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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数学的文学

2021-04-06王雪茜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作家文学

王雪茜

我读吉列爾莫·马丁内斯。我猜,他在读福楼拜。幸福有三大要素:愚蠢、自私、身体健康。完全不同意。此刻,午后三点的动车按时起程,身边的座位空着,正可以斜着身体,随意打开这本《令人反感的幸福》。在我眼中,车窗外的风景如同随意摁下快门的速照,了无新意又缺乏生机。

莫如读书。想不起何时起,只要出差,挎包里便总装着一本书,通常是短篇小说集。当然,也有那么几次,书只是在包里伸了个懒腰,安静地睡着了。即便如此,包里装着书,能让我在旅途安心地闭着眼睛休息。幸福就像彩虹,从不会在自家楼顶出现,只会在人家屋顶看见。“令人反感的幸福”,也许这句话真是以前犹太人说的而不是马丁内斯说的。在拉美作家群里,马丁内斯显然是文坛的“后浪”。这位一九六二年出生于阿根廷中部港口城市的数学教授,表情像数学公式一样严肃拘谨,既没有流露出其母国前辈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那种深邃睿智,也丝毫没有继承胡里奥·科塔萨尔那种帅气洒脱,难道只有在谈到数学或者文学时,双眼才会闪闪发亮?

我特别享受列车进入隧道的那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过程,那是种浅浅的悬垂感,时空仿佛于一刹那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它减弱,销匿,给你一阵短暂的沉寂。此时,合上书,顺势将隐在暗影里的文字与渐浓的暮色一并合上。隧道中的微光像一团朦胧的梦境,视觉薄雾一般模糊,一种不真实感扑面而来,而听觉变得分外敏锐和专注,我听见后排角落一个孩子的哭声,尾音尖细,像幼猫的疲叫。淡淡的喜悦被突然觉悟出来的哭声冲淡了,未及细想,一团暖光挤进了车厢,车子冲出了隧道。我重新打开了书页,可那孩子的哭闹因得到了光线的鼓励,越发持久,并且,似乎钻进了字里行间,好像他是谁派来的仇人,专在执行他无限小又无限久的复仇。

隧道如同未知的诱惑,给人一种隐隐约约的冒险感。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大约都植有冒险因子,逢着特定的时机就可能萌芽生长,对作家来说尤为明显。我崇拜的詹姆斯·乔伊斯曾说,“现代作家首先必须是冒险家,甘愿承担各种风险,换句话来说,我们必须冒着险去写作。”而正业驳杂,为拉美作家的写作冒险做了外围上的蓄势: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是律师;胡安·鲁尔福是轮胎推销员、摄影家;巴勃罗·聂鲁达是活跃的外交家;记者出身的名单长到可以绕拉普拉塔河一周:加西亚·马尔克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卡洛斯·富恩特斯、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卡洛斯·基哈诺、何塞·马蒂、托马斯·埃洛依·马丁内斯、胡安·赫尔曼……而阿根廷享誉世界的作家中,博尔赫斯终身供职于图书馆,科塔萨尔则是教师兼翻译。文学界的“斜杠”现象并不新鲜,许多作家职业经历与文学天冠地屦。研究数学的哲学家罗素获得的最重要奖项是诺贝尔文学奖。钢琴怪才古尔德对此有精辟的论述:“任何对文学真正有兴趣的人,应该尽可能地涉猎各种领域。我自认为是加拿大作家、作曲家、广播员,有空的时候刚好会弹钢琴。”在这种令人嫉妒的叙述氛围下,不免想到了一个短句:流风余韵不绝。

