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风波
2021-03-28白守成
白守成
一
新冠肺炎疫情都快把人关疯了。好不容易解封,建国和小明聚在一起,海阔天空闲聊了许多。经历了这场大灾难,两人心态都有很大的变化。小明问建国:“你有桃儿的消息么?她现在怎么样了?”
建国说:“她和我的亲戚同村,几年前我见过她,过得还不错。”
小明道:“如果没有那个事,她可能过得更好。”
建国道:“那个事还不是因为你多嘴?”
建国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好像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小明听了这话后,有如气管里吸进异物一般,连续咳了几声,狠狠瞪了建国一眼,反诘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不就是说给你听了么,你不撺掇,哪里会让别人晓得?”
这时,建国才感觉到自己的失言,为了缓和气氛,顺水推舟地说:“这也不怪你,纸包不住火,即使你不说,他们的事迟早也会暴露的。”
“这话还差不多,不过话说回来,这是我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小明也检讨自己当时的年轻和冲动。三十多年来,小明内心深处的愧疚,时不时像一根针扎得内心隐隐作痛,他深感自己对不住桃儿。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小明问建国:“你有桃儿的联系方式么?”
建国说:“没有,但我可以找到。听说她因为疫情,今年没有出去打工了。”
小明说:“如果能联系上,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建国点了点头说:“好,没问题!”
提起桃儿,小明的心里五味杂陈。时光像个巨大的黑洞,把他吸进往事的隧道,记忆汹涌而来……
二
桃儿和小明年轻时都是卫生员。长河大队原有两名赤脚医生,建国和彪子,年龄都是二十七八。负责人是彪子,长得矮墩墩,贼眉鼠眼的,他从一个老中醫那里学了点儿皮毛,有次给一个妇女看诊后,叮嘱她说:“你今后来看病,一定要穿短裤啊。”一句话让病妇大惊。事后,这妇人跟人说:“彪子神呢,把脉能把出我没穿短裤。”其实,那时妇女的裤子都是旁边开口,妇人那天扣子没扣好,让彪子看到了。这事起初传得很神,后来让人揭穿了,就成了笑话。
虽说彪子是负责人,但他族人少,是靠当副书记的二爷举荐才当了村医,而建国家族势力强,双方门口都有三尺硬土,谁也不买谁的账,互相攻击和指责成了家常便饭,总让支书头疼。为了缓和矛盾,平衡关系,书记决定培养两个新人。
于是,小明和桃儿成为全大队里的幸运儿,吃上了让许多村民都眼红的“轻散饭”。
那年小明18岁,桃儿17岁。
三
长河卫生室是由祠堂改建的,大门朝南开,门头墙上的红十字格外耀眼,外墙还有醒目的油漆标语,房间虽然被内墙隔断,但依稀可见香火熏过的痕迹。
上班第一天,彪子说:“欢迎两个新来的同事,小明先熟悉药房吧,桃儿呢主要负责注射室的日常工作,由建国先教。”
建国问:“住的地方怎么办?”
彪子说:“小明跟我住一间,桃儿住一间,我们轮值夜班,你三天不回家老婆就来喊,我那点儿自留地也不能不耕,反正一半的时间不在这里住。”
小明虽然个子矮小、文静瘦弱,但心直口快,老实单纯,挺招人喜欢。桃儿白净水灵,明眸皓齿,蓄一条长辫子,可谓人见人爱。两位新员工的加入,像给卫生室增加了缓冲剂,村支书那里也平静了许多。
可是,好景不长。那天一大早是建国值早班,彪子头一天回家慰问老婆还没来,三小队的莲秀一步一扭地摇到卫生室。她先是用眼睛扫了接诊室一圈,然后朝建国说:“国哥,就你在啊,彪哥呢?”
“你是看病呢还是找人啊?”建国有点儿不高兴。
莲秀道:“人家当然是看病呀!”
建国问:“你得的是只有彪子能看的病么,我不是医生?”
“哎哟喂,国哥,谁说你不是医生了?是彪哥让我今天来打两支葡萄糖的。”莲秀被建国一激将,就实话实说了。话毕,她一脸得意的样子,在当时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在很多人看来,只交5分钱挂号费就能打葡萄糖是一种荣耀。
建国道:“我看你好好的,为啥要打葡萄糖?”
