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棉花遭遇“明枪”与“暗战”
2021-04-01毛淑杰发自新疆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发自新疆
新疆尉犁县中良棉业有限责任公司的维吾尔族员工检查机采棉花。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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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冬天,南方周末记者曾实地走访新疆南北,深入采访棉花农场、轧花厂、棉种公司、服装厂等棉纺供应链企业等。不少新疆棉企深陷困境,而困境背后,是一场围绕国际棉纺话语权的“暗战”。
★2021年3月1日,BCI上海代表处在官方微信公众号上发表申明称,其中国项目团队从2012年开始对新疆项目点所执行的历年第二方可信度审核和第三方验证,从未发现一例有关强迫劳动的事件。BCI瑞士总部如何得出“存在强迫劳动风险”一事依旧成谜。
春寒料峭的三月,新疆棉花却冲上热搜。
2021年3月24日,在中国社交媒体平台上,瑞典快时尚品牌H&M公司遭遇猛烈的舆论“炮轰”。该公司在官网发布的一项声明称,不再采购新疆棉花。随后,H&M在中国娱乐圈的商业伙伴,如演员黄轩、宋茜等宣布与H&M“切割”。截至3月25日,淘宝、京东、拼多多等电商巨头已屏蔽或下架H&M的线上商店和相关商品。而事件还在不断发酵,更多品牌卷入其中。
2020年冬天,南方周末记者曾实地走访新疆南北,深入采访棉花农场、轧花厂、棉种公司、服装厂等棉纺供应链企业等。不少新疆棉企深陷困境,而困境背后,是一场围绕国际棉纺话语权的“暗战”。
“发酵半年的坏消息”
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白天气温也在零下,正午的太阳也晒不化洼地里的冰。
清晨,维吾尔族小伙买买提·阿力甫开车到工厂上班。一年前,他终于攒够钱买了一辆小汽车,换掉了破电动车,“车是二手的,才几万块钱,有暖气。”
买买提今年25岁,是新疆尉犁县英库勒镇人。2017年夏天,他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家乡一家轧花厂正在招工,随后应聘成为该厂一名职工。“家里有30亩地,以前在家帮父母干农活,农闲时打短工。现在和工厂的合同是一年一签,平均每月工资4000元,社保齐全,收入有了保障。”
2020年12月的一天,买买提在厂里驾驶叉车,搬运皮棉。去籽的棉花被压实装包,每包有数百公斤。老板张彪看到后叮嘱,慢点儿,注意安全。买买提觉得这个比自己只大几岁的年轻老板“人还不错”,新的一年他还想继续干下去。
买买提不知道的是,他的家乡以及占据中国棉花产量八成的新疆棉花,正陷入一场舆论漩涡。
买买提的老板张彪坐在办公室里,面露难色。厂区内,工人们麻利地给轧好的棉花大包贴上标签,一摞摞整齐摆放。不远处,从棉农处收购来的籽棉正堆在露天货场上,耸起一座座“棉花山”。
张彪是新疆尉犁县众望纺织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众望纺织“)的老板。进入12月,新疆棉花的收购已经结束,各大轧花厂陆续开启皮棉销售。不过,一贯受欢迎的新疆长绒棉,2020年的销量却并不乐观。
“2020年10月,与公司合作多年的瑞士良好棉花发展协会(以下简称‘BCI)突然发来了解约通知,给今年的皮棉销售带来了一定影响。”
张彪是个“90后”。大学毕业后,他没有留在东部沿海的一个省会城市,而是回到尉犁县,接过了家族在1990年代建起的棉花厂。
“我们从棉农手里收购籽棉,然后加工成皮棉,再销往下游。”张彪称,收购籽棉动辄上万吨,投入资金成本几千万元。如果没有稳定的合作客户,或者遇到价格波动的年份,很容易造成大额亏损。
2015年,张彪发动数百名农户成立“众望棉花种植专业合作社”,随后成为BCI的执行合作伙伴。在日常工作中,张彪需要按照BCI项目要求,指导棉农培训、种植、采收等工作,并按季度上报棉花数据。BCI还会定期派出人员到合作伙伴处验收审查。
BCI是一家国际性非营利会员组织,旗下会员的棉花供应量和采购量在全球都排在前列。“可持续棉花生产标准”是当前国际纺织品流通贸易领域的重要准入标准。除了BCI之外,澳大利亚、巴西、印度等棉花生产大国也已制定了本国标准,而这一标准在中国仍是空白。
经BCI认证的棉花,市场认可度更高。张彪也表示,“跟普通棉花比,有BCI认证的,每吨价格高出几十元到几百元。而且,棉花产业下游的贸易商、纱厂也是BCI会员,加入其中可以广交朋友,拓展业务。”
BCI中国区员工刘志介绍称,目前国际上关于可持续棉花的评判标准很多,而BCI的优势在于,既有系统的可持续棉花评判标准,也有庞大的棉花生产量。如今,BCI数千名会员遍布全球,且类型多样,覆盖上下游棉纺织产业链。
每年3月起,新疆棉农便开始棉花种植劳作。按照惯例,张彪也要将棉田数据上报。然而,2020年3月,张彪却意外收到了BCI方面发来的“暂停认证”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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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发自新疆
近年来,新疆棉花生产机械化进程加快。据泰昌农场负责人介绍,2020年采棉季,农场机采率基本达到95%。 视觉中国 ❘图