作为一名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数学系教授,马丁内斯刚好在研究数学之余会写小说。他最令人瞩目的成就正是他令人战栗的数学冒险精神与数学独特的想象力之于小说的贡献。将数学元素与数学想象力植入小说,当然不是马丁内斯戛戛独造。早在一八八四年,剑桥大学毕业的艾勃特即写过一本科幻小说《平面国:一个多维的传奇故事》,主人公是一个正方形,生活在二维空间。在平面国,所有物体都是同样的形状,一宗意外的触摸,就可能刺穿对方的对角线,使其脑袋的度数萎缩,脱离某一个形状的阶层。日本作家、程序员结城浩写过小说《数学女孩》,讲述三个主人公一同探索数学之美的故事,读者也会被邀请顺着书中人物学习数学,被称为“绝赞的初等数学科普书”;芥川奖得主小川洋子的小说《博士热爱的算式》,主人公是一位只有八十分钟记忆的天才数学博士,时间一到,所有回忆自动归零,重新开始,遇上语塞的时候,他总会以数字代替语言,以独特的风格和别人交流。在小说中,博士坚持要小男孩(新来的管家的儿子,被其取名为“根号”,因为根号能容纳所有的人和事)找出特别的方法,以求得“1”到“10”的总和,强调引导式再发现的意义;获得一九七四年日本产经儿童出版文化奖的小说《算法少女》,据说是日本读者心目中最想阅读的一本小说,作者远藤宽子是一名画家。主人公少女千叶章是一位神奇的算法少女,能一眼就看出深奥算额上的错误,还会用新颖独特的方式来推演圆周率。远藤宽子还以十八世纪法国女数学家苏菲·姬曼的少女时代故事为蓝本,虚构了苏菲·姬曼的日记;意大利作家、粒子物理博士保罗·乔尔达诺二〇〇九年出版处女作《质数的孤独》,质数是只能被“1”和自身整除的数字,它们是所有整数中特殊又孤独的存在(可参读《数学女孩》对质数定义的探讨)。小说中数学天才马蒂亚相信自己是质数中的一个,认定同学爱丽丝是他的孪生质数。两个各自有着童年创伤的孤独的年轻人像质数一样,相互吸引却无法真正靠近。该书页码也是以质数编码。此书一经出版迅速成为欧美超级畅销书,并获得意大利最高文学奖斯特雷加奖。

逆思回溯,数学与文学的更早结合大约是墓志铭文学。在马丁内斯长篇小说《牛津迷案》中,给数学家做演讲的怀尔斯,毕生致力于证明的命题是费马大定理,而费马(本职工作是大法官)最喜欢的书是古希腊丢番图的《算术》,他在《算术》页边空白处留下的那个“证明:略”,引发了数百年间全人类数学家的智商接力。丢番图是代数学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数学融入墓志铭文学的鼻祖,他的墓志铭是一道经典的方程题:“过路人,这座石墓里安葬着丢番图。他生命的1/6是幸福的童年,生命的1/12是青少年时期。又过了生命的1/7他才结婚。婚后五年有了一个孩子,孩子活到他父亲一半的年纪便死去了。孩子死后,丢番图在深深的悲哀中又活了四年,也结束了尘世生涯。过路人,你知道丢番图的年纪吗?”阿基米德的墓志铭是一幅与圆有关的图像,圆柱体与其内接球的体积比和表面积比都是3:2;数学王子高斯的墓志铭是用尺规做出正十七边形;鲁道夫的墓志铭是π的35位近似值;螺线骨灰级粉丝、数学家伯努利将蜗牛屋形——对数螺线刻在自己的墓碑上,辅以颂词“纵然变化,依然故我”。不可否认,简洁而充满智慧的数学之美透出的另类文采与陌生化惊喜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在阿根廷,文学仿佛有某种数学宿命。博尔赫斯与其精神之子科塔萨尔均曾“墙分花气与芳邻”。博尔赫斯作品中明显呈现出数学概念的不胜枚举:《圆盘》《沙之书》《巴别塔图书馆》《巴比伦彩票》《关于科学的准确性》《翻译的争论》《阿喀琉斯和乌龟的永恒赛跑》《循环的学说》等等。在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中,博尔赫斯塑造了一个能像钟表一样随时可准确报时的小伙子伊雷内奥·富内斯:“我们能够充分直感的形象是黑板上的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伊雷内奥却能直感马匹飞扬的鬃毛、山冈上牲口的后腿直立、千变万化的火焰和无数的灰烬,以及长时间守灵时死者的种种面貌。”从马背上摔下来瘫痪以后,他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好得不能再好了(如同博尔赫斯透过失明的双眼看见一切),一个人的回忆抵得上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人的回忆的总和。他记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树的每一片叶子,而且还记得每次看到或回想到它时的形状。他决心把以往的每一天简化成七万个左右的回忆,然后加以编号,他还想出一种独特的计数法。后来他认识到这件工作没有止境……博尔赫斯式主角苦恼于“无限的细节”,试图编制一个能包含所有目录的目录。在《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一文中,博尔赫斯提到了一种“十进制计数法”,可以在一天内学会给所有的数量命名,直至无穷大,并将它们用一种新的语言即数字语言写下来。

