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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笔亭

2021-04-01侯德昌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3期
关键词:馆员

中央文史研究馆有三位河南籍馆员秦岭云、卢光照和我,都是书画家,且都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汲县师专,这在全国并不多见。2001年初,河南的乡亲很希望我们能回到家乡举办画展,我一问二老,他们举双手赞成,秦老还为我们这次三人联展取名为“乡情画展”。2001年5月,由中央文史研究馆、河南省委宣传部主办的秦岭云、卢光照、侯德昌“乡情画展”在郑州开幕,我和秦老都参加了开幕式。开幕式上,领导、画友、各界朋友都去捧场,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家乡人民的热切情谊。

期间,应汲县(今卫辉市)政府之邀,我和秦老一起回到我们俩的老家—卫辉、辉县探望。解放后,秦老曾去过河南两次均未回家,这次相隔62年重返故里,他情绪非常激动,回母校、看故居、寻祖坟。汲县师范学校同是我们的母校,学校陈列馆展陈着我们三个人的书画作品。校长说:“师生得知学校出了三位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都感到很自豪。学校规划在校园内建立碑亭,一是表彰三位校友的艺术成就,二是激励和教育学生奋发进取。”然而,陪同我们的市领导说:“碑亭建在学校相对闭塞,广大群众看不到,要将此亭建在市政府新大楼前的广场上,使它成为卫辉一景,可供更多的人参观。”晚上,我们住在卫辉宾馆,谁知秦老的故居旧址就在宾馆的大院内,秦老高兴地说:“我还住在老家,只是更阔气了。”秦老在卫辉是单姓人家,父母去世后,故居破旧无人管理,解放后政府给他去信,他同意政府收管。2002年,由我书写的“秦岭云故居处”刻在一块大石头上,竖立在宾馆院内。第二天,大伙一同陪着秦老到郊外寻祖坟,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陪同者问秦老能否记得坟地周围大概标志,他指着一个大土包说:“可能就在那边。”陪同者告诉他那里现在是个兵营。秦老幽默地说:“回去吧,由部队看着更放心了。”下午,我们又一起到辉县百泉,这里也是能唤起他经常回忆的地方。柏树成荫的苏门山,镶嵌着历代名家墨迹的碑刻。乾隆的行宫、邵雍的祠堂、冯玉祥的冯泉亭、百泉湖中的清晖阁,秦老兴致勃勃地给我们介绍了这些地方,当日晚上,时任河南省委书记的李克强同志要设宴款待,我们便匆匆地赶回省会郑州。

回京后,我向卢光照先生介绍了整个画展情况,卢老很高兴。过了一段时间,我又专门去卫辉落实修建碑亭的具体实施方案。一个学校有三位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因此有人提议叫“三馆亭”。秦老听后覺得不妥,说不如叫“三笔亭”,取三个画家三支毛笔之意,并告知时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的启功先生。启老大力支持,欣然拿笔题名。消息传开后,又得到了社会的积极响应,首都书画名家也纷纷撰写联语表示祝贺:93岁老人孙天牧撰联“妙笔三支留胜迹,雅亭一座壮文风”;黄苗子语“文采矜三笔,丹青放百花”;欧阳中石撰联“岭云光照德昌笔,卫水太行仁厚情”;张仃语“意飘云物外,诗寄画图中”。

“文革”之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设特种工艺系,我被调入该系教山水课,专门从事国画与书法的教学与创作。从此,我和秦岭云、卢光照先生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因为是老乡,又是校友,每次见面都倍感亲切,彼此都讲河南话,谈家乡事。他们的很多著作我都拜读过,他们的知识渊博、艺术造诣深厚,以及为人都令我非常敬佩。与卢老的首次见面,就感受到了他那直爽的性格、亲切的为人。卢老是汲县人,早年在汲县师范毕业后考入国立艺专学习,北平沦陷后返回汲县,后参加张自忠部队成为一名宣传员,曾经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张自忠殉国后,卢光照在四川省技艺专科学校、成都女中等教书。抗战胜利后,卢老回到北平在国立艺专、张家口师范教书。新中国成立后,卢老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任编辑直至退休。卢光照先生的绘画深得齐白石的亲传,齐白石曾为他题字“吾贤过我”,可谓得力弟子。齐派传人很多,大都是亦步亦趋地模仿,唯独卢老在齐派艺术的基础上又创造出了自己的面貌。他用笔老辣,形象传神,意趣十足,同行中对他的大写意花鸟画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卢老非常诙谐幽默,善开玩笑,生性乐观,他曾幽默地撰写“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卢有个怪脾气,阎王请我也不去”的句子挂在自家墙壁上,以自励自己人老志不衰、笔耕不辍的奋斗精神。

