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英诗歌中的“惜时”主题比较
2021-04-01邢锋萍王娟
邢锋萍 王娟
摘 要: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汉诗和英诗中的惜时主题体现出不同特点。通过对比唐诗和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可知,两者体现的时间意象不同,前者侧重时间的宝贵性,而后者强调时间的破坏性;两者的惜时方式不同,前者主张治学、建功立业,并修道以追求长生的惜时方式,而后者则采用及时行乐、繁衍子嗣和文学创作等途径来战胜时间。两者在处理惜时主题时体现出的不同特点与背后的文化差异密切相关,也为我们理解中西文化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关键词:惜时 唐诗 文艺复兴 及时行乐 游仙诗
一、引言
中唐时期的流行歌词《金缕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a无独有偶,英国文艺復兴时期诗人罗伯特·赫里克在《致少女:莫误青春》里给出了相似的忠告:“趁有可能,快采那玫瑰花蕾,时间老人总在飞翔;这同一朵花儿,今天还在微笑,明天就要枯萎。”b两首诗作产生于不同时空,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旨在劝诫人们珍惜时间、莫负青春。“惜时”主题在汉语和英语诗歌中普遍存在,汉英惜时诗的写作往往出于同一种担忧,即时间短暂易逝,且人生无常。然而,在不同的语言、文化背景下,汉英诗歌中的“惜时”主题又表现出不同的特点。唐代是中国诗歌的鼎盛期,而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也是诗才勃兴之时,被誉为英诗的“黄金时代”c,因此本文以唐诗和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为例,对汉英诗歌中的惜时主题进行比较。
二、不同的时间意象
(一)唐诗中短暂而宝贵的时间
时间是一个很大的主题,从宏观意义上看,时间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观念,《庄子·秋水》中提到:“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d而《荀子·王制》则把时间比作环状物:“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e然而从微观的个体生命角度看,时间则是短暂易逝,且一去不复返的。中国古代的诗歌作品往往侧重于强调时间的有限性,其中不乏感叹时间短暂、劝勉人们惜时的佳作,如《诗经》中的《国风·曹风·蜉蝣》描写蜉蝣朝生暮死f,从而联想到人生短暂,《庄子·知北游》把日影比作白色的骏马,指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g,屈原《离骚》中有“汩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与……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h,表达了对岁月飞速流逝、时不我待的担忧,《古诗十九首》则发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i、“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0的慨叹。
在此基础上,唐诗继承了前人对于时间短促的忧虑,因而产生大量慨叹时光易逝、人生苦短的佳句,与此同时,通过比喻、类比等手法,无形的时间被赋予各种丰富具体的意象,这些意象往往取自常见的自然物象。李白的《短歌行》开篇即提出“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此处用凡人的“白日”“百年”来指代抽象的时间,叠词“短短”强调个体生命的稍纵即逝,与宏观世界永恒的“万劫太极长”形成鲜明对比,表达诗人对人生短暂、年华难驻的焦虑;在《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一》中,李白用流水的意象表现时间的一去不复返,“黄河东走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把“逝川”与“流光”做类比,表达时不我待的忧虑,此类比喻“用水流东去不复回的空间意象来表现时间的一去不回和人生的短暂”! 1,在唐诗中较为常见,延续了孔子所说的“逝者如斯夫”! 2的文学传统。杜牧的《郡斋独酌》则采用新奇的比喻来表现时间的有序推进,“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时节序鳞次,古今同雁行”,此处诗人把时节比作有序排列的鱼鳞,而从古到今岁月的流逝就像一行大雁飞过天空,整齐而迅速。韦庄在《关河道中》有关时间的比喻则更贴近今人的表述,“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十分形象地把时间比作飞箭,把天道比作弯弓,这个比喻生动地阐释了时间的飞速流逝和难以把握的特点。
