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红颜劫
2021-03-28郭昭阳
郭昭阳
见色起意,匪首霸王硬上弓;不畏强暴,掌柜针尖对麦芒。淫妇泄密,功败垂成;璧人垂泪,生离死别。救母易,脱身难;留骨血,暂偷生。一出双簧戏,演得心惊肉跳;两个奇男女,真情感天动地!
天宝在安徽省六安州马戏团学了一年马术,天宝娘觉得学艺是下贱道路,又只养得半辈子生计,她人上托人,保上托保,在民国二十六年,把天宝从六安州送到大别山天堂镇大药商陈瑞麟的“杏林春药材行”当了一名朝奉,跟着老药师明安仁学做中药的炮制润切。
这天,天宝挎着一扁箩槟榔,穿过房廊,走出后门。后门外是簇拥着茂林修竹的龟山前胛,龟头伸至大浪相激的龙潭河中,一座九层石塔镇在龟头上。天宝到水边把洋布长袍前襟提起,拦腰一挽,褪了双脸鞋壳子,跳入清亮亮的水中浸润槟榔。他瞧着上下无人,便解了衣襟,双手掬起银亮亮的水朝身上浇,那珍珠扑簌簌滚落到水中,叮叮咚咚响成一片。他本是豪门子弟,无奈父亲一根烟枪吸得家道中落,在门前杨树上扯挂面归了阴。他的母亲守着几亩薄薄的田产收租过活,但他身上还是显示着少爷的高雅气质,根本看不出败落的无奈。
“咚”的一声,一片水花溅了天宝一脸。天宝一惊,只见水花翻起,一团绕了红丝线的物什随水滚动,下手一捞,原来是一截花粉。这花粉很别致,精工雕刻的是粉嘟嘟的女儿身,红丝线束了柳腰,娉娉婷婷。花粉的中药别名叫“姐爱”,手里把着的又是仕女,天宝的心倏然一热,四处逡巡,只有风动竹摇晃乱了的天。他慌忙穿上满襟长袍,提上扁箩,拾级爬上龟山,赶得一群蚂蚱“扑扑扑”地飞。他绕到塔后,一缕早霞的嫣红涂在竹枝旁一个靓丽的女人身上。她穿著黑色丝绸旗袍,手中一柄轻罗小团扇,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温情脉脉地扑闪着。
“嫩犊子,路走籽实呀!别闪了马蜂腰。”女人唇边留一个很调皮很妖媚的笑容。天宝一个趔趄,扁箩滑到了草坪上。
女人的团扇掩着丰润的嘴儿吃吃地笑起来,她那水亮眸子射出的深邃光芒,使天宝如芒刺在身,他只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小姐!”
“叫媚娘!”媚娘名叫娥媚,是陈瑞麟的女儿。
天宝嗫嚅着,终没出声,手心里的花粉就骨碌碌滑落到扁箩里去了。一只小松鼠扬着漂亮的尾巴蹿进石塔。
“天宝,我要!我要嘛!”娥媚喊着,一转身,消失在塔门里。
塔内有青石砌成的转梯,每层塔壁有一个鹅蛋形的窗洞。在塔的九层上,有一口千斤铜钟,民间流行一首歌谣:九层塔上钟,熔了千斤铜,初一撞一下,十五还在嗡。
“天宝,来嘛!来嘛!”娥媚娇声呖呖。
天宝呆望着花粉仕女,心里扑扑乱跳。陈瑞麟有鸦飞不过的田产,马拖不尽的金银,娥媚又是天堂镇数一数二的美人,虽然在大婚之夜男人猝死,她带着被酒染得酡红的面颊和一丝惶悚回娘家孀居,但她还是一瓶陈酒,引得方圆百里的蜂蝶沉醉。自己一个破落户子弟,一个踩碾槽的朝奉,怎配得上她!
天宝提起扁箩,正待离去,石塔里传来娥媚的惊叫:“哎呀,天宝快来,大花蛇!”
掌柜的千金若被蛇咬伤了,下人难脱罪责。天宝飞步奔入塔,光线暗淡的塔内,一条花蛇甩过来。天宝伸手一抓,是娥媚软软的花腰带,透着温馨。娥媚一挽,天宝就拢了身。
“没骨头,我生吃了你!”
“大小姐,你娇贵,我……”
“叫媚娘!”娥媚眉梢一挑,脸上布满娇嗔,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媚……大小姐……我……”天宝的面颊上已能感觉到娥媚鼻息的温馨。他勾着头,羞答答只顾瞅女人旗袍下淡黄的窄窄弓鞋。
红日一跳,跃出山峦,一股巨大的光柱射入塔洞,四周寂静无声。娥媚伸出两指,挑起天宝的下颌,说:“让我仔细瞧瞧,每日里跑道带风儿,没看清楚。”然后用吸奶的力盯,火热的眼神叫人发烫。天宝惶然合上眼皮儿,感到那柔若无骨的手指里传过一股幽兰般的香气,直透骨髓,胸膛里立时泛起一道激情的涟漪,浑身的血液燃烧起来,被压抑而蛰伏的爱恋和渴望在尚未破过的童子身里第一次奔跑蹿动。他张开猿臂,羞赧而笨拙地环绕住娥媚的小蛮腰。
“媚娘。”
“哎!这才是我的乖犊子。”
女人像只温顺的伏兔,钻进他怀里,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嘟起嘴唇。天宝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性,下人的袍子遮不住,他斗起胆用生满绒毛的双唇将那枚槟榔衔了,俯下身去……
农历七月初四到初七,是天堂寨一年一度的九皇庙会,煞是热闹。这日早起,陈瑞麟老板刚坐定,大管家就呈上一份缠红的信札。陈瑞麟慢条斯理地用茶杯盖刮了刮浮在水面的茶片,轻轻啜一啜,吐出一截茶梗后,吩咐道:“老例规,香火钱八百,由娥媚娘儿俩去吧!”然后摊开账本,一把算盘如玉珠落盘,打得“啪啪”直响。
娥媚披一件黑丝绒斗篷,浑身浸在一片墨黑中,只有裙前探出莲勾的两点深红。她两鬓斜插珠花,金莲点点,珠花摇摇。那副清丽脱俗的仙女风骨,让趴在房檐硕大的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的天宝看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昨日躺在自己怀里,从自己嘴里叼走鸡心槟榔的女人。只见娥媚和陈夫人被两乘软轿抬了,后面跟上大管家,悠悠然出得门去,往天堂寨迤逦而行。天宝为穷酸寒微的自己已然拥有富甲一方的巨贾的女儿而震颤陶醉了。
上百条羊肠小道上,人群朝天堂寨汇集。娥媚娘儿俩的软轿夹在锣鼓、管弦、旗伞的队伍中,缓缓向前移动。忽然,轿后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和粗暴的吆喝声。娥媚挑开帘缝,一匹高头大马四蹄翻雪,上面坐着个油饼脸男人,他头皮啃得泛青,纺绸对襟白褂子敞开怀,呼啦啦地飘着,一对驳壳枪斜插在三寸宽的野猪皮带上。男子身后,一群喽啰歪戴礼帽,斜挎乌枪,纵马相随。人群一炸,如水似的分出一条甬道,让马队穿了过去。
“好威风,真叫人馋得慌,我若是拉竿子的青皮兒该多鲜活!”
娥媚心里轻轻地叫唤,顺手整了整轿帘拂斜的颤乱珠花。轿子“吱扭”了一晌午,轿夫累得腿肚子抽筋,大汗淋漓,终于到了天堂寨山下。
光秃秃的天堂寨峭壁万仞,岩上栽着一排腐烂的悬棺。一条栈道从山顶挂下来,当地人叫它“天梯”。在天梯上蠕动的人流仿佛是血管里流动的黑血。悬棺下,胭脂河潺潺流过,河上横拉一座窄窄的颤悠悠的藤桥。许是富贵人的金莲太窄,抑或娥媚娘儿俩没生出胆来,陈夫人和娥媚像很多妇人一样,没有踏上晃荡得叫人头晕的藤桥,而是脱了弓鞋,宽去罗袜,撩起裙裾,露了两只白嫩的玉足,浸到河中,相挽而行,一股凉凉的舒服渗透到娥媚的心底。
这时,对面天梯上,一个公鸭嗓子突然吼出一曲悠长粗犷的山歌:
哎——
对面一对呀好凤凰!
花轿不坐咧鞋袜子藏。
露出了哇白腿儿犹似可,
索儿啷当索。
莫露出了金莲儿那个明晃晃。
沙哑的歌声带着野性的撩拨与不容抗拒的诱惑力,在绿树清溪、天桥古刹间回荡缭绕,好似溪流淌过山川河谷,清风穿过洞窍古穴。
娥媚知道,这是每年九皇庙会人们求偶唱出的情歌。
“呸!你那青皮儿生了贼胆,胡嚎个啥?”大管家朝天梯厉声叱喝。
可这天堂寺不是天堂镇,更不是杏林春,喝骂不值钱,歌声还在继续:
哎——
对面一对呀好娇娘!
有桥不过咧沙河里蹚。
打湿了哇罗裙儿犹似可,
索儿啷当索。
莫打湿了燕窝儿那个冷凉凉。
民歌脱离了婉约含蓄的韵味,于绵绵情韵中流露出粗俗和隐约的下流。陈太太正有些着恼,没承想娥媚开腔了:
哎——
对面一条呀大花狼!
人话不说咧鬼话张狂。
打湿了哇肚脐儿犹似可,
索儿啷当索。
莫淹死了青皮儿那个凄惶惶。
公鸭嗓子一下变哑巴了。
蹚过溪河,上了天梯,天堂寺的和尚迎了上来。陈瑞麟日常对内眷约束颇严,但每年的九皇庙会那是例外,总是让陈太太度完了九皇庙会后才转回天堂镇。娥媚娘儿俩也就安然地宿在了西厢房的暖阁里,大管家在间壁下了榻。
忙乱甫定,一个小和尚送来一份请帖,大管家拆开一看,是请陈太太和大小姐到东厢房摆茶的,落款是皖鄂绥靖团防司令段耀祖。
旧年庙会也曾有互拜的例规,只是女眷之间往来,今年冒出个团防司令且是个男性,这男女有别,恐非吉兆。
大管家一拱手,说:“有劳小师父回禀,我家夫人小姐旅途劳顿,现已安歇了。”说毕,他从兜里摸出两块银元,用手指夹住敲了敲,递了过去。
小和尚欢天喜地接了。可回去没一锅烟的工夫,他又惶惶然跑回来,说:“大施主,罪过罪过。段司令不依不饶,没见着女宾要见男客,请您走一趟吧。”
管家无奈,只得尾随小和尚去了。
东厢房的一间客厅里,门旁站了瘦长的刀条脸和圆胖的地团鱼。厅内,一个胖胖的面团儿在焦躁地来回踱步,嘴里嘣着硬豆子,地上喷了一层蚕豆壳。一只鹫鹰停在他肩上,翅膀一扇一扇的。
刀条脸通报后,面团儿沙着嗓子打哈哈迎出来,说:“贵客,贵客,请!请!”大管家一看,这段耀祖就是路上遇见的油饼脸,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一阵寒暄后,油饼脸道:“你是杏林春的大管家?”