新疆种业公司的新育棉种,更利于机械化采摘。
新疆轧花企业从棉农手里收购籽棉,然后加工成皮棉销往下游。 南方周末记者 ❘ 毛淑杰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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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件显示,“鉴于目前国际环境的复杂情况,BCI理事会最终决定,在2020-2021年度,暂停在中国新疆地区的认证计划和证书。同时,BCI将利用这段时间,对标准进行进一步升级和优化,以应对复杂多变的外部环境。”
在随后的半年里,张彪发现BCI方面在新疆的诸多活动并未停止,他也继续依照BCI要求上报相关数据,并和BCI南疆对接人联络沟通事情进展。“那个时候以为只是暂停一年的认证,对未来的合作还是有期待的。”张彪说。
半年后,坏消息还是来了。
2020年10月,张彪收到了BCI中国办公室工作人员发来的邮件。其中显示:“鉴于目前有关良好棉花标准体系升级工作的复杂情况,BCI决定目前暂时终止执行合作伙伴协议。”
“前一封邮件说‘暂停2020-2021年度的认证,而这封邮件说的是‘暂时终止。感觉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了。”张彪说。
“决策来自瑞士总部”
“终止合作”邮件发送数周后,BCI揭晓了谜底。
2020年10月21日,BCI瑞士总部在官网发布声明称,2020年3月起,BCI陆续停止了对中国新疆地区的棉花发放认证书,10月全面终止合作。
声明指出,“对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强迫劳动和其他侵犯人权行为的持续指控,造成了越来越难以维持的经营环境。因此,BCI决定立即停止该地区的所有实地活动,包括能力建设以及数据监测和报告。”
2020年12月18日,BCI瑞士总部在另一则公开声明中指出:“研究人员发现……新疆地区农场一级强迫劳动的风险越来越大。”
面对指控,包括中国区员工在内的诸多人士都感到不解:BCI瑞士总部缘何发出这样的声明?
BCI中国区员工刘志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当前BCI在中国新疆博乐、库尔勒、阿克苏等地有十余家执行合作伙伴。2020年中,BCI中国区曾派人员到新疆多地调研。“这次调研并没有覆盖全部(合作伙伴),而是选择了其中几家。据我了解到的信息,这次考察并没有发现相关企业有强迫劳动的情况。”刘志说。
巴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泰昌农业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李成俊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2020年5月,BCI中国区多名工作人员到达泰昌实业,进行了为期2天的调研,询问了工厂的经营情况和用工情况。“当时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经历,后期也没有收到发现农场违反BCI规定的反馈。”李成俊回忆。
其实,早在公司第一次和BCI合作时,张彪就意识到用工是BCI考核棉企的重要一项。2020年以来,BCI方面也曾要求棉农对种植环节拍照、录像,证明在生产过程中符合BCI要求。在张彪看来,“我们2015年开始接受认证,其间一直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偏偏在2020年出现问题了呢? 所谓调查中发现了问题,我感觉是子虚乌有的。”
2021年3月1日,BCI上海代表处在官方微信公众号上发表申明称,近期BCI上海代表处收到之前部分新疆执行合作伙伴的问询函。BCI中国项目团队严格遵照BCI的审核原则,从2012年开始对新疆项目点所执行的历年第二方可信度审核和第三方验证,从未发现一例有关强迫劳动的事件。
该申明还显示,BCI上海代表处将与新疆执行合作伙伴继续保持沟通,共同维护供应链可持续发展。
BCI瑞士总部如何得出“存在强迫劳动风险”一事依旧成谜。不过,BCI暂停合作对新疆棉花的不利影响已经显现。
新疆昊星棉麻责任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昊星棉麻”)位于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博乐市,名下有8家棉花农场,每年皮棉加工量约10万吨。该公司于2013年加入BCI,与后者合作了7年。
“因为BCI中止了合作,我们公司2020年的皮棉不好卖,价格和销路都受到了影响。”昊星棉麻业务经理高瑞楠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截至2020年12月底,公司只销售了估计1万-2万吨皮棉。而参照近年来销售量,常规标准应该在3万-4万吨。“现在我们粗略估计损失1400多万元,约占年度利润的三分之一。”
恐慌还在向产业链下游蔓延。高瑞楠介绍称,其公司合作客户里,有很多是从事棉纺织品进出口的贸易商。得知新疆棉花遭BCI“除名认证”后,合作企业“人人自危”。为保障出口订单,部分企业只能停止与新疆企业合作,并通过大量采购疆外棉企或者美国、澳洲、巴基斯坦等地的进口棉花来解决原料供应问题。
