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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的风情

2021-04-06残雪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茶庄白蚁西双版纳

残雪

我是十五年前来到西双版纳小城的。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通客车,我坐在一辆闷罐货车里,坐了一天一夜才到达小城。我下车时天刚亮,其实已经八点钟了,此地天亮得特别迟。

出了货车站便到了街上。街道很窄,两边的房屋很简陋,没有什么特色。有一家米粉店已经开门了,女老板穿着艳丽的筒裙,头发梳得又光又亮。我在街边的餐桌边坐下来。她并不问我,转身到灶边忙碌起来。当我知道她在煮米线时,立刻觉得自己饥肠辘辘。我想,女人不说话,也许是听不懂外地客的官话吧。

没过多久米线就端上桌了。是排骨米线,汤上面还飘着我没见过的香菜,那只白色的瓷碗大得出奇。我觉得我能将这一大碗全吃光。

当我进食之际,老板就坐在店门边的木凳上,漠然地望着街道。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大概人们还在睡梦中。这位女老板真勤劳。

“小哥,您的旅馆要从东边岔过去,再往右走一会就到了。”她用官话对我说。

“啊,您全知道,这、这太好了!”我惊奇地看着她。

但她说了那句话之后,表情又变得漠然了,让我感到不便再问她什么话。

我拖着大行李箱往东边的小巷走过去。也许是我弄出的声音很大,有一家人的窗户打开了,那人盯着我看了两眼,又关上了窗户。走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右边的旅馆指示牌,于是往右拐。

“他来了!他来了!”站在街边的小男孩奔跑着去通知那家旅馆。

我站在一栋三层木楼面前了。走进这家名为“听风苑”的旅馆的一楼,我看见到处都有白蚁活动的痕迹。

“你这小鬼,终于还是来了!”老板拍着我的背哈哈大笑,“如果你不来,我也要将那间房为你保留十年!”

“谢谢您,先生。可为什么保留十年?”

“因为你总会来的呀!谁能抵御得了此地的魔力?”

我以为他会要我登记,可他直接背着我的大箱子就上楼了。

我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看起来又大又舒适,同房子的破旧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位老板大概是位会享受的人。

“老板贵姓?”

“严,严厉的严。”

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其中一项反复强调了三次:无论什么人夜里来敲门都不要开门。“外省的土匪有时来洗劫。”他说。

我关上房门之后,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躺到大床上去休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睡着了,有点奇怪。但我很快又睡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醒了,神智有几分恍惚。我赫然看见一个瘦子坐在沙发上,那人指着桌上的茶水对我说:

“喝吧,你一定渴了,别客气,喝吧。”

我猛然记起了严老板的叮嘱,就拒绝了他。这人从桌子旁绕到我身边,不由分说地挽起我的手臂,要我到走廊上去看芭蕉叶。“这种绿啊,绿得透心,尤其是阳光斜照的时候……”他唠叨着。

我看了看腕表,才九点。

“你对白蚁的问题如何看?”我听见自己在说,像中了邪一般。

“这个问题提得好!”他兴奋起来,“严老板一贯对白蚁的肆虐视而不见,但这是很大的安全问题,对不对?尤其在刮风的夜里。”

“原来你也是房客!”我放下心来。

“我住在这里有三十年了。那时还没有白蚁,当年的老板是现在这个老板的爹爹。三十年里面发生过很多事。要知道这里是西双版纳城啊。”

这时我才认真地看了看他,发现这张脸六十开外了。

“那个时候,你是来这里工作吗?”我问。

他哈哈一笑,眼睛看着芭蕉叶,说:

“工作?不,外地人在这里都不工作。你必须赚到一大笔钱,然后你又有闲,于是你就来这里定居了。”

他的话在我听来十分刺耳。因为我并没有钱,我是想到这里来找一个贩卖茶叶的工作的。当然,如果有人供我白吃白喝,我也不想工作。但那是很危险的。

这个人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懊恼地拍着脑袋说:“该死,该死……”然后就走开去了。他住在三楼。可他是怎么进到我房里来的?

