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醉

王闷闷

一

睡梦中就听见车辆行驶在湿漉漉的马路上的声响，昏黄的路灯光静若处子，清光光地洒照着，想起身查看验证却动弹不得，以为是梦境，嘲笑自己是想雨想痴迷了，迷糊中继续睡去。清晨睁眼仔细听，夜里以为是渴望已久产生幻觉的声响真切切地发生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到窗前拉开窗帘，雨雾水乳交融，白茫一片笼罩万物，河对岸的建筑若隐若现，湿淋淋的路面好清澈好新鲜。说句看似矫情实则真实的话，他爱极阴雨天所营造出的氛围，这是天然无雕饰的静美，人生得此生活便欢愉。

正好昨天发消息感觉她不开心，趁此良景一起去闲逛游玩，转身到床上拿起手机发消息给她，说明此意，谁想消息发不出去，需要验证，这就意味着他已经被她删除了。这是为何啊？他细致思想这几日的话语及事情，没有哪里可以导致她这般作为，快速思索还有哪些方式可以联系上，就发了便捷的短信，用往日的称呼：宝贝，遇到什么事情了？不多会她回复过来，别这样恶心我，孩子差点撞死，这算事情不？他惊讶发愣，责怪自己愚蠢，前天她就发过消息，说孩子的头被碰伤了，还发照片给他看，他以为只是小磕碰，真是不该这样马虎不在意。随即又收到她发来的消息：再见。他彻底僵住，想发消息过去却又不知发什么内容。

家里心烦意乱地待不住，就去楼下河边走走，边走边心惊胆颤地思考，孩子碰撞难道和他有关系？还没来得及辨析思想，他就责怪自己卑鄙，这般想是什么意思？撇清关系还是害怕担负责任？如果是这样，那撇清的是什么关系？害怕担负的是什么责任？迅疾呵斥自己无耻，她身处水深火热，他却在这里思考这些无用的烦忧，连人都算不上。拉回如此蔓延散乱的思想，重新回想孩子碰撞到的可能，或许是她去辅导班上课，孩子玩耍时没注意？不会的，辅导班上课那天，孩子有她老公照看，那要是她老公那天没回来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可能，再往宽阔想，她这样说，定是和他有关联，不然怨怪他做甚，这般言语已经是委婉绵延。

思想得入迷，不小心碰到对面走来的人，他赶忙道歉，那人凶狠地说，这么宽的路，走路不长眼啊？他本想对这样的蛮横回击，轉念想，毕竟自己理亏，再者对方人高马大，如果真动起手来肯定不是对手，说好听点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直白些便是软弱怯懦。环看四周并无他人，没人看到就好，脸上却诚实地燃起熊熊大火，滚烫到可以烙饼煎鸡蛋，用手去触碰，刚碰到或许还没碰到就猛地缩回手。那人看他忍气吞声，就越发放肆猖獗地撂下声“傻子”扬长而去。他走几步后忽然暗喜，自言自语，被人戳刺有这么欢快吗？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着一根，站在护栏处边抽边看雨中景色。

河边走转几圈，最后折转回来时想，既然来享受下雨为何还撑着伞，这是故弄玄虚及虚荣遮掩下的虚伪，于是收起伞，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雨下得没有想象的大，微微蒙蒙，他后悔莫及，应早就收起伞，徜徉在这迷离模糊的清爽里。走着走着又想起她，心里惴惴不安，担忧牵挂慌乱皆在，他不是故作关怀，是发自肺腑，或许爱得越深就越害怕做错事情，不如她的心意。思来想去，编写条信息发过去：没想到孩子伤得这么严重，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我能帮得上的，你尽管说，我一直在。一切会好会过去的。再者，本不该说这个事情，但时间紧迫，也是机会，生活也要继续，附近你经常问及想去的那个小学开始招聘了，具体招聘信息你可以去他们官网查看。想再编写几句，写好又觉得多余，删除掉又觉得空缺，这样翻来覆去几次，还是觉得不写为好。信息发出后他的心就悬起来，生怕其中有哪句话触碰到她的伤痕，返回去认真阅读几遍，觉得应该没有不合时宜的话语，纵然这般，心依然熟透果子样挂于枝头，摇摇欲坠，随时有掉落的危险。无法预知，许是一缕微风，许是经过人的呼吸，许是地层深处人类无法感知到的震颤。脚步紊乱，稀里糊涂回到家，为求得平静，播放了《金刚经》泡茶喝。

