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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在上

2021-03-28朱清明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1年2期
关键词:玉龙老三稻田

朱清明

豪门为富不行善,蓬户积怨通土匪;死囚之子怀恨意,发奋图强欲复仇;

暗结珠胎,族规鞭笞险丧命;失子丧妻,摒弃大义做汉奸;

助纣为虐丧良知,怨深祸亦深;命丧黄泉得报应,天道不可违!

罗州并非一个“州”,而是一个小县,背靠莽莽苍苍的大别山,一条长不过百里、宽不过两里的柳水河绕城而过。沿着柳水河,有一条丈余宽的泥土官道,往上,直通县境腹地;往下,连通州府、省会,是进出县境的主要交通枢纽。

罗州城不大,但麻雀虽小,有脚,有喙,有五脏六腑。罗州城也一样,有商铺、作坊、民居,也有县府、警察局、税务局等一干公务衙门。

县府就在十字路口右拐处,白脸无须、头戴礼帽、身着浅蓝色中山装、手拄文明棍的县长滕少卿,就在里面办公。警察局离县府十来丈远,里面有蓄一嘴八字胡须的局长金仕进,还有十来个一身黑衣黑帽、挎着长枪的警察。离警察局再十来丈远,就是县自卫联防大队,是县府掌握的地方武装,有二十来条人枪,队长杜武,个长身壮,皮肤黝黑,一脸麻子。

每天,滕少卿处理完公务,就拄着一根文明棍步出县府,沿警察局、自卫联防大队一路溜达,边走边与相熟的人微笑颔首,手中的文明棍在青石板街面戳出一路“滴滴答答”。他是外县人,不贪不占,为官倒是清明。但他没带家眷来,一人孤身在外,时不时寂寞难耐,于是在城里偷偷找了一个叫银姑的年轻寡妇。那银姑有几分姿色,带着两个儿子田大男和田小男过日子。身下躁动时,滕少卿就去银姑那儿“消消火”,来一个“诗酒风流”。由于他做得十分隐秘,除县府孙秘书外,竟无一人知晓。他最大的特点是做事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前怕狼来后怕虎,任罗州县长已历三年,除了按时收缴钱粮上交、上传下达政令、处理一些民间词讼外,无甚建树,是一个“守成县长”。

罗州人口不多,在这十来万人中,有曾、石、钱、马四大富商,号称“罗州四大户”,分别在罗州城开设有粮行、商铺、当铺、赌场、钱庄和盐行,个个身家丰厚。

粮行、商铺老板曾万金,他的太祖父年轻时是个穷人,在开粮行的姓宋的大户家当伙计,由于办事利落,很受宋老爷的赏识。宋老爷只生有一女,那位宋小姐爱上了这精明能干、模样周正的曾姓小伙计,寻死觅活不嫁他人。宋老爷无奈,只得将曾姓小伙计招婿入赘,约定今后生子,先生的姓宋,为宋家延续香火,后生的再姓曾。曾姓小伙计和那宋小姐婚后一年,生下一个男孩,便姓宋,此后又生下一女一男,便姓曾,两家香火均有延续,宋老爷夫妇也算遂了心愿。谁知宋老爷夫妇殁后,那曾姓小伙计当家了,竟不顾宋小姐的反对,翻悔前约,将大儿子改为曾姓,致宋小姐心衔暗恨,不久郁郁而终,一份偌大家业,就这样全都姓了曾!

赌场、钱庄老板石敬如的曾祖父是个行走江湖的小商贩,为人还算本分,小买小卖也是童叟无欺。后来一次他在乡间遇着一个大富商,那富商携有黄金百两,主仆三人出门进货,结果被响马盯上了,在客店遭劫,两仆人奋力护主被杀,富商负伤逃脱,不敢歇店,取小道回家,遇着石商贩,直告遭劫的事。石商贩放弃自己的生意,护送他回家,一路百般照顾,但那富商终因伤势过重,在半途即奄奄一息。他感激石商贩的至诚相助,临终前将百两黄金交与他,嘱其自留五十两,剩下五十两代送回本家,然后咽气了。石商贩找了个地方埋了那富商,然后一路寻找那富商的家乡,打算遵嘱送回黄金。他找寻了三个月,终未寻着,便返回自家,用这一百两黄金,先从商铺开起,后开钱庄,生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终成远近一富豪。

盐行老板钱福禄,祖上是贩私盐出身。过去贩私盐可是个杀头的勾当,为了既能牟利又能保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官府勾连,如此一来,该做和不该做的,便都做了,发财也发得快。

当铺老板马益全,祖上是一间当铺的伙计,后来辛苦积累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当铺。一次,一个败落的官宦子弟急需用钱,在马家当铺用一名贵的唐代宫廷器物当了一百两白银,过了当期未来赎回,传闻已身死在外,马家当铺便捡了一个贵重“死当”,出手变卖了万两白银,由此发达。

民国19年夏秋,罗州大旱。

自7月起到9月,羅州未见雨水,毒辣的日头天天悬在空中,把田地割开一道道裂缝,田里的稻禾已成一株株枯草。

这天晌午,滕少卿垂头丧气地骑着一匹瘦马,从乡下视察灾情回来。民间已开始断粮了,不少缺田少地的贫户开始满山遍野地寻野菜充饥,有的还吃起了“观音土”。他骑着瘦马走在路上,看见有出外逃荒乞讨的百姓倒在路边,于是喊来保长,叫找地方掩埋。他一路走,一路哀叹:“这年头,要人命啊!”

