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相思病”书写意义探析
2021-04-01张文静
摘 要:《十二楼》《无声戏》是戏曲创作大家李渔的两本短篇白话小说集,成书于明末清初,其中出现了多次男女之间“相思病”的描写。对于这一现象的解析与研究,不仅能够进一步厘清其小说的情节结构,还能够更加深入把握李渔的戏曲理论和创作思路。明末清初白话短篇小说集中反复出现的“相思病”现象,也从新的视角反映了当时社会时代背景下对于“真情”的呼唤。
关键词: 《十二楼》 《无声戏》 李渔 相思病
明末清初,小说与戏曲的创作在吸收前代文学养分的基础上都达到了高潮。作为当时的戏曲创作者、戏剧理论家、小说家,拥有文人兼书作商人身份的李渔,创作了一系列畅销的文学作品,其中短篇小说集《十二楼》与《无声戏》颇受时人欢迎。
在“三言”“二拍”问世后的此二本短篇小说集a,不仅是李渔个人小说创作理念与个人思想的代表,更是话本小说发展到明清时期的重要产物。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b,本文将李渔短篇小说集《十二楼》与《无声戏》视为整体,结合相思情节,进一步解读“一人一事”“立主脑”的结构方式、“剪头绪”“密针线”的叙事理论,研究作者自身的创作观念和明末清初时期文学作品“以情反理”的特点。
一、李渔的文学创作观念
李渔将小说视为无声戏,在《十二楼》《拂云楼》第四回结尾直接写道:“各洗尊眸,看演这出‘无声戏。”c他的这一想法,还表现在小说中多次插入的戏剧表演因素。如场上之曲的惯用语言,像“看官,照这桩事论起来……我如今说个争财背本之人……”d还常和观众进行对话:“从来妇人吃醋的事,戏文小说上都已做尽,那里还有一桩剩下来的?只是戏文小说上的妇人,都是吃的陈醋,新醋还不曾开坛,就从我这一回吃起”,“看官,你說竺生的母亲,为何这等有见识,就晓得小山要诱赌,把银子送去还他?”等等。
更为明显的是,其小说分回之间常用戏曲分折的语言,显示出由“听”向“看”的过渡,这不仅是戏曲创作者和小说家身份统一的产物,还是吸收了前代戏剧艺术中过渡语的结果。如“这是第一回……但不知见形之后,实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看官们看到此时,可能够硬了心肠,不替小店官疼痛否?”等等,这与戏剧舞台上同观众的互动如出一辙,更有要人读罢歇一歇的意思,可谓别具一格。
以名篇戏剧与本篇小说情节互文的用法也出现其中。《连城璧》甲集《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中死节》,刘藐姑在被强卖给富翁前演出的最后一场选自《荆钗记》。后文的情节就与《荆钗记》如出一辙,藐姑抱了石块投入江中自尽。对于不了解《荆钗记》的读者来说,这一互文方式能够增添小说的文采,增加故事的真实性和趣味性。
另有一种稍异的是借用戏剧的部分情节来表现小说情节,但其结局并不相同。卷外编之四《待诏喜风流攒钱赎妓 运弁持公道舍米追赃》入话叙述名妓茎娘与富公子誓言生死,公子点《绣襦记》以诉衷情,说“只要你肯做李亚仙,我就为你打莲花落也无怨”。此处又借《绣襦记》中李亚仙不重钱财重情义,钟情于郑元和的情节,表现出二人眷侣似李郑;却在后续一转折,茎娘背弃公子,丝毫不似李亚仙。这也是后文中待诏赎妓故事的结局。作者借用入话中的名篇戏剧情节,从读者想当然式的框架中跳脱出来,赋予故事新面目,给读者更加深刻的阅读感受。
二、“相思病”情节与戏曲理论
从“相思病”现象看起,使用这一情节是戏曲理论家在创作小说时自觉的意识。患了相思病的人物都是痴情男女,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物形象深深打上痴情的烙印。如许季芳为瑞郎被革去功名,瑞郎亦在他死后孤身一人抚养他的孩子成人。珍生犯了相思病,苦苦思念着玉娟,甚至发下非她不可的死誓,这就导致锦云被退婚、犯相思,随后其父思索万全之策,造就全文圆满的大结局。这样的人物形象塑造实际与李渔所倡导的戏曲理论“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相辅相成。小说塑造的痴男怨女不会负心,其深情、钟情的一致性,进一步产生必然的选择与故事必然的结局,从而确保故事情节按部就班发展,起到了“剪头绪”的效果。
故事前后连贯的方式是一个个情节,在男女恋情小说中最为频繁的冲突便是求而不得或误会。男子钟情女子,女子思恋男子,而因种种原因分隔不得相见,这样的背景下,相思病的出现便顺理成章。而相思病又多发于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的女子,只因男子可以借酒借友消解忧愁,亦可登门拜访或援墙而望。相思病这一情节的使用具有充分的合理性,“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细密”的创作理念促使李渔反复使用这一病症,当男女主人公恋情因种种阻碍似乎走到尽头,发展到无法转圜的地步时,相思一病能够展现其对于对方情爱的真挚,或使得父母忧虑其一病而亡而使得障碍得以扫除,剧情顺利向前推进,也做了后续大团圆结局的重要引线。
三、“相思病”情节与社会思潮