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经常看到以俚语、俗谚、民歌、顺口溜为形式的题跋。如:《扇子图》中“小扇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不中不中。此豫人语也”;《蔬菜图》中:“科学大发展,四时都有菜;喜坏年迈人,摔掉老咸菜”;《辣椒白菜图》中:“红辣椒大白菜,食不完赶紧晒,来年春天是好菜”;《白菜番茄图》中:“家口愈小,只有二老,买菜宜少,多了吃不了。”语言朴实、直白,给人以大俗大雅之感。

秦岭云先生是汲县城里人,父亲是民间画工,秦老在汲县师专毕业后考入北平艺专,抗战时期经桂林、湖南到达重庆,曾任前中央陆军军校政治部干事,国立十五中教师。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他和卢老两个人,在解放前虽不是在战场打仗,但都是在战乱社会中过着动荡惊恐的生活,流浪、失业,为了生计时而教书,时而随军做些宣传工作。新中国成立后,才有了安定的工作和平静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从反右斗争开始,大批文人被整被管,他们又陷入沉闷的痛苦之中。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大家心情舒畅,都非常感激改革开放的好政策。中央文史研究馆是敬老崇文、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地方,馆员们喜逢盛世,激情满怀,不顾年迈体弱,积极参加馆里的活动。秦老在中央文史研究馆声望很高,又是美术组组长,许多事情都离不开他。他能文善画,热心公益事业。筹办展览,编辑书刊,忙个不停,积极组织馆务活动,对文史研究馆工作贡献很大。1993年,香港四位银行家出资一亿港元,成立了何梁何利基金会,支持内地搞科学研究。为了感谢四位银行家,请中央文史研究馆组织书画家作画相赠。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在钓鱼台设宴款待馆员画家,席间聊天,秦岭云择机反映文史馆机关办公用房紧张,馆员画家连作画的地方都没有的问题。朱镕基总理当即表示支持建房,并答应他出面拉赞助。事隔不久,便批了两千万元,文史馆现在的新楼就是这样盖起来的。里面三层作为大画室,并制作了可升降的画板,供馆员画家使用。中央文史研究馆和国务院参事室原来是合署办公,用的是有百年历史的老荷兰大使馆建筑,已确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新楼宽敞明亮,朱镕基总理批专款修馆舍,已传为馆里人经常谈论的佳话。

我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是由秦老推荐介绍的。1998年,曾有人动员我准备申请馆员的材料。当时,我正忙于为中南海作画,任务紧迫,因此,材料一拖再拖,一直没有送去。一次在北京市的大型活动今上遇到秦老,一见面,他就开口道:“德昌呀,文史馆的大门向你敞开着呢!”我说:“马上,马上!”我回去很快准备了申请材料送上,后经国务院1998年9月8日研究决定,聘任我和其他8位同志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此前,馆员平均年龄81岁,我们进去后,平均年龄变成77岁了,那年我66岁,算是馆员中的少壮派。

在文史馆的工作活动中,我和秦老经常一起交谈,话题也很多,比如他不断问起家乡过去的老事,问起家乡现在卫河的情况,我说由于河水已干枯,卫河现在都变成庄稼地了,又常问及他记忆中的汲师、百泉、水竹村等等。1953年我考入汲师,当时汲县中学有三位俄罗斯籍教师,因为没有见过白人,我们听说后专门去看,学生们也都很好奇。那时中国和苏联关系友好,俄语是外语必修课。提起此事,秦老说:“俄国沙皇推翻后,有一支武装队伍跑到中国境内,当时军阀混战无人干涉,他们先后归顺过东北军和孙殿英部,后来还是溃散。但大部分人去了东北中苏边境城市,只有少数人滞留在内地。汲县中学的俄罗斯籍教师就是这样留下来的。”聊天之余,秦老还谈到卫辉当年的辉煌,有纱厂、有铁路及德国医院,更有历史悠久的汲县师范,那里集中了一大批优秀的教师,我国著名的水彩画家李剑晨就曾在汲师任教,他又是秦老的老师。