人们把能吃的野菜都挖光了,树皮也扒下来煮了吃,但仍是天天有人饿死。后来人们发现山上有一种灌木,叶子如茶叶状,采下来用手搓揉出绿色浆水,加进少许火灰,过滤沉淀后,会慢慢凝成绿色的糊糊,切成豆腐样,也可食用,传说是观音菩萨为人间度荒点化而来的,人们便谓之“观音豆腐”。靠着这些,罗州的烟火才得以存续……

旱灾发生后,滕少卿一天三次往省府打电话,请求拨款赈灾。可省府每次回话,都说现在是战乱时期,一切以“剿匪为要”,省府财政养兵还吃力哩,要各县“自保”。可罗州地瘠人穷,哪有钱来“自保”!

孙秘书出主意道:“县长,找四大户想想办法吧!”

滕少卿想了想,道:“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我觍上这张老脸,去求求他们吧!”

老百姓生计艰难,曾、石、钱、马四大户的日子却过得滋润,女眷们吃人参、品燕窝、听花鼓,少爷们喝花酒、斗鸡犬,无论年月丰歉,花天酒地不误。特别是曾万金,是四大户中的首富,光姨太太就有五房。第五房姨太太年方三十,是个戏子出身,艺名“红牡丹”,长得妖娆迷人,把个贪淫好色的曾万金迷得神魂颠倒。

当老子的开了头,大少爷曾春秋便有样学样,三十岁不到便娶进两房姨太太,还跑到城中妓院拈花楼相下一个花名叫“绿牡丹”的妓女,厮混得乐不思蜀。那“绿牡丹”年方二十,正是水嫩的年纪,姿色更胜“红牡丹”一筹,曾春秋在她身上花钱如流水……

石家、钱家虽没有曾家的奢华,但餐鱼顿肉还是很寻常的。当铺老板马益全在四大户中财力最薄,也最不张扬,但生计比起寻常百姓,仍不啻天堂一般。四大户仗势凌人、恃富傲物的事屡见不鲜,但怜孤惜弱、帮贫济困的善举却很少。为富不仁也还罢了,他们还大发“兵乱财”和“荒年财”,外面越乱,他们借口商路不畅,食盐、肥皂、洋火、洋油等日用品就卖得越贵;遇上水旱虫灾,他们库里的存粮就越多,价格越高,这样,老百姓的日子就越发艰难。

提起四大户,罗州百姓满是嫉恨和仇视,盼着云盖山上的土匪来抢他们。前次全县募集捐款,马益全捐了一百大洋,石家、钱家各捐八十,曾家却只捐了五十!滕少卿在心里日了一百次他们的先人,可脸面上却不敢得罪。上次马益全出手最大方,滕少卿便想从他那儿开头。

来到马家当铺,戴着一顶瓜皮帽、长着一张苦瓜脸的马益全作揖打拱地将滕、孙二人迎了进去。奉上茶水寒暄几句后,滕少卿便期期艾艾地张了口。

马益全一听,一张苦瓜脸便拉上愁来,冲着滕少卿道:“哎呀,县长大人,我这铺子本小利薄的,都快撑不下去了,还哪来的钱哟!”

滕少卿一抱拳,道:“马老板,上次多亏了你带头哩,我代罗州百姓谢谢你了!这次还望马老板……”

马益全苦着脸,说:“县长大人,您不能总是拿我开刀哩!”

滕少卿一时气短语塞,正僵持间,一个六七岁的女童从里屋走出来,童声童气地冲着马益全喊了声:“爷(旧时,大别山地区子女叫父亲为爷,叫母亲为娘)!”

马益全的苦瓜脸立刻变成了一朵菊花,拉过小女孩道:“芙蓉,来,见过县长大人!”又面向滕少卿,“滕县长,这是小女芙蓉!”

滕少卿还未来得及言语,马芙蓉就来到他面前,朝滕少卿鞠了一躬,道:“见过县长老爷!”说罢,抬起头,用右手捋下左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双手递上,“县长老爷,我爷没有钱,我把这手镯捐给灾民,县长老爷切莫嫌少!”

滕少卿连忙站起来,弯腰双手接过马芙蓉手中的小银镯。再看马芙蓉,生得伶俐乖巧,一双水汪汪的小眸子清澈明亮,不由赞道:“好一个乖巧懂事的娃儿!马老板好福气!”