两个多小时后，有消息进来，他赶紧拿起手机查看，是她回复过来的，这段时间忙于照顾孩子，我们的事情后面说，到时候我约你，你安心做你的事情。她这样平静按理说是好事，可他不免又多想几分，遇到大事后的平静无非两种大的可能，一种是刻意压着仇恨怨愤，一种是练就遇到任何事情都淡定的心境。她显然属于前者，那后面这次相约是否就是火山样的爆发或是场残忍的离别？无论多少猜想，建立的基础皆是悲伤沉闷。他只能回复，你安心照顾孩子，一切等平缓了说。

回到沙发愣怔半天，真是应验了那句已经被言说至烂俗的话语：开始什么都不要开始情感，因为这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更是离愁无限，不管处理得如何圆满，皆是道红艳艳的伤口，即使有灵丹妙药能很快愈合，那也会留下无尽的空落和思念。其实当时认识她们就能想到今天的境遇，这是世俗道德完全不能容忍的，且有准确定性的不堪词语，好在没有被众人发现，如若发现那将真是人生中万劫不复的灾难。可现在这样的处境又能好到哪去？他不想再思考，其间多是妄想多是猜测，该来的终究会来，等孩子恢复得差不多，他们约见后一切都会明了。

二

突如其来的变化，终究难以适应，对他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已经持续快一年之久的恋爱，用情很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存在。他想她也是，无奈的是很多时候他无法帮助到她，减轻负担，包括现在，也不知孩子伤得到底如何，她需要什么样的帮助？钱还是有人陪？即使是这两样，那他也无法给予。若说钱，他经济拮据，刚找到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写文章挣的稿费不稳定不算还少之又少。这些皆不是理由，他会抛开所有，哪怕是刷信用卡，只要她需要他都会给。不用问，这些都是他胡思乱想，她和他一起根本就不是为了钱。她一直深知他的状况，多次尽其所能地帮着省钱。若说帮助，他名不正言不顺，能说是她的什么人？弟弟？哥哥？朋友？别人不说什么，自己就感觉别扭奇怪。局限性太大。人在最需要帮助依靠的时候，却只有孤零零一人，那种伤心他能理解但不深刻。

家里有好些日常用品皆是她给买的，当初他们相识，他就觉得眼前人善良体贴，后来了解，她已结婚，还有三岁大的孩子，平时在不远处的一家培训机构上班，平时给孩子们辅导作业，周六讲课，周天休息。孩子目前由婆婆带着，但婆婆经常闹腾，要回家去种地，这里一点都不好，村里人虽然少，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这里差不多都快住进别人家里，见面生硬硬的，谁也不和谁说话。她说，这得忍受，我和你儿子每天忙碌，都是为这个家，孩子是你孙子，再看两三年等大些就不用看了。婆婆就来脾气，说，家里那么多地荒着，你公公也没人给做饭，人家都种进我们家的地去了，急死人了。她就听得不耐烦，言语尖利起来，说，不想看就回去，谁都不容易，作为老人你怎么就不能多为儿子着想，能帮一点是一点。这些是他们闲聊时，她给他说的。

他经常去接她下班，一路走着给送到所在小区，去吃饭看电影那是奢侈的事情，去过几次他都清楚记得。初次是在这边地铁口附近的一个商场，他们像恋人样吃了牛排，说的话无法定义概括。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他说，感觉？她说，我已是结婚之人，这样和你交往，被人知道必然会招所有人的责骂，但我还是忍不住，赌这一把，相信我看得准确。他说，这样说，我才是罪魁祸首，是我撩拨你的，不过我会保护好你。她嘴里噙着食物，为不喷饭就捂着嘴笑，说，你保护我什么？他说，最大努力做到严密，如果真要暴露，那我也会首当其冲，掩护你安然退却。她喝口红酒，说，说得真和地下党样，偷偷摸摸，要不要再制定个接头暗号什么的。他认真地说，也可以的。她故作生气地说，别胡扯了，快吃吧，都要凉了。看电影时他们牵着手，累了她就把头依靠在他肩膀上，随着屏幕忽明忽暗的氣氛真是美好。

