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横空:1935年的红色传奇
2021-04-01聂作平
聂作平
赤水河绕土城古镇而过,土城是一个因航运而兴的古镇,因四渡赤水而闻名。 视觉中国 ❘图
梁淑怡 ❘ 制图
★赤水河畔的一些老人在说起红军时,习惯称红军先生或是苏先生。红军先生好理解,苏先生是什么意思呢?
我曾在赤水河两岸行走多日,并与那些红军遗址不期而遇:一座不起眼的茅草屋,可能是毛泽东或周恩来的住地;一座破旧不堪的小庙宇,可能召开过一次中央政治局会议;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可能有过一场敌众我寡的殊死决斗……考察良久,终于恍然大悟了“苏先生”的含义。
冬日,阳光钻过木窗,散落在一张古旧的雕花木床前。
环顾这间历尽沧桑的老屋,很自然地,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个冬日。那个冬日,依农历,为腊月二十一,离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春节——只有十天了。阴云密布的小镇风声鹤唳,完全没有节日的气氛。战争迫近的消息,早就由走南闯北的水手和商贩四处传播。这天凌晨,一支操外地口音的队伍开进了小镇。一个28岁的年轻人住进这间老屋。
20年后,年轻人跻身共和国十大元帅行列。
他叫林彪。
他住了两天的小镇叫丙安。
赤水河紧贴丙安流过,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其时,林彪的身份是中央红军(即红一方面军)第一军团军团长。作为中央红军长征的开路先锋,一军团一直肩负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的任务。以丙安为指挥所,林彪调兵遣将——激战复兴场、突破黄陂洞、阻击白杨坎——按计划,他将拿下距丙安二十多公里的赤水县城。
惟有如此,中央红军才能从赤水县城渡过赤水,集结于四川泸州,再从泸州和宜宾之间渡过长江,实现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四川的战略计划。
然而,变化比计划更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中央红军最终放弃了北渡战略,并在黔、川、滇三省交界地带,上演了被毛泽东认为是其军事生涯中得意之笔的四渡赤水。
我曾在赤水河两岸行走多日,并与那些红军遗址不期而遇:一座不起眼的茅草屋,可能是毛泽东或周恩来的住地;一座破旧不堪的小庙宇,可能召开过一次中央政治局会议;一片长满竹子开满野花的山坡,可能有过一场敌众我寡的殊死决斗……
一渡:土城,硝烟散尽
冬日的赤水河很瘦,河水潦草地打着漩儿从土城外的公路下方流过,两岸山坡上是经冬犹绿的翠竹。竹林里,炊烟纠结着雾气缓缓上升。
全长五百余公里的赤水河,源头是云南镇雄大山里一条温情脉脉的小溪。如同边地的诸多大河一样,赤水流经之地,几乎也是偏远山区。它从气象万千的云贵高原出发,一路穿山越谷,吸纳越来越多的支流,并在四川盆地南部一头扎进长江。那个地方,有一个望文知义的名字:合江。
古人印象里,这条流淌于滇、黔、川三省的大河,是瘴气弥漫,让人望而生畏的不祥之水。唐朝天宝十年,鲜于仲通讨伐南诏,檄文里,他将赤水河称作赤虺河。虺是一种毒蛇。那么,赤虺河,岂不是毒蛇出没之河吗?