马益全揽过小女儿,又是怜爱又是羞愧。他犹豫片刻,转身从内室拿出一小包银元,双手递给滕少卿,道:“县长大人,只有这么多了,您看……”

滕少卿让孙秘书接过,造册登记,说:“为难了!为难了!”说着便和孙秘书告辞出门,边走边回头看那小女孩,在心里大大赞赏了一番。

来到门外,孙秘书点了点包袱里的钱,道:“县长,大洋三十块。”

滕少卿点点头,转出门去另外三家。那曾、钱、石三家老爷原本都不肯掏腰包,话里话外讥讽滕少卿是化缘的乞丐。滕少卿耐着性子,软磨硬泡,总算每家得了三十大洋,但他心里也明白,再想要这四大户捐款,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晚上,天出奇地悶热,滕少卿在县衙厢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披衣起床,来到院中,抬头看着夜空。

要是下雨就好了啊!滕少卿在心里说。下了雨,田里的禾苗还可救回十之二三,田间地角的瓜果蔬菜还过魂来,也可助人们充饥一二,他再想法向邻县借些粮济灾,尚可挺到来年麦收。

滕少卿仰头望天,脖子望酸了也没见半点儿雨,低头叹息一声又回到房里,再躺下时便沉沉睡去。

下半夜,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轰隆隆的雷声惊天动地,他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一转眼,到了民国20年春天。

劫后余生的罗州城,市井仍未恢复繁华,幸存的人无不活得战战兢兢。

大旱之年,猎户宋老三一家三口,靠着他一杆弹无虚发的猎枪,才得以活命。

宋老三生得牛高马大、孔武有力,微黑的皮肤,方脸、大眼、阔嘴,时年三十八岁。他本是城外大山里的猎户,后入赘到妻子文三妹家,在城里落了户,仍以狩猎为生。

宋老三从祖辈起就是以狩猎为生的,一杆猎枪从他祖父传到他父亲,又从他父亲传到他手上,枪托枪管磨得油黑发亮。大别山地区山大林密,飞禽走兽甚多,打下一只,拿到乡下集市或罗州城里卖得钱或换来米面油盐布匹,一家几口赖以为生。饶是他宋老三枪法高超、弹无虚发,也仅仅是勉强糊口而已,置办其他家什就很吃力了。

这山上的野物虽多,但在山上讨生活的不只他一人,狩猎的人多了,野物就不够打了。况且狩猎是个十分危险的力气活,一个人“放单边”非常危险,因此,猎手上山大多要结伴而行,猎到的野物,都要按人头平分,能到手的就十分有限了。再加上那些买家刻意压价,因而这猎户的日子越过越艰难。

还有一个原因,这儿野物最多的地方是云盖山,可听说这几年聚集了一伙土匪,有二三十条人枪,专门拦截过往商户,遇到反抗就大开杀戒,有时割下富户的鼻子、耳朵甚至生殖器,丢在路上。罗州人谈起云盖山人人色变,避之唯恐不及,饶是宋老三艺高胆大,也不敢太靠近云盖山,他家中还有老婆孩子哩,虽然穷点儿,还是热烘烘一个家,要落到那伙土匪手里,岂不白白送了性命?

宋老三心里还有一个疙瘩,就是他名义上的岳丈和岳母,他媳妇文三妹的养父母,文蔫人和秋娘的事。

文蔫人原本是个小商户,卖些日用小杂货和针头线脑的物件,婆娘叫秋娘,比他小十来岁。也许应了“好汉无好妻、赖汉守花枝”这个古话,文蔫人身小个矮、细眉细眼的,那秋娘却风情万种,皮肤白净、瓜子脸盘柳叶眉,一双黑汪汪的杏仁眼淹得死人,两人十分不般配。文蔫人房事不济,把个秋娘弄成了深闺怨妇,到了四十岁都未曾生育。

后来,文蔫人在乡下卖货的路上,碰到一个十八岁上下、衣衫破旧的逃难姑娘,自称三妹,外地人,父母早亡,逃荒来的,举目无亲,四处流浪。文蔫人心善,又见这女娃生得模样周正,便想把她收养着,做养女也行。

回到家,秋娘见了三妹,果然很高兴。就这样,三妹将文蔫人夫妇认作干爷干娘,三妹随了文姓,叫文三妹。

那秋娘和文三妹,名义上是干娘干女儿,可两人年龄相差只有十来岁,情同姐妹,十分要好。过了两年,文三妹经媒人介绍,招赘了宋老三,没想到久旷的秋娘也对宋老三动了淫心,文三妹因与她要好,便默许了,宋老三也乐得享用美色双娇,三人只瞒着那老实的文蔫人。后来,文三妹怀孕生下儿子宋玉龙。秋娘借口带孙子,公开和文三妹夫妇睡在一个房里去了,让宋老三在两张床上轮换着睡。

到宋玉龙五岁时,文蔫人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喝酒大醉了一场,虽然没闹开,但冷言冷语的情形时有发生,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感情上开始出现裂痕。而文三妹呢,由于丈夫要经常应付秋娘,时间一久,慢慢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使春情正盛的她不尽如意,因此母女渐生龃龉,到后来甚至吵闹不绝。

在宋玉龙六岁那年,文蔫人说要出门跑生意,竟把家中钱财悉数带走,一去不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过了一个月,秋娘突然喝下砒霜服毒自杀了。宋老三和文三妹都显得很悲伤,将秋娘风风光光地葬了。

宋老三和文三妹心里有愧,那文蔫人的侄儿要他们交出铺面房产,他们也不敢反驳,只得将积蓄用来置办了房屋,一家三口搬了出去,艰难度日。

前段日子,宋老三上山后看到一只麻黄兔子,又肥又大,就在他前面两三丈远,抬头看见他,不仅没跑,反而像人一样站了起来,傻傻地望着他。宋老三一愣,举起枪,瞄准,这时,怪事发生了:那兔子竟弯下前身,张开两条粗笨的前肢,像人一样向他作起揖来!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手微微发起抖来,想放下枪,但那兔子太肥太诱人了,足足有上十斤!终于,他还是抠动了扳机……

待拿回家剥了皮,剖开兔子肚子时,宋老三傻了眼:兔子肚子里有五只老鼠般大小的兔崽,难怪这么肥大,原来是一只怀胎的雌兔!

