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文化 遗韵流芳
2021-04-02李晓伟
李晓伟
一、王母遗韵 情满乾坤
西王母和她的部落王国,似乎早已在历史的地平线上消逝了。在遥远的上古废墟的那一边,曾经发生过的诸多美丽故事,在极尽其花丛般的艳灼芬芳之后,凋落的季风便催促她们匆匆离去。但是,那些奇绝的花魂却留下了,留在了华夏历史的方块字里,留在中国的山川大地上,留在民族心理的软盘上,留在永远不灭的昆仑文化中。所以,作为华夏子孙的后来人,当我们为拥有这一份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而自吟的时候,我们可以向昨天同时也向未来宣告:历史,既是时空的存在,更是精神的流韵。
多少个世纪以来,西王母的故事就在我们祖辈们的口碑中流传着。西王母的精魂清丽而澄澈,像十五的圆月朗照人间。每当风雨如磐,每当雷电交加,一切难熬的历史岁月里,善良的人们总会仰望浩茫的夜空,希冀着那一轮明月对心灵的慰藉。苦难中的呼唤,失落时的依恋,残缺时的向往,构成了我们民族心理中向善向真向美向崇高的灵魂走向。而西王母,正是在这一代又一代的神往与虚构中,逐渐地被塑造成为了华夏民族的伟大母亲,成为臻于极境的东方女神。
西王母情结也就是昆仑神话的情结,西王母情灵是昆仑文化的灵魂和羽翼。她腾空飞翔,穿越宇内,灵动数千年而光彩依旧,熠熠生辉。她既是一种至善至美的境界,也是一种至真至纯的理想。她是一种企求,也是一种忠告。她是抗拒黑暗的檄文,她是向往光明的宣言。她是对于恶的诅咒,她是对于善的呼吁。她是对于炎凉世态的质疑,她是对于不合理秩序的挑战。她似乎带有某种乌托邦的色彩,但她却是永恒的,璀璨的人道之光,是告别残缺追求完善的人性之光。
西王母既是真实的历史存在,也是虚幻的神话载体,正是这种真实与虚构的结合,才构成了大写的人性伦理坐标。正是由于有了这种坐标,我们才可以检索我们的过去,也才有可能校正我们的未来。而西王母的永恒的魅力,也许正在于此。
就人类数千年所走过的文明历程来看,就人性的完善历程中的挣扎与搏斗来看,西王母和她的时代至少会对我们有如下的启迪:
尊崇女性与善解女性——这是衡量任何时代结构是否合理的天然尺度。我们并不讳言母系氏族社会是一种初级意义上的社会形式,它以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伦理认同为基础。但是,当我们检索一下奴隶制时代妇女的为奴为婢,封建时代的妇女的为妃为妾为妓,资本时代的妇女的为娼为花瓶为摆设,这一切所谓的男性霸权造就了多少暴君、地霸财霸和色魔,更有礼教帮凶、女性缠足和人伦遭残。人类的一半在血腥与罪恶的淫威下代代呻吟。与此成正比的是男性世界一部分人的疯狂纵欲与大部分人的性爱残缺。这一切构成了人性演进中的扭曲和反动,标志着男权社会的罪恶与耻辱。一切背离母性意愿的时代注定是非人的时代,不管它贴着怎样的标签,标榜着怎样的主义。因为它戕害或不公正地对待了作为人类母亲的社会另一半,它扭曲了人类社会的和谐与平衡,玷污了人性的尊严与崇高,它理所当然地应受到诅咒与讨伐。我们确信,对女性的尊崇就是对母亲们的尊崇,也是对整个人类的尊崇,任何一种把女性置于从属地位的社会结构形式都在应该诅咒之列。而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不仁不义不公不平不人道,究其根源,也大都是这种人性不公正的派生物或伴随物。