莲秀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犯愁时,彪子到了。莲秀仿佛遇到了救星,冲着彪子就喊:“彪哥,你怎么才来啊!”
“急啥啊?”彪子对前面的情况一无所知,让莲秀伸出手来,把手上的银镯子往上挪了一下再把脉,然后说,“你脾胃虚弱,先打几天高糖,如果愿意吃中药,我再帮你开!”彪子一边说一边开处方。莲秀连声说好,然后拿着处方取药去了。
建国敲了两下桌子对彪子说:“我没听谁说高糖可以治脾胃虚弱的,高糖是在病人出现低血糖虚脱时才使用的,她适合么?”
彪子闻言火冒三丈,道:“你又不懂中医,老子的病人,该用什么药,要你管么?”
“我是不懂中医,我也不会把脉就知道人家没穿短裤,但什么病人该用什么药是医疗原则!你药不对症,不觉得有问题么?”建国理直气壮,话里夹枪带棒、讽刺挖苦。
彪子恼羞成怒道:“你行,这个负责人让你当好了!”说罢,工作服一脱,往桌子上一扔,走了。
彪子走后,莲秀也灰头土脸地溜了。
四
大人们之间的矛盾,两个年轻人不想参与,他们只想做好自己的事。
小明和桃儿虽然各管一块,但药房忙时,桃儿会过来帮小明发药,注射室忙时,小明也会过去帮忙配药打针,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小明是卫生室唯一上过高中的人,在当卫生员之前,他早就背过《药性赋》,熟记了不少汤头,也自学了《农村常见病防治手册》,桃儿有什么问题,总问小明。小明也很愿意和桃儿说话。
端午节那天,不知桃儿从哪里摘来了栀子花,送了小明一大把。小明接过花闻了闻,桃儿问:“香么?”
小明说:“没你香。”
桃儿把长辫朝后一甩,盯着小明问:“真的么?”
小明说:“真的,闻了栀子花想睡觉,闻了你睡不着觉。”
“为什么?”桃儿故作不解地问。
小明说:“想入非非!”
桃儿横了小明一眼,捏了小明一把,道:“你真坏!”
这一幕被彪子看见了,怒道:“你们闲着没事干是吧?那就去挖点儿草药回来。”
小明巴不得和桃儿出去放放风哩。于是,他们带上铲子和竹篮出门了。
这个时候,可以采的草药有蒲公英、夏枯草、鱼腥草等,都是清热解毒的良药。他俩来到一片竹园,园内有一个旱坑,坑内生长着鱼腥草和茂盛的芦苇。由于坡太陡,小明把篮子扔下去了,自己先跳下坑去。
桃儿先是坐到坡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挪。这时,小明拉着桃儿的手用力往下一拽,两人就一起倒在芦丛里了。小明抱着桃儿,桃儿顺从地趴在小明身上,小明看到上面是蓝天白云,阳光从竹林的缝隙穿过,照到芦丛,桃儿红扑扑的脸庞像一朵玫瑰花,光彩照人。小明捧着桃儿的脸说:“你真好看,我喜欢你。”
桃儿主动吻了小明一下,说:“我也喜欢你。”
小明说:“嫁给我好么?你若同意,我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桃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道:“我现在不能答复你,还得征求一下我父母的意见。”
“好的,我等你的好消息!”小明说完,用力地抱紧桃儿,桃儿也回应着小明,两人深深地吻着,惊飞了几只鹜鹭。不知过了多久,桃儿推开小明,道:“该做正事了,不然回去怎么交差?”
小明这才想起来还要采药呢。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提着满篮的草药回到卫生室。
五
彪子和建国的积怨越来越深,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小明和桃儿夹在中间提心吊胆。
但怕事来事,小明还是把彪子得罪了。
那天,彪子开了一张处方,小明看到处方中有附子、半夏,就拿着处方找彪子道:“彪哥,这个处方是不是要改一下?”
彪子问:“为什么?”
小明说:“半夏会增加附子的毒性。”
彪子道:“你懂个屁,照发,出了问题我负责。”
小明无奈,只能发药,病人服药后出现了恶心呕吐的中毒症状,彪子不得不让病人停药。彪子虽然嘴里没说什么,但小明从彪子对他冷淡的态度就知道自己犯忌了。
又一日下午,小明正和桃儿清洗针头和注射器,准备消毒。一个老汉捂着肚子来到卫生室,一进门就躺在长椅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桃儿对小明说:“彪哥出诊还没回来,建国哥又在休假,这可怎么办?”