我们看到,数学的一些元素——集合论、无穷大、拓扑学、罗素悖论等等,被博尔赫斯以文学手法加以塑造,变得丰富而有规律。对此,马丁内斯在其专著《博尔赫斯与数学》中有十分详尽的论述,对我这样的文科生来说,这无疑是一种难得的极富挑战性的阅读体验。马丁内斯说他发现了博尔赫斯文本中三个反复出现的主题,第一个是无穷大,第二个是圆心无处不在、圆周无处不在的球体,第三个是宏观悖论。这三个主题交汇于一个故事:《阿莱夫》。马丁内斯在文末总结到:“博尔赫斯的作品随处可见数学的踪迹。他的作品中,甚至在他那些与数学毫无关系的篇章之中,存在其特定风格的一种元素,也即数学审美的特殊愉悦感。”所谓“数学审美的特殊愉悦感”,我认为正与博尔赫斯的“小说游戏说”——小说无非是语言的技巧、手段虚构的结果——表异内同。近水楼台,阿根廷的后继者们见猎心喜。科塔萨尔认同其精神之父在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上所做的努力,认真地将小说当作一种玩耍的东西,一种游戏。其长篇小说《跳房子》,便以数字游戏的形式造反了传统小说的结构。

几年前,看过西班牙导演阿雷克斯·伊格雷西亚执导的影片《牛津谋杀案》,此片曾获得过三项戈雅大奖,翻拍自马丁内斯小说《牛津迷案》。彼时,我对拉美作家所知甚少,更未读过马丁内斯。兴趣点还只停留在推理引发的喧嚣,而这种浅层次的偏见很长时间左右了我的思考角度。二〇〇九年《纽约客》杂志刊登了其短篇小说《大地狱》,这是披着侦探小说外衣讲述关于独裁统治下消失者的故事,马丁内斯是自博尔赫斯后第二位被《纽约客》青睐的阿根廷作家。随后,《大地狱》也顺理成章地做了马丁内斯首部小说集的名字。脱颖而出的马丁内斯紧接着陆续出版了《象棋少年》《露西亚娜·B的缓慢之死》,被阿根廷报纸给予“最杰出的当代小说”之美称。而《牛津迷案》让他在文坛达到巅峰,成为评论界眼中最有前途的阿根廷当代作家。当我重读《牛津迷案》时,体会到了济慈所描述的感受:“如观天象之人,发现新的行星映入眼帘。”