“是。”
“你家大小姐叫啥名儿?”
“娥媚。”
“唔!好名儿,好名儿,人呢?”
“睡了。”
“天上沒见娥媚月,怎么就睡了?是你个龟儿捣的鬼吧。”段耀祖突然一收脸。
大管家觉得这个鄂皖绥靖团防司令一官压两省,来头不小,遂小心翼翼道:“回司令,我家大小姐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所以没来觐见。”
“你传个信儿,我段大炮看上她啦。”段耀祖捋捋盖唇胡,“叫陈姑娘候着,明日我上门拜见咱丈母娘。她只要应了这门亲事,我段大炮保她天天穿绫罗绸缎,日日尝龙肝凤胆!”
“司令爷,这可使不得,年龄上您是长辈,与娥媚不般配呢。”
“什么?”段耀祖八字眉一挑,“皖鄂两省的女人,我看上谁就肏谁,哪管什么年龄?这事就这么定了!”
一个刺耳的“肏”字,钢针样扎在大管家的心头,一团怒气升腾蔓延开来,他心想,我陈家富可敌国,在乎你那点儿搜刮来的浮财?大小姐是百鸟之凤,你段耀祖撒泡尿照照看,一坨驴屎蛋蛋,与你配匹,那不是鲜灵芝插上了牛粪堆?
“呸!”大管家呼地站起,抖了抖衣袖,叠两个指头,指着段耀祖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是个什么东西?就凭几根烧火棍可以强五作六,夺人妻女?在我天堂寨地界,由不得你胡作非为。动了大小姐一根毫毛,小心你的葫芦瓢。”
段耀祖一听,恼羞成怒,面孔涨成紫猪肝,一双吊眼袋扑扑扑地跳着。他一声怪叫,抓起茶几上的驳壳枪。大管家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段耀祖不慌不忙地将枪子儿在鞋底上蹭了蹭,推上膛。
“我叫你妈的铁树开花!”
“叭”的一枪,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正中大管家的后心,他“扑通”一声,栽倒在院子里的古柏下,后背炸了个稀巴烂。
满院上下一片惊叫。
段耀祖吹了吹枪口的硝烟,扔进嘴里一颗蚕豆,回房抽大烟去了。
几个和尚将大管家抬到西厢房陈氏母女处。陈太太一见,慌得嘤嘤直哭。娥媚用手去摸大管家的脉搏,缩手一惊:大管家后心炸烂了,咋脉弦儿还跳个不停呢?
少顷,大管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陈太太转悲为喜,说:“你还没死?这后心开了花还健旺?”
大管家觉得蹊跷,说:“是呀,难道我没死?”跟着在脸上拧了一把,痛得眉心打结,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突然庆幸地仰首一阵长笑,“太太,这留下贱命算不算一喜呀?”
陈太太笑着擦了把泪,连声说:“算,算。”
“感谢东家啦!这喜事靠财,财能护喜呀!”
娥媚娘俩心中一团疑云。
大管家从长袍里夹出一块银元,说:“东家的袁大头是护命符哇!”
原来,大管家出门时思虑周全,怕在兵荒马乱、盗贼蜂起的乱世,八百块银元遭了劫,就密密排着缝进了衣裤里,段耀祖那一枪正好崩在了银元上。
娥媚走到门前,将门闩上,扶大管家躺下,说:“快,莫要显山露水。”然后和陈太太罗帕掩面,长一声短一声地干号。
翌日,段耀祖带领刀条脸颠到西厢房,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杏林春上下一片惊恐。
陈瑞麟函请汉口各界同仁,帮忙购回百十条快枪,分派全镇的铁匠叮叮当当日夜加工,赶制了百多把柳叶刀。还请同善道总头目马溜子当镖师,护送百十担伏苓、桔梗、人参和鳖甲到江西樟树、安徽亳州几个大药都出脱,换回银元,在镇上筑起了石围子。
满盘珠子拨定后,一缕惊魂才回到腔子里去,杏林春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祥和。
天宝先沉浸在震惊中,后为天赐良机而窃喜。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当陈瑞麟担心段耀祖抢婚致辱时,也许会在暴风骤雨到来之前将娥媚二度适人,这才是消灾止乱的最好途径。天宝预感到这门婚事已是时势催熟的樱桃,遂与娥媚在石塔里一阵亲热后,道了心曲。谁知二人竟不谋而合,娥媚去绣房里拿来一根银元柱儿,塞在天宝怀里,眼里两颗星灼灼地亮。
“乖犊子,镇南街魁星阁的牟二娘是出了名的吹破天,央她当牙婆去。”
逾日,牟二娘着意打扮一番,碎步走进陈府。她靠一根巧舌吃饭,穿梭于官宦百姓之家,经见了些世面,可面对陈瑞麟,心里总有些发怵。
“哟!陈大掌柜的,生意兴旺,日进斗金呀!”
“来啦,看茶。”
牟二娘谢过茶后,道:“陈大掌柜珍珠万斛,米烂陈仓。堆的是赤金白银,用的是亮宝纯玉。库房里有獐子脐中香,黑熊腿上掌,花鹿头上角,灵猴脑里浆。一座门楼兜住了胭脂河千年水呀!可就是有一事不称心。”
“嘛事?”
“陈府的大小姐貌比西施,颜胜飞燕,久居在府,怎么叫那段耀祖挂剑封刀?现今全镇磨刀霍霍,要抗那段匪,这是以卵击石呀!将来若是围子被打破,莫说一个杏林春,就是一州一衙也是鸡飞蛋打呢。”
“你的意思是……”
“开笼放雀。”
“谁的高枝?”
“小朝奉天宝与大小姐是一对粉雕璧人,招天宝为东床,既省了破财之苦,又承继了陈家的几世基业,还能为周遭百姓垂福,岂不是万全之策?”
陈瑞麟霍地站起,脸上打了个闪,尔后又慢慢坐下,缓缓地说:“杏林春的祖制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烈女不嫁二夫君。娥媚已是别人的人了,落脚娘家只是寄居代养,哪有什么开笼放雀?”
“段耀祖的枪炮轰不垮您的贞洁牌坊?”
“假如我抗御不了段耀祖,未必穷困潦倒的天宝能化灾解难?你这是痴人说梦!”
伶牙俐齿的牟二娘一时语塞。
黄昏,天宝独自闷坐在鸽笼样的阁楼里,凝视着胭脂河对岸雾蒙蒙的青山。
“天宝,天宝,老爷唤你。”楼下传来呼叫。
来到厅堂,天宝垂手侍立于旁,问:“老爷有何吩咐?”
陈瑞麟用异样的眼光审视了天宝良久,然后用不可置疑的口气说:“明日你召集几个庄户人到私钱洞,掏开洞口淤沙,清理好洞穴。”
天宝唯唯而退。
私钱洞位于胭脂河下游三十里的郭家河,洞口原有瀑布如帘罩住,里面有子母洞,可容纳百人。四大发明之一的活字版印刷术大师毕昇的后代,明代宰相毕翰儒的子孙藐视法度,在私钱洞利用活字版伪造铜钞,被朝廷稽查出来,满门抄斩。从此,这个子母洞被民间称为私钱洞。现在河水改道,淤塞的泥沙堵塞了洞口。
天宝不敢延误,就去找了几个杏林春的佃农,吩咐开启私钱洞的事宜,直到掌灯时分才从后门回来。他穿过房廊,走进小阁楼,粒米未沾,纳头便睡,几颗清凉的泪滴漫过眼眶,滚落枕上。
一阵“笃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天宝的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娥媚打着火镰,燃着伏在梓油灯中的灯草,屋里立时灿烂起来。
天宝睁眼一看,娥媚立在床边,眼底泛着一抹痛惜。他连忙翻身坐起。娥媚从提篮里取出肉丝虾仁、芙蓉鸡丁、金钩豆芽汤、一瓶陈年女儿红。
“天寶,船不顺风可不能落帆呀!”说毕,两个酒盅里注满了香醇,二人对坐而饮。
天宝酒量本不错,但借酒浇愁愁更愁,几杯落肚,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媚娘,我俩的缘分今生恐是难成了,老爷支派我明日到郭家河开启私钱洞。”
“上郭家河?”娥媚一惊。
传闻私钱洞里住着一对花鳞大蟒,上山的樵民多次被伤,派天宝去开启私钱洞,父亲的用意十分明了。可父亲的决定就是杏林春的天条,无法改变,除非天宝离开杏林春,但这犹如摘掉娥媚的心肝。在父亲和天宝之间,娥媚背叛了父亲而向天宝坦露了赤诚,将私钱洞恶物的凶残和父亲的阴毒告诉了天宝。
末了,她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天宝,说:“你一定要回来,就是我遭了毛子的马刀,一颗心也要蹦出腔子为你跳!”
天宝胸膛里蹿动着一种痴狂的火焰,他不禁紧紧地搂住了娥媚,嘴里喃喃叨念道:“媚娘,我的好姐姐,我就是火里趟油里爆,也要活着回来见你。”
娥媚身子一躺,倒在天宝的怀里。
“嫩犊子,要了我吧,我要为你怀一条小龙!”
天宝颤抖着把娥媚放平在床上。她的嘴唇微噘着,等待他的亲吻。天宝俯下身去,他们的嘴唇胶合在了一起。突然,女人松开他的唇,支起身,从兜里抽出一块白绢铺在床上,然后躺下去。
一丝惊疑掠过天宝的脑海。
在大别山区,女子新婚之夜,娘家随嫁赠送六尺白布,由新娘垫身,白布见红,表示女人是贞洁处女,给夫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怎么你……”
女人含情脉脉地微笑,说:“来吧!来吧!”