除了感叹时间的短暂性,唐代诗歌通常还强调时间的宝贵价值,这宝贵性往往与“金银财物”形成比较,如《金缕衣》中把“金缕衣”和“少年时”并置,劝告人们不要爱惜那华贵的金线织就的衣裳,而是要珍惜美好的青春年华。“金缕衣”象征世俗的财富和功名,诗人指出“少年时”远胜“金缕衣”。同样把时间与金钱挂钩的还有王贞白的《白鹿洞二首·其一》,其中人们耳熟能详的“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3,把光阴比作具体的黄金,足见其珍贵。这种把时间与金钱相联系的传统还延续到后世的诗词作品中,如宋代苏轼的《春宵》写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4此处春宵并非后人通常认为的新婚之夜,而是指春天的夜晚。正因为有散发着清香的花朵和朦胧的月色,春宵的时光显得尤其宝贵,一刻就可抵千金。
(二)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迅疾而强大的时间
与此相对照,西方文学传统中的时间也同时作直线运动和循环运动。根据基督教思想,“时间从创世时起,向前一直推移到世界的末日”! 5,它有始有终,正如个体生命,是从生到死线性发展的,其代表意象就是沙漏,沙漏里的沙粒数量早已预定,“人生不过是无可奈何地等待着最后一颗沙粒从沙漏中落下的那个时刻”! 6,与之相对的是时间的循环运动,其代表意象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或龙,它周而复始,如昼夜交替、四季轮转,一段时间的终止意味着另一段时间的开始,因此无始无终,形成了不断重复的循环。
在此背景下,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和唐诗一样也强调时间的飞速流逝和短暂性。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中称呼时间为“飞毛腿时间”(swift-footed Time)! 7(第19首、65首)、“永不歇脚的时间”(neverresting Time)(第5首)、“迅疾的年月”(fleeting year)(第97首);赫里克说“时间老人总在飞翔”(Old time is still a-flying)! 8,马韦尔在《致他的娇羞女友》(To His Coy Mistress)中担忧“但是在我背后我总能听到/时间那带翅的战车匆匆逼近”(But at my back I always hear/ Times winded chariot hurrying near)! 9,他们都感叹时间流逝的速度之快。
另一方面,与唐诗不同的是,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里的时间往往被拟人化为老人的形象,如前文提到的时间老人在这个时期的诗歌中反复出现,他经常带有翅膀,行动迅疾,而且往往携带着一把镰刀。@ 0斯宾塞在《仙后》第三卷这样描述时间:
邪恶时间是百合与万物之敌,
它是从阿多尼斯苑生发源起,
手里拿着弯弯的镰刀来处理,
摧毁开花的草木,好看的东西,
将它们的灿烂统统刈倒在地,
让它们腐烂,变成丑陋的污泥:
那副菖蒲状的翅膀永不停息,
拍落绿叶和蓓蕾,无情又无义,
一点不为狠毒恶行后悔惋惜。@ 1
“时间的镰刀”(Times scythe)象征着时间的强大和破坏性,他会收割娇艳的花蕾,捣毁古代的奇珍异宝,在美人的脸上挖下深沟浅槽,正如莎士比亚感叹的“什么都逃不过他那横扫的镰刀”(第60首)。
除了镰刀形象,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时间还被描述成一头吞噬一切的饕餮形象,它长有利齿,如希腊神话中的克罗诺斯一样吞掉自己创造的一切。莎士比亚称呼时间为“饕餮的时间”(devouring Time)(第19首)、“岁月会吸干他的血”(第63首)、“时间的残酷的巨手”(第64首)。马维尔在《致他的娇羞女友》里说道:“与其受时间慢吞吞地咀嚼而枯凋,不如把我们的时间立刻吞掉。”@ 2这与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描述的时间形象相吻合:“伟大的时间啊,你吞噬一切;你和嫉妒成性的老年,你们把一切都毁灭了,你们用牙齿慢慢地咀嚼,消耗着一切,使它们慢慢地死亡。”@ 3这样的拟人化形象以及这样的破坏性和摧毁性在传统汉语诗歌中则很少见到。
三、不同的惜时主题
时间短暂,时不我待,因此如何珍惜时间、如何充分利用时间成了中西方人们共同的永恒话题,而时间形象上的差别则不可避免地导致两者惜时主题上的显著差异。