我出生在和卫辉毗邻的辉县孟庄,家境贫寒,父母均未上过学。我很小就开始干农活,父亲希望家里出个识字的人。在割草打柴之余,父亲教我他仅认识的几个方块字,并教我童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他会念不会写,就请别人写好贴在墙上。黄苗子先生在为我的《篆书艺术》一书写的前言中说他儿时也曾读过,不知作者是谁。此后村里请来教书先生,在庙里上课,关帝老爷坐像在上,我们在支着木条板上读《百家姓》、《三字经》,好像关帝神在旁听着监督着。一年后,因时局动乱而学习中断。抗日战争胜利后,邻村成立了正式的小学,我又入学复读,仍然是半耕半读,农忙放假、闲时上学,所以说我是先耕后学,在各班级上我都是年龄最大的。后来又到辉县城里读中学,每个月扛着60斤小米交到食堂,算作伙食费。住在学校可以集中全部精力投入学习,当时也不觉得辛苦,反而颇感高兴。

中学毕业后,因家里无钱,不能继续供应,所以也就不让升学了,像我这样的贫困学生班级里很多。大伙听说郑州铁路中学上学管饭,将来又能直接当工人(大多同学都梦想将来能当工人,可以挣钱养家),所以都去报考,结果报名人数过多,都落榜而返。回家后不久,我接到被汲县师范学校录取的通知,当时很不高兴,但很无奈。来到汲县师范学校后,不少同学情绪不稳,不愿做教师,有的还公开说:家有二斗粮,不做小孩王。有的学生还将校徽倒挂着。同级分三个班,我是后十二班,班主任曹润苍,性格温柔,教学有耐心,又听说他是美术老师,我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在师范学校的三年里,曹老师在美术方面给我的指导很多,我受益匪浅。据说曹老师在上海受过美术教育,画素描,画水彩,注重造型和写生,把西画的科学方法引进过来。我在此之前喜欢图画,看到什么画什么,中小学时经常办板报、办画刊,图画课都是满分。入汲师前,我不懂油画、水彩、素描,在曹老师的指导下,我系统地学习了这些美术基础知识,为后来的考学打下了基础。家里人知道我快要毕业了,能去学校教书了,几辈子的农耕家庭都盼着我能快些拿到工资,贴补家用,这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高兴的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国家突然又有新政策出台,因本届大学生招生来源不够,要求一律参加高考,不再分配工作,但只限报考师范专业,而且是新乡师院,也没有美术专业。同学们为此欣喜若狂,高兴得都跳了起来,唯独我的情绪非常沉闷、低落,不愿意参加高考。当年自己梦想考北京美院,但当时跨专业需由省高招办批准,经与曹老师商量,曹老师很支持我。他说:“经过努力如不能实现,过了高考后就可以参加工作了。”那时,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立之前在《人民日报》上刊登一组照片,有陶瓷、雕刻等等,我看了很受启发,便携作品到河南驻新乡高招办申请。高招办的那人听了我的申请,又看了我的作品,欣然同意。拿着准考信我如获至宝,于是将准考信和作品及时寄出。一周后,我收到准考证,便按期进京赴试。当时我只有两元钱,那时汲县到北京的火车票是12元。曹润苍老师说:“我给你12元路费。”他见我实在不好意思,又说:“考上了很光荣,值得庆幸。考不上没关系,工作以后挣钱再还我。”就这样我如期到北京参加了考试。半月后,收到录取通知书,是中央工艺美院陶瓷美术专业,曹老师为我很是高兴。此事既成事实,不得不告诉父亲,父亲无奈地说面对现实吧!母亲准备棉衣棉被,父亲筹借路费,我才得以按期入学。大学五年期间,我全部享受国家助学金,我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在校时抓紧时间,努力学习,最后留校任教。

这一段经历,是我人生的关键转折点,所以我要特别感谢曹润苍老师的启蒙教育与帮助,感谢我的母校—汲縣师范学校的培养,同时也非常感谢卫辉市为我们三位汲师校友建立的“三笔亭”。如今,卢光照、秦岭云二老已先后驾鹤西去,每当回忆起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以及二老给予我的引领和厚爱,就会从内心深处生出一丝丝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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