不过,除了洪水季节,赤水河才名副其实外,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河面狭窄,水流湍急,河水是一种梦幻般的淡绿或浅蓝。
偏处西南的贵州,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之说。在贵州与云南和四川的交界地带,云贵高原上的两列山脉——大娄山和乌蒙山呈东北-西南走向,将黔北地区与外界隔绝。
幸而,有了赤水河的存在,黔北地区才有了一个与外面世界沟通的孔道。今天的赤水河上仍有船只来往,但已经无法再次感受它曾经的繁忙与繁华了。希腊哲人说过,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套用之,一条河流也不可能第二次拥有同一种辉煌。
赤水河曾经的辉煌,来自于一种如今看起来非常普通,几十上百年前却异常珍贵的东西:盐。
贵州处于四川(含今重庆)、云南、广西和湖南四省份包围中。这几个省份里,湖南和贵州不产盐,湖南所需之盐通过长江溯流运来。贵州则不同,其中靠近广西的荔波、从江、榕江等地所食之盐,来自两广。邻近云南的盘县、六枝、安龙等地,则依赖云南。至于贵州其它地区,主要食用川盐——产自我老家富顺的井盐。
清朝乾隆年间,经张广泗整治后,赤水河运力陡增,一下子成为真正的黄金水道,经由赤水河运抵贵州的盐占全省三分之二强。因此,赤水沿岸,多座城镇因盐而兴。土城就是其中之一。
1935年1月29日,依农历为腊月二十五,殷实人家已经杀了年猪做了腊肉准备欢度春节时,中央红军沿着土城西南的浮桥川流不息地渡过了赤水河。与此同时,作为先头部队的红一军团在土城以北十余公里的猿猴过河——像土城一样,猿猴也是赤水河畔的小镇。镇名的得来,是两岸森林里猴群出没。如今,已据谐音改名元厚。
这就是一渡赤水。
一渡赤水意味着北渡赤水再渡长江的战略计划流产。流产原因,则是战事失利。
其中一场为林彪指挥的夺取赤水县城的战斗。
赤水县城即今赤水市区,是黔北通往巴蜀的要津之地,素有川黔锁钥之称。赤水河绕城而过,在60公里外注入长江。
红一军团在土城遭遇了小规模伏击,但很快就拿下土城。当一军团将士向赤水县城进发时,战士们很兴奋:赤水是一座很大的“现代化”城市,城里有电灯,而绝大多数战士从没看到过电灯。意外的是,1月27日,红一军团在赤水城外和敌军周旋了一整天,却始终处于胶着状态。红军没法破城,敌军援兵却在源源不断地抵达。无奈之下,林彪只得急电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汇报赤水城久攻不下。
正当一军团在赤水城外浴血奋战时,彭德怀率三军团、董振堂率五军团来到了土城。
土城一带山势险恶,易守难攻,情报表明,尾随追来的敌军只有黔军的四个团。毛泽东认为,如果利用土城一带有利地形,把这股尾追之敌悉数歼灭,既可保证红军北渡赤水,还能鼓舞士气。
1月28日凌晨,土城战役打响,毛泽东在青杠坡建立了指挥所。按以往对付黔军的经验,这场战斗只需几小时。然而,尽管红军将士一如既往的顽强,敌军却越战越勇,丝毫没有被打垮的征兆。种种迹象表明,和红军对阵的根本不是战斗力极差的黔军,而是另一支精锐部队。就在这时,林彪久攻赤水不克的报告也送到了指挥所。
面对越来越多的敌军和越来越危急的战况,毛泽东令一军团放弃攻打赤水县城,火速回援青杠坡。但两地相距几十公里,再快也得半天急行军,而此时的土城已到了火烧眉毛的紧迫关头。
到底有多紧迫呢? 从两件事可以看出来。
一是红军总司令朱德,竟然亲自上前线。其他领导人不同意,朱德把帽子一甩,对一旁的毛泽东说,“得了,老伙计,不要光考虑我个人的安全。只要红军胜利,区区一个朱德又何惜。况且,敌人的枪是打不中朱德的。”
二是不得不动用干部团。干部团由中央苏区的四所红军学校合编而成,全团一千余人。干部团显然是培养干部的人才储备中心,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将其投入战斗。
