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名胜古迹描写特点的嬗变解析
2021-04-01赵育辉
摘 要: 以《水经注》为代表的北朝散文中的名胜古迹描写和以司马相如、张衡和班固等为代表的汉晋大赋作品,分别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发展成就。本文试图从侧重点的选择和内容的组织方式,以及名胜古迹的表现手段上简析两者的差异或不同。
关键词:《水经注》 大赋 差异
《水经注》是北朝著名文学家郦道元的一部记叙水道的地理著作,它不仅详尽地描述了祖国山河丰富多彩的水道,还描绘了许多山水等自然景观和城阙、宫殿、园林、寺庙、名人故居、墓葬和碑刻等人文景观,因此,它既是一部优秀的文学著作,同时还具有很高的历史学和考古学价值,尤其在艺术领域取得了前瞻性和开拓性的成果。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水经注》精妙绝伦的名胜古迹描写颇受古今学者的高度赞誉。明代学者杨慎曾计划将《水经注》中描写山水名胜的文字摘录成一册汇编,他在《丹铅余录》中云:“《水经注》……叙山水奇胜,文藻骈俪,比之宋人《卧游录》、今之《玉壶冰》,岂不天渊?予尝欲抄出其山水佳胜为一帙,以洗宋人《卧游录》之陋。”a清人刘献廷曰:“其(郦道元)注《水经》……铺写景物,片语只字,妙绝古今,诚宇宙未有之奇书也。”b近代著名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曾把《水经注》中描写名胜古迹的文字编纂为《水经注写景文钞》。本文拟就《水经注》在名胜古迹描写方面的新突破,分三点论述。
第一点,郦道元通过名胜古迹的描述,不仅“即地以存古”,“发思古之幽情”,同时也寄托了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爱憎感情和是非功过的评价。
《水经注》中的写景与南朝山水文之写景颇为不同,后者如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吴均的《与顾章书》《与施从事书》《与朱元思书》、王融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等,皆仅仅描写了山水自然景观;与同为北魏的写景文(有的只是写景片段)如姜质的《亭山赋》、郑道昭的《天柱山铭》等也不同,它们也只关注到山水自然景观的描绘;而《水经注》却既写自然景观又写人文景观,是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交相辉映,和谐统一。无论是人文景观还是自然景观,《水经注》中俯拾即是,处处皆景。可以说,《水经注》是古今第一部以水道为经,以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为纬,规模宏大、结构谨严的写景散文。
《水经注》在写景中又融入有关人文内容的叙事,叙事服务于写景,为写景营造人文氛围。正如唐子奕所指出的:“郦道元在描绘自然景观的同时,将大量的文化内容融会其中,诸如上古神话,历史人物,民间传说,人情风俗,乃至冢墓碑祠、聚落建筑等等,使读者在领略祖国大好风光的同时,对中华民族悠悠而灿烂的文化神往而敬仰。这是《水经注》百读不厌的原因之一。”c罗宗阳亦指出:“人类对山水的热爱和向往,不仅出自山水的外表美,还由于对前辈在某山某水与自然界和恶势力作斗争的敬仰和怀念。有时某山某地,既不雄奇也不壮丽,既不险要也不秀媚,只是因为劳动人民和知名人物曾在这里有着惊人的劳动和斗争,或曾在这里出游览胜留下什么题咏碑刻,同样会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d例如写孔子庙堂时,显然怀着对这位儒家圣人无比崇敬的感情。记屈原旧宅、贾谊故居则流露出对他们怀才不遇忧愤而死的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描述八阵图、定军山,充分肯定诸葛亮的军事才能。记浪荡渠、刘靖碑,热情赞颂王景、刘靖父子兴修水利的巨大贡献。对于历史上为人民做过好事的清官循吏的政绩,如开渠造田、修桥筑路、除暴安良种种遗物古迹,他都睹物思人,随时随地加以称颂,以示纪念。对于历史上反动统治者,滥用民财、不恤民力、大兴土木、奢侈浪费等种种罪行,他又总是结合古代建筑的描绘,予以严峻的批判。如秦始皇筑长城,“死者相属”;梁孝王修睢阳兔园,“势必皇居”;魏明帝大整洛阳宫室;石虎掠夺各地文物,修建邺城,《水经注》都表示强烈不满。有些厚葬的墓主,无德而自颂,如宦官州府;虚言以欺人,如伪君子张詹;不义而富贵,如张伯雅。郦道元皆用尖锐的语言给以辛辣的嘲讽。
在《水经注》之前,两汉辞赋最重要的题材之一就是描写名城、名苑、亭台,著名的篇目有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和《上林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等。他们的目的,主要是颂扬封建帝王的优越生活环境和豪华的物质享受,以京都的繁荣富庶来衬托天子的无比声威。最后虽然点缀几句“归之于节俭”的劝诫语言,但不过是“讽一而劝百”,改变不了他们歌功颂德的实质。《水经注》写到的大城市有长安、洛阳、邺城、平城、成都等,基本上不存在这种不良倾向。即使北魏京城洛阳和旧都平城,郦道元的描写也是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没有借机炫耀国威,讨好邀宠的意思;有时也以前朝覆车之鉴,为北魏统治者提供历史教训,较之汉赋切实而深沉。这种写作态度和思想境界,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