那一晚,躺在床上的宋老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恍惚预感到某种不祥之兆……

第二天,宋老三打猎头一回失了手,从他枪底下逃生的一只狐狸,逃进了云盖山深处的真武庙附近山头,宋老三不敢追赶,就返了程。

但宋老三一直忘不了那只狐狸,做梦都梦到了好几回。那是一只火狐狸,通体红色,皮毛在阳光下红得像一团火,若能猎得,一张皮就值一百大洋!

这天一早,宋老三起床,先是在祖宗牌位前烧了三炷香,然后把猎枪擦得锃亮。他要去猎那只火狐狸。

吃过早饭,宋老三带上食物和水,拿起猎枪就要出门。

“爷,爷,我也要去!”儿子宋玉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宋玉龙长到八岁了,微黑的皮肤,虎头虎脑,简直是宋老三的翻版。宋老三夫妇对他甚是钟爱,省吃俭用,早早将他送到城里魏秀才的学馆里读书,一心期望着他将来有出息。这宋玉龙头脑机灵,但心思却并不在诗书上,偏好舞枪弄棒,无所不精,也为此闯下不少祸事。然而宋老三夫妇宁肯赔礼道歉,认下损失,也舍不得动手管教。因此,宋玉龙从小就胆大,并有些任性。

有一年,宋家来了一个云游化缘的老和尚。老和尚善于占卜测人前程,宋老三夫妇在热情接待后,请他为宋玉龙占卜一卦。老和尚便为宋玉龙卜了一卦,又端详了他一番,对宋老三道:“小施主眉目含威,面相不凡,将来应是征战沙场的将才之命。只是……”

宋老三大喜,连忙追问只是什么?老和尚道:“虽说一切皆有定数,一切皆有因果,然世上万事万物,祸福相依,相生相克,机缘巧合下相互转换也未可知,一切全看小施主今后的造化了!”接着念出四句偈语来:“命里因果莫强求,八字生来喜亦忧。点将封侯寻常事,若非碰上石打头。”

宋老三如何懂得那偈语,再问,老和尚便竖掌念了句:“天机不可泄露……阿弥陀佛!”言毕转身就走了。宋老三夫妇自然参不透那偈语,但里面“点将封侯寻常事”一句却懂得,这不是说宋玉龙将来要“点将封侯”吗?于是心下大喜,对儿子更是宠爱。

这会儿,宋老三怜爱地摸摸儿子的脑袋瓜子,说:“小孩子要念书,打猎你枪都扛不动哩!快到学馆去,迟了先生要打板子了!爷打到猎物,给你买好玩的!”

宋玉龙这才极不情愿地松开手,背上书包,嘟着嘴上学去了。

宋老三扛上猎枪和食物,翻山越岭、穿林过涧,走了约十几里路程。一路上,他不断看见有野猪、野兔、野鸡出没,但没放一枪,怕惊动了那只火狐狸。他一路走一路寻找踪迹,来到一片遮天蔽日、藤蔓纏绕的古树林里。

古树林里光线暗淡,凉风阵阵,有些阴森恐怖。头顶一棵古树上突然腾起一只乌鸦,宋老三叫了声“晦气”,朝乌鸦飞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又低头搜寻起来。就在这时,他前方不远处传来“嗷嗷”的两声叫,他抬头一望,那只如一团火焰般的狐狸就在十来丈开外,像上次那样盯着他!

宋老三身子一紧,慢悠悠地向它靠近——他要趁它不备,一枪将它毙命!他一边悄悄地移动,一边拿眼睛的余光去瞧那狐狸,发现它并没有离开。一丈……两丈……三丈……它仍一动不动!宋老三大喜,抬枪,瞄准,可就在他抠动扳机的那一瞬间,狐狸却不见了!

宋老三吃了一惊!四处张望,令他更加惊奇的事出现了:那狐狸并没有跑远,而是在离他几丈开外的地方,正围着他飞快地绕着圈子!他几次举枪瞄准,可它跑得箭一般快,怎么也瞄不准!

宋老三停下手,看那狐狸围着他转圈。只见它越跑越快,前面的身影还未消失,后面又接上来了,这样看去像是烧了一个大火圈,将他紧紧地圈在里面!

突然之间,宋老三感到害怕起来!他猛地记起老辈猎人讲过,邪性强的狐狸若碰上单个的行人,会围着人飞快地打转,等到把人转昏,便扑上来一口咬断人的脖子,先吸干人的血,然后再掏心挖肺!这狐狸一边转一边运用邪气来迷惑人的心智,叫做布“迷魂圈”。被它用“迷魂圈”圈住的人,十有八九会命丧它口。一向胆大的宋老三想到这儿,也不由毛骨悚然,冷汗刷刷直下!他强自镇定了一下,举起枪,欲鸣枪吓唬吓唬它,别的猎人听见了,也有个呼应——可他的手狂抖,猎枪的扳机怎么也抠不动!