《牛津迷案》二〇〇三年甫一出版,便获得当年度西语文坛大奖——阿根廷行星文学奖,被翻译成三十七种不同语言出版。它是一本貌似与数学和侦探推理紧密相关的书。事实上,《牛津迷案》是马丁内斯唯一直接使用数学的小说,《象棋少年》更偏重哲学思考,《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的主题是复仇。英国《卫报》评论说,“数学与谋杀推理调制而成的鸡尾酒。《牛津迷案》不是第一部将这两者相结合的作品,却是最早将这两者融合得如此完美的作品之一。”我注意到,此評价在一个众所周知的角度误导了读者。醉翁之意并不在谋杀。小说男主是远渡重洋来到牛津大学深造的阿根廷数学系留学生(部分呼应了马丁内斯曾赴牛津大学数学研究所为期两年的博士后研究经历),他对数学无比崇拜,认为世间万物都可以用数学来解释,就如为了解释“圆”而产生了“圆周率”。没有数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一定是没找到其中的逻辑关系。这令我想起英国作家凯瑟琳·霍尔的一篇数学小说《纯粹的孤独》,主人公是剑桥大学的博士生,相信数学的纯粹与恒久,相信数学之美的无争议性与无污染性。数学的纯然世界,终于不是唯一的依归,没想到的是,人生这道证明题,竟可以一再被推翻,例外的,只有反复地孤独追寻……如果切到影片《牛津谋杀案》的开头,我们会看到一个硝烟弥漫的铺垫,在战火纷飞中,二十世纪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最具数学意味的哲学家)正不顾身边的枪林弹雨,奋笔疾书《逻辑哲学论》,他要寻求一个确定的真理,一个他人无可辩驳的真理,他用数学逻辑法得出了最终的结论:哲学已死。“凡是不可言说的,必须对之沉默。”世界上除了数学,根本不存在其他真理,而整个推理故事,却是对这一结论的反噬。不论是开头的老妇人之死,还是之后一系列扑朔迷离的“谋杀”案件,圆、鱼符号、三角形、四元体等的序列推演,都不过是一场故弄玄虚的“伪推理”游戏,谜底总要公布,而人性没有答案。至于那些烧脑的费马大定理、谷山志村定理、毕氏三元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对称性序列等等术语公式,皆是影射人性真相的堂皇外衣罢了。偶然性破案的关键并非数学,也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数学知识。数学只是一个幌子,以此构筑的推理不过是沙上砌塔。

数学也会撒谎?当然。

那么世界的本质,到底是数学逻辑还是混乱无序?过分依赖逻辑思维,喜欢将偶然性与逻辑联系起来,也许只是因为恐惧。我们恐惧那些未知的、随机的、不可预测的东西。数学就是数学,并不能推断出所有真相,也不存在“绝对”的真相,而真相中掺杂上人性,就会变得荒谬、无序、随机,令人困惑且非常不愉快。归根结底,掀开数理哲学的面纱,我们从马丁内斯侦探故事的景深处看到了人性的扭曲与易形。

二〇一三年,马丁内斯短篇小说集《令人反感的幸福》摘得首届加西亚·马尔克斯文学奖。这部同名中文版小说集共收录了十九篇短篇小说,它们来自《大地狱》《令人反感的幸福》两部小说集。这十九个故事风格不一,既传统又浪漫,既哥特又荒诞,且不乏黑色幽默。虽然,博尔赫斯是马丁内斯的文学偶像,给予马丁内斯文学启蒙的却是自己的父亲。马丁内斯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对子女要求严格,阅读是孩子们唯一被准许的娱乐。父亲爱好文学,撰写了大量不同题材的故事。父亲的小说风格多样,这给了马丁内斯最初的文学启示:一个作家可以尝试各种风格。可当读中学时就写了许多故事的马丁内斯选择大学专业时,却没能选择最初的爱好,原因仍旧在父亲。父亲担心他选择文学“会饿死”。二〇〇九年,马丁内斯辞去了数学教授的教职,专职从事“会饿死”的写作。实际情形是,他非但没饿死,反而生活得更滋润了,还在写作之余到世界各地旅行。

二〇一一年二月底,为配合小说《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中文版出版,马丁内斯来到上海,举办了两场讲座,之后,他奔赴北京,与上文提到的《质数的孤独》作者乔尔达诺对谈。这是马丁内斯第一次来到中国,上海的繁华和现代,让马丁内斯大为震惊。在这位读过中国近代史和《毛泽东传》的阿根廷作家的想象中,中国仍是个备受摧残和苦难的国家,这还真是颠覆了我们对拉美当代作家想象力的预判。旁逸一笔,二〇一三年,小说集《吃鸟的女孩》的作者、年轻的阿根廷作家萨曼塔·施维伯林也来到上海。她的导师曾叮嘱她说,文学不能让你赚到大钱,但如果你足够努力,就有机会周游世界。于是,她来到了梦想中的中国。为了推广的需要,国内出版商给萨曼塔贴的标签是“科塔萨尔继承人”,张扬“消费”拉美爆炸文学的余誉。毕竟,上世纪八十年代,拉美文学的黄金时代,拉美爆炸文学确实“引爆”过国内文坛。在世界范围内的推理小说市场已然形成的气候下,出版商顺势给马丁内斯贴上了“推理作家”的标签,迎合年轻读者对拉美文学愈来愈难以琢磨的刁钻阅读口味。萨曼塔并不满意自己被贴标签,马丁内斯亦否认自己是推理作家,就像否认自己是数学家一样,尽管他作品中具有鲜明的“数学”个人特色,尽管“数学”和“推理”已然被出版商们作为营销噱头。马丁内斯不断尝试以不同形式的文学表达来打破这个不令自己自豪的界定。