这一出出“无声戏”,充分发挥出李渔的创作才能。作为兼有书商身份的文人,李渔的“无声戏”并非纯粹地将戏曲创作理论融入小说创作,起到加强小说趣味和树立小说结构的作用,而是结合当时的社会思潮,以现实为基础,创作出能够销售火热的适应广大群众需求的文学作品,这方是李渔商人、文人双重身份集合的表现。
晚明的社会思潮以李贽的反叛思想为代表,他反对封建伦理道德,追求个性解放,反对拟古主义、形式主义,推崇民间文学、通俗文学。这些被当时封建正统视为“异端邪说”的主张,正反映了新的社会意识。逐渐背离传统压制的知识分子,个人的性情慢慢解放,自我觉醒逐渐突出,重理轻情的士大夫文人在商品经济逐渐发展的背景下有所改变。同时,晚明动荡的社会暴露出封建王朝的种种弊端,文学往往反映出社会动乱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暴露封建统治者丑恶的本质,进而在人民生活中将男女追求婚恋自由的行为加以肯定,加速了思想禁锢的松懈。李渔的长篇小说《合锦回文传》把桑梦兰、刘梦蕙的爱情故事与统治集团内部忠奸斗争、平民社会正邪斗争相互交织起来描写,便是很好的例证。李渔作为追逐“新”“奇”以谋生的书商,在本身为儒士,又接触到李贽离经叛道思想的影响之下,非常自然地在社会潮流中契合了大众口味,所创做出的小说戏曲亦沾染时代浓厚的“以情反理”色彩。
情是中国古代文学历久弥新的主题,而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情感便是相思。“何物最钟情?佳人与才子。千古有情人,尽解相思苦。”李渔在白话短篇小说中反复使用“相思病”情节,这不仅是情感的正当书写,更是一本又一本以情反理的“无声戏”。《合锦回文传序》中说道:“吾于诗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终不敢以小说为末技。”世人视为“末技”的小说,李渔反倒相当重视,对于小说的创作始终认真。这位戏曲理论家的“无声戏”观念以及他在《闲情偶寄》中书写的戏曲创作理论,实际上十分自觉地指导着他在时代思潮之下的小说创作。
a 《十二楼》(又名《觉世名言》),有顺治十五年刊本,《无声戏》出于政治和经济上的原因, 被改题为 《连城璧》予以印行。
b 《喻世明言》应在1620年(明泰昌年间)至1624年(天启四年)前(一说出于1621年左右),《警世通言》刊于1624年(明天启四年),《醒世恒言》刊于1627年(明天启七年)。《初刻拍案惊奇》刊于1628(明崇祯元年),《二刻拍案惊奇》刊于1632年(明崇祯五年)。对此二集的研究主要从小说发展史方面、叙事学方面、艺术性、语言学以及两性关系方面进行论述,如温春仙《〈十二楼〉对中晚明拟话本体制的超越》(《枣庄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4年3月)、赖利明《论李渔〈十二楼〉的叙述干预》(《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99年6月)、冯英华《李渔小说〈无声戏〉戏剧化特征及其审美意蕴探析》(《四川戏剧》2013年10月)、沈梦婷《〈连城璧〉与〈十二楼〉词汇选释》(《甘肃高师学报》2012年3月)、刘淑丽《从〈连城璧〉及其〈外编〉看李渔的两性观》(《明清小说研究》2006年2月)等论文。现亦有将《肉蒲团》归为李渔名下,又将长篇小说《合锦回文传》并入其中的,用四部作品一同研究其小说成就与艺术性的文章,如李时人《李渔小说创作论》(《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杨义《李渔小说: 程式化和个性化的审美张力》(《学习与探索》1995年第3期)、郭英德《稗官为传奇蓝本──论李渔小说戏曲的叙事技巧》(《文学遗产》1996年第5期)、王建科《试论李渔小说中的科诨艺术》(《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1月)等,为研究李渔文学作品研究提供了新角度。
c 〔清〕李渔著,李聪慧校点:《十二楼》,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14頁。
d 〔清〕李渔著,李忠良校点:《无声戏》,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8页。
参考文献:
[1] 刘勇强.话本小说叙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2] 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3] 李渔.闲情偶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 江光斗.李渔[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2.
基金项目: 陕西理工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明末清初才子佳人话本小说的相思情结研究”(SLGYCX1906)
作 者: 张文静,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2018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