就在宋老三闭上双眼,在心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叹的时候,几声枪响打破了林中的恐怖氛围,让他从昏昏沉沉中惊醒过来!

但他还未来得及张眼看清是怎么回事,一条布袋兜头将他罩下,紧接着,他像捆粽子般被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盘踞在云盖山真武庙的土匪,是郭大麻子的队伍。

郭大麻子四十来岁,牛高马大,长条脸,一脸麻子,被人常呼外号,真名反被疏忘。他本是小财主出身,为争夺一个名妓,与另一财主结下冤仇,仇家趁他外出赌博之机,一把火将他老婆孩子五口人全部烧死,只有大儿子郭云龙走亲戚去了才幸免于难。郭大麻子闻知噩耗后,悲愤欲绝,邀上两个与那仇家有过节的赌友,将仇家一家大小十口杀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带上郭云龙逃入深山做了土匪。在真武庙驻下后,郭大麻子将队伍编成三个小队,自己带一个,让一个叫赵飞虎的做二当家,让十八岁的儿子郭云龙做三当家,三人各带一小队。这赵飞虎是个惯匪,桀骜不驯、心狠手辣,因手下十几个匪众被官府剿灭了,才不得已投靠郭大麻子,郭大麻子对他一直心怀疑忌。

郭大麻子因为和别人争夺女人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自那以后就认定女人是红颜祸水,不仅自己不近女色,还禁止部下嫖娼,更不准掳女人上山。可是,但凡为匪之人,都是血气旺盛之辈,如何禁得住没有女人?不准掳女人上山,他的部众就趁下山打家劫舍、拦路抢劫之机,见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就祸害,只瞒着他。

这天,二当家赵飞虎带着几个匪徒巡山,刚好看到宋老三被火狐用“迷魂圈”困住,于是放枪吓跑了狐狸,将宋老三绑上山来。

宋老三头上的布袋被取下后,张眼一看,心里明白自己是被土匪绑了。宋老三此时知道怕也枉然,反倒冷静下来。他稍一迟疑,便双手抱拳,冲着郭大麻子道:“谢谢大当家救了我宋老三的性命!”

郭大麻子问:“你怎么晓得我是大当家?”

宋老三回道:“我从气度上猜出来的!”

郭大麻子对这句话很是受用,缓和了脸色,道:“你不晓得我们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为何还要靠近这里来打猎?”

宋老三小心地说:“官府和富豪骂你们为匪,但在我们老百姓眼里,你们是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大当家只抢豪商富户,不打劫寻常百姓,我们怕从何来?再说,那些豪商富户,哪个不该抢不该杀?”

“好见识!”郭大麻子一拍大腿,眉开眼笑地站起来,扭头吩咐道,“去叫厨子办几样野味,我要和宋好汉畅饮一番!看座!”

中午,郭大麻子和赵飞虎等几个土匪头目,陪宋老三吃喝了一顿。一番天南地北地扯闲淡、几碗白酒下肚后,郭大麻子便和宋老三称兄道弟起来。

醉醺醺的郭大麻子一拍宋老三的肩膀,道:“老弟,给老兄说说城里四大户的事儿!”

宋老三也摇晃着脑袋,道:“好,听我说……”便把四大户的情况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一遍。

几个匪首听得入了神。半晌,郭大麻子瞪了瞪血红的双眼,问:“兄弟,你说打劫他们一家,就够我们吃好几年的?”

宋老三乜斜了郭大麻子一眼,不屑地道:“几年?光曾胖子一家,你们十年也吃不完!”

郭大麻子双眼放光,一拳捶在饭桌上,道:“干他狗日的!宋兄弟,我们路不熟,你愿不愿给我当内应?你放心,我们有福同享,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宋老三只愣了一瞬,随即豪气地说:“干!干他狗日的四大户!老哥,您说,怎么当内应?”

郭大麻子大喜,几个人随即商议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郭大麻子的队伍摸进城来,打劫了曾胖子的两家商铺和石敬如的一个钱庄及赌场。

此后,隔三岔五的,四大户的商铺、粮行、盐行、钱庄、赌场就会被劫、被抢。

土匪似乎摸清了门路,从哪儿进城从哪儿出城,哪座城门有岗哨,哪座城门岗哨偷偷溜去玩了,他们全都一清二楚。

要说世上的女人,若是要坏事儿,或坏在一张脸蛋上,或坏在张扬上。

宋老三成为郭大麻子的眼线后,帮助郭大麻子打劫四大户,他自己获利也多,一家人开始穿起光鲜衣服、吃起鱼肉来。家里有了钱,文三妹就开始打扮起自己来,不仅添置了好几套绸缎服饰,头上还插起了银簪子,手腕上箍起了金镯子。本来嘛,她三十来岁,正处在一个女人最有魅力风韵的年纪,正是显摆的时候。她时不时挎上篮子,满集市转悠招摇,见到生熟小吃、时鲜瓜果,就会不眨眼地往篮子里拣,将一集市惊异而艳羡的目光招摇到她身上,而她则扭腰摆臀地将一脸得意和张扬带回家去。

她在集市上的作派,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罗州城里的一个惯贼“赛时迁”。他观察到文三妹穿金戴银又出手大方,就想下手;但他不敢到她家去偷,宋老三的一杆猎枪,还是叫他有些畏惧。他决定在集市上下手。