窗外,一阵急雨掠过山峦洒过来,瓦沟动了水。
三个月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子夜,一声清脆的枪声粉碎了深秋的宁静。接着,步枪、机枪炒豆般响起来。
“毛子来啦!毛子来啦!”守更的老头使劲敲响铜锣,沙哑着嗓子,绝望地在镇子上奔跑呼号。
陈瑞麟从床上跃起,在绣花枕头下摸出手枪,下楼跑到厅堂。
这时,石塔里的铜钟嗡嗡地敲响了,在深夜里显得摄人魂魄。
马溜子提一挺机枪,背插一把鬼头大刀,腰缠宽排子弹带,朝围子南门楼冲去,后边跟着一排团丁。
陈瑞麟花几百担药材扎的石围子圈住了大半个镇子,进出天堂镇的南北两条通衢大道筑了两座高大的门楼,大门扇厚度盈尺,是用浸了桐油的枫树板镶成的。围子筑成后,陈瑞麟就将马溜子募为庄客,把同善道三百多名会员招集为团丁,日夜操练,等待着这深夜的第一声枪响。两个门楼和围子上,各自排开一溜大炮,大炮都是土法制造的,炮口铸了“杏林春”字样,炮筒子里都灌了火药铁砂,瞄准了门楼外的马路。
段耀祖骑着那匹踏雪马,一马当先驰进围子外的镇南街。早在白日里他就派探子踩了点,知道围子扎得硬实,加上围子在龟背上,周遭儿地势低矮,只有两条路方可接近,而两座门楼又挡住了去路,强攻硬破是拿不下围子的。段耀祖毕竟是匪头儿,对付一个陈瑞麟就好比狐狸对付小鸡。他用那只粗大笨拙的巴掌在青皮瓜儿上拍了拍,就变了法子放出手段。他将千把条枪在围子四边扎住,放了半夜枪就熄了火儿。
望着黑漆漆的夜,陈瑞麟糊里糊涂摸不着深浅,问马溜子:“段耀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光景莫不是惧我石头城是个铁打的江山?”马溜子说。
“骄兵必败,可疏忽不得。”
马溜子沿着围子转了一遭,不敢懈怠。眼睁睁捱到公鸡打鸣儿,三百多个团丁刚刚打个盹儿,又是枪声大作。团丁们翻身又登上门楼,只见镇南街魁星阁上两挺机枪朝门楼吐着火舌,子弹如飞蝗,“叭叭叭”,打得门楼“噼啪”响。可门板被桐油浸透,子弹射在上面只有浅浅的印子。马溜子让炮手们瞄准魁星阁,点燃火绳,“轰轟轰”三炮,头两炮打歪了,最后一炮,魁星阁的镏金宝顶削去半截,就是不知道两挺机枪打中了没有,反正没有响。这时,北门又接上了火,双方对射了一阵,又歇息了。
陈瑞麟通过安徽省霍山县国民政府一名官员访查,知道段耀祖原是流窜在豫皖两省的人贩子,熟络黑白两道。那几年河南年年闹水荒,逃荒要饭的娘们儿多,他就挑那模样俊俏的,一串串牵到淮北和淮南出脱,一翻手银洋哗啦响。后遭匪劫,万贯家财荡然无存,遂愤然拉杆子入匪道,灭了仇人。此后他投靠在残杀工农群众的军阀夏斗寅麾下,霸了霍山、岳西、金寨三县地界,扰掠罗田英山地域,成了众匪之王。日本人进驻上海后,见大别山贯通江淮,控鄂皖咽喉,是打通宁汉线的门户,就千方百计拉拢他。
陈瑞麟自度,论商道,段耀祖不如他;论匪道,他不如段耀祖。今日段耀祖团团扎住围子、放着虚枪,其中必定有诈,须得摸清虚实。
入夜,枪声又起,一天一宵没合眼皮儿的团丁们仓促应战,马溜子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扯起嗓子吼:“日你娘,要打就白刀进红刀出,拼个鱼死网破,耍什么猫子?”
陈瑞麟要趁乱派探子出围子,镇子里的人从没打过恶仗,怕枪子不长眼,都龟缩在围子里不愿去。他又招来天宝,将他赶下了围子。
街巷自是熟稔,天宝冒着“乒乓”的乱枪,越过几个井字小街,拐到镇南街临河的牟二娘家。
牟二娘从床底钻出来,见是天宝,惊得咋舌,说:“隔壁有狗,你的命不金贵呀!”
天宝笑了笑,摸出一包白花花的上等银子,说:“掌柜的一点儿意思。”
“哎呀!无功不受禄,婆子不知高低呢。”
“烦你打听一下段耀祖布的什么局。”
“这个我清楚,一窝雀雀一窝亲,早就想去告诉掌柜的,就是进不了围子。”
原来,段耀祖想,破围子先破人,千把条枪分三拨儿车轮战,日夜骚扰,叫围子里的人成惊弓之鸟,吃不甜睡不香,拖垮了身子再破围子。
天宝讨了个真信,不敢耽搁,谢过牟二娘,走了。
陈瑞麟唤来马溜子,吩咐循着土匪攻围子的时辰分拨防御,以静制动。
段耀祖原以为陈瑞麟着了道儿,没承想围了七天,围子竟然泼不进水,恼得他打着踏雪马,沿着胭脂河狂奔,出了镇北才放缰缓缓而行。这么转悠了一会儿,天色已近黄昏,他在一副水磨旁的小豆腐店站住了。一条水渠把胭脂河水引进来,冲得水车骨碌碌翻转,带动水磨嗡嗡转。石磨旁,一个小姑娘一勺勺地往磨眼里添泡过的黄豆,磨缝里流溢着一汪一汪的白浆耀人眼。他抬头一看,门上一副对联字迹遒劲:又白又嫩又有水,不赊不欠要现钱。横批:豆腐西施。
人贩子出身的段耀祖精于下三流的行当,知道这是一家“私窠子”,被压抑的欲火呼地蹿上来。他跳下马,撕开马甲,马刺贼亮,提着马鞭大步跨入小店,嘴里直嚷嚷:“豆腐西施!豆腐西施!”
“来了。”门帘一掀,昏暗的油灯下,一个窈窕的身影到了厅堂,“哟!是军爷到了!”
“看花!看花!”
“看花就进看花房,娇花对得起探花郎。”豆腐西施打起帘子,段耀祖大大咧咧地钻了进去。
房里淡红色的窗帘是早垂着的,光线暗淡,幽香浮动,绣着丹凤朝阳图案的棉被整洁干净。段耀祖一手擎灯,一手用圈起的马鞭子抬起豆腐西施的下颏,用人贩子的眼光打量。难怪卖得出东西,这女人又白又嫩,削肩丰乳,细腰肥臀,一双斜斜的凤眼勾人魂魄,嫣红的嘴唇充满性感,一颦一笑透出脂粉的浮浪,谁见了都会怦然心动。
“多大了?”
“二十六。”
“外来客?”
“镇上的旧户。”
“磨旁的小女孩是谁?”
“梅香,我的女儿。”
“你男人呢?”段耀祖放下灯擎和马鞭。
“沉了胭脂河。”
“为啥?”
“犯了族规。”
“谁沉的?”
“陈大掌柜。”
“唔——”段耀祖眉梢挑起一丝惊喜,“你对他的围子熟悉吗?”
女人已脱去衣服,只着一件乳白的抹胸,衬得胳膊像一段段濯白的荷藕,说:“你是个什么军爷?插不进围子,倒会打女人的榫。”
段耀祖抓一把银元撒在桌上,砸得哐啷响,女人侧过脸,嘴角露出鄙夷的笑。
“他杀你的男人,叫你孤儿寡母卖笑度日,你就甘心?”
“我自贱的。”
“梅香愿意你自贱?”
豆腐西施的心叫人捏了一把,一股血涌上脸,咆哮起来道:“闭住你的臭嘴,不许你提她!“
“说出围子的破绽,我供你一生的富贵。”
激愤的女人感到强烈的自卑和绝望,尔后又从自己掌握的生死牌上领悟到命运转折的一瞬就在眼前。她翻身下床,从柜里取出珍藏的丈夫的亡命牌,打开帘子,一咬牙,掷进窗外渠中,恨恨地说:“跟牌走!”
段耀祖一甩茶杯,抓起马鞭冲出去,旋风卷得门帘乱颤。
陈瑞麟的祖父笃信风水,用重金分别请大别山三大高人堪舆。三位方士都认定天堂镇的金龟起水是块宝地,只是最后那位年过八十的风水先生捋着山羊胡子,遗憾地叹了一声,说:“金龟是神物,可惜头镇石塔,失了帝王之气。”
“何法可解?”
“从胭脂河引水入龟腹,滋润五脏六腑,石塔镇阳,河水纳阴,阴阳平衡,可化帝王之气为财喜之源。金龟通体为药,以药立业,靠药兴家,你可富比陶朱矣!”
于是,陈氏从龟嘴掘渠引水,沿弯曲的龟颈画道圆弧,直灌陈府,渠面复以青石沃土,上植桑麻,铺成金龟人工喉管,采纳地脉之气,果然三代药业红盛。陈瑞麟没有堵这条不易被人发觉的地脉,不料今日竟被一个淫秽的女人牵住了套脖子的绳儿。
段耀祖手下有一个叫绊儿的黑打手,对主子一片忠心。五日后,段耀祖从安徽淠河边接来年过八旬双眼无光的绊儿娘,召过绊儿下了一道死令:“今夜子時,潜入龟喉,炸毁城堡,你的娘亲就是我的娘亲,我侍奉到老。”说毕,纳头便拜。
绊儿受此大礼,感激涕零,连夜背负炸药包,衔一枚导管,潜至围子底下引燃火线,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陈瑞麟苦心经营的土围子炸开一道口子,接着,子弹刮风样从口子扇过去,扑向口子的团丁们,尸体垛成了人墙。
大管家急忙奔入厅堂,叫道:“老爷,不好了,北围子破了!”
陈瑞麟面不改色,厉声斥责道:“嚷什么?撼我军心。传娥媚娘俩。”
“是!”