和平立国与善待彼此——这是人类社会在数千年的相互交恶困境中得出的最重要的伦理概念,也是人类社会不分种族、不分国籍、不分文化背景最终将取得其共识的终极真理。就我们掌握的历史资料来看,西王母之邦和黄帝、尧帝、舜帝、禹帝等都保持着友好交往的传统。她的时代拒绝杀伐,拒绝邪恶,拒绝不义。她以母性的慈爱与博爱善待自己的部族,也同样善待与她相邻的友邦。她的国民意识中有一种与天地共生的集体共生观念,自然山水共生观念,她把自己一方和别的一方置于平等的对应线上,真正做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的理想社会结构带着与生俱来的人之初性本善色彩,带着万物与我共处的泛爱色彩,这种泛爱基于一种母性的关怀与包容,基于一种初本意义上的博大无私与相守。也正由于此,她的芳名也就是她的部落国家的芳名才能够历几千载而不朽,经沧桑变化而更新,并被以愈来愈理想化的包装而昭播天下,为人敬仰。在人类社会几千年的弱肉强食游戏里,她和她和部落国家是唯一的和平与友善的坐标。一切的所谓武功韬略,一切的所谓吞并征服,一切的所谓古代与现代的战争游戏,在她的博大包容面前都黯然失色。
歌舞之圣母,艺术之源头——应该说,这是人类和人性向善向美向聪慧的普遍形式。固为人类最初是由动物进化而来,动物性基因的削弱或剔除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歌舞艺术既是人类进化的天性,亦是人类净化灵魂的方式。西王母善啸善舞,蓬发戴胜,且工诗善吟,她的艺术追求泛化为她的治世理念,一种风雅平和的世风便应运而生。当我们在观赏那一个个发掘自她的故土的文物彩陶盆时,那五女联臂而舞的美妙場面,准确地向我们传递了她的时代的人文精神信息。抡摆的肢体,柔曼的姿态,优雅的舞势,纯朴的意境,仿佛把我们带入一种极乐境地。我们明白,人的进化多么需要艺术,而歌舞则是人性摆脱动物性的必由之路。相伴随的,便是歌唱,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与天籁共鸣的声音。那或悠扬婉转或高亢激越的心灵的律动,不就是灵魂与天地最好的和谐交响吗?这种交响既是净化,更是提升,是对美善的靠近和对恶丑的远遁。我们相信,这就是西王母之所以被尊为歌舞圣母的原因。
与自然相谐的生死观念和泛宗教意识——这应该是人类迄今为止必须认识到的最重要的生存发展哲学。我们知道,西王母之邦信守山水崇拜、动物崇拜和自然崇拜,她以虎豹为图腾,“鸟兽与处”,又“羌人死,燔而扬其灰”。她们视花草鸟兽为生存之本,视自己为自然界的一部分。她们向自然界进行合理的索取,同时又把自己最终交付自然界。生存时,爱山爱水爱动物植物,死后将自己烧成灰烬,播撒山野大地,去滋养自然,何等无私无邪。这和奴隶制、封建制时代的强权者们生时挥霍无度、死后又要厚葬浪费形成了何等巨大的反差。在西王母的时代里,我们看到的是基于认同自然的泛宗教意识,与天地共生共融意识。而在后世,我们看到的都是毫无节制的掠夺自然和剿杀自然。原本完美谐和的地球被人的贪欲攫取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那种“万物皆备于我”的屠夫式思维正在把人类引向害人必害己的毁灭之路。无疑的,这也是对西王母时代生存哲学的反动。
痛定思痛,我们现代人类有必要在诸多困境中寻求西王母时代的启示。
现代文明已进化到电子网络时代,各种技术手段如雨后春笋,杂蔓丛生。电脑先进到可以把全球人在一瞬间操纵于尺屏之上,把握在手机之间。伴随着知识和信息爆炸的是贪欲和邪恶的爆炸。网上黑客会乘虚而入,让病毒扫荡千家万户,制导导弹可以在万余公里之外毁掉你的和平梦乡。而伴随着技术、贸易全球一体化的,是犯罪的全球化和集团化,是同一病毒蔓延肆虐的全球化,更有大气污染、江河海洋污染、地球生态破坏失衡等等。人类在进化的征途上并非步步胜算,今不如昔的例子随处可寻。既然我们承认历史既是时间的延展,亦是空间的序列,那我们就有必要随时检索历史,检索现实,趋利避害,审视自身。重新选择是可能的,亡羊补牢还不算太晚——而这也正是那位在遥远的历史源头向我们慈眉而笑的西王圣母对我们的殷殷昭示呢!