红军弹药缺乏,又无重武器,情况越来越不利;继续打下去,完全有全军覆灭之虞。为此,军委不得不召开紧急会议——据载,这是长征期间中革军委在战场上召开的唯一一次紧急会议——一致决定:停止战斗,取消攻克赤水县城北渡,改由土城附近西渡。
黄昏时分,红军从中央苏区千里迢迢带来的两门克虏伯山炮还有三发炮弹,朱德动用其中一门,将三发炮弹全部打到敌军阵地后,下令将山炮扔进赤水河。
28日晚,战斗仍在继续。不绝于耳的枪炮声和喊杀声中,周恩来将各军团工兵集中到赤水河边,下达了架设浮桥的命令。
紧急搜集到的十多条船被集中到土城西南的赤水河畔,工兵们将船一字排开,沉锚固定,然后用竹竿把各船连接在一起并用绳索绑牢,再在上面铺设一块块木板和门板。不等天亮,一座浮桥出现在赤水河上。
同一个晚上,陈云率领卫生和供给部门人员,把伤员抢运并安置到民间,至于一些用不着的笨重物品,统统沉入水流湍急的赤水河——继湘江之战后,中央红军又一次轻装上阵。
土城之战乃是四渡赤水的直接诱因。它也创造了诸多罕见的纪录:比如,共和国十大元帅,竟然有七位参加了土城之战——没有参加的三位是湘西的贺龙、赣南的陈毅和川北的徐向前。此外,还有三任国家主席——毛泽东、刘少奇、杨尚昆,五任国防部长——彭德怀、林彪、叶剑英、耿飚、张爱萍,以及150多位开国将军也是土城之战的亲历者。
开国元帅们对土城之战记忆深刻,后来,刘伯承回忆说:“土城一仗,未能消灭郭师,敌人又大军奔集。我乃放弃北渡长江意图。”聂荣臻总结说:“1月28日和敌人在土城北的丰村坝、青杠坡一带打了一场恶仗。由于我们指挥存在缺点等等原因,这一仗没有打好,部队受挫。”
从土城和猿猴渡过赤水后,红军进入到云贵高原与四川盆地的接合部,他们的双脚踏上了又一个陌生省份:四川。
赤水河西岸不远,就是四川最边远的古蔺;而黄荆老林,则是古蔺最边远的原始森林。红军到达黄荆老林时,恰值除夕,山高谷深的黄荆老林,飘洒着冰冷的小雪。为了不打扰百姓,红军将营地扎在了林子中或岩洞里。在一株高大的酸枣树下,红军燃起篝火,埋锅造饭,并在树上刻下路标和标语。当地一个胡姓农民,和大多数人一样,听信谣言,带着家人躲进了深山。红军在他家找到一些粮食。为此,红军留下买粮的银元和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红军的行为经由胡家人讲述后,很快为民众知晓。那株留有红军标语和路标的酸枣树,人们亲切地称为红军树。
鸡鸣三省是川滇黔三省交界处的一座小村庄。当中央红军横穿古蔺集结于扎西时,毛泽东等人就宿营于此。那是1935年2月6日,农历狗年正月初三,这一天,张闻天、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中共高层领导随同军委纵队一起,在泥泞的山路上跋涉了一整天,直到下午五点过,天空飘起细雨时,他们才抵达了群山深处的鸡鸣三省。
在鸡鸣三省,有三件大事载入史册:博古交权,红军整编,中止北渡长江计划。
二渡:太平渡,老鹰石作证
1935年2月11日,农历正月初八,正是四乡八里耍龙灯庆佳节的喜庆日子。这一天,中央红军休整数日后,作别了云南东北隅的扎西,于4天后抵达古蔺南部的白沙。
地处云贵高原边缘的古蔺,大部分是崎岖的山地。白沙却是千里大山中极为难得的平原——当地人称为坝子:远处是黛色的群山,依稀能看到喀斯特地形的代表作——千万年间被流水侵蚀而成的溶洞与沟谷。但辽阔的坝子把群山拱得远了,四野弥望,大山里穿行多日的逼仄感便一扫而空。从临近白沙坝子的山上往下俯瞰,群峰连绵回合,中间良田万顷,平坝上的街道和农舍,如同精心搭建的积木。那些世居深山的汉子,担着山货从有名无名的山梁上,穿小径,越危岩,好不容易走到坝子上时,他们原本凛冽的眼神也变得柔和。在以苍翠无言的大山为背景的小平原上,沉重的生活似乎打了一个小小的、却足以让人喘口气的逗号。