看完电影出来，时间还早，他们就坐公交车回去，担心遇见熟人，就像朋友样坐着。她不禁惆怅起来，说，我有时感觉这样是在耽误你，你面临着结婚，要找女朋友，我这算什么，又不能和你结婚。他说，别胡思乱想，你就总是为别人想，替自己想得太少。她说，没办法，就是这样操心的命，那会刚毕业不久就结婚，以为会很幸福，谁想却是无尽的苦痛与折磨，孩子自出生就无人带，婆婆公公说身体不好，带不了，家里父母忙碌一辈子，我弟家孩子都看不过来，所以只能我一个人带着，老公又在工地干活，一两周回来一次，现在想来真不知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他说，孩子再大些就会越来越好。其实说到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便捉襟见肘，因为还没有过这样的生活，所以总是觉得欠缺，说出来的话语显得浮空。

天色渐晚，他们提前一站下车，牵着手走在路上，虽然在这里住几年了，她所认识的人也就那么数得见的几个，说是担心遇见熟人，实则只有微乎其微的概率。况且这里有学校，学生来来往往，他们混迹其中谁能看出来？她说，恋爱的感觉真好，人真是没什么就爱什么，我一直都是标准的乖孩子好孩子，大学都没有谈恋爱，一心扑在学习上，命运弄人，刚毕业考事业单位都考上我们那个乡村小学的老师了，却因为交往不到一月的爱情放弃了，随即三月后便匆忙结婚，现在想来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他拉紧她的手，嬉笑着说，好孩子现在变成坏孩子喽，怎么办呢？她就打他，说，还不是因为你，你才是坏人。不知觉就到了她家小区，提前转换成了陌生人，他看着她进小区后，然后再离开。

三

对于她，他心里是愧疚的，无数次地质问过自己，因为优柔寡断或沉浸于情感中不能自拔，而这些皆不是理由。在和她相处快半年时，大学时就经常一块玩闹关系要好的敏因为偶然的事情，约他吃饭见面，他就去了。吃饭中两人说起情感，敏说，家里催逼着相亲嫁人，真是把这也当成攀比的资本。他说，现在这个时代生死都能作为攀比的资本还有什么不能，婚嫁不值得惊奇。敏说，你感情怎么样？他想用她的存在编织个应付但不知怎么，到嘴边的话却拐了弯，自然也就改变了意思，说，哪里有什么感情，空荡荡空白白。敏投来欣赏的目光，故作狡黠邪恶地笑，说，这个是真好，那我们就我们就……就来凑合凑合。他也配合着严肃地说，痴心妄想，我可不做你应急之物，又不是找不到女孩，再说你也不是香饽饽啊。敏恢复正常，说，啧啧啧，看把你能的。出门时就下午了，因此吃过饭出来天已黑透，两人一致说，以后常联系。互道再见，各自回家。

往常的以后常联系不过是客套的说辞，谁想在他们这里还认真地实施起来。敏不时就发消息，两人也隔三差五就见面。有时遇到和她相见的时间冲突，他就推掉敏这边，因为她休息的时间少，在外面吃饭很是不易，同时也不想让她伤心失望。敏这里方便，隔一两次不见也正好能调节下，过于黏腻在一起并不是好事情。每当这样自如灵活地脚踏两只船时，他就涌上无限的羞耻。最坏的人大概就是玩弄需要真挚对待的感情，他真不是玩弄，两边都是真心，对她对敏。这话也就自己想想，如果说与别人听，不管谁都少不了一顿臭骂。反过来，如果她终止现有这两段的任何一段感情，他都于心不忍，最难做的就是伤害心爱的人。也许没有这么简单，人心欲望掩盖着毛细血管样千丝万缕复杂繁复的原因。