二、五女牵手 大道通天
西王母是一种贯通古今、波及世界的大文化现象。此种文化,代表了中国西部5000年前母系社会的特定内容。而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村出土的“五女牵手舞蹈彩陶盆”,以其独具文化内涵的图文图饰符号,透露出准确的西王母时代信息,它与《山海经》中“西王母虎齿豹尾,蓬发戴胜”的形象高度吻合。故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解释西王母更具说服力。而上孙家寨村因为出土了五女牵手舞盆,无疑证明了其作为西王母时代文化中心的地位。故以文化为核心,以神话与历史为副线来全面审视西王母,将具有重大的历史与现实的双重价值。
“五女牵手,大道通天”,它包含了大通县乃西王母时代文化中心,文化向四面辐射,通达天地人文的广阔内涵及外延。如果将五女牵手作为一种文化力的象征,我们便会梳理出多重人文指向。
文化牵手。青海彩陶文化东到柳湾,西到宗日环绕柴达木。而上孙家寨村无疑居中心位置,这绝非偶然现象,有其必然性。
交通牵手。大通县北到河西走廊,西到草原,东连中原,具枢纽地位,这地位决定了其具备战略性意义。
民族牵手。羌、氐、回、汉、蒙古,此地为古今民族大融合的重要舞台,曾上演过一幕幕历史活剧。
历史牵手。此地沉淀了五千年的文化历史内容。如西王母故事、西羌拓荒、隋炀帝西巡、赵充国屯田等。
大道牵手。此大道乃西王母时代的和平立国、真善美慧文化、歌舞文化、彩陶艺术等。
古今牵手。古今对话突显西王母时代的现代启示,主要表现为自然崇拜、山水为母、生态第一等思想。
生态牵手。老爷山、娘娘山等具生态坐标意义。而鹞子沟、察汗河等景区,无疑具有愈来愈重要的生态保障价值,让后世受惠无穷。
民俗牵手。从民俗演变透视西王母文化的源远流长,惠及后世,百代不衰。且能不断地与时俱进,在演变中理性发展。
时空牵手。现实的全方位成就透视西王母文化的全方位继承。如大通工业园区、百里大棚种植示范区等,均围绕在上孙家寨村周围。它构成了彩陶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历史对接,具有历史传承的指标性意义与价值。
大通县作为西宁市的直属县,地理位置优越,人文积淀厚重,工、商、农、牧、贸,现代生物园区均衡发展,人才优势明显,各方面均走在了青海省各县的前列。其所具备的西宁市后花园以及生态屏障的双重优势,显示了山脉水脉、人脉文脉的相守相存与相映生辉,是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大旗高扬者。如果对照5000年前的上孙家寨村出土的五女牵手舞蹈陶盆,我们便会从心底里发出深深的敬意。
彩陶艺术的纹饰纹样,应视为人类最早的装饰画。
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青海东部湟水北岸的乐都柳湾,一次性发掘出史前原始氏族时代的彩陶15000余件,这是中国目前已知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一处氏族公共墓地。其出土彩陶的数量之多、彩陶纹样之丰富、彩陶造型之精美,均让中国的考古界震惊,也让全世界的考古界振奋不已。再后来,在以柳湾为中心的周围地区,相继出土了各类彩陶30000余件。