白沙坝子上有一座崔家祠堂,如今,祠堂几经改造,变成了便民服务中心。房前,立一块碑,上书“白沙红军总司令部旧址”。二渡赤水前,毛泽东在这里种下一株香樟树。几十年过去了,香樟树早已亭亭如华盖,人们称为润之香樟。
就在毛泽东种树的同时,白沙几十里外的云庄,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
云庄是古蔺境内最大的地主庄园,系大地主曾氏兄弟所建,有庄院48栋,筑有厚五尺宽两丈的围墙,墙外是一丈宽五尺深的护城河,4座大门均用铁板加固,东门——也就是正大门——设有土炮两门。曾氏兄弟手下有三百多名家丁。1935年2月初,当红军一渡赤水后兵分数路穿越古蔺深入扎西时,曾氏兄弟不仅阻击红军偏师,还搜杀了数名掉队的红军伤病员。
2月中旬,红军自扎西返回古蔺,彭德怀的三军团获知曾氏兄弟恶行后,派出两个连包围云庄。一场激战后,曾氏兄弟化装潜逃,女管家被击毙,大管家被俘。红军将云庄的所有财产分给当地民众,并处决了大管家。
云庄位于两列相向的大山中间的半山腰,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台地。如今的云庄早就没了48栋庄园的恢宏与庞大,但保存完好的一段围墙,还可看出它固若金汤的过去。后来很多年,云庄是一所小学的校址。前些年,小学停办了,剩下几间空荡荡的教室和办公室,以及操场上一座孤苦伶仃的篮球架和几张石砌的乒乓球桌。长满了杂草和灌木的围墙上,既能看到庄园初建时刻划在石头上的浮雕,也能看到作为小学时期写上去的“严禁下河塘洗澡”的标语。走出云庄大门,对面是一线沉沉远去的大山,以及将对面那列大山和庄园背后那列大山分割的深谷。深谷里,小溪流过,种满了烤烟和青菜,它们在凛冽的山风中,依然保持着动人的青翠。
▶下转第7版
聂作平
游客在土城镇“四渡赤水”实景实战体验园观看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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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8日,中革军委发布命令,要求各部于21日上午全部渡过赤水河。两个主力军团仍然是担任开路先锋的不二人选:红一军团为左路,占领太平渡口;红三军团为右路,占领二郎渡口。军委纵队在作为后卫的红五军团的掩护下从中间通过。
红一军团先头部队红二师率先抵达了交通枢纽太平渡。太平渡原名落鸿口,在张广泗对赤水河进行第一次大规模整治之前,这里即已形成集市。从陆路说,它西联古蔺,北进赤水,东北达习水,东南是进出二郎的必经之地;从水路说,镇子脚下的赤水河,使它成为川黔孔道上一个不可或缺的水陆大码头。“古蔺的交通,解放前,陆运全靠肩挑背磨,农副土特产输出,大部依赖太平渡至合江赤水河航道上的小木船。”《古蔺县志》上的这句话,非常明确地坐实了太平渡在川南及黔北的重要性。
但我见到的太平渡是一座有些凌乱的镇子。从古蔺县城延伸过来的公路,在太平分岔,一端通往二郎,一端通往贵州。一些各地乡镇都千篇一律的三四层的小楼连成一片,嵌着白色瓷砖。大街也是公路,车来人往,杂乱热闹。不过,当我顺着码头边的石梯拾级而上,才走了几十米,刚才的凌乱消失了,眼前是一条狭长的老街,青石街面久经岁月风霜,有的已风化。两旁是清一色的木制老房子,一层的,两层的;偶尔也有一两个幽深的院子,掩映在枝叶繁茂的黄桷树下。我所见到的,正是一座历尽沧桑,繁华过也落寞过的古镇该有的模样。
就在太平渡口,红军从山上砍来楠竹,剖成细条再编成绳子。然后,竹绳一头拴在一块形似老鹰的巨石上,一头拴在河对岸一株高大的马桑树上——马桑树又称千年红、马桑子,属于马桑科落叶灌木,一般都是矮矮的成簇生长,但古蔺境内的马桑树却特别高大。一个例证是,观文镇的曾家坟山上就有一株树龄一百多年的马桑树,高达8米,上世纪80年代全国农业资源普查时,定为马桑王。竹绳拴好后,红军将5条小船次第划到河中,一只接一只地系在竹绳上。小船再铺上木板,一座简易浮桥便搭成了——3万红军将士就沿着浮桥离开了太平渡。与此同时,红三军团从太平渡上游的二郎渡过河。