我回到房里,清点我带來的衣物和用具,还有一些现钞,还好,什么都没丢。

下到一楼,我问严老板餐厅的位置。严老板立刻从柜台里面走出来,指点着我进入右边的一个过道。他凑近我,小声说:

“你听着,你啊,不用交餐费。你是穷人,我没说错吧。去吧,爱吃什么随便吃。”

“这,这不太好吧?”我站住不动了,觉得很尴尬。

“去吧去吧,没什么不好!”他将我往餐厅里推。

我在餐桌边坐下了。我看见他和厨师在耳语。我心里想,也许严老板将我看作乞丐一类的人了?就在刚才,那三楼的房客还说要一大笔钱才可以住在这种地方啊。我只交了三天房费,他会不会以后多扣我的房费?严老板同厨师嘀咕完了,又走到我面前,将声音压得更低地说:

“你啊,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不用再交房费了。”

“啊?”我吃惊得合不拢嘴。

他一摆手走出了餐厅。现在我全身都紧张起来了,我在微微发抖。

这个旅馆是我的表哥介绍的,他说是历史悠久的老店,价钱公道……

一会儿菜端上来了,一共三菜一汤,简直太奢侈了!

我吃完了,厨师走过来问:

“味道怎么样?”

“非常好,可以说是美食。谢谢您啊,大师傅。”

“你得吃好一些,在西双版纳生活不容易。”他盯着我的脸认真地说。

“可是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成了个不劳而获的懒汉了。”我困惑地说。

“你是指餐费?这算不了什么。在此地,餐费房费是最小最小的事。”

我走到街上时还在想,厨师话里有话啊,什么事才是这里的大事呢?我想起了旅馆房子里的白蚁的事——会不会这房子早就成了危房了?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违法的事?可是严老板对我这么好,我不忍心猜疑他。我问了路,想去茶庄,我不想在旅馆里白吃白喝。那人告诉我茶庄都在澜沧江边,于是我就往江边走。

“搞批发?不搞。”茶庄老板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们的茶都是自产自销。我们西双版纳是自给自足的小城。”

我一连问了七八个茶庄,都是同样的答复。我一下子泄气了,回想起表哥在我家里那种信心满满的样子,感叹世事变化之快。

最后那个茶庄是一位白发老太太在经营。她问我:

“小哥是来这里找工作的吗?”

我说是的。

“傻孩子,你有福不会享!西双版纳是享乐之城啊。”她笑嘻嘻地说。

我懵了,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到处溜溜就懂了。”她用手臂划了个大圈,“先去河堤上吧。”

我晕头晕脑地走在河堤上。澜沧江像一条玉带,但我没有心思欣赏它的美。

“岸上的小哥,请你上船来帮个忙好不好?”

喊话的是个女孩子,她在一条很新的大木船上。我一边答应一边从堤上走下去。然后走上跳板,来到了甲板上。

“是我的哥哥,”女孩凑近我说,“他从前自杀过两次了,现在他又要自杀。为了什么?真可怕啊。”她捂着胸口,像刚刚吞下了一块冰似的,一身发抖了。

在船舱里,那位青年赤裸着上身,正用一把匕首朝自己胸口比画着。看见我进去,他便朝我尴尬地笑了笑。

“想不想尝试一下?”他问我。

“不。”我说。

“为什么不?这里是西双版纳,你不知道吗?”

“我胆小。”

“胆小也不妨碍你尝试。”

“我没有死的欲望。”

“你当然没有。我也一样。可是在这里,在我们西双版纳开放的氛围里,人人都有做实验的冲动。你看这匕首多么美,要是沾上血是什么样子?”他举起匕首,晃来晃去的。

我觉得这人在做戏,就打算离开。我刚走下跳板那女孩就發出了凄厉的尖叫。

我连忙回头冲进了船舱。那把匕首插在他肩部,并不是要害处。他倒在地上,但他的眼睛在笑。多么美的青年,眼睛像两朵花一样。我走过去将匕首抽出来,伤口却并不流血。他妹妹捂着脸在抽泣。

“你啊,干得很出色。”我低声说。

我逃出了船舱。那位妹妹在我身后尖叫:

“你这个奸贼,胆小鬼!你今天夜里会被人刺杀!”

我跑上河堤,又从河堤上冲下去,到了街上。这是那些茶庄所在的街。

白发老太太从店里走出来,亲切地将一只手搭上我的肩,问我:

“小哥,享福了吧?体验如何?”

“您老是从外地来这里的吗?”我反问她。

“是又怎么样?几十年了,我早就本地化了。”

“那么我,能不能加入你们的茶叶生意?能不能让我做个帮手?”