(一)唐诗:治学、建功立业和修仙
尽管《诗经》中就有“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4这样表达一年即将逝去,何不及时行乐的诗句,然而及时行乐并非我国古代诗人珍惜时间的一种主流方式。及至唐代,在社会稳定、积极开拓的一派盛世景象下,旨在劝学和鼓励人们建功立业的惜时诗居多,这也正暗合了“7世纪后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必行之路‘攻读→科举→仕途”@ 5。首先,时间短暂而宝贵,唐诗中经常勉励人们把宝贵的时间用于读书治学之上,且诗中的说话者往往采用“老人”的身份对“少年”进行劝导,“惜时道德感在整体上具有一种老年性”@ 6。如孟郊的《劝学》也以年长者的姿态发出劝告,侧重于个体生命的有限,点明青春易逝:“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王贞白《白鹿洞二首·其一》的“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 7,劝勉人们应当惜时如金,潜心治学。之所以要勉励人们把宝贵的青壮年时间用于勤奋学习和积累知识,是因为个体生命有限,应当在早年苦读,从而为以后建功立业做好准备。
惜时以著功名,是唐诗中的一大主题。綦毋潜在《送章彝下第》中感慨“三十名未立,君还惜寸阴”,李白《长歌行》劝勉人们应当像太阳神羲和一样永不停歇,因为只有早日成就功名,才能名垂史册:“大力运天地,羲和无停鞭。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在《效古二首·其一》中,李白敦促人们应当早日建功立业,不要像姜太公那样直到晚年才得以施展才华:“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早达胜晚遇,羞比垂钓翁。”李白的《将进酒》虽然描写诗人呼朋唤友、豪饮高歌的狂放之情,其中“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非常典型地抒发了及时行乐的思想,然而藏在这些表象之下的却是诗人怀才不遇、渴望有生之年建功立业的积极态度,诗人深知时间有限,应当把握当下,努力实现自我价值。无论是发奋读书还是争取功名都是人们充分认识到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对此感到忧虑,从而奋起反抗,逆向地对抗时间法则的惜时方式。此种方式的目的在于有效利用时间,提高生命的密度,以期充分实现个体的价值,展现出的是对待时间的“一种雄阔的态度”@ 8。
除了提高生命的密度,唐诗在处理时间的有限性时还有另一种应对方式,即期盼延续生命、增加生命的长度。据初步统计,《全唐诗》收录的以游仙为题材的诗歌作品多达三百余首,涉及一系列著名詩人,如李白、张籍、卢纶、李端、李贺、李商隐等。面对时间易逝和人生短暂的现实,这些诗人把希望寄托于炼丹服药、寻仙访道,以求长生不老。其中“对于长生成仙愿望表现得最为强烈,也最为虔诚的便是李白”@ 9,他在《杂诗》中希望通过服食仙药来永葆青春:“传闻海水上,乃有蓬莱山。玉树生绿叶,灵仙每登攀。一食驻玄发,再食留红颜。”李白在《游泰山六首》中借助泰山的神话传说,描绘了一幅亦真亦幻的仙人仙境,“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莱”、“终当遇安期,于此炼玉液”,表现了诗人期待安心修仙、得到长生不死药的美好愿望;在《古风》其七中李白表达了对神仙生活的仰慕之情,并希望能服用仙草,与天同老,“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古风》其十一里李白感叹时光易逝,“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要想年貌长在,则要学那道家修仙之术,乘着飞龙汲取日月精华,让时光停滞:“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则解释了李白的道学渊源,并提到全家一起修仙的景象:“拙妻好乖鸾,娇女爱飞鹤。提携访神仙,从此炼金药。”足见其对长生不死的渴望。李白游仙诗中流露出的对青春红颜的珍惜以及对有限生命的超越,饱含着对肉体生命不能长存的遗憾,但同时也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而相较之下,中唐时期的游仙诗则少了一些浪漫想象,而主要沦落为世俗化的保命长生,如张籍的《寄菖蒲》说道:“石上生菖蒲,一寸十二节。仙人劝我食,令我头青面如雪。”主要强调了菖蒲这种道家仙草可以驻颜长生的功效。而李端在《长安书事寄卢纶》中写到的“勿以朱颜好,而忘白发侵。终期入灵洞,相与炼黄金”则提醒人们时光易逝、朱颜易改,最实际的办法就是终生修仙炼丹。唐诗中反复吟咏的长生不死的愿望,恰恰说明诗人们十分珍视时光和个体生命价值,寻求以修仙的方式实现对有限人生的超越。前文提到的惜时以治学和建功立业,有着现世的务实倾向,而修仙则是诗人超脱现实羁绊的一种理想化尝试,是“惜时意念的超文化扩展的极端化,是主体意识远翥于非现实世界的变形表现”# 0,两者实为汉语诗歌中惜时方式的两种不同走向。