敏说喜欢他，他终觉有些不真实，两人家庭条件太悬殊。敏家里父母都是省城机关单位领导，哥哥已结婚，在市上某国企，听敏说她父母正在想办法让她进一所学校，工作轻松还安全。他呢，农村孩子一个，父母是地道的受苦人，家里没有任何存款，能把他供读出大学已是竭尽全力，更别说帮忙买房买车结婚。他是男的，该准备的得准备，起码办婚礼就得十几万，他去哪里找这些钱，逼迫家里是最无能的，自己又只能应付现有的日常开支。尽管很努力，一年到头却所剩无几，顶多可以为来年生活做短暂缓冲。这些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自言自语或在内心深处掩埋，不可能说给敏。敏多次要他表态，他都敷衍了事地含糊过去。

欲望面前身体是诚实的，圣贤说，食色，性也。人生在世，莫过于食欲性欲，精神追求是有，但这两者更直接。人相处久了就会产生情感，加之敏人又漂亮，这既是吸引他又是让他恐慌的地方。每次照镜子，他都会细致入微地看，无论如何找不到哪里有出彩的地方，敏除了应急之策还会是什么？所以他得坚持住，不能随着欲望任意放流。情人节，敏约他吃饭，他觉得去也无妨，她那边也有老公在，无需他的存在，于是就去了。吃罢饭敏要去唱歌，唱歌中他无聊就要喝的，敏点了酒，起初喝那酒觉得没什么，想不到后劲大，加之唱跳，不多会酒精就蔓延全身，直至神经中枢处，开始晕晕乎乎。敏喝得多，已经瘫软在沙发上开始说胡话，他坐会醒醒酒，带着敏回去。他住的是面积逼仄的小房子，只有一张床，敏路上就呕吐，衣服上满是呕吐物，睡觉不脱也不行，他就帮忙脱掉到洗手间洗干净搭起来，困倦得不行，就在地上铺展备用的垫子褥子睡。

早上敏先醒来，看自己衣服被脱掉，还躺在陌生的地方，当即呼喊起来。他听到后从地上坐起，搓揉着惺忪睡眼说，大早上呼喊什么，没有人把你怎么样。敏看到他，放心几分，惊诧地说，这是你家？他倚靠着床坐着，说，怎么样？够破败吧。敏说，蛮好的，温馨。他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没过过苦日子。敏又重新躺下，说，既然是你家我就多睡会，头痛得要死。他起身倒杯热水端来，让她喝了再睡。敏欠起身子喝掉，笑着说，真好。他摇摇头把杯子端出去。昨夜洗完衣服已是半夜，困倦之意乱窜，他也没睡醒，便顺势躺下再睡会。这次醒来时，敏却在他身边，抱着他。他想拨开，无奈身子被环抱得无法动弹。几番甚是轻微的挪动还是吵醒了敏，敏说，我又不吃你，跑啥。他说，我们不合适，我配不上你，结婚可是一生的事情，不是三五天的那种交往，要理智。敏说，我是神仙啊，你配不上。他说，你不懂，我一无所有。敏玩笑地唱起崔健的《一无所有》，说，多好，你没有我有啊。他说，幼稚想法。要起身逃离的他被敏拉住，两人四目相对，感受到了对方唇间的温度。

这以后与敏的交往似乎理所当然起来，敏更加不拘束，有大小事情皆告诉他。他经历事情多，思考问题全面深入些，至少比敏好很多，多次帮着分析出谋划策。敏沉醉在甜蜜的恋爱里，整日小孩子样，缠磨着他，为此他很正式地给她说过，再爱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不然几天就烦腻了，到时候就尴尬了，伤人伤己。敏就反问说，你是觉得我这样阻碍了你的梦想？他说，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每个人除恋爱外还要做些事情，加之我没有坐吃山空的资本，努力些有利于我们爱情顺利过渡至婚姻，并且能有个始终和圆满。敏委屈巴巴地说，好吧，你说的都对。看着敏失落他又于心不忍，就压制着心里的憋闷去陪敏。

有时他觉得自己真不该身处两段情感，无论是真诚或身不由己，那也会耽误荒废自己的人生。如果从结婚长久的角度来说，理智的选择，得选敏；如果不考虑结婚，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所以两者到头来归根到底仍然是世俗与情爱自我本真的较量，难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有势均力敌的相对相抗。看着她每天的不易，他真不想再伤害。有句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但他不想人为刻意地结束，时光流逝，自然而然相信要比人为好些。

