品,都涉及这一问题。甚至可以说,这是川妮小说内在的精神主线。

川妮小说中有不少人物,都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走过来的。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时代,他们激情昂扬,有浪漫情怀,向往诗意的人生。他们写诗,谈论诗,或是演话剧。他们曾过着一种非常文艺的生活,可是进入一九九〇年代以后,他们开始发生分野,有的坚持原来的理想,有的则开始发生非常大的转变,变得空前的务实。在这样的转变当中,文艺腔、文人的思维方式甚至成为笑谈,成功或失败也开始变得难以定义。在回答“认识你自己”这个问题时,他们开始变得慎重,甚至是无从回答。

《我们如何变得陌生》中的罗书静曾通过看他人而看见从前的自己:“大学毕业刚进报社,一头短发,格子衫牛仔裤,脸上年轻,心里光洁。时时刻刻,胸口烧着一团火,把人照得亮堂堂暖洋洋。跑社会新闻,起早贪黑地采访写稿,为了真相甚至不惜冒死卧底……正义也好,信念也罢,总之,相信自己干的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不晓得退缩和害怕。管他是主编还是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一样敢质问为什么撤我稿子,愤怒起来甚至摔门而去。”面对现实中种种非正义的行为,面对各种为了利益而不顾原则的做法,罗书静有自己的态度,也敢于坚持自己的原则。可是入世越深,这种坚持就让她越是心力交瘁。她与顶头上司、学生家长甚至是自己的丈夫都先后产生巨大的矛盾。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昔日的爱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成功”,一步一步地变得庸俗和市侩,其内心完全被官场法则、权力欲望所占据。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开始变得陌生,形同陌路。

《朋友史》的主角同样是一对夫妻——伊芙和她的丈夫。他们的生活,越来越符合成功学所给出的标准,在事业、孩子、经济这些硬性的方面都过得去,不过他们也越来越貌合神离。这一对夫妻原本是在文学讲座上认识的,也一度是热爱文学的文艺青年,但是如今,他们已经很少谈论这些。“我和我丈夫基本上变成了陌生人……我们共同的生活空间严重萎缩了,就像一件衣服,小得遮不住身体了。是的,我们的感情,已经到了衣不蔽体的程度了。我不知道在我丈夫的心里,我们的婚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与川妮其他作品不同的是,《朋友史》选取了一个非常独特的角度去切入——从朋友圈的变化来写他们的价值观、社会角色和内在自我的变化,由此而写出当代中国的變迁。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很值得注意:在著名诗人、某诗歌杂志的主编老蓝来访时,我丈夫和“小里尔克”曾很兴奋地想去接待他,招呼他吃饭,老蓝却拒绝了他们并且很没原则地发表了请他吃饭的地方官员和企业家的诗,还写了热情洋溢的评论。“我丈夫”和我的理想都因此而受挫。伊芙不再写诗,而是“试图用小说来建构被生活损毁的内心”,她丈夫则选择了经商。让他们觉得内心被损毁的,并非只是浪漫主义意义上的诗意的丧失。实际上,他们觉得失去的远远要比这多得多。让他们感到焦灼的,也远远比这多得多。

川妮的《时尚动物》《你为谁辩护》《朋友史》《我不是你的哪根手指》《我们如何变得陌生》等作品,都贯穿着对正义和真理的渴望和维护。在《我们如何变得陌生》中,“我”曾极力反对众多学生家长试图赶走农民工的孩子,认为这是非正义的行为。她曾拒绝参与集体签名这一行动,不惜和学生家长对抗,甚至是与自己的丈夫对抗。然而,在自己的丈夫被人设计陷害、遭人要挟的时刻,罗书静还是选择了妥协。小说写出坚持理想的艰难,却又不认为这种妥协是合理的。相反,小说始终以鲜明的态度表明了这种行为的非正义性。也正因如此,小说中所写到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格外唏嘘。