其中在大通县上孙家寨村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无疑具有极高的艺术研究价值,它使我们看到了栩栩如生的史前人类活动场景,向后来人娓娓诉说着原始人类的生活情趣与感情寄托,诉说着当时人类的审美趋向与意识形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刻画在陶器上的各种纹饰或符号,是人类最早的装饰画实践,也是最原始最美丽的装饰图案,它对于我们从事现代艺术研究的人具有多方面的启示与教益,是取之不尽的艺术源泉。
柳湾及其周围地区出土的数万件彩陶,既展示了5000年前聚居农业的文明程度,也展示了原始人类所能达到的图饰审美艺术的高度。彩陶纹样千变万化,动静结合,曼妙无比,美不胜收。有写实类的,如鹿、羊、水鸟等动物形象。有变形类的,如波浪、流云、山峦等。有几何形的,如圆形、三角形、线形、弧形等。陶器彩绘一般以黑色为主,也有黑红两色兼用的,最繁复的是黑、红、黄三色相配使用。整体的印象是,彩陶图案简洁大方,色彩鲜明,线条生动,布局合理,动感强烈,生趣盎然。即使以我们现代人的充满挑剔的眼光来看,彩陶图案千姿百态的装饰效果,其审美的品位与档次,是怎样评价都不会过分的。它可被视为中国的远古先民遗留给后世的不可替代的文化遗产,是中国足可以向整个世界夸耀的美术图案杰作。
如果用我们现代人所能掌握的文化知识和意识形态来梳理归纳一下彩陶纹样的话,我们大约可以明白彩陶文明所传达出的文化内涵至少能包含以下四个方面的意义:一、农业文明与牧业文明以及渔猎文明的多层表达。二、天地人神四位一体观念的沟通与表达。三、世俗生活与天人合一思想的有机结合。四、生活场景与生命意识的诗意化表达。应当说,这四个方面相辅相成,互相映衬,对立统一,构成了彩陶文化对于我们现代人全方位的立体启示。
我们知道,彩陶的大量生产具有审美装饰与生活用途的双重意义。柳湾及其周边地区的数万件彩陶虽是直接发掘于氏族墓地,但原始人视生与死同等重要,那么,死后的陪葬品当与生前的生活品为同一物件。陶器的大量出现表明了聚居农业的成熟。在距柳湾东南约100公里黄河北岸台地民和的喇家遗址,发现了陶器内盛有的4000年前的面条,这说明当时的古羌人可能是麦类农作物和粟米类农作物的发现者和培育者。而部分彩陶绘中的网状、鱼纹状、龟状以及鹿纹状、羚牛状、羚羊状图案,充分表达了远古先民集农业、渔业以及狩猎或牧业生活的诸多生存场景。以藝术是生活的反映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可以明确认定,柳湾彩陶首先是柳湾先民对农业文明,牧业文明以及渔猎文明生活的多层表达,其生活状态与审美表达是同步的、一致的。第二,某些人物彩陶图案艺术地表达了天地人神四位一体的沟通与对话,当然,主要的是人与神的对话。我们知道,柳湾及周边的彩陶因时段的不同,可分为马家窑类型、半山类型、马厂类型、辛店类型,其间的跨度为1000余年。其存在的年代约为距今4700年至3600年。
而令人称奇的是,在距柳湾西南方向约300公里的黄河上游同德县挖掘出的宗日文化代表作——两组各13人牵手而舞的舞蹈纹彩陶盆,其距今至少应在5300年以前。如果将这一宗日文化代表作的舞蹈纹彩陶盆和大通县上孙家寨村出土的五人三组牵手舞蹈彩陶盆作一下比较,我们便会在心灵深处感到极大的震撼:这两个挖掘自不同地区的舞蹈彩陶盆,其构图和表达的思路惊人一致。两个舞蹈盆,浑似大碗又似小盆。宗日文化的陶盆口沿与碗腹部分大,碗底收缩变小,而孙家寨村出土的陶盆口沿与腹部及底部基本一致。