四

几天后他给她发信息，问候孩子的情况。她说，我已经好几晚没睡觉了，孩子一直发烧。他想说心疼之类的话语，编写好又觉无趣廉价苍白，换写其他的。她说，我这里麻烦比较多，你还是找其他人吧，能轻松些。他说，当初认识你就无怨无悔，截至现在都觉得很幸福，先照顾孩子，我这边你不操心。她说，我好累，每次遇到困难都只能自己背负解决，其实也算不上主动解决，就是随着时间完全被动地自然流淌，全靠运气。这次孩子碰撞到，一个怨我再一个也怨我老公他爸妈，本来看孩子看得好好的，自己忽然犯抽筋，过完年死活不来了。明知我上班不能带孩子，我上班还不是为减轻些他们儿子肩上的负担，真是无语。他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生活还要继续，你要多休息，别把自己累垮，那样到时候就更无法照顾孩子了，谁都没有娘细心周到。她说，你尽说些废话，情商低的人真是无趣也伤害人。他不知自己又哪里说错了话，静默下来。

敏最近和父母去国外玩，他这里就彻底没人打扰了，原先很多次想减去的负担现在全都不见，梦寐以求的无所牵挂和身轻如燕皆已出现，他却有些手足无措，整个人氢气球样，如果不借助外面的围墙和自身的强制力，飞出去绝对回不来。夜里无事就去路上闲走，与她一起的记忆放电影般不住地闪现，来到学校的小湖边及凉亭里，这里是他们有段时间来得最多的地方。那时他因环境气氛好，就借图书卡在这里的图书馆看书写文章，晚上待她下班，两人就坐在湖边或凉亭，情深意切地相守，那是寒冷的冬天，他俩却很暖，度过了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暖冬。她家就在学校边上的小区，走进经常送她回去的巷道，能看到她家阳台处的窗户。忽明忽暗的亮光，她陪着孩子看电视。他们一家三口，而他尽显多余与肮脏，久久地立在那里，挪不动脚，眼泪就着黑暗从脸颊流下，顺着下巴脖子流进冰凉的胸脯。

他是否应该大胆地去争取挽救，直接哪天买些东西去她家，反正他也去过，见过孩子，就当是去看望孩子。这理由即使她老公在那也站得住脚，更别说只有她和孩子在时。转念想，这样做不难，很容易就能做到，可以后呢？作为已经结婚的她，在这段情感里，担负了所有风险和责任，如果哪天不小心暴露，伤害就像漂浮着落叶的河流，全部流淌汇聚到塌陷最深的那里，到时候他想承担都无法承担。当初想的是，他们可以成为恋人爱人甚至情人，但前提条件是不能频繁见面，谁知情感无法控制。对于这么近的距离，情感必然会超越规则和理智，肆意挥洒于他们身上，想见面就见面。如果不去挽救争取，看着她难受他又于心不忍，或者还会被她误以为他是玩弄情感之人，是绝情之人，终将会验证她所说的没有了她还有其他人来代替。他不愿背这样的骂名，自己根本就不是这样。冷静之后再想，真就丁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他无法确定，因为曾不止一次觉得她的存在是负担，有时要去帮她的忙或者间隔段时间就要去逛街，他喜欢在家宅着，不喜欢嘈杂之地。慢悠悠地在商场闲走，深感是在浪费生命，碍于情面又不得不去。

十几天后，先是敏回来，敏的家人要敏邀请他到家里吃饭见面。他问敏，有这个必要吗？敏说，为什么不去争取下呢？要对自己有信心。他说，我的闪光点在哪里？你爸妈喜欢文学读书？敏说，他们不喜欢文学读书，经常谈论的话题是时政新闻和家长里短。他自嘲地说，那我就没戏了。敏沉下脸，先出了门，到楼下等他。他准备买贵些的烟酒礼物，敏拦住说，不必做这些无用的花销，你的大体情况我已说给他们，他们就是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他坚持买下，不管怎样这是应有的礼节和自己的尊严。当然他没给敏说这些理由。