在众多拉美作家中,马丁内斯常被认为是博尔赫斯的后继者。我们知道,继博尔赫斯和科塔萨尔之后,鲜有国际知名的阿根廷作家了,新生代阿根廷作家们总是被拿来与拉美爆炸文学时期的前辈们比较。“我常被问到我和他(博尔赫斯)之间文学语言的联系问题。在我的书中一直存在一个哲学问题——回到文学的传统,然后使其在文本中产生影响。我的意思是说,我回归文学的传统,在其中找寻精华,并以此作为我创新的根本。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而是一种与传统相对立或相竞争的新。而这可能便是我与博尔赫斯真正的联系。”马丁内斯如是说。

我聽到了熟悉的刹车声,车慢了下来,是一个小站。我对面的女孩剥开了一只龙卷风形状的棒棒糖,圆形糖果里面的螺旋线条五颜六色。她有着一双黑葡萄一样晶亮的眼睛,我在那里面看到了童年的我。小时候很少有糖果吃,如果逢着父母高兴,赏给我一毛钱,便会乐颠颠去大门洞的供销社换八颗糖果,清一色的红“囍”字糖纸包装,没有任何可挑选的余地。那是没有玩具,没有漫画书,更没有棒棒糖的童年。每天忙活的大事无非是看蚂蚁搬家,用蜘蛛网粘蜻蜓。一早起来,常会看见祖屋后墙拐角处,老蜘蛛一夜间便织就一张美妙的螺旋线大网,亮莹莹地透着清晨的微光。少不更事的我惊觉蜘蛛是个无比奇妙的生命,竟有着螺旋概念,多么了不起啊!我们眼中所见是蛛网,而蛛网却是缜密的几何图形,这自然的密码,植物的几何之美,何尝不是一道天然的证明题!

貌似杂乱无章的万物,没准都有着自身惊人的秩序和构造。像人类大脑神经一样粗细均匀、叶脉如蜂窝状有序分布的亚马逊睡莲,花瓣层层叠叠成圆球形、连花苞也整齐对称的大丽菊,叶子紧密按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螺旋排列成均匀圆形的螺旋芦荟,每朵花瓣呈几何分布、花序聚成伞状球形的球兰,叶子呈菱形、大小均一、排列有序的菱叶丁香蓼,花茎呈陀螺型生长的露叶毛毡苔……提升着我们的脑神经审美能力。以创立坐标法而享有盛誉的笛卡尔,在研究了花瓣和叶子的曲线特征之后,还真列出了x^3 +y^3-3axy=0(x^3 +y^3 =3axy)的曲线方程,参数a的值决定了叶子或花瓣的外形。植物的优美造型和“曲线方程”有着密切的关系,植物的花瓣、萼片、果实的数目与一个奇特的数列——斐波那契数列非常吻合:1、2、3、5、8、13、21、34、55、89……从3开始,每一个数字都是前两项之和。植物外在的排列方式与发散角是一种严格的数学模式。

嗨,我们常称之为“魔幻”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不正是一种眼睁睁的现实吗?“当我还在为这最后的发现感到震撼时,传来了小卢卡斯天赐的哭声。所有人都笑了,所有舌头回归口中。”(《与维托尔德干杯》)

“下去!下车去!滚下去!”一个嘶哑的压抑着的男音猛然冲撞着我耳膜。

“孩子老这么叫,确实烦透了。我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另一个略显稚嫩的男音插进来。

复数人称与共谋的语气怂恿第一个男人喊出了下一句:“再不下车,当心我把兔崽子扔下去!”