(二)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及时行乐、繁衍子嗣和文学创作
反观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的惜时主题,我们会发现截然不同的路径。正如前文所述,时间是横扫的“镰刀”,是吞噬一切的“饕餮”,是飞奔的“战车”,是残酷的“巨手”,是“飞毛腿”,它很少具备汉语诗中表现出来的珍贵性,而是充满了强大威力,具有破坏性和摧毁性,因此英诗在惜时的同时更加强调的是如何战胜强大的时间。
首先,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的第一种惜时方式是及时行乐,而非唐诗中流行的治学和建功立业。在文艺复兴时期,及时行乐(carpe diem)的思想# 1得到流传和重视,歌颂男女情爱和繁衍生息的诗歌数量众多。斯宾塞在长诗《祝婚曲》(Epithalamion)里用洋洋洒洒几千字描述一昼夜24小时的婚礼活动,实际上是他“集诗人、司仪和新郎的形象于一身,庆祝他自己的婚礼”# 2,其中有多处关于享受当下、生育子嗣的描写,如“让合适的种子成形于贞洁的母体内”、“直到他们生养众多的后裔,/请今宵为我们把合适的果实传送”、“使我们能够繁衍众多的后代”,等等,人的后裔可以使人类世世代代得以延续,从而达到战胜时间的目的。
同样地,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1至17首都在催促爱友结婚,从而把他的美通过子孙后代保存下来,以此克服时间摧毁一切的力量,如第5首中提到时间只会让美的东西美一次,然后便把它摧毁,“使美的不再美,只让它一度杰出”;第15首中也有相似描述:“世间的一切生物/只能够繁茂一个极短的时期”,因而必须在它盛年时提取“香精”,即生下儿女;在第12首中,诗人通过自然万物由盛转衰的变化再度表述时间摧毁一切的力量,并指出只有生儿育女才能抵抗时间那刈割一切的镰刀:“没人敌得过时间的镰刀啊,除非/生儿女,你身后留子孙跟他作对。”
及时行乐的主题还集中体现在这一时期的抒情诗中。在这些诗中往往是由青年男子向妙龄少女发出忠告或诱劝,鼓励少女抛开娇羞,享受当下的美好青春。如赫里克的《致少女:莫误青春》便是以青年男子的口吻进行劝导,第3、4节表明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因此妙龄少女应该趁着年轻,抓紧与意中人恋爱结婚,否則将会终生遗憾:
人生最美好的是妙龄韶华,
这时青春热血在燃烧;
虚度了,往后就是每况愈下,
青春美景再也难寻找。
因此,别害臊,享用你的妙龄时光吧,
趁早和你的意中人结婚;
因为一旦失去了最美妙的时光,
你或许永远要感到悔恨。# 3
马韦尔的《致他的娇羞的女友》的说话者同样是一名青年男子,该诗开篇提出一个假设,即“我们如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女友的娇羞并不算什么罪过,因为他们植物般的爱情可以缓慢发展。在此假设下,诗人在第一节充分发挥想象,用遥远的印度、《圣经》里远古的洪水、世界末日、辽阔的帝国等来烘托“足够的天地和时间”,用无限扩大的气派来赞美女友的美貌:
我要用一百个年头来赞美
你的眼睛,凝视你的峨眉;
用二百年来膜拜你的酥胸,
其余部分要用三万个春冬。
每一部分至少要一个时代,
最后的时代才把你的心展开。# 4
然而第二节笔锋突转,诗人回归现实,原来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时间的战车飞奔逼近,美貌终将很快衰颓,长期保存的贞操在死后被蛆虫染指,而男子的情欲也将化为灰尘,因此诗人在第三节劝诫女友珍惜时间,趁如今青春、美貌和热情还在,及时行乐:
因此啊,趁那青春的光彩还留驻
在你的玉肤,像那清晨的露珠,
趁你的灵魂从你全身的毛孔
还肯喷吐热情,像烈火的汹涌,
让我们趁此可能的时机戏耍吧,
像一对食肉的猛禽一样嬉狎,
与其受时间慢吞吞地咀嚼而枯凋,
不如把我们的时间立刻吞掉。
此处诗人把时间比作饕餮巨兽,一切事物都将被它咀嚼,因此诗人建议恋人与其慢慢等待时间流逝、容颜枯萎,不如主动利用时间,及时行乐,“食肉的猛禽”一句则暗示着爱情应该得到肉体的满足。