“不能。你得按部就班行事。别想一步登天。”她傲慢地说。

我沮丧地经过那些茶庄往回去的路上走。每一家茶庄的老板都从他们店里走出来,好奇地打量我。难道我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今天是我住在“听风苑”旅馆的第四天了。我仍旧在旅馆里白吃白喝,我去找严老板交房费,被他严词拒绝了。他说:

“你是耐不住寂寞了吗?那么你可以回去啊。当初你来这里不是下了大决心吗?抑或现在你断定这里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之地?”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于是只好讪讪地走开。

太阳忽然一下变得暴烈了,听说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白天里我仍在小城里溜达。幸亏这里树很多,不然我会被晒脱一层皮。

有一天,我被躺在树荫下的吊床上读书的姑娘喊住了。

“小哥,你不就是那天早上来吃米线的那位吗?我妈对你印象不错。”她说。

“哈,你看见我了?当时你在后面房里,对吧?”我兴奋起来。

“当时你的模样真帅!你富有骑士风度。”她放下书本站了起来。

“这我倒没想到。我当时累坏了,狼狈不堪。”

“你需要我帮忙吗,小哥?我叫环。”她大大方方地说。

“啊,环,太好听了!我太需要帮忙了。我需要一份工作,我要养活自己,你知道的,我是男的,男人怎么能不去工作,整日闲逛?”我红着脸说。

“原来是这个啊。”她热切的表情冷淡下来了。“为什么你要为这种事操心?”

“那你说说看,我该为什么事操心?哦,我忘了告诉你,我叫鱼儿。”

“我们这里的男人都是冒险家。”她似乎又提起了兴致,“你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吧,鱼儿?刚才我看见你从街那头走过来,我还以为你在追寻那种事呢!你的眼神很特别——哪里都不看。鱼儿,我刚才也说了,你有骑士风度。但愿我没看走眼。”

这位姑娘非常漂亮,充满了热带风情。我的心乱了。

“那你说说看,我该怎样去追寻那种、那种事?我脑子里一点计划都没有。”

她听了我的话就笑起来,说:

“为什么要计划?计划一点儿用处都没有。鱼儿,你听好了:夜里两点钟,此地见。我带你去破庙。”她说话时笑眯眯地看着我。

“行!我夜里再到这里来。”

环朝我送了一个媚眼,然后躺回她的吊床上去了。

太阳已经西斜,我得赶紧回旅馆休息。

吃饭时,严老板也过来了,我们坐在一桌吃。

“鱼儿小哥,今天收获如何?”他亲切地问我。

“有收获。可我还没上路。”我愁苦地说。

“我看你已经在上路了嘛,为什么那么悲观?要知道住在听风苑的客人都是很乐观的。瞧我们这里的环境多么好——屋前的芭蕉树日日夜夜送来阴凉。”

吃完饭,梳洗了一番,我就在床上躺下了。我打算夜里一点半起来。这时门忽然开了,三楼的房客像鱼一样游进来。

“奇怪,请问你是如何进来的?”我问他。

“如何进来的?因为我有钥匙啊。”他大声回答。

他竟然有我房间的钥匙!我气炸了,一下子坐起来,问他:

“是老板给你的钥匙?”

“不是。是我自己配的。我先前是个锁匠,干厌了那一行,严老板就收留了我。不过严老板对我并不好。他这个人啊——”他不往下说了。

我的气立刻消下去了。毕竟他不是来谋财的,我这里也没有财。他只是来消愁的。他同我一样,也是严老板的食客。严老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记得你上回说到白蚁的事,那么,我们房客要不要发动一场起义?这事可由我来联络,我们三楼的房客早就忍无可忍了。”他说话时眨巴着眼睛。

“不要这样做。”我立刻说,“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恩?你以为他对你有恩?这栋楼里谁也不对谁有恩!”他又提高了嗓门。

“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反正我不参加。”

“哈,你这个小男孩啊,为什么你就不愿快点长大?”