这就是二渡赤水。
今天,在太平镇通往二郎镇的公路左侧,赤水河静静流过。赤水河与公路之间有一块石碑,上书:太平渡口。离此不远处是另一块石碑,上书:红军长征四渡赤水太平阻击战战场遗址。两块碑下方更靠近河的地方,有一座高耸的纪念碑,纪念碑旁,一块石头上写着老鹰岩三个大字。
太平渡的老街从渡口沿坡而上,街道曲折蜿蜒,石梯密布,隔三差五才有一段相对较平坦的街面,石梯两旁,吊脚楼和木板房鳞次栉比,大多数房前都有匾牌,标明当年红军到来时,这里是何许机关何许人物的暂住地:毛泽东住地旧址、干部团旧址、总司令部旧址、红三军团旧址……它们全都被浓缩到了这条逼仄的小街上。老年人的记忆里,现在的老街和当年的太平渡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黄桷树更加苍劲,青石板更加古老,一些从前做过盐仓的房屋,屋角的基石由于昔年盐分的侵蚀而呈现出白色,正在加速它的衰老。
三渡:茅台,那时候的酒香
二渡赤水后,中央红军又出人意料地杀回了黔北。
海拔1576米的娄山关是大娄山主峰,位于桐梓和遵义交界处,北拒巴蜀,南扼黔桂,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人称黔北第一险要,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
攻打娄山关是一场恶战。当红三军团于1935年2月26日下午以奇兵突袭的方式占领娄山关才几分钟,山峰北侧的黔军距他们只有两三百米远。此后,黔军几度仰攻娄山关,均被三军团击退。据彭雪枫回忆,红军与黔军在阵地上展开了反复的拉锯战,由于红军的特等射手一枪干掉了黔军督战队头目——据说是个旅长——敌军才因此崩溃,红军得以完全占领娄山关,并打退了黔军反攻。
娄山关之战的胜利,拉开了遵义战役的序幕。此后几天,红军第二次攻占遵义城,先后击溃或歼灭黔军两个师又8个团。这是长征以来红军打的第一个大胜仗,以至于蒋介石把它称为奇耻大辱;毛泽东则留下了一首题为《忆秦娥·娄山关》的词: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娄山关之战几十年后的一个深秋,我和参加中国作家重走长征路的一帮人气喘吁吁地爬到娄山关城头。凭栏远眺,群山奔涌起伏,如同大海中的波涛被突然定格。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血红的落日余晖洒在远远近近的山峦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空灵和寂静;而弯弯曲曲的公路,从山脚向着关城的方向固执地延伸。当年的枪炮声和呐喊声都已远去了,曾经亲历过这场战争的人,想必已没有几个还活在人世。时光在转眼之间,就把历史藏进了岁月深深处。
娄山关战役或者说整个遵义战役,固然是红军长征路上所取得的第一次大捷,但这场大捷并不是轻而易举的。红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
代价之一是一位高级将领阵亡。这位高级将领是我的老乡,名叫邓萍。邓萍,四川富顺人,生于1908年,与彭德怀一起发动过平江起义,参加过中央苏区第一至第五次反围剿。长征时,任红三军团参谋长。
1966年4月,庐山会议上被打倒的彭德怀,贬到四川任西南三线建设委员会副主任。他从成都到宜宾视察工作时,当得知汽车驶入了富顺境内,急令停车。彭大将军下车伫立半晌,喃喃地对身边人说,“真是地灵人杰啊,难怪英才辈出。三十多年前,我有一位亲密战友,就是这里的人,可惜他早已在长征途中牺牲了。”彭老总深情缅怀的这位战友,就是邓萍。