小明记得这人昨天来看过病,問:“大爷,您昨天不是找彪哥看过么,药吃完没有?”
“吃了一半,不管用啊,今天还加重了,哎哟,受不了!”老汉边呻吟边说。
小明查看了一下前一天的处方,彪子诊断是肠炎,开的药品是土霉素和阿托品片。小明回到诊室查看了老汉的疼痛部位,查体温38.5度,小明判断是阑尾炎。眼看下午五点多了,彪子还没回来。老汉呻吟不止,小明望着桃儿道:“应该是阑尾炎,这可怎么办呢?”
桃儿鼓励小明道:“我相信你的判断,你帮他看看吧,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啊!”
于是,小明开了他学医生涯的第一张处方,另外还开了一张中药处方。
小明对老汉说:“您今天就别回家了,睡我床上,要观察一晚,如果不行还得送您到卫生院去呢。”
老汉点点头道:“好!”
桃儿给老汉做完皮试,打完针,接着就用煤油炉煎中药,弄好后给老汉服下。一切处理完毕,彪子醉醺醺地一身酒气回来了。
彪子一眼看见小明床上的老汉,问:“这是谁啊?”
小明道:“昨天来过的病人,痛得很厉害,等你半天不回来,我看了一下,很像是阑尾炎,所以就……”
彪子看了一下小明开的处方,指着小明劈头盖脸地骂:“狗日的胆大包天,谁给你的处方权?出了问题你负得了责吗?”
桃儿呆在一边,手有点儿发抖。小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是看病人疼得受不了,又等不回来你,才擅作主张的。”
倒是老汉说话了:“彪子,别怪他,是我要他帮我看的,现在喝了中药,我感觉好多了。”
“那好吧,你们就负责到底,我走了!”彪子说完,把大门一摔,气冲冲地回家去了。
这一夜,小明守在老汉身旁一夜没合眼,值得欣慰的是老汉第二天好了许多,拿了药,千恩万谢地走了。桃儿和小明在治疗室相视一笑。
但小明不知道,彪子是个心胸狭隘、死要面子的人,他已经记恨上了小明。
六
冬天黑得特别早,晚饭后,诊所的几人都各自钻到被窝里了。九点钟左右,有人敲门,请医生出诊。建国问:“几队的人?”
外面答:“五队的。”
小明心中暗喜,五队远着呢,来回一个多小时。恰好今天彪子也不在,趁此机会和桃儿单独说说话。
听着建国出诊的脚步声远去,小明下床来,径直去了桃儿房间。桃儿正在被窝里看书呢,小明没话找话地问:“冷么?”
桃儿说:“还好。”边说边往里面挪,然后用手拍了拍床沿,示意小明坐到床上。
小明坐上床,一把抓住桃儿的手,桃儿也不回避,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小明把桃儿一把拉到怀里亲热起来。起初是嘴对着嘴,舌头撩着舌头,像两团积雨云交融在一起。一会儿后,小明干脆脱了袄子和外裤,钻到桃儿的被窝里去了。他们像两条蛇一样缠绕在一起,小明用手摸到桃儿的胸前,那是两个让小明着迷的莲蓬,极富弹性。两人情不自禁,干柴烈火,无怪其燃。
建国出诊回来时,小明已经回自己屋子了。偷食禁果,虽然有些仓皇和狼狈,但小明心中还是充溢着幸福。
等到桃儿从家里休假回来,小明迫不及待地问:“我们的事,你爸妈怎么说?”
桃儿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爸妈觉得不合适呢。论辈分,你妈是我爸的长辈,你和我爸是老表,如果结婚了,今后怎么称呼?”
小明道:“祖宗都不知隔多少代了,还在乎这个啊?”
桃儿说:“还有个问题不好办,咱俩都在卫生室,哪里能允许两口子都当医生的?”
这倒是个问题,卫生室被人们认为是村里最好的单位之一,不可能让一家独占一方春的,小明压根儿没考虑过这个。想了想,他说:“这样吧,如果你爸妈同意,我就跟书记申请回家,留下你好了。”
桃儿道:“那不行,你医术这么好,浪费了多可惜!”