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中,及时行乐、繁衍子孙是最好的对抗时间的方式,正如莎士比亚在第16首十四行诗中所说的,这是同时间做斗争的“更强的方式”,也是人类延长生命的“妙计”(sweet skill),而第二种惜时方式虽然在莎士比亚眼中逊色于结婚生子,也许“会被人看轻”# 5,却也是战胜时间的伟大方式,即写诗,或者说人的艺术创作。斯宾塞描写求爱过程的十四行组诗《爱情小诗》(Amoretti)第75首指出诗歌能使女郎的美德长留,从而使她声名不朽:“我的诗将使你罕见的美德长留,/并把你光辉的名字写在天国;”他在长诗《祝婚曲》(Epithalamion)的最后一节说明诗歌不仅可以用来歌颂新娘,点缀她的美丽,而且可以“成为短暂时光的永恒纪念碑”,即在诗中把瞬间的欢乐时光定格成为永恒。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更是把这一“生命短暂,艺术长存”的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第18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感叹每一样美都会凋落,被时间或自然的代谢所摧残,然而“你”的美却永不凋残:
但是你永久的夏天绝不会凋败,
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象;
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徘徊,
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
我的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
诗人认为当人的美被反映在诗歌中,就能抵抗时间的摧残,得以与时间同长,甚至达到不朽。紧随其后的第19首中,诗人与“时间”进行对话,控诉它的残酷,最后骄傲地宣告:“但是,时光老头子,不怕你狠毒/我爱人会在我诗中把青春永驻。”在第55首,诗人再次提及诗歌有战胜时间的伟大力量,它比白石、镀金的纪念碑都要长寿,因而被描写的对象将会在诗句里“放出永恒的光辉”。在第65首中,诗人首先细数“金石、土地、无涯的海洋”以及“巉岩”“顽石”“钢门”都敌不过“时间”的围攻,随后发出一连串反问:
哪儿能避免进入时间的万宝箱?
哪只巨手能拖住时间这飞毛腿?
谁能禁止他把美容丽质一抢光?
没人能够呵,除非有神通显威灵,
我爱人能在墨迹里永远放光明。
此处的“神通”(miracle)暗示诗人的文学创作,即他的十四行诗,这些诗歌具有强大的威力,可以抵抗时间的摧毁力量,而使得他的爱人不受时间的约束,在诗行里永生。在第100首中,诗人呼唤缪斯,希望能写出讽刺衰老的诗,也就是讽刺时间的诗,这样的诗歌藐视时间到处抢劫的行为,比时间的速度更快,因而“能挡住那镰刀”。
综上可知,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普遍存在着两种对抗时间的方式,第一种是及时行乐、繁衍子嗣,而第二种是进行文学创作。这两种方式与我国唐诗中的惜时以建功立业、寻求长生的取向有着很大区别,其背后则是中西文化上的显著差异。
四、惜时背后的文化差异
唐代文化全面繁荣,呈现出百花齐放的鼎盛局面,为唐诗的繁荣奠定了基础。总体而言,唐代统治者奉行的是儒学为主、诸教并行的策略。首先,儒家文化始终占据主流,并对唐诗中的惜时主题产生影响。孔子发出的“逝者如斯夫”# 6的感慨已经流露出深刻的惜时意识,而且儒家的时间观念关乎生命,同时也关乎道德,在儒家传统伦理影响下,“只有珍惜时间才是合道德的,否则就是不道德的”# 7,诗人对此尤为敏感,因而唐诗中反复吟咏时间的宝贵性,劝诫人们珍惜时间。此外,儒家的人生价值主要在于“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8,此种匡扶天下的壮志抱负激励着儒生积极进取,走上科举入仕、赢取功名的道路,因而唐诗中多劝导人们把宝贵的时间用于治学,并趁早建功立业。
唐代游仙诗中渴望延续生命、追求长生的浪漫理想则和道家道教思想在唐代的兴盛有关。唐朝开国皇帝李渊在起兵时广泛利用道教力量,并尊老子为李唐先祖,此后李世民进一步推崇道教,到唐玄宗时期道家思想发展极盛,帝王亲自为《道德经》作注,将“道教经典直接纳入科举考试——明经科的考试范围之内”# 9。无论是出于治国理政,还是追求长生不老的需要,唐朝历代统治者都倡导道家道教思想,道教俨然成为唐代的国教。道教有意淡化时空限制,主张修道炼丹以达到养生、成仙的目的,深受文士诗人的欢迎$ 0,比如李白自小受到道家思想的熏陶,出蜀前隐居岷山学道,于天宝四载在紫极宫受道篆,成为一名道教徒,卢纶、李商隐、李贺等人都深受道教思想影响。游仙诗在唐代蔚为大观正反映出诗人们对道教仙人仙境的想象,对长生不老的美好愿望,体现了对有限时间的超越。儒家的入仕观念给唐诗带来积极进取的精神,而道教以成仙永生为极乐的理念则给唐诗注入超越时空的浪漫情怀。