我憎恨地皱着眉头,只希望他离开房间。

他一边咕噜道:“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啊……”一边不情愿地走出去了。

被他这一搅扰,我就睡不着了。才八点钟,还早得很呢。我打开灯,想着白天的事。我的目光扫向木板墙时,就看见了白蚁。大队的白蚁顺着墙往天花板上爬。我看得头皮发麻。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脑际:严老板会不会故意让我们大家住在这千疮百孔的木楼里,在某个刮风的日子里大家一块灭亡?我又觉得不太可能,三楼这人不是说他住了三十年了吗?为什么还不走?也许他,还有这楼里的人追求的就是这种“短兵相接”的境界?这会不会是严老板收留大家的初衷?回想起木船上的两兄妹,再联想环说过的那些话,我开始出冷汗了。我大叫一声:“难道这就是西双版纳?!”

房门立刻开了,三楼的又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嗎?不要紧的,刚来都是这样。”

他一说话,我就明显地感到地板和板壁都在摇晃。太可怕了,我待不下去了。

我弯下身子去穿鞋时,这人拍拍我的背说:

“白蚁造成的只是假象。关键是我们自己要心静。你瞧,风又刮大了,但我一点都不害怕。我还想发动起义。心静,听清了吗?”

我发现他打着赤脚,难道他不冷吗?

“你干吗不穿鞋?”我问他。

“因为我刚才要起义啊,这种时候谁还会顾及穿鞋这种小事。再说严老板等着看我的笑话呢,我可不愿向他示弱!”

奇怪,才过了几分钟,风还在刮,我已感觉不到这房子的摇晃了。难道我这么快就习惯了吗?再看这个人,他坐在床边,仿佛在练气功,又仿佛在闭目养神。

虽然穿好了鞋,但我已不想出去了。我得蓄起精神来,因为夜里有重大活动。这个人,我讨厌他,但我又情愿他待在房里,以免恐惧又向我袭来。我再看墙壁,白蚁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用拳头砸在上面,它纹丝不动,让我感到它的厚实和致密。这时他就笑了起来。

“你可别搞破坏啊。我们要正正当当地起义!”他说。

我以为他会待在我房里,可他却又出去了。他一出去,地板又开始微微地颤动,板壁也喳喳作响。我又紧张起来。我打开门,往走廊里去。走廊里倒是很安静,比房里好多了。我一时兴起就下了楼,打算在附近溜溜步。

“鱼儿啊,”严老板从前台走出来,说,“你找到目标了吧?祝贺你啊。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小伙子,一下子就上路了。”

严老板好像对我很满意。我不太清楚是哪些方面满意。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头,将我往门外一推。他在鼓励我呢。

夜里小城的灯光很少,不像我所在的大城市。到处黑乎乎的,几乎要摸索着前行。我不想走远,就绕着小小的街心花园转圈子,因为夜里还有任务。后来走累了,我就在小花园的石椅子上坐下来。周围虽黑,天空里的星星却特别清亮。这是这里的特色。有一个纤细的人影在向我移动,莫非是环?她走到我面前来了,她不是环,是一位面部看不清的姑娘。她也在石椅上坐下了。

“你是鱼儿吧。”她对我说,“我叫乐。是环让我来的。环发病了,很危险。她一直有病……她很漂亮!你想去看她?不,不行。她说你应该一个人去破庙,这是她的心愿。你会去吗?”

“我当然会去。可是我怎么找得到路?这里这么黑……”我说。

“不用找路。你只要走,就走到了。莫非你害怕?”

“不,我不怕。环希望我去,我一定要去。我应该马上动身吗?”

“是啊。”她说了这两个字就站起来离开了。

我在心里琢磨着,觉得“破庙”这种地方应该是在郊区人烟稀少的地方。我决定朝一个方向走到底,这样总会走到郊区去。刚才那女孩说不定已经给我指了路呢。

我选定了面前的这条街,朝前迈步了。不知为什么,路灯都藏在树叶里,我只能尽量靠街道中心走。也许这是这地方的特色。尽管看不到有人影,我还是撞上了一个人,弄得差点跌倒了。

“这么着急,是去破庙抢位子吗?”那人问。

“是啊是啊,你看我还来得及吗?”我连忙问他。

“这种事——你让我想想。这种事没人说得准。你怕死吗?”他朝我龇出白牙。

就着路灯的微光我仔细打量他,看清了一张丑脸。

“我觉得我是怕死的。”我想了想回答说。

“那你就更应该去破庙了。”他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外地人,一天到晚总在犹豫来犹豫去的,闲得慌。”