两人正说着,彪子喊:“小明、桃儿,出来开会了。”
他们俩从治疗室出来时,大队的副书记也就是彪子他二爷、还有会计、出纳几人都在诊断室的长椅上正襟危坐着,建国也在。看这从未有过的阵势,小明下意识地感觉有事要发生了。
副书记当场宣布:“大队支部决定对卫生室进行一次清理,希望你们配合。”说完,扫了众人一眼。
彪子说:“保证配合好!这样吧,我把账本交出来,建国管着收费,打开抽屉点一下现金是多少;小明把贵重药品柜的钥匙交出来,先盘库存。”
分明是突然袭击,有备而来。小明和建国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其实,贵重药品也没几样,中药有人参、鹿茸、银耳、海马,成药有人参养荣丸、全鹿丸,西药有青霉素、链霉素、氯霉素、四环素等。小明站在一旁,看会计一样一样清点登记。
两天后,清理组的会计当场宣布了结果:“通过清理,卫生室的财务管理和药品管理存在以下问题:一是现金短款,与实际账目相差十五元,存在公款私用的情况;二是药品短库,人参差一两,银耳差一两半,青霉素差五支……至于如何处理,待大队支部研究后再说。”
听到这个结果,建国十分惊讶地说:“差几毛钱是有可能的,不会差这么多啊!难道是被人偷了?”
小明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心里嘀咕,上个月盘存都没问题,现在差这么多就奇了怪了。清理人员说:“你们一个管着钱,一个管着药,诊室没有被盗迹象,不找你们还能找谁?”
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这突如其来的一闷棍,把小明打傻了,建国也只能自认倒霉。
七
桃儿替小明担心,道:“你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人买药赊账啊?”
小明摇摇头,没吭声。他深知必定是有人捣鬼,补款都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屋外的风肆无忌惮地刮着,卫生室人员挪用公款、贪污药品的消息也被这阵风带到了大队的每一个角落。小明父亲听到消息,到卫生室把小明叫回家去了。
父親是个暴脾气,小明小时候挨过不少打。父子俩一前一后走着,小明心中忐忑,一路无话。
到家后,父亲拖过一条凳子,示意小明坐下,然后自己拿一把椅子坐到小明对面,问:“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钱有没有可能是被盗了?”
小明道:“被盗是肯定的,但锁和柜子都完好无损,没有一点儿痕迹,是谁干的呢?”
父亲问:“你接手后换过锁么?”
小明道:“没有,彪子和建国都管过药房,都是这把锁。”
父亲道:“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但没有证据,咱只能自认倒霉。这些药大概值多少钱?”
小明道:“一百多块吧。”
父亲道:“这样吧,咱就当自己买了,我去找书记说说好话,把钱赔了看能不能过关。”
小明问:“家里哪来这么多钱?”
父亲道:“这个你别管,我来想办法。你写份检讨书,明天交给大队,求得人家的谅解,吸取教训就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父子俩就这样聊着,小明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伟大,一个农民居然具有哲人的思维,让他很吃惊。但小明想着要赔一百多元,心里着实难过。三毛多钱一个工分,兄妹五六个,家大口阔,年年超支,日常开支就靠父亲的泥工手艺和家里喂的十几只鸡生的蛋。自己已经成人,没能帮父母挑担子,反而给他们添了麻烦,鼻头一酸,不禁惭愧地落下泪来。
父亲说:“你也别哭了,我现在就去找书记。”
父亲给人家盖房,东道主除了管吃管工钱外,每天会给一包烟,父亲不抽烟,全攒着,平日拿去小卖部换日用品。眼下,父亲把烟装进包里,恰好家里还有准备过年的一壶酒,约三四斤,父亲一并带上了,晚饭也没吃,打开后门出去了,小明看着父亲穿过被冰雪压低了头的竹林,疲惫的身影消失在雪夜里,难过得又流下了眼泪。
难得回家一趟,母亲做了一锅汤圆,弟妹们见大哥回来开心极了,围着一张桌子,说笑着,吃着闹着,小明完全忘了眼前的烦心事。
和弟妹们嬉闹了一阵,小明对母亲说:“妈,我还是回卫生室去吧,我还得写检讨书呢。”
母亲点点头道:“你去吧,认个错,或许人家会原谅你的。”
小明回到卫生室,大门是闩着的。小明知道今天是彪子值班,边敲门边喊:“彪哥,开门!”