令人赞叹的是,宗日的陶盆内壁绘有13人为一组的两组图案。而孙家寨村的陶盆则是5人为一组共三组的图案。两个陶盆的人物舞蹈纹下沿,各有四圈并列环绕的纹线,似为水的波纹。试想想看,如果在两个盆内各盛一半水,那么这陶盆给人造成的最直接的印象就是:远古先民正手拉手在湖畔起舞,翩翩而动,以舞通神。这自然会使人联想到原始时代的巫文化,而以舞通神则是那个时代人类的普遍观念。试想想看,舞者牵手而舞,绕行湖畔,头顶蓝天,崇拜自然大地,又与上天神者对话,这难道不是一幅绝妙的天地人神和谐相守图吗?这一美妙的场景传达出原始先民敬畏天地神灵的初民宗教意识,是一种朴素意义上的初民意识形态。让我们感到惊异称奇的是,这两个舞蹈彩绘,均线条简洁,造型优美,动态十足,韵律感极强,虽是线条构图,却使人仿佛听到有音乐伴奏。其姿其态其声,均让人着迷感动。彩陶文化的无限魅力,可见一斑。
至于说到世俗生活与天人合一思想的结合,以及生活场景与生命意识的诗意化表达,这两个方面均有互相渗透、互为作用的艺术化表达与透视。我们仔细观察许多彩陶彩绘,扑面而来的便是原始人的生存场景、生活场景;扑面而来的便是大自然的美景,是自然界的诸多动物,诸多片段的、微观的自然景象或物象。这些物景或景象,均以简练生动、点线结合的方式加以表现,显示了极高的艺术概括力,让人过目难忘。
柳湾彩陶,同时并存着相距1000余年的马家窑文化的半山类型和马厂类型,并存着齐家文化和辛店文化类型。其中尤以半山类型的陶器种类多,形制丰富多彩,彩纹图案绚丽多姿。陶器除素陶外,纹饰分别有:彩绘、绳纹、堆纹、锥纹、划纹等,另有涡纹、锯齿纹、葫芦纹、四大圈线连续纹等。总之,一切自然界能观察到的、美的、能进行具象与抽象处理的物象,柳湾人都恰到好处地描绘到他们的彩陶图案当中。这种以自然为师,取法自然、又不拘泥于自然,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寻找平衡点,在动静结合中寻找美的律动,在点、线、面的变化中寻找审美情趣,在人与自然的相守相悦中寻找生命与生活的全方位诗意表达的艺术追求,是柳湾人对我们现代人的最大启示。
三、诗歌长廊 文化宏脉
在中国先秦以后,绵延两千多年的文化长廊里,有一个有目共睹的奇特现象,许多并未真正到过昆仑山的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却创作了大量的与昆仑山有关的文化作品。这些作品或诗词歌赋,或学术文章,或绘画音乐,脍炙人口,悦人耳目,辉煌灿烂,构成了中国历史文化的一道绚丽风景。
仰望昆仑,神往昆仑,诠释昆仑,既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文化精品,也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一种有别于中国正统儒家文化的昆仑文化,将会在更为恢宏高尚的层面上提升我们民族的文化境界和精神品位。如果说,长城作为华夏文明的人文图腾,至今还以强大的磁力,凝聚着祖国大陆与海外华夏子孙的向心力的话,那么,昆仑则作为古老的自然图腾,成为联结中原与西部各少数民族地区最牢固的精神纽带。它既是山水的脊梁,更是文化的脊梁。
宏伟的气势辐射,瑰丽的神话想象,借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把自然山水人格化,天上人间,人间天上,天人合一,包容时空——这就是伟大昆仑文化的真髓精义!