邓萍是在二渡赤水后攻打遵义城时牺牲的。那是1935年2月27日下午,遵义久雨初晴,中革军委要求一、三军团务必于当天拿下遵义城。是时,邓萍带着十一团政委张爱萍等人到遵义城墙下的一个隐蔽处察看攻城路线。就在邓萍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时,“砰”的一声枪响,邓萍头一歪,倒在了张爱萍身上。几名战士连忙将他扶到担架上往后跑,但邓萍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今天的鲁班场是一座寂寂无名的边远小镇,只有史家们在回顾红军长征历史时,才会顺带提及它。但与鲁班场相距几十里的另一座小镇却广为人知,那是因为名酒:茅台。
出产茅台酒的茅台镇位于仁怀境内的赤水河畔,这里群山环峙,地形险要,是川黔水陆交通的咽喉要地。清朝乾隆十年,贵州总督张广泗奏请开凿赤水河道后,四川食盐经赤水河运抵茅台起岸,称为“仁岸”,是川盐入黔的四大口岸之一。
茅台镇距鲁班场二十多公里,鲁班场之战失利后,中央红军决定三渡赤水,渡河之地便选在了美酒飘香的茅台。
几十年前的茅台是个又脏又乱的边远小镇,人口三到四千。赤水河边陡峭起伏的台地上,一些低矮的房屋拥挤成几条破败的街道,房屋是灰泥或泥与枝条的混合结构,大部分是茅草屋顶,小部分是红瓦屋顶。街道泥泞,坎坷不平。小镇上空,弥漫着浓烈的酒糟味,众多大大小小的酒坊就隐藏在这些酒糟味里。
3月16日凌晨,红一军团教导营奇袭并占领茅台;下午,军团主力抵达。此时,工兵连已搭起三座浮桥。次日,除少数红军从浅水处涉水过河外,大部分红军都通过浮桥又一次进入四川。
这就是三渡赤水。
在红军向茅台转移的3月16日,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曾为部队行动缓慢大为生气。
据时任红三军团十一团政治部主任的王平回忆,当天,军团长彭德怀随该团行动。出发前,彭德怀向团首长交代:“要快些走,至少走60里才能休息,不然敌人飞机来了就麻烦了。”在王平记忆里,那一天细雨迷蒙——云贵高原边缘的3月,正是倒春寒下细雨的日子。道路泥泞难行,急行军40里后,部队实在太过疲劳。于是,团首长便令部队停下来休息吃饭。谁知还没端上饭碗,彭德怀跃马扬鞭疾驰而来,非常生气地批评团首长:“谁叫你们休息吃饭的?”王平等人见状,只得急令部队把饭收起来继续前进。
后来,等到部队终于停下来吃饭时,彭德怀主动走过来告诉大家,部队今天的目的地是茅台,并兴致勃勃地向将士们谈起了驰名中外的茅台酒。王平说,他讲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使大家恨不得立即带领部队奔往茅台。
酒香四溢的茅台镇给戎马倥偬的红军将士带来了短暂的欢乐。杨成武将军后来回忆说,红军从土豪家里没收来的财物、粮食和茅台酒,部队留下了一部分,其余的分给了当地贫苦大众。茅台镇除了有几十家茅台酒作坊外,几乎所有稍微像样的大户人家,家里都藏有茅台酒。“坛坛罐罐,酒香扑鼻。红军指战员里会喝酒的,都过足酒瘾。即便不会喝酒,也装上一壶,洗脚活血,舒舒筋骨。”
据记载,最先被红军战士发现藏有大量茅台酒的是一家叫义成老烧房的酒坊,酒坊里摆了百余口大缸,每口缸子可装20担水。一开始,红军士兵误以为缸里是水,舀了些出来洗脚,闻到扑鼻酒味,才恍然明白是酒。
四渡:二郎,小镇的夕阳
三渡赤水后,红军再次进入古蔺,并再次摆出准备北渡长江的架势。三渡到四渡期间,红军在古蔺停留了4天。其间,红一军团以一个团伪装成主力,由古蔺大村出发,经正峰寺、朝阳寺向古蔺县城方向挺进。在镇龙山,红军与敌军遭遇并发动猛攻,一举攻占镇龙山。
镇龙山今名龙山,它既是红军当年征战过的古镇,也是古蔺地下党活动的重要地区。上世纪30年代,著名诗人、创造社成员邓均吾曾出任中共古蔺县委书记。龙山即邓均吾老家——经人指点,我找到了邓均吾旧居——现在是一家卫生院的病房。