这天是八月十四,人们纷纷到集市上采买过中秋节的物品,文三妹照例来集市上采买东西,“赛时迁”就带着两个小兄弟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并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在一个人流密集处,文三妹正挑选着东西,突然,旁边有两人争吵起来,很快便打了起来,边撕扯边向文三妹身边靠过来,猝不及防之间,其中一人一个趔趄将文三妹狠狠一撞,两人随即倒地。

文三妹吓得尖叫了一声,这时,一个瘦小男子上前将她扶起,也不待她表示谢意,转身就不见了。再看那打架的二人,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然而,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赛时迁”三人正在僻静处欣赏从文三妹手腕上捋下的金手镯时,一个壮年男子疾步欺身上前,堵住了三人的去路!“赛时迁”几个大惊,转身欲逃,壮年男子只几招便将三人制服,反剪双手绑了个结结实实!

壮年男子便是警察局新来的李探长。

这个李探长可不是个寻常人物,他是国民政府警官学校的高材生,精明强干,极善破案,而且颇有功夫,一般三五人都近身不得。他原在省城警局就职,因不阿权贵,又与上司不睦,前不久被派遣到罗州警察局当差。罗州警察局长金仕进早听闻过他的本事和大名,安排他任探长。“赛时迁”的形迹,早引起了李探長的注意,于是暗暗跟踪,盯梢了三天,终于将他及另两个小贼人赃俱获,缉拿归案。

局长金仕进喜出望外,为李探长摆了一桌庆功宴,还奖给他二十块大洋,并许诺说要为他上报请功。

但李探长并没有喜形于色,道:“局长,不知您看过那盗来的手镯没有?”说罢指着手镯内圈上一个细小的字,“您看!”

金仕进接过,凑近一看,道:“是个‘石字!这镯子不是那文三妹的?”

李探长点点头,道:“对,这镯子的原主应该不是文三妹,只怕是非盗即抢啊!”

金仕进摸了摸两撇八字胡须,兴奋地站起来说:“来人,去请石敬如石老板到局里来一趟!”

很快,石敬如带着管家便来到警察局,经辨认,那手镯就是土匪从他家的铺子里抢去的。

无疑,土匪在城里有内应,这个人就是宋老三!

金仕进去县府,向县长滕少卿报告了此事。滕少卿很是吃惊,吩咐尽快破案。

于是,李探长带着三个精干警探,穿便服昼夜跟踪盯梢宋老三。这天,宋老三在进山与两个土匪接头时,李探长带着县自卫联防大队的一队士兵,包抄上来,开枪打死了那两个土匪,然后一拥而上将宋老三制服,并从他身上搜出了土匪刚刚交给他的大洋和金银饰物。

宋老三被关进了县大牢,文三妹在外面伤心欲绝,悔恨自己贪慕虚荣害了丈夫。她跑到四大户门前一户一户地哀求,求他们放过自己的丈夫,许诺今后做牛做马报答他们的恩情,但招来的是一通羞辱。真正为宋老三说了几句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当铺老板马益全的小女儿马芙蓉,一个是县长滕少卿的相好、寡妇银姑。

马芙蓉时年七岁,虽生在富贵人家,但心地善良,加上她与宋老三的儿子宋玉龙在魏秀才的学馆里一同读书,担心宋玉龙没有父亲会遭罪,就哭着要父亲为宋老三求情。可马家在四大户中财力最薄、势力最弱,因此话语权最小,马益全被马芙蓉吵闹得不行,就去同曾家、石家、钱家商议,结果遭到一通奚落,并没有取得任何效果。

银姑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寡妇的辛酸让她同情起文三妹的处境来,在滕少卿来她家时,她在枕边为文三妹说过话,滕少卿就和孙秘书商量,留宋老三一条性命,发配到外地去做苦役,如今兵荒马乱的,不愁宋老三没机会逃回家。

可曾万金、石敬如、钱福禄却一心要宋老三的命。他们一方面组织人去县府请愿,要求快办严办宋老三;一方面利用在外的势力,向罗州施压。钱福禄有个亲戚在国民政府《中央日报》里任职,根据钱福禄提供的情报,在《中央日报》上写了一则消息,标题是《罗州县府剿匪有力,共匪匪谍束手就擒》,来了个先入为主、一锤定音,将宋老三定性为“匪谍”。

这样一来,滕少卿不敢从轻处理了,只得判了宋老三死罪,具文向上申报,不几日回复的公文就到了,批复照准。他吩咐金仕进从宋老三家抄来的金银细软中拿出二十块大洋,派人送给文三妹,以表慰问。

临近行刑的前几天,身在大牢的宋老三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噩梦不止。他梦见自己正在追逐那只火狐狸,却掉进了深洞中,正惊骇间,从暗处歪歪扭扭地走来一人,人影模模糊糊,头戴瓜皮帽,肩挑货郎担,分明就是文蔫人!他慌急中大喊:“干爷救我!干爷救我!”

只见那人影放下挑担,声音阴森森冰冷刺骨道:“报应,报应!哈哈哈!把命拿来!”说着,挥起扁担就朝他脑袋狠狠砸来!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脑袋像要炸裂一般剧痛!