我感到了他的鄙视,就不再吭声,让他从我身旁过去了。

这时我发现这条街已经走完了。回头一看,我已站在晦暗的小城的边缘,而在我前面是稀疏的、零星的郊区的房屋,有的里面有一盏灯,有的则是黑洞洞的窗户。房屋与房屋之间没有树木,应是大片荒地。忽然,我看见一些黑影在荒地里窜过去了。我怀疑自己的眼花了,就揉了揉眼再看。没错,的确有不少人在黑地里跑。这一发现让我激动起来了:这里就是破庙吗?环那双凤凰眼睛在我心里燃烧。我朝那些黑影所在之地迈开了脚步。

我很顺利,一会儿就到了这些人当中。

“这里是破庙吗?”我高声大喊。

立刻有两个人在我旁边停下了。

“这些房子都是破庙,你要看哪一种?我们是去看‘穿墙这种技艺的。”

说话的大概是一位中年人,给人诚恳的感觉。我连忙说我也想观察这种技艺,能不能同他们一块去?两个人齐声说:“欢迎,欢迎。”

于是我就同他们一道跑了起来。我们跑到了一栋点着灯的房子面前。

他们推开了半边大门,我跟了进去。房间很大,左右两边墙都有一间边房。那盏小电灯挂在离天花板很近的地方,整个房间都很暗。

“你看见了吗?”中年人凑到我面前问。

他用手指着靠墙根的一团黑影。我凑近去看,居然看到了一个人的屁股,当然穿着裤子。他的半截上身都钻进了墙上的一个洞里,他似乎是向着地下斜插进去的。这样一种痛苦的姿势让我吃惊了。他还在用力往里面拱。

“谁能阻止人的好奇心?谁也不能。”老一点的那人低声说。

“钻死牛角尖是人的本性。”中年人也附和道。

“他要是钻进去了,你敢不敢随后跟进去?”中年人挑战似的问我。

“我?从这个洞钻进地底?”我迷惑地说。

“是啊。你不是答应过某人吗?”他嘲弄地看着我。

“让我想一想。等一下,你们要走吗?”

“你到底钻还是不钻?”中年人气愤地跺脚。

“我钻!这种事死不了,对吧?”我下决心了。

我的话音一落,钻洞的小伙子就退出来了。他站了起来,他的模样非常英俊。

“这里就是破庙,你来过破庙了。”小伙子对我说。

“你认识环吗?”我鼓起勇气问他。

“她是我从前的女友,一个捣蛋鬼。”他向我一笑。

走出那間房,我对他们说我还想参观其他的房子,但是他们三个人都说要回去工作。他们也不同意我独自留在这里,说因为这是违反原则的。我说我不甘心,也不愿给环的朋友留下一个懦夫的印象。

“你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很好嘛,为什么说是懦夫印象?”中年人说。

“因为我没钻洞啊。我是胆小鬼。”

“那无关紧要。再说你也等于钻了一次,对吧?”小伙子说。

他们三个人一齐大笑。这是善意的笑,我放下心来。

我和他们一道在黑地里走,我感到无比的畅快。我在心里欢呼着:“我到过破庙了!我到过破庙了!”

我回到听风苑时,老板朝我走来,说:

“刚才有位小姐来问起你。按我的审美标准,她可以说是西双版纳的花王了。”

“她说了什么别的吗?”我连忙问道。

“当然说了啊。她说她等了好几年才等来了你。你瞧,她也同我一样,等你等得不耐烦了。现在我和她都等到了。”

“严老板,我真惭愧——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听懂您的话。我来这里后,一直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可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对我这么好……”

“得了得了,小鬼,你太谦虚了。你一定累坏了,快去房间休息吧。”

我回到房里,又看见三楼的那人坐在沙发上。

“你出去的时候,我成功地发动了一场起义。”他笑盈盈地说,“严老板终于让步了,承认了白蚁对我们的威胁。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多么壮观的场面啊!有一位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女王……唉,今夜你干吗出去?”他边说边向外走去。

他的最后这句话令我像掉进冰水中一样发抖。

一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我嘴里还在叨念着:“环啊环,你把我逼得多么紧啊。可我这内地来的傻瓜,怎么能不爱你?”

那些白蚁纷纷出来了,一队一队的,向天花板爬去,三楼的又在发动一场新的起义吗?板壁和地板抖动得多么厉害!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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