陈太太来到厅堂后,陈瑞麟屏退大管家和家仆,扶住天宝的肩头,说:“伢子,你太年轻,私钱洞杀蟒,镇南街探风,都是我有意支派的,为的是让你历风险,长见识,休怪老夫啊!今日我把娥媚交付与你,好好待她,莫负我们二老。”说毕,从柜里取出一小箱金银细软,递与天宝。
天宝、娥媚这才知道他的一片苦心,“扑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时,窗外人声脚步声由远而近。陈瑞麟叹了一口气,凄凉地说:“大厦将倾啊!你们走吧!”随即扶起天宝,走入后院药库。库房里摆满了上千只贴有天冬、熟地、当归各类标签的药箱。陈瑞麟搬起装有独活的药箱,里面一暗道显现出来,“去吧!”他哽咽着说。
天宝和娥媚嘶声哭叫:“爸、妈!一起走吧!”
陈瑞麟一声长叹后摇摇头,说:“陈氏三世基业,家在人在,家亡人亡。你们出了围子后,顺胭脂河而下,到私钱洞躲避。”
这时,前院响起猛烈的撞门声。天宝、娥媚与父母抱头惜别后,顺暗道摸出,出口竟在石塔底座。两人出得石塔,下了阶梯,一只小船掩在水边竹丛中。他们跳上小船,划破不时被曳光弹照亮的水面,柔橹轻篙,顺水而下,直奔郭家河。
段耀祖大步流星地跨入陈府,一对健身球在那只粗大的魔掌里旋得“咔嚓”响,他嘴里叼着雪茄烟,脸上绽着无往而不胜的笑容。这笑容感染了臂上的鹫鹰,那凶物兴奋地“嘎嘎”叫着。
陈瑞麟坐在账房里,左手翻着账页,右手无名指和小指间朝天夹着一支狼毫,另外三个指头在一把长大无比的算盘上飞快地跳跃,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
“陈老板在哪儿?”段耀祖与陈瑞麟素未谋面,扯着嗓子喊。
陈瑞麟不睬,只有算珠的“啪啪”声响。
“咚”的一声,一个健身球飞在算盘上,把算盘砸了个稀巴烂。
“你是个聋子?”
陈瑞麟刷地抽出手枪,说:“呸!我闯荡江湖半辈子,见了多少毛子头儿?你一个小小的人贩子张狂什么?”说着开了一枪。
段耀祖就地一滚,滚到太师椅背后,甩手一球正中陈瑞麟的手腕,手枪落地。门外,毛子们蜂拥而入,擒住陈瑞麟。
段耀祖走上前,抱拳一揖,道:“想必你就是岳丈吧?小婿得罪了!大小姐哪儿去了?”
“飞了!”
“飞了?再硬的翅膀也飞不过我的鸟弹。搜!”
毛子们一下散开,刚进后院,厢房阁楼上伸出一挺机枪,“嘟嘟嘟”射翻几个。
段耀祖觉得情形不对,冲到后院,指挥两挺机枪压住火力,派壁虎队两名杀手从后墙夹柱而上。
楼上的机枪手是马溜子,后背斜插一把大刀。他感觉后墙有异,跑过去甩出两支袖镖杀死两只“壁虎”,越窗而出,穿过一片树丛,登上围子。
段耀祖冲上阁楼,越过窗棂,见围子上一个斜插大刀的背影一闪,抬手一枪,那影子晃了晃,栽下围子去了。
段耀祖返回厅堂,这时,毛子们已从绣楼上搜出了陈太太,仍不见娥媚。
他迈着罗圈腿,走到陈太太面前,狞笑着说:“久违啦!岳母娘,天堂寺夜遁,你逃得过我的手心?说!你把娇姑藏在哪儿?”
陈太太一扭脖子,高昂起下巴,一对耳環一阵乱摇,一副大家主妇的傲气浮在嘴边。
段耀祖抡圆胳臂,一巴掌掴在她脸上,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唇边流了下来。
“快说!”
“呸!”
段耀祖被溅了一脸血,他拿袖子一抹,阴险地盯着陈太太的脸,厉声道:“牝鸡儿撒野啦?你不说,我会撬开你这张漂亮嘴巴的,来人,把两人拉到塔里去!”
一群毛子押上陈瑞麟夫妇来到石塔九层。
“说不说?不说就叫岳父大人尝尝金钢罩的滋味,饿着死,站着亡!”
段耀祖将陈瑞麟推到千斤铜钟下,陈太太张大了惶恐的眼睛,嘴唇翕动着。
陈瑞麟仰天一笑,大声道:“八尺男儿,何惧一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瑞麟,我来陪你!”陈太太挣脱毛子,扑向陈瑞麟。
段耀祖令毛子阻住陈太太,喝一声:“放!”只听铁索哗啦响,铜钟“哐当”一声,砸得石塔一颤,陈瑞麟被一人高的铜钟罩住。
陈太太号叫着一头向铜钟撞去,段耀祖圈着马鞭朝她脖子上一套,陈太太一个趔趄翻倒在地。
“走!”
段耀祖出得石塔,在杏林春花天酒地住了两天,然后将陈府放了一把大火,把陈太太掳上马背,带上豆腐西施母女俩,踏着满街的血污腥臭,率领毛子们浩浩荡荡直往天堂寨而去。
九九重阳节,空气里弥漫着火硝的气味。
段耀祖血洗天堂镇后,回到山寨。他将陈太太装入铁笼,铁笼用一根铁链系住,从断桥上凌空垂下。望着身下的万丈深渊,陈太太心悸地尖叫,声音是那么惨烈。铁笼一截截下沉,一直垂到那排悬棺的上空才停住,一个个悬棺像巨大的撮瓢,撮住一堆堆嶙峋的白骨,骷髅头上一对眼眶黑洞洞直视着陈太太,仿佛要将她吸了。长了翅的红头白蚁一团一团纠结在铁笼下那具悬棺的土洞里,风过处,群蚁“嗡”的一声,钻入铁笼,叮在陈太太洁白的保养得娇嫩的银盘大脸上。
离悬棺不远处,一条长长的眼镜王蛇盘在蒿草中栖息。一群叫天子“吱”地飞过去,眼镜王蛇刷地竖起来,扁扁的嘴里长长的芯子不停地朝天上搅着。陈太太一惊,她出身医学世家,风干的毒蛇抓在手中是那么亲切熟悉,甚至连它散风活络、镇痉攻毒的习性都可以信口说出,可此时这条活生生的毒蛇却令她每个毛孔里都往外释放着惊恐。她不敢稍加动弹,更不敢惊叫。她知道眼镜王蛇全凭风的流动来捕捉猎物,一旦出击就如闪电一样迅疾敏捷,周身带着一股悚人的凉风。陈太太在铁笼里屏声静气地站着,秋阳穿过栅栏,阴影将她割断为一截一截,仿佛是圈在牢笼里的善良的驯猫。
胭脂河边茂密的杨树丛中,伏着天宝和娥媚。当得知母亲囚在笼中从断桥上垂下来时,娥媚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铁条钩着吊出了胸腔。母亲代她受难,这比让她亲自承受摧残还要痛苦万倍。她要从天梯冲上去,把躺在七星石旁逍遥椅上优哉游哉的段耀祖连人带椅掀下悬崖。屈辱、愤懑、仇恨交织在一起,燃烧着她,倏然,她竟拨开树丛一跃而起。天宝大骇,拦腰抱住她,将她强行拉回了私钱洞。
是夜,欲哭无泪的娥媚问天宝:“天宝,你想知道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怎么死的吗?”
天宝点了点头。
三年前,县城恒裕茶行贾小郎求牟二娘穿针引线,死乞白赖要讨娥媚为妻。贾小郎是纨绔子弟,自幼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诈,无恶不作。陈瑞麟虽有所闻,但相隔甚远,不知底细,因慕爱贾小郎头脑活络,精于算计,生意做红了武汉三镇,就应了这门亲事。可娥媚心里不愿,无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上陈、贾两家是世交,这门亲事是违抗不了的。
新婚之夜,陈太太唤近娥媚,授以鸳鸯丸一枚,教授了她一些闺房密事。
按常规,大别山贫寒之家大多取粮食精碾成粉,揉捏成丸。这陈家因是药行世家,所以鸳鸯丸做得很别致精奇,取补益助阳之药鹿茸、阳起石、肉苁蓉、枸杞子、人参、紫河车和淫羊藿之类,和以鹿血炼蜜为丸。这是陈太太从阴消阳长、虚实相生的中医制衡说,按君臣佐使配伍而成。鸳鸯丸的优劣显示家庭的贵贱和地位的高低,更代表男女的爱心。洞房花烛,男女交欢时,各衔一枚鸳鸯丸向对方吐出,相互囫囵吞下,表示终生托付,永结同心。
娥媚于桃花心木的镂花床上朝贾小郎口中哺过鸳鸯丸,过了一会儿,贾小朗满地打滚,不久就在刀剐油煎中断了寸脉。贾小郎贪爱红颜,怎么就突兀地死于非命了呢?原来,娥媚将母亲授予的蜜丸剖开,混入砒霜,贾小郎囫囵吞下,竟入娥媚彀中,丢了性命,自此引起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讼。后来,陈瑞麟从杏林春仓库里抬出百担杜仲、厚朴,方才平息了这场争讼。
“今日段耀祖拿娘亲作诱饵,逼我上钩,强迫成亲,我要将计就计,杀死这狗贼!”
“万万去不得,媚娘,段耀祖可比不得贾小郎,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天宝,难得你一片真情。可我不以身救母,还有什么良策可消灾止难呢?难道就让娘亲在断桥上悬挂七天七夜屈死笼中吗?”
“那也不能自入虎口啊!”
“我能得手则已,不能得手,那就以身殉母!”
任天宝苦苦阻拦,无奈娥媚救母心切,去意已定。看着女人扭着杨柳细腰从窄窄的山道上走下去,天宝的心在滴血。
天堂寨下深沟大壑里,人喊马嘶,尘土飞扬,砰砰的枪声在山谷间震荡回响。
娥媚走上金鸡岭,一只梅花鹿蹿跳着箭一般朝自己射来,跟着一枚铁弹破空而至,“叭”的一声击中梅花鹿的天灵盖,它蹦了几下,栽倒在不远处。娥媚怜悯地奔过去,抱着还在扭曲痉挛的梅花鹿,只见鹿头上金黄的绒毛已被鲜血洇湿了一大片。
“哈哈哈!”一阵放肆的狂笑从绿树丛中传过来,随着马蹄声,段耀祖策马而来。
见梅花鹿被一个俏丽的女郎搂着,他翻身下马,围着娥媚转悠,像一只老狼绕着羔羊。他兀地上前揪住那头乌发,扭转一看,不禁喜从中来,这不是朝思暮想叫人寝食不安的梦中人吗?他為自己的金钩钓鱼计高兴得连连打着响指。
“来人!”