相较之下,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中出现的用及时行乐和人的文学创作来对抗时间的方式则和当时人文主义的兴盛有关。文艺复兴于13世纪末发端于意大利,随后传播到欧洲各国,其中英國到15世纪末才真正揭开文艺复兴的序幕。文艺复兴一方面是重新发现古希腊罗马的灿烂文化,另一方面则是在政治、经济、科技、地理等方面实现重大创新,成为现代史的开端,因而也被称为“早期现代”。这一时期最重要的特征是人文主义,即对“人”本身的重视,其中包括对中世纪禁欲主义的批判和对人的价值的颂扬。中世纪天主教推行禁欲主义,因而“人们消极对待生活,不仅颂扬‘童贞,提倡独身,而且蔑视财富和荣誉”$ 1,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从古希腊罗马著作中发现人积极生活的尊严,主张释放情欲、丢弃童贞、及时行乐,诗人的讴歌对象从神秘的上帝转变为现实生活中的人,如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公开表露他对劳拉的爱慕,英国的锡德尼、斯宾塞等人都为爱人撰写十四行诗,其中克里斯托弗·马洛的《多情牧童致爱人》采用古典牧歌形式,诗人自比为牧童,而所爱姑娘是牧羊女,诗中重复三次“与我同居吧,做我的爱人”$ 2,求爱过程大胆直率,及时行乐的主题跃然纸上,对同时代诗人如莎士比亚、多恩、赫里克等人都产生过影响。在文艺复兴人性解放的背景下,英国诗歌多从及时行乐、繁衍子嗣的角度来处理惜时主题,这并非消极的人生态度,而是蕴含着人从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后反对禁欲主义、积极投入现世生活的进取精神。
此外,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重新认识到人的价值。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皮科在《论人的尊严》中提到世界万物中只有人可以不受任何限制,人通过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能够“下降到生命的低等形式,即动物性,也可以通过灵魂的抉择,上升到生命的高等形式,即神性”$ 3。人处于存在之链的中间一环,既是脆弱的,又是伟大的,这种思想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广泛流行,如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就感叹:“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 4中世纪神学用原罪取消人性,而文艺复兴则赋予人以神性,人和上帝具有相似性,可以成为“创造者”。一方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形象繁衍后代,正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说的通过“妙计”“从而让后代把美继承下来”,因此战胜时间的镰刀;另一方面,人通过文学创作,把人的形象保存在不朽的诗行中,使有限的生命得以延续。因此,面对具有巨大威力、扫荡一切、吞噬一切的时间,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的人是脆弱的,同时又是伟大的。
五、结语
唐诗和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在处理惜时主题时存在一些共同点,比如两者都感叹时间短暂易逝,同时也都涉及宏观上时间的循环概念。但是两者也存在显著差异,唐诗中多强调时间的宝贵价值,在儒家入仕思想的影响下,惜时以治学和建功立业,很少局限于男女情爱,而更多地关注人的社会价值的实现,具有积极进取的道德指向。在道家道教盛行的背景下,许多诗人试图通过修仙炼丹来延长个体生命,一方面出于对时间易逝的焦虑,另一方面“终南捷径”正是仕途晋升的便捷方式,实质上反映出我国以儒家为主的传统文化特点。相比之下,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的时间则更多地具有破坏性,是人类的敌人,因此与其说是惜时,不如说是战胜时间的威力。由于刚从中世纪神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这一时期的诗歌往往批判禁欲主义,歌颂男女情爱,更多地关注个体自身的价值,而很少有强烈的惜时道德感,因此主张用及时行乐、繁衍子嗣和文学创作来对抗时间的镰刀。汉英诗歌中惜时主题的不同表现形式或许可以为我们理解中西方文化差异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a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页。(后文引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8 ! 9 Stephen Greenblatt.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8th edition, Vol. I.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06:1659,1659,1703.