万水之源,千山之祖,百川归海,百族一统,凝聚天地正气,呼唤人间正义——这就是伟大昆仑文化的磅礴内涵。
莽莽昆仑,不但孕育了黄河、长江两条大河,更支撑了华夏文明五千年的精神脊梁;它不仅是一种文化象征,更是一种民族伟力的图腾。
当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在他“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危难关头,首先需要的精神支撑就是心驰昆仑,发泄愤怒——这种发泄变成了天地间的警世绝唱,变成了震古烁今的《离骚》《天问》《九歌》《九章》。与其说这是一代诗人的愤怒和诘问,还不如说它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对真理的追寻和叩问。
屈原所处的时代,七国并立,天下纷扰。秦楚争霸,各踞南北,从内政外交军事实力上讲,秦楚两国各有优劣,势均力敌,都具备了统一中国的实力。然而不幸的是,博闻强记、能于治乱的屈原却遇上了一个刻薄善妒的同级官僚靳尚,再加一个知人不明却又心胸狭窄的楚怀王,于是,嫉妒与昏乱结盟,屈原的厄运就降临了——他被罢官放逐,失去了施展雄才大略的机会。
全部的原因就是因为靳尚在楚怀王面前造了一个谣,而怀王竟然相信了。屈原当然不服,然而正义与高洁最终被邪恶打败,有什么办法呢?一代浪漫主义大师只能在他的《离骚》中抒发怨愤,他写道:“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那么,屈原心驰神往的悬圃是什么地方呢,原来它就是昆仑之巅,是一个“登之乃灵”的神仙所在。然而,这个所谓的“帝之下都”,其等级森严原和地上的王宫一样,在九重宫阙里,每一层都有开明兽把守,于是,屈原被阻挡在宫门之外,他又一次遭受了挫折。
穷尽天地,上下求索,屈原的神思遐想仍离不开昆仑山。他继续写道:“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娥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世污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在这里,屈原借用昆仑神话,痛斥了天上地下普遍存在的人性之恶,妒贤嫉能。我们不妨把这几句诗看作是屈原投向封建小人政治黑幕的一道宣战檄文。在這里,屈原所怒斥的丑恶现实已远远超出了封建政治的范畴,他对人性中的势利、嫉妒、谄上欺下的劣根性进行了无情的拷问和批判。让人感到惊异的是,在屈原的《离骚》中,竟保存了比《山海经》《淮南子》中更多的昆仑神话,以至于一些后世学者疑心《山海经》中的神话故事可能来源于楚辞。实际的情况是,《山海经》的版本从古到今有很多变异,许多有价值的神话故事在流传中被忽视或被遗忘了。
屈原上下求索,心驰昆仑,他虚写对昆仑神话的诘句,实写对楚国政治的批判。当脱离了神话即人话的政治羁绊后,在真实自然的昆仑天风中,他的郁闷梗塞的心境便为之一变:“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娱乐。”
通观整篇《离骚》,屈原从自己的身世志向说到楚国政治,借用昆仑这个载体,尽情抒发了一腔愤怒和一身豪气。特别是对于昆仑山的神往与依恋,构成了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华章丽句。他升昆仑,过不周,渡西海,舞九韶,奏九歌,会诸神,心情愉悦而豪迈。然而,神游到此他却戛然而止,因为他想到了自己可爱的祖国,他必须回去,回到他的祖国和人民中间。他最终选择了抱石投江—— 一种与自己的国家共存亡,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终极选择。屈原的死是对中国封建政治即小人政治的重锤一击!难怪郭沫若先生在他对屈原的评价中,发出了“深幸有一,不望有二”的千古感叹。
一代智者贤者,一位旷世奇才的高洁之士屈原就这样成了黑暗政治的牺牲品。屈原死后不久,楚国也随之灭亡了,统一中国的最高权柄最后落到了秦始皇嬴政的手上,接下来便是“焚书坑儒”,便是“苛政猛于虎”和“秦二世而亡”,中国历史的轨迹在这里完成了另一种让人扼腕而叹的选择。固然,历史的发展是基于各种力量制衡的合力的,是不以后人的感叹为转移的,但是,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假如屈原遇到的不是昏庸的楚怀王,假如他能在另一位贤君的支持下施展才华,由楚国和楚文化统一中国,那么,中国在以后的历史演变中,也许可以走上另一种政治清明、文治畅达的道路。