身后出现一群毛子。
“滑竿侍候!”
娥媚被滑竿兜起,两个毛子晃晃悠悠地抬着,走上藤桥,健步如飞。
滑竿顺着天梯抬上去,娥媚见悬崖上的囚笼里,母亲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斜靠在笼子栅栏上昏迷过去。
来到崖顶七星坪,只见七星石旁,豆腐西施斜倚石头,背对自己看着笼中的母亲,仿佛在欣赏一只囚鸟。她沐着秋阳,闲嗑着瓜子,随口将瓜子壳儿吐向笼中,一副得意的神情俨然一只斗胜的母狼。一股怒火从娥媚心底蹿起,烧得她脸颊通红,她恨不得化作一只苍鹰,扑过去抓碎豆腐西施的脸皮,用如锥的铁喙叼去那双狐媚的眼睛。
娥媚一下滑竿,豆腐西施惊得从七星石旁弹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娥媚扑上去,撕扭豆腐西施。那女人心虚胆怯,回身狼狈而逃,一双绣花弓鞋被磕掉在草丛中。
段耀祖兴奋得甩一个响鞭,他喜欢女人像猫儿样地相扑,直撕得纽扣脱落,敞胸露怀,脸脖上渗出叫人产生快感的殷殷血迹。可那豆腐西施没有勇气和刚烈,倒是很令人扫兴。
段耀祖喝声:“起笼!”
两个毛子转动铁辘轳,将铁笼慢慢吊上来。铁笼打开,陈太太被从笼中倒了出来。她蓬首垢面,脸上浮肿,四肢软绵绵的。
“娘!”娥媚一声凄怆的喊叫,抱起陈太太,泣不成声。
陈太太眯开眼皮,从渗着血丝的嘴里缓慢地吐出一句话:“孩子,你不该下地狱。”
段耀祖可着嗓子喊:“送岳母娘回府!”
滑竿托起陈太太,径往天堂镇迤逦而去。
段耀祖的居室里,红红的烛光中,娥媚两弯玉臂枕着一头乌发,象牙色的肩颈裸露着,一身葱绿的亵衣散发着清香,两只小脚儿交叉着高搁在床栏上,散脚罗裤滑下来,露出里面雪白的小腿和隐隐的腿弯。她投给段耀祖一个妖媚的笑,仿佛是一枝绽开的带露海棠。
段耀祖骨软筋酥,扑上去,一粒粒解开娥媚胸前的扣子,嘴里痴迷地轻声念叨着:“小猫咪,你终于成了我段大炮的人了!从今夜开始,我与你打断骨头连着筋,生死不离,白头偕老。”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段耀祖机警地一躲,一把削铁如泥的剔药镑刀滑过他的喉管,扎进他肉墩墩的肩胛,痛得他野牛样嚎叫起来。
娥媚跳下床,掀开门帘跑出卧室,冲到厅屋大门后去拉门闩,可怎么也拉不开。
段耀祖捂着伤口冲出来,阴鸷地笑着,说:“大小姐,想让我过奈河桥见阎罗?没这么简单吧。你以为我怕血?好!我就让你见见什么叫血!”他猛地拔出镑刀,将锋利的刀尖戳入自己的手腕,刀尖戳到哪儿,殷红的鲜血就冒到哪儿。不一会儿,一根红蚯蚓就盘曲在他的手腕上。
纤柔的娥媚从没见过这种野蛮的自残,立时胸腔内气血翻涌,惊叫一声,瘫软在地。
段耀祖“哐当”一声扔掉镑刀,嘴唇顺着手腕一溜,一口吸干,然后“噗”的一口吹灭红艳的蜡烛,老鹰抓小鸡样拎起心仪的女人,蹿回房间,“咚”的一声丢在逍遥椅上。
逍遥椅剧烈地一俯一仰……摇乱了窗外的竹影。
天宝潜回天堂镇,原以为岳父陈瑞麟必僵死铜钟之内,当摇起巨钟时,陈瑞麟竟然不翼而飞,询及陈瑞麟的本家兄弟陈瑞生一干人等,均不知其去向。而岳母陈太太被安徽亳州的舅舅接去避难了。这破家毁业、夺妻杀翁的血海深仇如一团火焰在天宝心头炙烤,他抚摩着花粉仕女,脑海在涨潮。
一日,镇上来了个货郎,肩挑一担箩筐。他头戴礼帽,架茶色镜,身穿派力司浅蓝色长衫,下襟扎在裤腰带上,手里摇着拨浪鼓,边走边喊:“百货要哦——”“针线香水蛤蜊油要哦——”
天宝走上前去,那货郎一愣,脱口而出:“天宝!你还活着?”
天宝怔住了。
货郎一摘眼镜,说:“怎么,不认识我啦?”
天宝定睛一看,原来是失散数月的大管家,连忙将他拉到陈瑞生家里落座,问:“这一向哪里去了?”
“嗨!说来话长。”大管家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段大炮杀进陈府,我躲在陈太太诵经房的阁楼上才幸免于难。待土匪走后,我拖着饥渴的身子逃到苏南的茅山,在英山籍大商人杞振纲的药材公司落了脚。我向杞老板提及你的遭遇,他非常同情。今日受指派,我专程回来寻你过去落脚。”
“不!大仇不报,誓不为人!杏林春一向待你不薄,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也别走了。”
“少东家说得是!”
大管家归来,天宝觉得有了依靠,壮了救妻的胆气,生了复仇的雄心。
一弯月牙儿渡出云海,天宝、大管家和陈瑞生三人,头戴黑色面具、紧扎黑色衣衫,沿胭脂河直插韩婆墩。
韩婆墩前,依山临水竖起一排排圆木筑成的木房,木房后是木栅栏围起的大马场。几百匹马在马场里静静地歇息。
天宝三人挨着木房墙根溜到木栅门前,一摸门扣,被一条铁链绑死。陈瑞生从怀里抽出一把尖刀,蹿到木房前。突然听到木房里有女人嘤嘤的哭声和一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天宝叩响门板,里面的哭声和呼吸声骤止。片刻,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谁呀?”
“我,查哨的!”天宝答。
“查你娘的肉疤子,老娘才掉鼓儿井,就搬石头砸呀?”里面骂骂咧咧的,有人趿着鞋走出来。
木门“呀”的一声刚露缝,陈瑞生一脚跨进去,一把尖刀直逼女人的喉管。借着西斜的晕月,天宝发现这女人竟是镇北的豆腐西施,他风闻杏林春的灾难与这个女人有关,今日她落得这步看马的田地,想必在段耀祖那儿失宠,被当作一只烂桃子遗弃了。
“把钥匙交出来!”天宝低声喝道。
女人瞧了瞧脖子上的尖刀,回过身去,想打火镰点灯。
“不准点灯!”天宝一把打落火镰。
女人去枕下一摸,将一串钥匙交与天宝。
陈瑞生一挥刀,想杀了女人。
天宝一把抓住陈瑞生的手腕,说:“把她捆起来!”
大管家将豆腐西施捆成个虾球,嘴里堵了臭袜子。三人走出木屋,打开马场的木栅门。
天宝知道段耀祖有三件宝:钻天雕、健身球、踏雪马。他转遍了马场,终于在一处马槽边牵出了踏雪马。他翻身上马,向木栅门迅猛冲去。地团鱼从豆腐西施的木房里冲出来,手里一挺机枪吐着火舌,射向黑黝黝的躁动的马场,子弹的尖啸声惊醒了周围的毛子。不多时,塆垄里一片灯海,跟着是杂沓慌乱的脚步声,直向马场包围过来。
天宝翻身下马,大管家高呼:“快赶马出圈!”
天宝砍断一条条马缰,将烈马逐出马场,在明灭的火把中,一群骏马“咴儿咴儿”地长啸,炸锅一样驰出栅栏门,疾风般掠过。毛子被践踏得呼爹叫娘,鬼哭狼嚎。踏雪马夹在马群中,腹下藏着天宝,奔出栅栏门,迅疾消失在夜幕中。
天宝得了踏雪马后,每日傍晚都會在镇西那片槐树林里策马跑练,不到一月,就侍弄得踏雪马服服帖帖,随着不同的口哨作出不同的反应。
这日黄昏,天宝心情抑郁得透不过气来,便策马沿林边小路一阵发泄般狂奔,不知不觉来到镇北的豆腐店。
“吱呀”一声,豆腐店的木门突然开了,豆腐西施跨出门槛,斜倚在门脸上,一脸骚气地看着他。
天宝一惊,他留下这女人一条贱命,是想查出泄密的元凶,没想到她胆儿真肥,竟回了镇子。
“哟,小朝奉来啦?请进屋喝碗豆腐脑儿。”
天宝见这个失去锦衣玉食的水性杨花的女人,失却了往日楚楚动人的风韵,她脸色苍白,眼睑下浮着一圈黝黝的黑晕,看来这女人失马后雪上加霜,熬了地狱之灾。
“呸!谁喝你的鸩酒?”天宝心里骂道,掉转马头,回身驰去。
两天后的清晨,薄雾弥漫的胭脂河川。田畦上,响起一个男人森森的吆喝和一个女人尖厉的叫声。陈瑞生一个响鞭甩在一头健壮的黄牯牛屁股上,一个铁耙在牛尾后跳跃。豆腐西施被五花大绑,胸腹朝下捆在耙齿上压耙。一根根耙齿如钢刀扎在她的胸脯和小腹上,铁耙每从一个土堆跌入沟坎,耙齿就会猛地戳一下她的身子,产生锥心的痛,如此反反复复。她的头掉在铁耙外沿,初始尚可硬起颈项,支撑头部,不致掉在粗砺的土坷垃上,后来支撑不住,竟将半个粉面连同一头乌发拖在土坷垃上磨砺,昏厥过去。
一瓢凉水浇在她的脸上,秋风扑过,女人又从昏迷中醒来。
族人怒吼道:“说!向毛子头儿告密的是不是你?害得陈老爷家破人亡的是不是你?”
陈瑞生从泥地上揪起女人的头发,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颧骨上渗出殷红的鲜血。
“快说!”
女人的嘴唇倔强地挑起一撇轻蔑,从失血的双唇里吐出三个字:“我不说!”又昏晕过去。
原来,这女人见天宝骑着踏雪马,遂于深夜上天堂寨告密,谁知在镇外小道上,被夜巡的陈瑞生抓获。
“娘!娘!”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梅香扑入人群,伏在豆腐西施身上恸哭起来。
天宝灵机一动,扯起梅香,问:“梅香,段耀祖炸围子是不是你妈作的孽?”