第二点,《水经注》对于名胜古迹的描写,以历史真实为基础,准确详细,条理清楚,层次分明,重点突出,恰似一幅幅导游图,和大赋风格迥然不同。
汉晋大赋的常用手法是铺张扬厉,夸饰渲染,往往华而不实,添枝加叶,踵事增华,结构则呆板而流于模式化,读来如雾里看花,难以求真。文学作品固然允许夸饰,但作为科学著作来说就不足征信了。《水经注》基本上属于真实之作。郦道元对汉赋的描写颇不满意,曾说过:“都赋所述,裁不宜意。”(《永乐大典》本《水经注》原序)因此他在描述名胜古迹时,力求有根有据。有的来源于亲身经历和直接观察,有的参考了大量的历史记载,进行过周密的考证。有些建筑物的方位、距离计算得非常准确,数据竟然与现代考古发掘基本相符。其叙写方法,既不像今天的城市街道交通图那样不分巨细全面介绍,也不同于《邺中记》《洛阳记》 《三辅黄图》那样东鳞西爪,散漫无章。他以水道为纲,让读者沿着河流一路走去,遇到什么名胜古迹,就介绍什么:名称、形状、规模、颜色、高度、何人何时修建,后来有什么变化,有何历史故事、神话传说,等等。写长安即顺渭水而下,写洛阳沿着谷水,写邺城沿着浊漳水,写平城沿着浑水,写成都以锦江为轴线等,因水纪胜,有啥写啥,没有就不写。抓住重点,约略一般,突出特色。长安是几代古都,古迹极多,着重介绍的是十几座城门。洛阳长期为文化中心,于太学叙述特详。成都重点写了与锦江有关的七座桥梁。邺城突出著名的銅雀、金凤、冰井三台。这种实录的方法,对于汉赋是一种创造性的发展;对于后世乃至今天的游记文学,都是可贵的借鉴。
第三点,《水经注》叙述介绍名胜古迹时以散文体为主,形容描写时则骈散相间,以散驭骈。有时轻笔勾勒,有时浓墨重彩,疏朗委婉,曲折有致,没有汉赋堆砌雕琢的习气。
试看《谷水》洛阳华林园:“谷水又东,枝分南入华林园,历疏圃南,圃中有古玉井,井悉以珉玉为之,以缁石为口,工作精密,犹不变古,璨焉如新。又径瑶华宫南,历景阳山北,山有都亭堂上结方湖,湖中起御坐石也。御坐前建蓬莱山,曲池接筵,飞沼拂席,南面射侯,夹席武峙,背山堂上,则石路崎岖,岩嶂峻险,云台风观,缨峦带阜,游观者升降阿阁,出入虹陛,望之状凫没鸾举矣。”这一段描写人工园林,有假山,有曲池,有引来的飞泉,有高悬的瀑布,有花草树木,有风声水响,还写了花香石色,游人出没升降。镜头角度各个不同。在汉《子虚赋》和《上林赋》等鸿篇巨制中,是不可能看到这样具体而又秀丽的场景的。它既表现出艺术创作方法从夸饰到写实的演进,也说明当时园林建筑艺术的影响已经深入到了散文的领域。
又如写邺城城门楼:“西曰金明门,一曰白门。凤阳门三台洞开,高三十五丈,石氏作层观架其上,置铜凤,头高一丈六尺。东城上,石氏立东明观,观上加金博山,谓之‘锵天。北城上有齐斗楼,超出群榭,孤高特立。其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饰表以砖。百步一楼,凡诸宫殿、门台、隅雉,皆加观榭。层甍反宇,飞檐拂云,图以丹青,色以轻素。当其全盛之时,去邺六七十里,远望苕亭,巍若仙居。”作者突出形容其楼观之高耸华丽,像一个建筑师在临空鸟瞰。平城的永固石室,写法又不一样:“堂之四周隅雉、列榭、阶槛及扉户、梁壁、椽瓦悉文石也。檐前四柱采洛阳之八风谷黑石为之,雕镂隐起,以金银间云矩,有若锦焉。堂之内外四侧结两石趺,张青石屏风,以文石为缘,并隐起忠孝之容,题刻贞顺之名。庙前镌石为碑兽,碑石至佳。左右列柏,四周迷禽暗日。”着重描写石雕之精湛富艳,宛如一位雕塑家在悉心观赏。这两段文字若同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何晏的《景福殿赋》相比,就更可见出其真切雅洁的风格来。其他如写平城皇舅寺塔,云冈石窟,金乡石墓,雖然比较简略,但重点突出,色彩鲜明,对稍后的杨伭之的《洛阳伽蓝记》,无疑有直接的启发。
此外,《水经注》还记录了全国各地许多风俗习惯、土特名产、动植矿物,以及千奇百怪的自然现象,反映了广泛的社会生活。文字晓畅,描写生动,叙述有趣。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是优秀的知识小品、随笔、札记,科学性和文学性兼而有之,对后世笔记如《酉阳杂俎》《梦溪笔谈》等,不无一定启发。
a杨慎:《丹铅余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9页。
b 刘献廷:《广阳杂记》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197页。
c 唐子奕:《〈水经注〉山水散文的历史贡献》,《中国民航学院学报》1992年第4期,第65页。
d 罗宗阳:《〈水经注〉描写山水的艺术技巧》,《南昌大学学报》1979年第4期,第95—96页。
作 者: 赵育辉,教育硕士,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