但敲了好一会儿,也没人答应。他觉得蹊跷,遂躲到不远处的墙角,想看个究竟。
大约十几分钟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缝里出来一个女人,披头散发遮着脸,匆匆离去。小明隐约感觉那人背影有些熟悉,但看不清是谁。
小明又等了十多分钟,再去敲门,这回门开了。彪子问:“你怎么回来了?”
小明说:“家里没地方住,我就回来了。”再无二话,上床后倒头就睡了。小明嗅到房间里有残留的女人的气味,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次日小明才知道,桃儿、建国都请假了,彪子做梦也没想到小明会回来。
到底是做贼心虚,彪子趁其他人都没上班时对小明说:“你的事情也别紧张,把钱补上,我到书记那里替你说说情,今后做事小心点儿,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让它烂在肚子里!”
小明听得出彪子的话外音,既是交易,也是在警告自己,便言不由衷地说了句:“知道了,谢谢!”
没过两天,父亲拿来一百多块钱给小明,小明开了处方,把账做平了。这钱赔得真冤,事后他才知道父亲把家里楼上的几根杉树檩子拿出去卖了。
此次风波,以小明和建国补款和检讨而平息。亡羊补牢,小明把药柜的锁换了。
八
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开始了。
不知是经历了这场风波的原因,还是父母反对的问题,小明感觉桃儿对自己冷淡了许多。小明觉得自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船,被风浪推到一个無助的孤岛上了。
陷入失恋的苦恼,他几乎夜夜失眠。
这一夜,小明睡到半夜就醒了,只觉得咽喉干燥,不由自主地爬起来,披上衣服,随手打开灯,下床拿着茶杯倒了点儿热水喝了,回头准备再上床睡,却发现彪子床上没人。明明彪子和自己前后上床睡的,也没听见有人叫出诊啊,人呢?
房门是半开着的,小明敏感地意识到问题,连忙把灯关了,在黑暗中小心翼翼走出房间,侧耳搜索着动静。桃儿与他们就隔一个房间,他听到从桃儿房间隐隐约约传来声音,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因声音太小,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他依稀听出了彪子的声音。
他心都碎了。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关在一个房间能做什么好事?他满腔怒火,恨不得冲进去一刀把彪子捅了。正在迟疑时,他听到彪子的脚步声,条件反射似的连忙后退,心想要回自己房间恐怕来不及了,就顺势闪入建国的房里。
谁知建国这晚没回去住,进房的动静把建国惊醒了。“谁?”随着问话声,灯亮了。
见到小明惊慌失措的样子,建国问道:“这深更半夜的,你进来干什么?”
小明急中生智道:“我想撒泡尿,也不知道怎么摸到你这里了。”
“大门房门都搞不清楚,不会开灯啊?!”建国这一骂,小明连忙退出去,走到门外台坡边拉了泡尿,然后回房。彪子问:“闹哄哄的,搞什么?”
小明说:“想出去拉尿,摸错了路,摸到国哥房里去了。”就这样遮掩过去了。但小明后半夜完全没有睡,他想了很多,不理解桃儿为什么宁肯跟一个有妇之夫苟且,也不愿嫁给自己……
别看建国平时没什么话,但他是个细心的人。小明的唐突行为让建国生疑。第二天,建国把小明拉到外面问:“你跟我说实话,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完,目光直逼小明的眼睛。
小明觉得建国的眼睛像一支利箭,能穿透自己的内心,他太年轻,没有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心理能力,加之对彪子深恶痛绝,就随口说道:“彪子不是个东西!”这话一出就收不住了,一股脑儿地把昨晚的事跟建国说了。
说完后,小明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他很后悔,但转念一想,既然桃儿不顾往日情分,彪子是这种垃圾,说了也无妨。至于以后的事会怎样发展,他考虑不了那么多。
没过几天,小明休假后回卫生室,发现彪子床上的物品不见了,他又跑到桃儿的房间一看,床上也是空空的。小明问建国:“他们俩呢?”
建国笑了笑,道:“他们被大队开除了!”
小明一惊,忙问:“为什么?”
建国道:“就是你那天说的事,桃儿和彪子被大队调查了,他们被开除了!”
小明觉得自己被人当枪使了,心里很生气。他问建国:“这事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了,大队怎么会知道?”