梅香点了点头。
“把这个家族的败类点了天灯!”陈瑞生一铁锹戳在泥土里。
“对,点了她!”族人们鼓噪。
梅香“扑通”一声跪在泥土里,哀求道:“叔叔婶婶,我什么都说出来,求你们饶了我不义的娘亲吧!”然后,她将段耀祖诱供、母亲报怨泄密、想猎取富贵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说毕,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过头顶。
天宝取过来一看,原来是娥媚在魔窟里写的一首用药名填成的思念亲人的自度曲。
夫君台鉴:私钱洞别离,瞬已多时。虎穴狼窝凄凉孤苦,我对你的泣念之情无时不萦绕于梦寝,特书小词一首以奉君。
故纸防风路路通,紫苑续断水芙蓉。女贞思当归,腹皮枣子贵,草寇威灵仙,红娘苦黄连。官贵生远志,百部大救驾。
娥媚谨上
放下香笺,天宝涕泗横流,他为娥媚的处境悲哀,又为自己有了孩子高兴,更为自己一介七尺大丈夫不如一个弱女子舍身救母的刚烈而愧疚。
他见梅香良心未泯,就拉起她,问:“这封信,你是怎么得到的?”
梅香抽抽噎噎地说出了原委。
原来,豆腐西施去娥媚房里,请娥媚出来选坐骑,碰巧段耀祖与娥媚都不在,她看见一只未上锁的箱笼,就偷偷打开寻找珠宝,在箱笼隔层里摸到了这封信。自娥媚上了天堂寨后,豆腐西施就被段耀祖遗弃了,后因失手打碎了段耀祖心爱的一对翡翠玉猴,被罚为奴,终日在胭脂河边放马。见了这封信,豆腐西施仿佛溺水人遇到了渔船,她要将这封信作蘸水的鞭子,将春风得意的娥媚拉下马,重圆自己的富贵梦。可一连几日,段耀祖与娥媚都形影不离,她硬是找不着机会。谁知祸不单行,几天后,几个盗马贼盗走了踏雪马,她被毒打一顿后,逐出了天堂寨。
“这女人的心太毒了,留她不得。”陈瑞生捋捋袖子,“怎么发落她?”
天宝原本同情豆腐西施半世风尘,也是个苦命人,但这贱人竟为一己之私使天堂镇蒙难,现今又向匪首告密,实在犯了众怒,十恶不赦。他叹息道:“她鬼迷心窍,咎由自取。叹她为夫复仇,忍苦成义,是个烈妇,就竹裂处死吧!”又对豆腐西施道,“我知道你生就一张刀子嘴,死到临头不落架,其实你还有一件心事,就是梅香没有着落。你放心去赶黄泉路吧,乡里乡亲的,梅香我收养了。”
喉咙一哽,两滴清泪溢出豆腐西施的眼眶……
十八里胭脂河蜿蜒曲折,河水的粼粼清波被朝霞敷上一层金黄,站在天堂寨顶的七星石俯看,河川如一条盘桓于崇山峻岭中的金鳞巨蟒。段耀祖无心欣赏山区早晨宁静而优美的景色,掌心里的健身球“哒哒哒”地旋着。他眯起大眼泡,腮帮蠕动,不时从宽阔的大嘴里喷出蚕豆壳。不多时,从青黝黝的天梯下,一个黑影蠕动着爬上来,像弯曲的长绳上垂着的一只蚂蚁。半锅烟工夫,那人爬上七星坪,原来是神探刀条脸。
“司令,查清啦!”
“是谁?”
“是陈老板的本家兄弟陈瑞生盗去的。”
“他生了豹子胆!”段耀祖两眼瞪得圆圆的,从怀里摸出一只金怀表,时间刚好八点,于是发令,“集合!”
很快,胭脂河边的河坪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土匪。
段耀祖下到半山腰,扯起嗓子喊:“小子们,许多日子没开杀戒啦!憋得慌吧?天堂镇有我的踏雪马,还有美女、烈酒、袁大头,大家开洋荤去吧!”
毛子们一片欢呼后,狂飙般朝天堂镇卷去。
娥媚的肚子非常沉重,玉洁的肚皮隆起如丘,白晃晃的一指头就可弹破。在匪窟里,她的倔强招致暴戾恣睢的段耀祖的残酷蹂躏,可她仍是一株严霜下的野菊,霜重色浓。段耀祖征服过成百上千的女人,都叫她們泯灭了个性,做了强弓下的伏兔,可就是征服不了娥媚,这更使好斗的匪头儿深爱这桀骜不驯的女人,加之娥媚又怀有身孕,段耀祖觉得自己终于添了后,不禁喜形于色,在受挫后收敛了狂暴。只有娥媚知道,自己怀的是天宝的种子,眼下她要严守秘密,委曲求全,留住天宝的根脉。待十月满足后,生得一男半女送与天宝,也不枉夫妻恩爱一场。那时再寻个自尽,赎出玷辱门庭之罪,亦不为迟。
此时,她正慵懒地卧在床榻上,品尝着鸭梨。
突然听到调动队伍的号子,娥媚颇感蹊跷,因为没有重要行动,段耀祖是不会轻易调队伍的。上个月马场失马,这会儿肯定是去进剿马贼。她透过菱形窗格,见人马扑向天堂镇,心里不由一紧,莫不是天宝盗了马?如果这样,天宝就凶多吉少了。想到这里,她手里的梨核从纤纤玉指间滚落下来。她站起身,腆着肚子来回徘徊,可又无计可施。
天堂镇被毛子包围了,而且包围圈在一步步缩小。段耀祖要一道道收紧手里的绳套,从天堂镇里逼出踏雪马和盗马贼,然后抽出那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尖刀,生剐了贼人。
果然,陈瑞生和几个壮汉骑上盗来的马匹,箭一般射出镇西的枫树林,急惶惶如炸锅的野羊乱蹿。踏雪马四蹄腾空,浮在金涛一样的草面上飞,直冲包围圈。
段耀祖拔出手枪,朝天放了一枪,告诫部下不得动枪伤了踏雪马。踏雪马冲到铁箍的边缘,地团鱼将食指和拇指弯到嘴里打一声呼哨,马队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铁壁铜墙。踏雪马左冲右突,“咴儿咴儿”地无奈鸣叫着,如笼中困兽。
段耀祖见状,大拇指在盖唇胡上左右一撇,准备对踏雪马吹口哨。蓦然,对面远处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响起,踏雪马掉转马头,从斜刺里朝田畴外的河边柳林奔去。柳林外的河堤剖开一道缺口,堤外高高横亘着一道滚水坝,胭脂河水滚过大坝,飞珠溅玉,涛声轰鸣。踏雪马扬起前蹄,纵身一跃,从半空画一道圆弧,越过一排土匪筑起的人墙,被河堤缺口吸了进去。段耀祖在后纵马相随,冲出缺口,眼看着就要追上,不料只听“哗啦”一声,踏雪马弹丸一样从滚水坝上弹出,纵身跳到坝下的水滩上,急骤的马蹄踏得水面浮起一条银龙。
段耀祖圆瞪的牛眼顿时黑了,随即涌上失望、狂躁和愤懑。
“怎么办,司令?”地团鱼驰马来到他身边。
段耀祖如梦方醒,狰狞地吐出一个字:“枪!”
地团鱼一扬手,段耀祖伸手接住了枪,然后单手平托,瞄准踏雪马上的黑影,抠动了扳机。
突然,从河堤柳林中跃出一匹枣红马,流星追月般直朝踏雪马追去。马上一个年轻的后生手里甩着套马绳,一片水雾如白云,托着后生和枣红马在河床上飞。很快距离拉近了,后生一声长长的呼哨,套马绳在头顶上旋了个圈,倏地飞出,踏雪马还没醒过神儿,马套已套住了它的脖子,被羁绊的踏雪马昂起头颅,腾起两只前蹄,直竖起来,喉管里发出暴怒的嘶鸣,声震河川。
踏雪马上的陈瑞生顷刻被颠下马背,他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跳进胭脂河黑龙潭,凫水而逃。
段耀祖情不自禁地喝彩,说:“好身手!可惜走了盗马贼。”
后生牵着踏雪马,来到段耀祖身边,深深地打个千。
段耀祖咧着大嘴,说:“后生可畏呀,你叫啥名儿?”
“天宝。”
“唔,天宝,好名儿。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六安州的。”
“嘛事来到天堂镇?”
“在杏林春学道,当朝奉。”
段耀祖沉吟半晌后,说:“愿随我做个马倌吗?”
“蒙司令抬举,愿随鞍前马后。”
“好样的!”段耀祖坐骑失而复得,又纳马倌,兴奋得一抠扳机,“砰”的一声,子弹穿膛而出,射向苍穹。
闻说段耀祖新纳了一个马术超群的马倌,正在大殿里摆酒接风,娥媚猜想定是天宝,于是从屏风后偷看,果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梦中人,不禁又惊又喜。她按住忐忑不安的胸膛,急忙回到卧室,在摇曳的灯光下,脸颊泛起红晕。她反复把玩着胸前悬着的鸡心槟榔,掘开记忆的沙漠,从里面舀出一瓢瓢甘洌的清泉细细品尝。她深爱着这个六安州的破落户子弟,他有着曾经显赫一时的贵族血统,是块可经雕琢的璞玉。他们共处的日日夜夜都酿成了蜜酒深藏于精致的生活釉坛中,都绘成了一折折意境幽婉的画屏溶铸于大脑深处。可今日,她心里又升起一丝愧疚,自己这被黑碳臭肉玷污的不洁之身,还怎么与以处子之身和自己好过的心上人匹配?娥媚一方香帕掩面,斜倚在床榻上抽泣起来。
段耀祖醉醺醺地踅入房间,张着酒精烧红的牛眼,直着舌根,问:“哭……哭……嘛咧?今日是……是喜、喜日子。”
娥媚把一腔怒气全凝结在一双秀媚的眼睛里,牙根一咬,抓起绣花枕头砸过去,枕头在段耀祖的青皮瓜儿上一滑,掉到他怀里。他抱住枕头一栽,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望着散发出浓烈口臭的一团肉堆,娥媚感到一阵恶心,见机会难得,她从挂在墙上的刀鞘里拔出马刀,高高举起来,恨不得将这摊肉堆剁成肉泥,然后和天宝悄然遁去。但这莽撞的后果是什么?她将走不出这铁桶似的匪窝,自己被碾成齑粉尚可,重要的是天宝与自己爱情的结晶也会一同遭灾。她心头一颤,马刀从手上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清晨,段耀祖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娥媚就撒娇着说:“毛子头儿,听说你找回了马,还牵了一条嫩狗狗回来,是啵?”