“有种你扔下试试!”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被砸在了地上。有人找来了乘务员,乘务员给男人调换去了别的车厢。

男人的崩溃真的可能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诱因。《一只死猫》是马丁内斯小说中有独特韵味的一篇,男主的崩溃起于一只总在夜里尖叫的猫。契诃夫之枪,克莱尔·吉根之猫,那些早期引入故事的元素,是否一定是故事后期必需的细节铺垫?海明威曾讥讽过部分作家对这一法则的过度追捧。海明威认为,细节的确重要,但同时认为读者不必深究每个细节的意义。恍惚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发出了钟表一样的嘀嗒声,铁轨在黑暗中被分成若干明亮的线段,端点标注着不同的符号——竖线、绳子、手指、蝌蚪、荷花(不费吹灰之力,我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古埃及人的数字符号)……一种深层的记忆被唤醒,世界的本质突然间纤毫毕露。唉,这多么可怕,正常的世界本身即应是谜语。青年时期,我多么渴望像富内斯一样过目不忘,拥有超强大脑,将所闻所见一网打尽,可当巨量的信息膨胀而来,良莠混杂,繁复的细节使人崩溃,记忆俨然堆成了垃圾场。恐惧、警惕、醒悟:是此起彼伏的断裂才使记忆成为记忆,遗忘才使记忆呈现出生命时间的意义。

车厢归入短暂的令人心照不宣的静默,我对面的女孩枕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作家雨果对数学亦有远见卓识:“数学到了最后阶段就遇到想象,在圆锥曲线、对数、概率、微积分中,想象成了计算的系数,于是数学也成了诗。”我补充一句,于是数学也成了小说。一本注入了数学血脉的小说可以有多少种面向?小说家们对此并不寓目,这多少与公式般严谨的数学思维背道而驰,而文学的魅力正在于随时遗忘先辈已践的小说写法,不趋众,打破稳定的确定感。

完全安全地寫作是对艺术的侮辱,这似乎是拉美作家的共识。

拉美作家最让我着迷的地方,就是每个人都是一棵独自葳蕤的大树,他们与身旁的大树彼此呼应,却从不互相攀附。拉美作家背后贯穿的那种特立独行的想象力,以及他们为“魔幻”一词闯下的一片江山,使读者摆脱了从熟悉的阅读中获得肤浅愉悦的满足感。我不赞同那种认为拉美作家在作品中普遍烙有的魔幻因素是其想象力过剩的一种必然外溢的说法。马丁内斯继承了科塔萨尔展现日常生活中的荒诞、恐怖、幻想和奇特的传统,技艺娴熟。但不得不说,新一代阿根廷作家笔下的魔幻色彩逐渐变淡,他们所处的时代已换新颜,他们吸取的养分已不限于母国的前辈。马丁内斯童年有一半时间是在纽约曼哈顿度过的,十八岁才回到阿根廷。他所受的教育一半来自美国,另一半才来自阿根廷。故而,在马丁内斯的小说中,那些我们熟悉的拉美元素并不多见,比如超现实的变形描写,鬼怪故事的植入,人与神鬼世界的交织错愕,多种语言符号的杂糅游戏,时序颠倒的迷宫世界等等。多元化成为拉美新一代作家的共有特点与追求方向。

读者们熟知的《小径分叉的花园》,是个关于时间可如空间一样交叉的谜语。博尔赫斯借助小说中人物阿贝尔之口说,这种缜密的游戏,禁止提到它本身的名字。以此推之,小说中融入数学元素制造迷宫,也不应提到它本身的元素(数学元素)。小说的谋篇,不过是一局棋,拐弯抹角也许是指明主题的最着重的方式。从这个角度说,尽管博尔赫斯很多作品中都讨论过数学,但并未将数学知识不露痕迹地融化在情节中,数学元素的植入未免显得过于主观和强势。上文提到的其他数学小说亦然。如何以数学元素发挥文学比喻,将数学与文学的神秘关联天衣无缝地编织在小说中,给予数学以更大更委婉的挥洒空间,马丁内斯无疑做出了更多元更大胆的尝试。