《你为谁辩护》也同样表达了对正义和原则的坚持和渴求。小说中的李可是电视台一档法制栏目的主持人,和著名律师杨威是恋人。他们因工作而接触一场官司,杨威选择了为非正义的一方面展开辩护,李可则选择了帮助为正义一方辩护的杜翰。最终,新手律师杜翰赢得了官司,也赢得了李可的爱。李可之所以爱上杜翰,是因为她觉得杜翰有同情心,有正义感。可是让李可觉得揪心和难过的是,杜翰后来明确表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在为此而付出代价后,杜翰的思维方式实际上和杨威的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或许是因为川妮是女性,比起对男性,她对女性的处境更能感同身受,她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往往比笔下的男性形象要生动立体。尤其是李可、伊芙这样不通世故、不计私利地坚持原则的女性形象,让人难以忘却。

不管是谈川妮笔下的女性形象,还是谈她的小说创作,《谁是谁的软肋》都是一篇无法绕过的作品。在这部中篇小说中,川妮各个方面的写作特点,似乎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呈现。《谁是谁的软肋》在她小说创作中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可以说是川妮创作生涯中的一篇独异之作。即便是以中国当代文学作为参照,《谁是谁的软肋》也可以说是一篇非常出色的作品。

不同于川妮其他作品的是,《谁是谁的软肋》并没有着力处理公众普遍关心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它的主要叙事空间是一家省级医院,主角则是医生、护士等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他们时常在省医院家属区的花园里私下议论领导和医院里那些有名的医生护士,借此发泄各自心里的不良情绪。“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领导和名人,纷纷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横扫落马,只需要往领导和名人的软肋上轻轻一击,领导和名人们刻意维护的形象就轰然瓦解了。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只要从怀疑入手,总能直抵一个人的软肋。领导和名人的软肋藏得越深,越能给大家的游戏带来挑战。就像复杂的病例,越是迷雾重重,越有研究价值。”这篇小说被命名为《谁是谁的软肋》,便与这个“有趣的游戏”有关。心脏科医生叶葳蕤有哪些“软肋”,护士王真真触动的是叶葳蕤的哪一根软肋,以至于叶葳蕤会帮助王真真调动工作,这曾成为很多人进行寻找软肋游戏的主要动力。小说的叙述过程也主要围绕这一点而展开。最终水落石出的是,叶葳蕤的生活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和大多数人一样,她的家庭生活有缺失,她的精神世界有着巨大的困扰。她之所以帮助王真真,与她渴望打破孤独的困境有关。不过,这篇小说的魅力,主要不在于这一解密过程,而在于川妮对世态人情的洞察,在于对人与人之间那种微妙关系的呈现,在于对人心的幽微转折的把握。

在《谁是谁的软肋》中,川妮似乎也把她的语言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川妮无疑非常善于讲故事,也善于结构小说的情节。然而,有的时候,她写得有些匆忙,对语言缺乏必要的打磨。因此,她有的小说,语言虽然很流畅,读来却令人觉得少些余味。《谁是谁的软肋》却不是这样的。这篇作品的语言依然非常流畅,却时有奇崛之语,文气充沛。读者在阅读时,会因此而稍作停顿,也会为此而感到眼前一亮。

川妮的小说创作,并不缺乏个人的思考。对于当代生活中存在的很多问题,她都有自己的判断和看法,这些看法和判断也有其深刻独到之处。不过她有的思考会显得过于外在,是通过叙述者之口直接说出的。以这种方式写作,作者的思考虽然也能传递给读者,为读者所认识,但是引起读者共鸣的程度可能是有限的,也不会特别具有感染力。而在《谁是谁的软肋》中,思考的深度增加了,作者对这些思考的表现方式也更为内在。它们如盐融化于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小说的情节当中,或者说,川妮的思考就像是从小说的故事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的。《谁是谁的软肋》实际上也成为了川妮小说创作的一面镜子,让她可以借此照见自己的局限与可能。如果要为她的小说创作寻找更多的参照的话,鲁迅和汪曾祺、克莱尔·吉根的作品,大概都有借鉴的意义。他们总是能找到独特的观察方式和表达方式,在写作中建立自己的叙事美学。就目前的创作来看,川妮显然是一位有抱负的作家。她的写作,一如既往地保持其开放性,也在持续吸纳新的资源。世界是开阔的,而且日益具有纵深感,川妮始终保持着对世界的凝视,与其进行对话。在这种凝视、对话和创造当中,她的文学世界也同样会变得更为纵深,她曾被损毁的内心也将借此得到重建。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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