建国说:“你别问我,我怎么知道是谁说的?你还替他惋惜啊?”
小明知道现在于事无补了,心中只觉得对不起桃儿。至于彪子,小明丝毫没有愧疚感,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九
三个月后,来诊所看过病的莲秀失踪了。她家人报案十几天后,她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农场的黄豆地里,手上的银镯子也不见了。经法医鉴定,死者系机械性窒息死亡,腹中有三个月的胎儿,死前服过打胎药。
小明听到这些消息,蓦然想起那天夜里从彪子房中出来的头发遮住脸的女人的影子,现在他觉得应该就是莲秀,但他不敢乱说,人命关天呢。
又过了几天后,卫生室里来了两个警察找小明,问:“彪子被抓了,我们找你要一张处方。”
小明问:“什么处方?”
警察说:“彪子曾在卫生室为莲秀买过打胎的药。”
小明才记起二十多天前,彪子凭自拟的处方,以跌打损伤的名义来买过三剂中药。小明找到那张处方,只见上面写着:桃仁、红花、水蛭、牛膝、三七、三棱等十多味中药。
小明把处方交给了警方,好奇地问:“是他杀了莲秀么?”
警察说:“是的!彪子和莲秀有非正常关系,莲秀怀孕了,他想用中药打胎,但他医术不精,莲秀服完他开的三剂中药后并没有流产。最后一次见面时,莲秀要彪子离婚后跟她结婚,彪子不同意,两人当时就发生了争执,最后莲秀威胁彪子说:‘如果你不同我结婚,我就要告你强奸。于是彪子决定杀人灭口。掐死莲秀后,彪子把莲秀就地埋了。”
小明听得毛骨悚然,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们是怎么怀疑到他的?”
警察瞪了小明一眼,道:“你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有人见莲秀失踪前去过彪子家,我们到彪子家提取过鞋印,与作案现场的足迹一致。我们在他家找到那把挖坑的铁锹和莲秀的银镯子,同时还搜到人参和银耳,是他从卫生室库房拿走的,嫁祸给你了……”
小明倒吸了一口凉气。
结案两个月后,公社召开公判大会,万人空巷,人山人海。小明去得晚,挤了半天也没挤到台前,只是远远地看见彪子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一个斩标,被两个警察擒着膀子。当台上人宣布“现将罪犯押往刑场,执行枪决”后,彪子瘫软在地,两个警察把彪子拖到敞篷车上,缓慢驶出会场后就急驰而去。人们跟在车后疯狂追赶,都想亲眼看看怎么毙人。小明夹在人群中,沿着车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约跑了十分钟后,“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小明随着人流挤到一条干沟子边,只见彪子栽在沟里,血泊里的那张脸惨白得像一张纸。
十
后来的事,就是建国当了卫生室的负责人,一直干到退休。小明在恢复高考后,走出了长河大队,大学毕业后当上了国家干部。
退休后的建国随女儿住进了县城。小明也退休几年了,两个老同事常在城里见面。
这天早晨,小明收到建国微信发来的桃儿的电话号码。
小明犯难了,这个电话打还是不打?因为这么多年,他虽然没和桃儿联系过,但心中对桃儿一直有一种负罪感。打电话不为别的,只为跟桃儿说声“对不起”。同時,小明还想对桃儿说声“谢谢”。因为在当时,如果桃儿把她和自己的关系供出来,自己的前途肯定就没有了。是桃儿以德报怨,保护了自己。
小明拿起手机,按建国提供的号码拨了过去,一会儿一个声音传来:“你好,是哪位?”
是桃儿的声音,这声音穿越了三十多年的时空,显得沧桑,但依然熟悉。小明回道:“是我,小明!”
桃儿惊问:“小明?哪个小明?”
“我是长河大队的小明啊,你的老同事。”
桃儿愣了一下,说:“哦,是你啊,你还记得我啊,你现在哪里?还好么?”
小明道:“我在县城,退休几年了,你还好吗?”
桃儿道:“托你的福,没有被打倒,现在很好!”
小明听出她话中有话,诚恳地说:“好就好!我想和建国哥一起去看你,不知你欢不欢迎?”