张彪则表示,2020年公司业务受此影响不算太大,但未来影响难以评估。“我们合作社之前推广的面积和农户就没法得到许可。这也意味着我们生产的棉花,不能通过BCI的渠道去流通。而原来有合作的相关采购商或者纱厂,也没法用我们供应的原料了。”
棉田里消失的工人
对于“强迫劳动”,许多新疆棉花人都觉得委屈。
“棉花种植的用工主要在采摘环节。过去就业机会少,摘棉花就成为农民赚钱的一个副业。”
新疆泰昌农场总经理李成俊是一名资深“棉花人”,经历了从农场筹办到机械化全过程。他所在的泰昌实业有限责任公司位于新疆尉犁县,最早于1994年创建。当前,公司农场种植棉花面积约6.5万亩,轧花厂年产皮棉上万吨。
上世纪90年代,农场招募拾花工的人工费约0.6元/公斤。每逢棉花收获时间,来自甘肃、青海、四川、河南等地的“拾花大军”便进入新疆。
据李成俊介绍,2003年前后,尉犁县手摘棉人工价突破2元/公斤。普通人一天平均摘花量在80-100公斤,合计人民币200-300元/天。“干得好的一天能摘150公斤,月收入上万”。
近年来,新疆棉花生产机械化进程加快,无论是土地管理、棉花种植,还是棉朵采摘等环节,人员用工数都大大减少。每逢收获时节,广阔的新疆棉田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拾花大军”已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专业高效的机械化作业。
相较于更早实现机械化的北疆,南疆农场开启“采棉机”时代较晚。
“2015年,我们农场出现了旺季招工难问题,有价无市。于是,我们也开始尝试机采。”李成俊称,泰昌农场于2016年首次尝试机器采收,达到了40%机采率,随后年年递增。到2020年的采棉季,农场机采率基本达到95%。“过去种棉花主要靠人,现在靠机器”。
在人员招募上,多名棉企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公司和员工都是自愿签订劳动合同或用工协议,人员大都来自于公开劳动力市场、附近村民,以及外地务工人员等,待遇上则根据长期工和旺季临时工给付不同薪酬。
以泰昌农场为例,李成俊表示,农场创立二十多年,在用工方面也积累了好口碑。每到忙季,还有人专门打电话来咨询是否用工;也有人发动亲戚朋友一起来,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用工渠道。
无论是万亩级的大农场,还是几十亩地的小农户,新疆棉田机械化采摘已成不可阻挡的潮流。张彪表示,2018-2020年的三年间,公司收购棉花里,机采棉的占比迅速上升。“这三年来,机采和手摘的比重分别是三七开、五五开、九一开。”
从上游棉种,到下游的纱厂,新疆棉花生产加工链条上的各个环节,都在积极适应机采趋势。新疆国欣种业有限公司质检部部长王洪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近年来棉农在购买种子时,更倾向于购买适合机械化作业的种苗。
“现在棉农在选种子时,都会询问棉种适不适宜机采。比如像果枝节位高、出苗紧凑的种子更受欢迎。实践也证明,这类种子在南疆的销量也不错。”王洪哲说。
数年前,新疆很多纺织厂不太接受机采棉。因为相较于手摘棉,机采棉杂质多,纱线输出少,织成率低。“但是,现在纺织厂也欢迎机采棉了。因为机采成本低,在棉花价格上太有优势了,倒逼纱厂改进工艺。”张彪表示。
作为北疆棉企,昊星棉麻业务经理高瑞楠举例称,每亩地大约产400公斤棉花,当前机器采摘成本只需100块钱。如果是人工采,每亩成本达800块,还不包括人工的吃住成本。“机采效率高,成本又低,何必用人工呢? 现在北疆棉田里,有时候人都很少看见。”高瑞楠说。
贴吧招工广告与研究报告
新疆棉纺织业遭受“强迫劳动”指责,并非始于BCI。在此之前,澳大利亚、美国、英国等机构或媒体也有诸多发声,并公布了“调查报告”。
在BCI瑞士总部2020年12月18日发布的声明中,援引了美国华盛顿全球政策中心(CENTER FOR GLOBAL POLICY)的一份报告。报告作者郑国恩(Adrian Zenz)曾被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称为是“美国情报机构操纵设立的反华研究机构骨干”。
这份名为《新疆劳动力转移与动员少数民族摘花》的报告称,“每年有超过50万少数民族工人被调派参与季节性采棉工作,他们的工作环境可能存在很高的强制性。”同时,报告还质疑了中国新疆地区的脱贫工作。
比如,“基层政府组织培训用工”被视为“强迫劳动”,“鼓励村民勤劳致富”被视为“宣传洗脑”,“一站式用工服务”被视为“严密监视”,“方便职工的集中托儿”被视为“奴化教育”。然而,在区分是否“强迫劳动”的重要因素——薪酬证据方面,该报告显得语焉不详。
类似关于新疆地区的“学术报告”或“人权报告”并非少数。
2020年3月1日,澳洲智库“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简称AS-PI)发布了《贩卖维吾尔族:疆外的“再教育”、强迫劳动和监控》研究报告。这份报告指控新疆地区存在强迫劳动,并且少见地列出了“可能有意或无意参与强迫劳动的外国和中国公司”。
从报告内容可见,报告数据来自于“公开的中文文件、卫星图像分析、学术研究和实地媒体报道”等。
南方周末记者对报告引用内容溯源后发现,其中存在不少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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