毛泽东所遗憾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的场面或许可能避免,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面貌当然也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然而,屈原到底是在政治上失败了,失败中的胜利却是他那煌煌若日月的辞赋文章,是他那警示千古的爱国之心和昆仑文化情结,是他那滋养中国一代又一代文化灵魂的操守和情怀。今天,当我们在朗诵他的《九歌》《九章》中的绝妙诗句时,仍能够感受到一种沐天风,伴清流,上昆仑,小天下的酣畅与通达——“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大唐盛世是留在中国人记忆里的一段辉煌,至今在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如纽约、巴黎、渥太华等地方,中国移民还保留着自称为大唐传人的“唐人街”。而大唐时代的文化也确实发展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崭新的高峰时期。今天,时光已流逝了1000余年,大唐盛世的遗迹在地面上的留存已稀少如凤毛麟角,但是,只要我们信手翻一翻《全唐诗》,那个时代的立体画面便会在字里行间一一展现。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但文化的信息和魅力却是永存的——这也正是文化的伟大所在。特别是在盛唐时代李白杜甫的诗歌里,我们分明可以触摸到那个时代丰腴晶亮的躯体,感受到那个时代或从容或急迫的生命呼吸。如果从历史的遗存这个角度来观察,我们便会发现,那些高高屹立在盛唐中心位置的,不是帝王显宦,不是贵妃将军,而是一代诗仙李太白。正如余光中在《寻李白》一诗中所表述的那样:“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李白无疑是继屈原之后又一位富于浪漫精神的诗人,然而,发人深思的是,他虽有经国治世之志,也曾一度有机会在朝廷做事,但最终的命运却和他的前辈屈原一樣,因谗言而被间,遭诽谤而受辱,算是被辞退了。在这里,起破坏作用的是“后宫三千,专宠一人”的杨贵妃,外加一个不离皇帝左右的宫廷总管高力士。唐玄宗李隆基对李白还算客气,没有对他治罪,而是给了一大堆金银盘缠,打发了事。
以李白的志向志趣、才华和才能,他是有可能在更大的层面上为李隆基的唐王朝做点大事情的,因为他已敏锐地观察到唐王朝的种种危机,感觉到了盛唐华檐下的诸多阴影。特别是对于地方藩镇势力的急剧膨胀,对于统治阶层的麻木不仁颇有微词。在一首赞颂杨贵妃的诗中,他竟然冒出这样两句:“借问汉宫谁当似,可怜飞燕倚新装”。这本来是一种委婉的劝告统治者要保持头脑清醒,不要沉溺误国的忠义之言,可是,在习惯于阿谀奉承的封建统治者那里,感受到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犯上”的恶意。于是,谗言和诽谤找到了突破口,李白的厄运也就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李白是一个放言豁达、不拘小节的傲岸潇洒之士,既然在群小争宠的恶劣政治环境里无法舒意,他就云游天下,广交诗友,寄情山水,访道求仙——在随后的十几年里,他写下了大量浪漫主义的诗歌,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向日益恶化的封建秩序做出了自己的挑战。他写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李白嘲笑孔子,嘲笑被封建统治者视为金科玉律的儒家学说,他内心所崇尚的必然是自屈原以来的楚辞文化和昆仑文化,因为他访问的许多名山都与远古的神话有关,他的诗歌中也不乏昆仑山与黄河长江的名句。“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在这里,诗句的豪迈和心境的激越是互为作用的,诗人似乎是找到了一种发泄的方式,一种更高层次上的文化构建的方式——应该说,李白的成功和屈原的模式有相同之处,这也是处在那种时代的文化人所能做到的最佳选择,即用极致的文化人格来保护和升华极致的政治人格,李白应该说是做到了。
李白大约并没有完整地游历过昆仑山,但他却曾经成长生活在昆仑余脉岷山脚下,他对昆仑神话的向往升华与表述在他的一些名篇中得到了佐证。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中,他几乎是用神来之笔,用更成熟于屈赋的文辞意境和节奏,酣畅淋漓地叙述了他上神山,摘星月,闻天歌,见仙人的奇妙过程,末了两句却是对现世政治的强烈愤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应该说,在与正统儒家文化的决绝中,李白比他的前辈屈原走得更远,更洒脱,也更为放达和美丽,因为在政治命运坎坷的人生旅途上,他毕竟没有选择自杀!