整个龙山镇依山就势,一条主街从山下直趋山顶,街面坡度之大,此前我几乎从未见过——不是四驱的越野车,估计很难爬上坡顶。逢场时,街面人头攒动,从较低的远处望过去,赶集的乡民像是一层一层地叠在一起。
太平天国天京事变后,石达开负气西走,一路转战,经贵州进入四川,并在古蔺一带盘桓多时。这位太平天国衮衮诸公中最有识见和才华的统帅,闲时也喜欢吟诗作对,他在古蔺时留下了两首诗,其中一首,便以龙山为题材:龙山四十八雄峰,铜墙铁壁四方同。此间常有龙蛇住,百万鲸鲵拜下风。
鱼化与龙山相邻,均位于古蔺中部。与龙山由于地下有丰富的煤炭资源而十分兴旺不一样,相距只有几公里的鱼化有些落寞。一条狭窄的主街同时也是古蔺通往贵州的公路。我前去探访毛泽东等高级领导人曾短暂居住过的旧居时,时值隆冬,刚下了几天冻雨,原本就泥泞不堪的街道被来往汽车碾压后,更加零乱肮脏。天寒风急,大多商铺半掩着门,街上空荡荡的。偶有一两个行人,也裹紧了大衣匆匆走过。在乡政府,几个工作人员正围着火盆烤火。
工作人员很热情,立即为我们指明了路线。走出小小的乡场,顺着一条更小的公路前行两三百米,就来到了秋收后空旷的田野。从一栋标明阳光幼儿园的小楼里,传来孩子们奶声奶气的歌唱:“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就在幼儿园门前的公路上方,拉着一条红布,红布上是一行白色标语——中国是一个很重视标语的国家,这个传统从红军时代就有了。当年红军在古蔺活动时,毛泽东就指示李富春,要他带着总政治部宣传队,在古蔺至叙永的大路上,到处张贴标语,大造声势。如今的古蔺境内,红军留下的标语还寻常可见,至于今天所张贴的标语,更是比比皆是。
就在阳光幼儿园前面不到100米的路边,有一块长方形石碑,碑上是几个红色大字:鱼化红军村。这块碑是由泸州市人民政府立的。原来,被命名为红军村的是鱼化乡下属的鱼丰村三社。其原因,自然是毛泽东和朱德曾在此驻留。
红军村纪念碑左侧,两列小山夹着一片平坝。平坝上有一条小溪,小溪畔,一家酒坊逸出刺鼻的酒糟味。从酒坊旁边一条铺满野菊花的小路攀上半山,山坳里,隐着一座破败不堪的老屋。那就是毛泽东曾住过三天的姜家。
姜家早已搬到更高处的另一座房子了。毛泽东住过的是姜家老屋。姜大爷说,以前是个挺大的院子,现在只有一排正房了——其实正房也只有一间还基本保存完好,另两间墙倾瓦覆,屋里长满杂草。惟一相对完好的那一间,也早就没有住人,而是改作了猪圈。门前堆着一大堆南瓜,一个老人正忙着给猪备食。两只黄色的土鸡在一旁的草丛里觅食,一些淡淡的烟岚从山沟里升起来又落下去,如同黑白电影里的慢镜头。
1935年3月,红军三渡赤水,由贵州复入四川后,在鱼化——当时叫鱼岔——停留了3天,毛泽东及红军总司令部就驻扎在这条山沟两边的半山上。从姜家大院望过去,几百米开外的对面山腰,有一处绿竹掩映的老房子,那是当年朱德住过的地方。
红军在鱼化扩红时,不少青年加入了红军队伍。据地方文史工作者统计,红军四渡赤水逗留古蔺期间,共有八百余人加入了红军。这八百多名古蔺子弟,大多一去不复返。他们在此后的风雨征途中,要么阵亡于疆场,要么掉队于异乡。共和国的血管里,流淌着来自赤水河畔的血液。
鱼化三岔路一带,岩峰高耸。一块陡峭的岩石上,平放着一方略似人头的巨石,看上去头重脚轻,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但千百年来,它一直稳如泰山。这是喀斯特地貌的杰作:石笋。毛泽东途经这里时,笑着问他身旁的警卫员陈昌奉:“陈昌奉,你看岩尖上那块大石为啥没掉下地来?”陈昌奉无以应答,毛笑了笑,没说话。1976年,已是武汉军区副参谋长的陈昌奉故地重游,他又看见了那块高高在上的石头,他对随行的人讲了毛泽东当年的询问,并感慨说:“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大石头还是没有掉下来。”