c 王佐良、何其莘:《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61页。
dg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20页,第658页。
e 〔战国〕荀况著、王天海校释:《荀子校释(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74页。
f 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上册)》,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423页。
h 〔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6页。
i! 0 隋树森集释:《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42页,第37页。
! 1 @ 6 # 7 张三夕:《论惜时道德感的诗意表达》,《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第4期。
! 2 # 6 〔清〕程树德撰,程俊英、蒋见元点校:《论语集释》(中册),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788页,第788页。
! 3 @ 7 毛小东主编:《王贞白诗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页,第74页。
! 4 〔清〕查慎行补注、王友胜校点:《苏诗补注》下册,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7页。
! 5 ! 6 胡家峦:《历史的星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与西方传统宇宙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34页,第131页。
! 7 〔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屠岸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第38、130页。(后文引自该作者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 0 镰刀与时间的关联源于罗马神话中的农神萨图恩(Saturn),参见胡家峦:《历史的星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与西方传统宇宙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9页。
@ 1 〔英〕埃德蒙·斯宾塞:《仙后II》,刑怡译,时代出版传媒有限公司,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年版,第176页。
@ 2 # 3 # 4 $ 2 王佐良:《英国诗选》,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33页,第103頁,第132—133页,第64—65页。
@ 3 〔古罗马〕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0页。
@ 4 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上册)》,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29页。
@ 5 王立:《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惜时主题》,《中州学刊》1988年第1期。
@ 8 王向东:《中国古典诗歌与时间》,《北京社会科学》1992年第3期。
@ 9 段永升:《唐代诗人接受道家道教思想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页。
# 0 王立:《惜时与游仙——中国古代文学中人性价值的两极延展》,《烟台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
# 1 在英语中通常译为“seize the day”,即把握今天、珍惜当下,“carpe diem”该词最早出自古罗马诗人赫拉斯的作品。
# 2 〔英〕埃德蒙·斯宾塞:《斯宾塞诗歌选集——十四行组诗及其他》,胡家峦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xxx页。(后文引自该作者的引文,均出自该版本,不再另注。)
# 5 在第17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认为要想把爱友的美流传下去,最保险的办法就是爱友结婚生子,诗人写诗,这两件事同时进行,这样爱友就可以同时活在孩子身上和诗人的诗歌里。
# 8 〔清〕刘宝楠:《论语正义》,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113页。
# 9 段永升:《唐代诗人接受道家道教思想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4页。
$ 0 唐代统治者推崇道教,当时社会上的伪隐之风盛行。文人靠隐居终南而获得帝王青睐,从而不经科举考试便可直接走上仕途,此为“终南捷径”,李白便是其中的代表,参见段永升:《唐代诗人接受道家道教思想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2—84页。
$ 1 〔意〕欧金尼奥·加林:《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李玉成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7页。
$ 3 Ernst Cassirer, Paul Kristeller, John Randall. The Renaissance Philosophy of Ma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48:225.
$ 4 〔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五),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27页。
基金项目: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乔治·赫伯特诗歌与英国宗教改革研究”(项目编号:2018WA02);中国矿业大学教学研究项目“英汉对比法在英语诗歌教学中的应用”(项目编号:2018QN22)
作 者: 邢锋萍,文学博士,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文学;王娟,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