到敏家后，本就踩着饭点，不多会就上桌吃饭，妈妈给盛米饭，爸爸给倒饮料，他不自在地连说谢谢，我自己来就好。吃饭中，妈妈说，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他如实说，在超市卖烟酒。爸爸说，家里呢？他说，敏大概给你们也说过，我爸妈是纯粹的受苦人，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五六年了。爸爸边夹菜边说，听敏说你经常写文章，也学中文专业，怎么就不去做文秘，那个有前途，遇上好的领导加上你写得好，三五年就转正了，可以走仕途。他本想说自己志不在此，更不想去写公文，被敏在桌下踢一脚，示意别说这些。他就微笑带过。两个多小时后，终于从敏家出来，他实在受不住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在小区找个空椅子坐下，大口大口喘息。敏说，见我爸妈至于吓成这样吗？他说，不是吓的，是世俗较量抗衡中容不得我这样一穷二白的人。敏向他白眼，他也觉得自己好像也话多了，就尽情享受宽松自由的气息。

和她见面是又过了一周多的时间，她发来信息：明日我们去上次吃牛排的地方吧。他惴惴不安，说，明日随时联系。他们九点半在他这边坐车，到那个西餐厅也不过半个多小时，一路上她似乎有变化但又看不出，他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随着别人的说话静寂着，下车后并排走着，偷偷观察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心提到嗓子眼，捉摸不透。找位置坐下，点餐时她开口说话了，语气也是出奇的平和温柔，他干脆不猜测恐惧了，就按正常的见面对待，问，孩子好些了吧？想称呼宝贝，想起孩子刚碰伤那次，又收回。她把玩着桌上的空杯子说，还行吧，我总觉得这是我做了错事，上天对我的惩罚。他说，错事？我们？她点点头，说，我只顾自己痛快没有想到孩子，上天看不过眼，就来惩罚孩子，它知晓惩罚孩子比惩罚我自己更奏效。他说，这大概是孩子生命里要经历的，每个人都是，人生中必须经历一些事情。她压低声音说，放屁，难道我孩子就非要经历这样大的劫难？你纯粹是放屁，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在意。他说，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了。她为刚才的失态抱歉，说，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是我害了孩子。他说，不会的，醫疗条件这么好。她说，我也将记恨你一辈子，当时就是因为和你聊天，没看住孩子，从凳子上跌下来后脑磕碰到茶几角上。他脸色纸样苍白，愧疚悔恨上涌，浑身打几个寒颤。

他说，我希望我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弥补偿还。她冷笑，说，不必了，这些皆是我的罪业，不守妇道坏了孩子的气运。服务员端牛排上来打破即将形成的尴尬，他心不在焉，却装作专心致志地吃牛排，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吃过牛排就去看电影，通常不看喜剧片的他，依着她选择了喜剧片，跟着众人在放映厅大笑，她手伸过来牵住他的手，头伏在他胳膊上笑着笑着哭泣起来，眼泪流淌在胳膊上，他不想让眼泪落在这陌生无关的椅子上，赶忙用另一只手去接。哭完了接着跟着众人在剧情笑点上笑。电影看完出来已是下午，他说，回去还是？她说，美好终是虚无。他们去了酒店。

晚上八点多，他们离开酒店，她说家里有事先打车回去。他看着她上了车，关上车门的瞬间，她说，孩子没了，漫无天日的无聊空旷。车开出，融入移动的车流，淹没混淆于耀眼的红色尾灯里，一片长满毛刺闪烁着的红光，随着路灯的变化似有似无地变化流淌着。他无精打采地走到公交站牌，车来后依序刷卡上车，挑选靠窗户的车坐下，这次他也身处于泛着红光的车流里。车子终是移动着，玻璃窗外的霓虹灯一闪而过，经过停或不停的站牌，皆能看到青春活力的男女，亲昵着搂抱着，有说有笑。独自一人的，挎着包提着购物袋玩着手机。有一站停住，与他一窗之隔处，站着相依相偎的情侣，女孩兴致十足地捧着玫瑰，男孩点着根烟，吸两口移动到女孩红艳的唇间，女孩吸几口，紧闭的红唇留出缝隙，凑近男孩的脸颊，慢慢吐出吸进去的烟，两人欢悦地玩闹着。车子启动继续行驶，手机响起收到短信的声音，以为是她，打开看是敏发的：

我爸妈觉得你挺好，但是你家的条件着实……不过这不是定论，最终还是要看我们，只要我们坚持，结婚后可以住我家，反正两个卧室空着。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若有所思地看着车窗外。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