桃儿道:“欢迎欢迎,什么时候来,你们告诉我就行。”
寒暄几句后,电话就挂了。看来时间是一剂良药,能医治伤痛。尽管桃儿的话中有话,但总体上还是友好的。
选择了一个周日,小明约上建国,带了点儿水果和糕点,自己开着车就直奔乡下。
桃儿用微信发了一个位置,小明打开导航,六七十分钟就到了桃儿所住的村子,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站在路边。小明和建国从车上出来,桃儿就迎了上来,道:“稀客稀客,欢迎你们!”
桃儿的轮廓基本没变,从那脸上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小明读到了岁月的刀斧在桃儿身上留下的痕迹。
桃儿把他们引进一个小院,虽然是农村,屋里收拾得倒也干净,桃儿的老公忙着倒茶递烟,笑盈盈地招呼客人。
聊了一会儿,桃儿说:“先吃饭吧!”
客人不多,但菜肴满桌,卤肉、咸蛋、,煎鳊鱼、青椒肉丝、炒豆角……还有这个地方的特色食品火烧粑、焌米茶。
桃儿老公开了一瓶酒,小明说:“我要开车不敢喝,让建国哥陪你喝吧。”
桃儿厨艺不错,家常菜做得可口,一餐饭下来,除了一条鳊鱼没动外,其他菜都基本空盘了。桃儿想留他们吃晚饭,但小明和建国吃完后执意要回城,桃儿道:“你们一来就走,是不是我怠慢你们了?”
小明解释道:“不是,下午还有一个聚会,人家等着我呢。”
桃儿看拗不过,就随了小明的便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明接到了桃儿的电话。
“喂,这么早打电话,有急事么?”小明问桃儿。
桃儿道:“没急事就不能打啊?昨天你们来我也没和你说上几句话,今早我老公上街去了,就想趁这个空跟你说几句话。”
小明说:“你说吧。”
桃儿停顿了一会儿,小明听得见抽泣声,便问:“你怎么哭了?”
桃儿道:“我一夜没睡,你能记得四十多年前的感情,让我感动,但回忆过去的那些事却让我心如刀绞!”
小明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桃儿哭道:“你知道我从卫生室回家后的那几年是怎么过的么?我终日以泪洗面,连死的心都有,就因为你的一句胡说八道!”
小明道:“实在对不起,我当时年轻无知,也是因为建国一逼问,我没管住嘴,害了你。”
桃儿道:“其实,我是清白的。彪子对我是有不良企图,他知道咱俩在谈恋爱,几次威胁我,说如果我和你好就跟大队报告把我俩都退回去。我迫于无奈,只好刻意跟你疏远。那夜他不知怎么弄开了我的房门,欲图不轨,我坚决不从,他死皮赖脸纠缠了一会儿就走了,走之前还威胁说要让我们俩下岗……”
小明道:“你真傻,他有这个权力么?”
桃儿道:“他是负责人,我一个女孩子,被他一吓唬就不敢跟你来往了。后来,大队妇女主任找我,说你反映我和彪子有不正当关系,让我交代问题,我承认彪子是有过非分要求,但我没答应他也就没得逞。”
小明道:“他们也没找我核实啊,凭什么开除你?”
“那个时候我百口莫辩啊,只能被开除回家。后来,父母草草地把我嫁了。”
小明叹气道:“唉!怪我!我再次向你道歉,我觉得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参加工作后,我几次托人找你的联系方式也没找到,后来听说你到外地打工去了,一直到现在才找到你。”
桃儿道:“唉,也不全怪你,我当时也是年轻无知,有些事没处理好。都过去了,我几十年连老公都不敢说的话,今天跟你说了,我心里舒服多了。”
小明道:“咱们都上了年纪了,多保重!今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的。”
桃儿道:“好的,谢谢,我也没什么困难。老公对我很好,我两个女儿很孝顺,现在政策好,也不愁吃穿,我已经知足了!倒是你,也多多保重吧!”
挂完电话,小明始终不明白,大队在接到举报后为什么没有找自己核实?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故意要让彪子走人,桃儿只不过是双方斗争的牺牲品。
对于桃儿,小明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假若桃儿在当时把和自己谈恋爱的事讲出来,自己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个版本。所以他暗暗发誓,这未来的路不管还有多长,只要桃儿需要,他一定会尽残年余力帮助桃儿。
但现在小明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不为别的,只想为桃儿正名。
(责任编辑/谭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