“哎呀!你真是长了顺风耳,没出房门,信儿就捞着啦?”
“昨晚大殿里闹哄哄的,哪有不透风的墙?”
“这狗狗还是你陈家养的呢。”
“谁?”
“天宝。”
“我知道,是个踩碾槽的朝奉。这狗狗以前在六安州玩马戏,马上功夫可绝着咧!这深山古庙里愁煞人,我要看马术!我要看马术!”
“好的!好的!就是不要吓掉我的小心肝儿。”段耀祖拍拍娥媚隆起的肚子。
河坪里,匪徒们围得密密匝匝,比看社戏还热闹。段耀祖和娥媚在太师椅上居中坐定。
“哐哐哐”,一阵锣声响过,从树林里飙出踏雪马,它绕着圈,“踢踢踏踏”先是碎步,后来渐快,跑到一圈的终点,忽然树动枝摇,“呼喇喇”一团白光闪过,浑身着白、腰束红绦的天宝从空而降。他团身一缩,翻几个跟斗后舒腿一放,稳稳当当地落在踏雪马的脊背上。毛子们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口哨声。段耀祖闯荡了大半辈子江湖,见过多少马术,可从没见过这阵势。娥媚虽与天宝是交颈鸳鸯,也从未见过他的身手,不由击节惊叹。
踏雪马知趣地撒开脚步,四蹄如飞。马上的天宝胳膊抡了个半圆,一群白蝶“扑扑扑”飞出,娥媚的脚前,六块银元铺了个梅花图。
天宝一拱手,说:“司令、夫人,在下献丑了!”
马儿欢快地兜了一圈,逼近那梅花图,他一个蹬里藏身,轻弯柔软的蜂腰,垂下的手像一块吸盘,只一旋,六枚银元“叮铃铃”吸起,手指不沾微尘。
场子里响起亢奋的喝彩声。
段耀祖高兴得跳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
“娘那肉,好招式!”
那鹫鹰立足不住,从段耀祖肩膀上腾起,扑棱棱落在椅背上。
娥媚没有笑,她两颊如火,双目盈盈,深情地注视着天宝,他的每一个惊险的动作都与她的眼睛之间由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她,他怎么也不会在这些乌合之众的鼓噪下冒险献艺。
这时,天宝纵身一跃,直立在马背上。烈马奔腾,他仿佛站在惊涛骇浪中的舢板上,被剧烈地起伏颠簸着,身子却稳如泰山。突然,他双足一蹬,腾如鹰飞九天,连着几个空翻,又轻云伏涧似的落在马背上,纹丝不动。
天宝欲再做一个惊险动作时,极度紧张的娥媚一声惊叫,腹内孩子一蹬,她几乎晕了过去。
天宝策马来到段耀祖面前立定,抱拳一揖,说:“报告司令,表演完毕,请赐教!”
段耀祖大拇指一伸,连声喝道:“小子有种!小子有种!多大了?”
“十九。”
“哈哈,正是好年华。夫人,我们将他收为义子好吗?”
娥媚心里怦然一动,这不正是接触丈夫的好机会吗?可是,段耀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恭喜司令添义子!”这时,周围附和着一片恭维声。
娥媚忽然古怪地仰头一笑,笑得周身抖动,珠光闪耀。半晌,她才收住笑,说:“我哪来这样的洪福呀!这白面马倌嫩芽菜,只合做小弟弟啦!”
段耀祖见娥媚掩面窃笑,摇头无语,只得作罢。
次日,段耀祖在阎罗殿召见刀条脸,说:“条子,说说看,新来的那个小白脸怎么样?”
“那还有说的,拱壳子(有能耐)呗!”
“怎么个拱壳子呢?”
“没他哪有踏雪马?”
“你说这人和马谁忠心?”
“这是怎么说呢?这人……这人和马……”刀条脸用两根指头比划着,蓦然想起昨日段耀祖要招天宝为义子,于是舌头一转,道,“当然是人嘛!”
“不!是我的踏雪马。天宝来自天堂镇杏林春,说不定与娥媚有些瓜葛,你今天就下山,查查他的底细。”
“是!”刀条脸一吐舌头,扎紧皮带,背着驳壳枪出了寨门。
娥媚在院子里沐着冬日的阳光,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缝着一件婴儿的小衣。她想,很显然,天宝深入虎穴是为了杀死段耀祖,救自己出苦海。但是,凭他这个毛头小子,孤身一人能在虎穴狼巢里斗过老奸巨猾的匪王吗?天宝献马,段耀祖会不会是将计就计,金钩钓鱼?果真如此,天宝岂不是段耀祖砧板上的肉?想到这儿,娥媚骇怕极了。自己必须对天宝冷若冰霜,不露蛛丝马迹,不然将会招来杀身之祸。亲人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娥媚心里在滴血。
走廊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卫兵领着天宝进了廳屋,大门闩了。
娥媚心中一紧,丢了手里的针线活儿,绕到后窗,舔破窗户纸朝里一瞅,见段耀祖横眉怒目,一脚踩在太师椅上,一把雪亮的匕首在手心里翻飞,说:“小白脸儿,你是不是陈瑞麟的人?老实交代!”
“回司令,我说过,曾在杏林春当过朝奉。”
“这次上寨来是不是为了救娥媚,嗯?”
“嘿!司令这是哪里话,天堂寨一窝兵把寨子箍得比铁桶还紧,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动妄念哪!”
“你不要欺瞒。我一睁法眼就知道你是个盗马贼,你和你的搭档在演双簧。说,你献马为的是哪搭儿?还不是邀功取信?昨日你马上翻跌腾挪,娥媚惊叫失声,她凭什么慌乱?还不是怕你有个闪失!我要招你为义子,她的脑壳摆成个拨浪鼓,她心里还不是有个小九九,怕露了馅儿?你肯定是来图娥媚的!”
窗外的娥媚见段耀祖追问得紧,还提到自己,惊得手中的针线盒骨碌碌滚到檐沟去了。
面对段耀祖,天宝从容不迫,应对自如,说:“司令,你可不能冤枉人。我把话儿挑明了,牟二娘曾做过大媒,为我说合过媚娘,哪料到陈老爷不仅不应这门亲事,还处处算计我,让我去私钱洞与双蟒厮拼,到镇南街当炮灰吃枪子,几次险些丢命。今日蒙司令提携,讨得一口安稳饭吃,哪敢存反叛之心哪!”
“嘿嘿,你休要巧舌如簧。”段耀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知道吗?我这儿还有一只眼。要想表明对我的赤胆忠心,除非你明日午时三刻去蹚‘地火龙!”
“地火龙”三个字从段耀祖那张肉墩墩的厚嘴唇里吐出来,娥媚犹似惊雷击顶,一下瘫倒在墙根下。
地火龙是炉匠用熟铁铸成的一根长约两丈的圆筒,外圆中空,铁筒外接三根风管,连住三个双人拉扯的风箱。施刑时,铁筒内装板炭,引火点燃,三台风箱同时拉动鼓风,将铁筒烧成一条红彤彤的火龙,然后叫受刑人赤足从火龙上蹚过。这是当地的一种古老而严厉的族罚,受刑者被烙成重伤或终身残疾在所难免。
第二天中午时分,天堂寺七星坪,两副铁架子上横架着地火龙。六个毛子正鼓胀着腮帮拉扯风箱,地火龙里烈火腾腾,从龙口里吐出的尺余长的火苗贪婪地舔噬着天空,龙身散发着缕缕青烟,三尺开外就可以感受到火龙的灼热。一个毛子舀起一瓢油,浇上火龙,“嘭”的一声,龙身立时燃成一个火球。
火候已到,天宝走到地火龙前站住,穿过龙背上缥缈的青烟,只见娥媚在人群里焦急地张望。他精神一振,那儿有我同甘共苦的女人,女人的肚里有我的骨血,拼了命我也要闯过这一关。
七星坪上,段耀祖手提马刀,脚劈虎步,一脸恶笑,死死地盯着天宝。
地团鱼抬起土铳,正要鸣放信号枪。
人群里的娥媚捂上眼睛,不忍心看下去。
“报告——”一声惶急的吆喝打破了七星坪的紧张气氛,刀条脸急急地跑到段耀祖面前,“段司令,大事不好。”
段耀祖双手一压,刀条脸住了声。
二人进入大殿。
段耀祖问:“小白脸的情况查得嘛样?”
“报告司令,据牟二娘讲,她确曾为小白脸和娥媚当过牙婆,被奚落了一顿,随后陈瑞麟两次借刀杀人,一次强迫小白脸去扒私钱洞的淤沙,差点儿被蟒蛇咬死;另一次是我们包围镇子激战时,陈瑞麟将他逼下围子当炮灰。小白脸与陈瑞麟有深仇大恨呢!”
刀条脸的访查应证了天宝的供述,段耀祖的一颗心落进了腔子。他说:“唔,很好,这我就放心了。”
“可是,司令,我们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嘛事?”
“从牟二娘家回来,听路人说你的商船在两河口被截了,我赶去一探听,确有其事呢!”
段耀祖大惊:“谁截的?”
“马溜子。”
段耀祖像是被人突然抽了筋,一个趔趄倒在门墩上。他怀疑自己人生的第二次低潮来临了。当年做人贩掳了几个子儿遭匪劫,他几乎跳崖。今日,他下了血本从日本人那儿贩来烟土,本指望赚个盆满钵满,却被马溜子查扣了,这不是再次要他的命吗?
他萎靡许久,忽地站起,大吼一声:“集合队伍,奔袭两河口!”