他惊一阵,慌一阵,痛一阵,屈膝盘腿,跪下,两行浑浊的泪水顺颊而下!

现在看来,一切皆有定数,天道轮回,都有其因其果,过去别人说,可他不信。他捕杀那些生灵,自然是它们的劫数,但它们又何尝不是他的劫数?

他没敢再想下去,便拍着监牢的门,要求见自己的妻儿一面。

滕少卿和金仕进答复了他的要求,并提供了酒菜,让他们一家三口吃一顿最后的团圆饭。

文三妹带着宋玉龙来到宋老三的牢房,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宋老三抱着宋玉龙,千叮咛万嘱咐,要文三妹无论再艰难,也要送儿子读书,把家中的那杆猎枪埋了,别让儿子摸它,让他长大后做点儿别的营生。这时,他已忘了儿子将来会“点将封侯”了,只愿儿子将来不走他的老路,平平安安地为宋家延续香火。

文三妹和宋玉龙哭成了泪人。一家人生离死别,好不凄惨!一桌酒菜也无心动筷,末了宋老三抓起酒壶,仰起脖子一阵狂饮。

文三妹扶着他站起来,对宋玉龙说:“龙儿,给你爹磕个头吧!”

宋玉龙闻言,哽咽着给父亲磕了个头,一家三口在这牢里,生离死别了。

第二天,宋老三被押到城西沙滩上,执行了枪决。

宋老三案发后,四大户共同出资招兵买马,成立了一支近三十人的保安联防队,由石家当过国军连长的大公子石少宣任队长,和县自卫联防大队互相呼应,防备土匪。自从保安联防队成立后,郭大麻子的土匪就再也没有进城抢劫过。

只是在枪决宋老三的时候,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从一个八岁男孩双眼里迸射出来的目光,那目光充满悲愤和仇恨,像两团炽烈的火苗,风一吹就会燃起弥天大火……

罗州山川大地上的草木,荣荣枯枯了十个来回,柳水河里的水,也经历了十个轮次的大起大落,民国30年就到了。

宋老三案后的第三年,滕少卿县长就任满回了老家,由他极力推荐加上孙秘书四处拉关系运作,孙秘书成了孙县长。

郭大麻子这帮土匪自宋老三出事后,不仅再没有进城抢掠,也很少听说在乡下拦路打劫。有人说他们是躲在云盖山,坐享从四大户处抢掠来的物资钱财,也有人说他们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了。是真是假也没人说个明白。

十年过去,罗州城变化不大,人们还是富的富、穷的穷,但宋玉龙由一个八岁的毛孩子,已变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和他父亲宋老三一样长得浓眉大眼、皮肤黝黑、高高大大,仿如一尊铁塔。虽然还有些青涩,但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英气和雄风,他都有了。

宋老三被槍决后,文三妹和宋玉龙相依为命,过着异常艰难屈辱的日子。

书馆的先生魏秀才心地善良,坚持留宋玉龙在馆念书,四大户不敢明着得罪先生,就唆使自己的子弟,找机会百般羞辱宋玉龙,经常在他面前装腔作势、摇头晃脑地念:“人不知耻,不知其可也!”“匪与盗者,国之贼也!”“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还编了歌唱起来:“龙生龙,凤生凤,土匪生的是贼种!”

不堪屈辱的宋玉龙大怒,把那些油头粉脸的小少爷揍了一顿,四大户联名到县衙告状,软硬兼施,逼着学馆开除了宋玉龙。文三妹跑到那些大户门前跪下求告,被啐了一身唾沫,也没有求得谅解。

宋玉龙念不成书,十八岁那年,文三妹托人将他送到钱铁匠的铁匠铺子里当学徒。

那钱铁匠是个一脸横肉的黑面汉子,脾气暴躁,言语粗鲁,对学徒动辄恶声恶气,不是打就是骂。做学徒如做奴隶,三年学徒期内,师父不仅不给工钱,而且还将所有累活、脏活、苦活交与学徒做。

宋玉龙回家找他娘哭诉了几回,每回文三妹都只能搂着他掉眼泪,说:“龙儿忍忍,严师出高徒哩,出了师就好了啊!”

那钱铁匠虽说脾性不好,但有一手好技艺,文三妹一心想要宋玉龙熬到艺成出师,再自立门户开个铁匠铺,好歹也能养家糊口。

宋玉龙只好极不情愿地回到钱铁匠那里继续学艺。

让他感觉一些温暖的,是他有两个伙伴,一个是钱铁匠的另一个学徒歪嘴,一个是钱铁匠的女儿菊花。

歪嘴大名肖进财,穷苦人家出身,父母早亡,跟着哥嫂过日子,一岁时不知得了一场什么病,此后嘴巴就有点儿歪了,于是歪嘴的外号就叫开了,大名反而没有人叫了。他比宋玉龙小一岁,自小和宋玉龙一起玩耍,是宋玉龙的“跟屁虫”。

那菊花是钱铁匠的女儿,比宋玉龙小一岁,脸蛋圆圆的,一对黑亮亮的眼睛也是圆圆的,说不上漂亮,但也不丑。只是她脑瓜生得不够灵活,有点儿缺心眼儿,说话直来竖去。宋玉龙来当学徒,她一见就喜欢上了他,总把家里的吃食藏着,趁没人时给宋玉龙,后来次数多了,歪嘴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一天,歪嘴和宋玉龙两人一起上山打柴,坐下休息时,歪嘴就羡慕地说:“玉龙,你的命比我好!”