马丁内斯自言,“或许在某些情节的准确度上,或者用词以及对表达的准确和优雅的追求上,数学知识的确影响了我的写作以及故事情节的编排。”《令人反感的幸福》小说集中,或明或暗与数学有染的小说有《补考》《帽力的快乐与惊吓》《一次极难的考试》《令人反感的幸福》《〈易经〉与纸男人》《上帝的阴沟》《护犊之母》等。令我们惊悦的是,这些小说中的数学元素实实在在地化为无骨绵掌,化为了潜滋暗流的小说血液,平衡着情节的内循环。

《〈易经〉与纸男人》会令人联想到马丁内斯的长篇小说《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当厄运接踵而至,是巧合是偶然还是谋杀?教病理学、怪症和畸形病的教授在课堂上将秘术、星象和塔罗奥义逐一击溃,试图使学生们相信,生活中那些看似很神奇的偶然,比如梦境应验、硬币占卜等,没有奥秘,不过是平庸的统计学、几何学,是概率,是大数定律,如同博尔赫斯在《巴比伦彩票》中探讨的无限分割和偶然性问题。可当他意外失去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亦生命垂危时,硬币和《易经》成了妻子与他的最后救赎。马丁内斯不动声色地将数学元素糅进情节中,既自出机杼、智慧高妙,又不会引起读者阅读上的自卑心理。

同类作品还有短篇《令人反感的幸福》,不能不说这是一篇无论题目还是内容都源自拉美血脉的小说。《令人反感的幸福》中,你看不到一丁点显性的数学元素。主人公一家数年来一直想探究邻居老M一家究竟是否真的像看起来那么幸福,为此心神恍惚,乃至苦心孤诣,忽略了关注和经营自家,最终狼狈不堪。博尔赫斯在散文《阿喀琉斯跑过乌龟》中提到一个著名的悖论。公元前四九〇年生于意大利南部的哲学家芝诺,为捍卫其师巴门尼德的一元论提出了诸多观点。巴门尼德认为现实是一个单一的、不变的、永恒的东西,基于此,芝诺提出了令数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困惑了数千年的阿喀琉斯追龟悖论(芝诺悖论)。《荷马史诗》中的希腊勇士阿喀琉斯和乌龟赛跑,阿喀琉斯让乌龟先跑十米,他去追赶,阿喀琉斯跑的速度是10m/s,而乌龟跑的速度假设是1m/s,当阿喀琉斯到达乌龟开始的点(T0=10米)时,乌龟将会移动一米到T1(T1=11米),当阿喀琉斯到达T1,又耗费了0.1s,在这0.1s的时间内,乌龟又移动了0.1s,到T2(T2=11.1m)。当阿喀琉斯到T2时,乌龟仍然领先0.01米,以此类推,阿喀琉斯与乌龟之间的距离虽无限缩小,但阿喀琉斯永远追不上乌龟。在数学上无懈可击的芝诺悖论,在物理学上只是个站不住脚的诡辩而已。芝诺悖论被马丁内斯匠心独运于《令人反感的幸福》一文。按照芝诺悖论,老M一家人无限接近衰老和死亡,但永远也到达不了衰老和死亡。他们不断搬家,不断重新开始。每次搬家后,他们看起来像是老了一点点,增加了几茎白发或是新添了几条皱纹,却仍旧是英姿勃发,活力充沛。虽然每次搬家后,他们都会失去之前的语言,他们必须忘掉关于上一次存在的一切,但老M一家人很快就学会了新的语言,记忆也在格式化以后重新启用。反观那些被他人幸福刺伤的人,除了留下或心碎或隐忍的情绪波动外,毫无悬念地走向庸长的人生终点。世界到底是有限可分的,还是无限可分的?马丁内斯将动与静、无限与有限、连续和离散的关系惹人注目地摆了出来,并将数学经验转化为文学经验,用文学感性来输出数学理性,小说的荒诞性被弱化,反讽效果却事半功倍。

天完全黑下来了,车窗外的世界恍如被灰色的炭火烤了一遍。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站在屋檐下抽烟,她身后的连绵群山,正如夏目漱石所言:就像用“10”除以“3”得出的结果一样,无穷无尽。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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