中央红军原拟进入古蔺和叙永地区,但国民党军队已在这一带修筑碉堡,严加防范,如若继续西进,很可能落入一个没有战略纵深的狭小包围圈。这时,中央决定四渡赤水。
四渡赤水的地点,选择在了太平渡和二郎渡——它们也是二渡之地。刘伯承亲自给工兵连连长王耀南下命令,要他去检查二渡时在太平渡搭建的浮桥还在不。
3月21日、22日,中央红军又一次横渡赤水,从四川进入贵州。其中,一、三、五军团由太平渡过河,九军团由二郎渡过河。
这就是四渡赤水。
在赤水河流域,难以寻找到足够宽阔的平坝和盆地建设城镇,因而那些沿河分布的城镇,无不因陋就简,依山就势,从最底层快靠近河谷的地方,一层层地沿着陡峭的台地往上垒。从高处看,整座镇子就像斜靠在大山的怀抱里;从远处看,镇子里那些灰白的房屋,如同秋天时飘落在山岩上的一片片落叶,让人担心秋风乍起,就会将它们一一吹落到几百米深的赤水河谷。
二郎就是这样一座挂在悬岩上的小镇。
早在二渡赤水期间,红军二郎滩背水一战,击溃黔军后占领二郎。二郎是川盐入黔的重要口岸,镇上有一家军阀侯之担控制的德谦裕盐号。盐仓里,雪白的盐巴堆积如山,足有五六十万斤。如此之多的食盐红军自然无法带走,于是就地分给当地居民。红军开仓赈盐的义举,无疑是一种最具说服力的宣传和鼓动。许多年后,二郎镇上的老人们还依稀记得童年时发生的那场天翻地覆的巨变。
侯之担本是黔军将领,时任二十五军副军长,表面上服从贵州省主席、二十五军军长王家烈,实则拥兵自重,割据赤水、仁怀和习水数县,同时也是以军权作后盾的大盐商之一。剿共失败后,侯之担被撤职入狱,1938年获释。1949年江山鼎革之际,侯不识时务地出任川南边区反共自卫救国军总指挥。次年在泸州被俘,三个月后在他熟悉的赤水被枪决。侯之担字铁肩。他的名和字显然取自于明朝嘉靖时期南京兵部员外郎杨继盛的“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这一人生箴言。可惜了一个好名字。
如今,赤水河畔的一些老人在说起红军时,习惯称红军先生或是苏先生。红军先生好理解,苏先生是什么意思呢? 考查良久,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红军每到一地,如果条件允许,总要建立苏维埃政府。苏维埃本是俄文音译,原意是代表会议或会议的意思。但在文盲占绝大多数的几十年前,人们实在搞不清苏维埃为何物,一直以为它是一个人的名字,因而把红军尊称为苏先生。
红军第四次渡过赤水后,留下一支小部队牵制国军,大部队则南渡乌江,直逼贵阳。斯时,正在贵阳督战的蒋介石大为恐慌,只得急调滇军前来护驾——调开滇军,正是红军的妙计。毛泽东说:“只要能将滇军调出来,就是胜利。”
四渡赤水和紧随其后的巧渡金沙江,使得红军跳出了蒋介石精心构筑的包围圈。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从此摆在红军面前的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事实上,在四渡赤水之后的日子里,中央红军还将历尽艰辛:抢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爬雪山,过草地,以及和张国焘之间惊心动魄的斗争……但是,滔滔赤水河将永远铭记1935年这段红色传奇。
【参考书目:《红军长征史》《红一方面军长征日志》《告诉你真实的长征》《失落的巅峰》《长征亲历记》《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红军》《征程军魂》《红军长征人物谱》《红一方面军长征纪实》《长征》《长征回忆录》《细节决定历史》《遵义文史资料》《古蔺文史资料》《古蔺县志》《古蔺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