原来,马溜子挨了段耀祖一枪后,断了一条胳膊,从围子上滚落灌木丛中,凑巧发现了石塔下的暗道,遂藏于其中。第二天,他顺着暗道爬进石塔,吊起铜钟,只见老爷陈瑞麟还在钟内站桩,透过石板中心碗大的圆洞涌入的凉气,老爷运丹田之氣,练辟谷之功,两天粒米未沾,依然面色红润。他连忙背起老爷,星夜外逃,辗转投奔到安徽亳州颜逸夫处。没想到几天后,陈太太也被送来,落难夫妻终于团圆。马溜子养伤三个月后,提上那挺机枪,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回身投到国民党县党部,后在鄂东打了几场恶仗,官职是三月的风筝越升越高,竟做了县警察局局长。他在两河口设立水上稽查队,缉拿走私军火、大烟、黄金的商贩。前几日,手下人从一条官船的夹舱里搜出段耀祖从南京转运来的烟土,立即下令全部扣押,勒住了段耀祖的喉咙。
段耀祖自恃有几根喝血的枪管子,向稽查队发起猛攻,却不料马溜子调遣警察大队,联合自卫队和驻军工兵营,悄悄张网以待,关门打狗。段耀祖上千人的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大伤元气。他懊恼至极,手心里的健身球转得也不那么畅快了。
刀条脸见段耀祖愁肠百结,遂加倍小心地上前点眼儿,说:“马溜子原是陈府看家护院的狗,多少怕有些挂搭呀!”
“啊呀!”段耀祖脸上云飞雾散,一拍青皮瓜儿,“看我这榆木脑壳。对,一个牛尾巴遮一个牛屁眼,快请那小白脸。”
沿胭脂河上溯,两山峭立,一水中流。弯过八里水道,豁然开朗,浑圆的山峁涂着团团墨绿,簇拥着深不见底的清水潭。依山临潭,一座龙亭由八根木柱擎起,翘角飞檐,浮于水面,如掠水鼓翼的鹏鸟。这座龙亭是历朝历代百姓祈雨的地方。
这日,渺无人迹的清水潭,微风鼓浪,水波泛银,几只乳白色的鹭鸶在水面翱翔,画眉、斑鸠和山和尚在周遭山峁的树丛中啁啾。在清新明丽的大自然怀抱里,天宝与娥媚终于相会在龙亭,沉浸在夫妻短暂的喜悦里。
天宝去县城马溜子处转了一遭,轻松地讨回了一些烟土,慢慢取得了段耀祖的信任,由一名马倌变成贴身马弁。一晃半年过去,娥媚也已解怀,婴儿呱呱落地。善解人意的天宝料理得细致熨帖,叫段耀祖从心底往外滋润,从而更对他恩宠有加。段耀祖中年得子非常欢喜,整日抱着婴儿小心呵护,不离寸步。天宝与娥媚一直没有机会相会。大前日终于机缘来临,段耀祖应大烟商裴金荣的下帖之邀,带上地团鱼上黄州府张罗开烟馆去了,天宝夫妇这才觑了个空隙,偷偷跑到龙亭来寻个团圆。
好一阵缠绵之后,娥媚说:“天宝,段耀祖狡猾得出奇,你不该上寨来的。”
天宝说:“老虎总有打盹儿的时候。”
“咯咯咯——”正在这时,龙亭门口,一只雄鸡打起了鸣儿,那是天宝捉来煨汤用的。
“咯咯咯——”寂静了片刻,后山上也传来一声幽长的公鸡啼鸣。
天宝忽地爬起,说:“奇怪,这里荒无人烟,哪来的鸡叫?”
娥媚也支着耳朵聆听。
“咯咯咯——”从龙亭的窗棂上又传来一声啼鸣,且愈来愈近。
“是鸡公蛇,不是公鸡。”娥媚家的药铺里有这种风干蛇。
“快把公鸡宰了,它的叫声会引来山上那毒物的。”
鸡公蛇是一种剧毒蛇,人一旦被咬,七步之内必死无疑。它晚上栖息于草丛,五更天就引颈司晨,勾引农家鸡子唱答,一旦发现目标,就从草丛中蹿出,猛地扑上去扑食鸡子。
天宝疾步趋前,操起匕首,咔嚓一声,勒断了鸡脖,将鸡血从桥板沥入亭内,然后把鸡扔进布袋,嘴里不断学着鸡啼。约摸半支烟的工夫,一条扁担长的鸡公蛇沿着血迹从桥板悄悄地爬近了龙亭,静静地滞留在门口,三角脑袋定在空中,嘴里咝咝地吐着芯子,显然它已嗅出亭内的血腥和人体的气味。天宝紧张地握着匕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终于,那毒物爬进龙亭,在亭内游弋了许久,突然一头扎进了布袋。天宝悄悄走近,猛地抓起蛇尾剧烈地抖动,直抖得它骨软筋酥,瘫成一堆,才纳入布袋,长出了一口大气。
就在这时,一阵拨动茅草的窸窸窣窣声传来,窗棂上一个人影一闪。天宝大骇,扑到窗前一看,只有流泉的潺潺声和松涛的呼呼声。
这时,忽听一阵马蹄的“嘚嘚”声,娥媚喊道:“天宝,在这边。”
天宝又扑向临潭的窗边,只见山凹里,一匹奔马的脊背上弓着一个瘦长的身影,剪纸似的飘过弯道,消失在浓绿中。
“是刀条脸!”天宝和娥媚几乎同时失声惊叫。
一团阴影立时笼罩在两人心头……
从黄州回来,段耀祖脸上整日流光溢彩。这天,他找了几个小头目设家宴,庆贺昌隆烟馆生意开张。
“段司令,听说我们的烟馆占尽了黄州春风?”天宝放下一碗山鸡问。
“哈哈!大吉!大吉!”段耀祖撕开一条鸡腿,啃得满嘴流油,又呷了口酒,回答道,“我和裴大掌柜在赤壁赁了个大铺面,码头扎得可高啦!开业三天,生意火爆着哩!”
站立一旁的刀条脸却面色阴郁。
地团鱼接过话茬儿,说:“段司令还在黄州城举行了烟馆开业庆典,一些军政要员、工商巨头都到烟馆祝贺,光鲜得很哪!”
娥媚趁着段耀祖的兴头,提起酒壶,说:“开这个铺子有小白脸的一份功劳,毛子头儿后半世的本钱是靠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来的。”
“是的,是的,来!小白脸,我敬你一杯。”段耀祖举起了酒杯。
天宝受宠若惊,连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娥媚又要筛酒。
“不!”段耀祖迷醉地望着娥媚的脸,按住酒壶,“再要我喝酒,得依我一件事。”
娥媚一惊,偷偷瞥了刀条脸一眼,说:“你说吧,什么事?”
“夫人喉咙里有只百灵鸟,你唱个小曲子佐酒,我就喝。”
娥媚抹了把虚汗,微笑颔首,趋步至厅中。烛影摇动,微醉的她面如娇花,朱唇微启,牙板轻敲,风情万种,一首散发着中草药熏香的山歌流出歌喉。
天堂那个九九还阳草,
独活吆嗬常山嫩娇娇。
乖乖隆的咚!
追地风儿卷得走地骨皮儿,
白花蛇衔得走猫爪草儿。
哥也!
妹的茅根儿死抓着哥的熟地儿——了!
段耀祖击节称赞道:“好一个妹的茅根儿死抓着哥的熟地儿了,哈哈哈,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曲终人散,娥媚把段耀祖搀到卧室。他醉醺醺的,一只手搂住娥媚的腰肢,一只手粗鲁地去她胸前展示雄性的阳刚,浓烈的酒气呼哧呼哧地喷在娥媚的脸上。羞涩的红晕爬上娥媚的脸颊,像两朵盛开的红杜鹃。段耀祖的粗野和狂暴不曾在精神上征服过她,她常常以强烈的抗拒使他在刺玫瑰上扎手而收束。但今晚她的心境不同往日,她的眼前有一个光点在深远而黑暗的隧道里闪烁,渐渐向她逼近。后来,光点猛地变成一团火球,火焰的威力消融了她心头的阴霾,使她产生强烈的饥渴,她不愿他暴怒的疾风骤雨浇灭这火球,毁灭自己的欲望,于是,她默默地由他在亵衣里恣意轻薄。
衣裙窸窸窣窣地响着……
天刚放亮,匪徒们发现段耀祖死了。他的大腿内侧和脚背都出现两排均匀细小的牙痕,两边的牙眼儿又大又深,往外渗着乌紫的瘀血。肉滚滚的面部肿胀绀紫,瞳孔散大无神地瞅着镂花床顶棚。山脚下的农人看了后说,这是被鸡公蛇咬死的。
地团鱼走进卧房,勒住床边掩面“悲啼”的娥媚的脖颈,厉声喝道:“贱女人,段司令是不是你害死的?”
娥媚倔犟地扭动着。
“你不说?不说也瞒不住你的罪孽!你和段司令同床共枕,鸡公蛇没动你一根汗毛,却咬死了段司令,必定是你做下的!”
“就是我,就是我,我早就要杀死老贼,怎么样?”娥媚如一头醒狮。
“你活腻了!”地团鱼掣出匕首,朝她的心口扎下去。
“啪”的一声,从天而降的天宝抡起一根大杵,砸在地團鱼的手腕上,匕首“当啷”落地。
“好哇!奸夫淫妇合伙做套子。”地团鱼唰地抽出手枪,一抠扳机,击中了天宝的大腿,天宝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地团鱼又抬起手枪,对准天宝的心窝。“砰”的一声,天宝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晕眩胀大,瞬时出现一片空白……
娥媚一声尖厉的惊叫:“天宝!”只觉得扼在自己脖子上的胖手软软地滑了下去,接着“啊”的一声,地团鱼从背后栽倒在地,抽搐痉挛不止。
她抬头一望,刀条脸正站在门口朝自己微笑,驳壳枪滴溜溜地在食指上转动。
“怎么……你?”娥媚惊愕地张大了眼睛。天宝从地上趔趄着扶墙爬起,惊异地盯着刀条脸。
“知道新四军吗?”刀条脸笑着问。
两人恍然大悟,原来刀条脸是新四军的卧底,怪不得每次调查回来,段耀祖还是没摸清楚天宝的底细,原来是刀条脸在暗中护着。
天宝毅然决然地参加了新四军。
当天,刀条脸改编了盘踞在天堂寨的土匪队伍。马溜子闻讯,拉起县警察大队、自卫队、工兵营和溃散的同善道一干铁杆弟兄投奔了天堂寨,队伍混编集训后向苏南开拔。
经新四军第一支队第一团批准,天宝、娥媚和大管家以特殊身份潜回天堂镇,明面上继续开杏林春药材行,暗地里是大别山中共中心县委的秘密据点,发展党组织和大别山抗日武装力量。
娥媚和天宝回镇后,从亳州舅父颜逸夫家接回父母,重新修缮陈府。周遭百姓知悉后,纷纷为广垂福泽、救死扶伤的杏林春献砖献瓦。新宅建成,布局一如旧日,极是气派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