在李白同时代的名人中,最能理解李白并能给予公正中肯的评价者,当数他的忘年挚友杜甫了。在一片诅咒李白狂傲不驯、不会隐忍做人的恶浊舆论中,杜甫却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这里,杜甫发现并肯定了李白卓然不凡的个性价值,而封建统治秩序是扼杀个性的,他们需要的只是君臣父子,非礼勿言。
杜甫作为一代诗圣,他也曾有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浴淳”的报国志向,但他直面现实,看到的却是“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的黑暗。特别是他从李白的遭遇中,看到了直言放达之士必不为官场所容的现实。于是,他开始主動地步入下层,走向民间,用全身心关注体验着劳动人民的苦难与哀乐,写出了针砭时弊而又脍炙人口的“三吏”“三别”等诗篇,完成了一个有别于李白浪漫主义诗风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晚年,当他贫病交加地站在长江上游的高岸上,抚今追昔,极目凝思,吟咏出的却是这样的诗句:“风急浪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鬃,潦倒新停浊酒杯。”在这样一种沉郁顿挫、幽微深广的意境里,我们不是又一次看到了屈原《离骚》的后世影子吗?
越过盛唐这个高峰,中国的封建社会事实上是走着下坡路了,文化精神日见萎靡。北宋虽然出过一代文化大师苏东坡,他的豪放词派也曾领一代风骚,但那种豪放多是一种文弱化的人性挣扎,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绝妙好词,渗透的却是某种看透世事以后的无奈与虚空。宋朝是一个文弱的王朝,表现在诗歌中的情绪,也大抵只能如此了。昆仑文化和屈赋文化的磅礴瑰丽色彩,在这时已很难寻觅了。这也是不能苛求于文化人的事情,只能从那个时代的整体萎靡中去寻找解释。
明清以降,中国的封建社会已走到了穷途末路,特别是清朝的文化隔绝与闭关锁国政策,使中国完全失去了同世界文化相融的机遇。日趋复杂激烈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使统治阶级只满足于一种表面上的大一统追求,这时,西方的工业革命已经搞得轰轰烈烈,而中国仍在这艘破旧的封建古船上作着可笑的修补。无怪一代思想家兼诗人龚自珍会发出这样的大声疾呼:“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在这里,龚自珍呼唤的是一种昆仑文化中盘古开天辟地的造世精神。
清末那一场牵动华夏神经的“百日维新”,在旧势力的代表西太后的干预下很快流产。为此而甘愿付出生命代价的一代英杰谭嗣同,引颈就屠时却能够从容地哈哈大笑,并吟唱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雄壮诗句。在这样的生死关头,牵动这位仁人志士灵魂的,仍只是中华民族根深蒂固的报国热情和昆仑文化情结。
历史的车轮终于推进到20世纪上半叶,灾难深重的旧中国终于迎来了又一位开天辟地的大英雄。1935年10月,当毛泽东率领他的中国工农红军,经过千山万水到达昆仑余脉的岷山时,这位集战略家和诗人为一身的伟人,便以他雄视千古的深邃目光,挥笔写下了卓然不群的《念奴娇·昆仑》:“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清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在这里,毛泽东既是在对昆仑山发问,更是在对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发问,伟大的发问像惊雷滚动,回荡在莽莽昆仑的千山万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