宋玉龙叹口气,说:“我的命哪里好了?”

歪嘴坏笑起来,道:“菊花给你送东西,我都看见了!我看她对你有点儿意思,想给你当媳妇哩!”

宋玉龙红了脸,说:“她一个女孩儿家,又缺心眼儿,懂个啥?莫瞎说!”

其实,宋玉龙心里早就体会到了菊花的心意,但菊花有点儿缺心眼儿,宋玉龙又讨厌师傅,若让师傅做他的老丈人,他可不大乐意。同时,他心里早藏了另一个女孩,就是马老板的千金马芙蓉,他明知自己高攀不上,又禁不住去想,因为这个,他对菊花的献殷勤并不上心。

歪嘴没注意到他神态的变化,叹着气说:“你在家有娘疼,在这儿还有菊花疼。我呢,哥不疼来嫂不爱,只有你这么个好兄弟!”

宋玉龙回过神来,将手搭在他肩上,道:“歪嘴,我们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实,我们都是苦命人哩!我娘养我,不知有多辛苦!这全是曾胖子那些狗日的害的!总有一天,我会要了他们的命!”宋玉龙说完,脸色变得凶巴巴的。

歪嘴说:“曾胖子他们家大势大,还有家丁,挎着刀枪哩!”

宋玉龙扯了根草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着,鼻孔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但接下来的一件事,却让宋玉龙和师傅闹翻了。

那天下午,师傅说要走一个亲戚,吩咐宋玉龙和歪嘴在铺子里干些杂活。师傅走了一会儿,宋玉龙突然想起自己的衣服破了,得回家拿换的,就让歪嘴先干活,自己跑回家取衣服。

到了家門口,宋玉龙见门没上锁,就推门径直走了进去,看到了令他感到奇耻大辱的一幕:一个男人正把他娘文三妹压在床上!

宋玉龙瞬间像被雷打了般呆立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脸像被滚烫的血泼了一样乌红乌红的!就在他浑身颤抖不知所措的当口,文三妹和那男人惊慌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宋玉龙这才看清,那男人竟然是他的师傅钱铁匠!

他一扭身走出门外,站定,待钱铁匠狼狈地冲出房门的一刹那,便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般猛扑过去,一下将钱铁匠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没头没脑地挥下一顿乱拳,口内骂道:“老畜生!叫你欺负我娘!”

他本来就比一般男孩长得高大,又在暴怒之下,钱铁匠被他压在身下,竟一时翻身不得。这时,衣衫不整的文三妹冲出房来,一把抱住了他,又羞又急道:“龙儿住手!龙儿……是娘愿意的!”说着伏在儿子背上抽泣起来。

宋玉龙一下子僵在那里了!趁这机会,钱铁匠挣脱爬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朝宋玉龙脸上打了一耳光,骂道:“你这个不知长晚的小杂种!”扭头就往外走。

宋玉龙气急,一把挣脱文三妹的手,又追了出去。钱铁匠迈开双腿开跑,边跑边嚷:“你娘不卖,怎么养得活你这小杂种?怎么交得起你的学费?况且又不止老子一个……”

宋玉龙气急,抓过一把镰刀扔过去,可钱铁匠早跑出了门,后面丢下的一句话,像一根又尖又长的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

这一晚,母子长时间相对无言。文三妹无颜面对儿子,又哀叹自己命苦,丈夫被杀,她靠着给富户帮佣如何能养得活儿子?为了活下去,她便瞒着儿子,让一些肯给钱的男人偷偷地上了她的床……

宋玉龙暴怒之后,慢慢冷静下来。娘虽然做了那样叫他蒙羞的事,但也是被生活所逼,说到底都是为了他。这一切,要怪,就要怪那些富户,是他们害死了父亲,害得他们孤儿寡母受此等苦遭此等罪!

好半天,他转向还在埋头低泣的母亲,嘴张了张,轻轻吐出一个字:“娘……”

文三妹抬起头,看见儿子哀哀地看着她,一把抱住儿子又放声哭起来:“龙儿,龙儿,我苦命的儿子啊!娘的命也好苦啊!”

宋玉龙的眼泪也唰唰而下,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半晌,宋玉龙止住泪,问:“娘,我爷的那把枪呢?”

文三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问:“龙儿,你问这个干啥?”

宋玉龙说:“我要学打猎!我已经十六岁了,我要做猎手来养活你,不让你再受欺负!”

文三妹惊慌起来,连连说:“不成!龙儿,不成!你爷不让你摸那东西!”

可宋玉龙态度十分坚决,道:“娘,您不把那枪交出来,我就不认您这娘了!”

文三妹见拗不过儿子,只好把那杆猎枪从家里的隐蔽处挖出来,交给了儿子,心里却苦不堪言:她原指望儿子能多念几年书,将来能识文断字谋一份体面差事,可落了空;后来想送他当学徒,将来靠手艺吃饭,又落空了,到头来竟然走上了他老子的老路!想到这儿,她又无可奈何地哀哀哭泣起来……

就这样,宋玉龙拿过他父亲的那杆猎枪,开始跟着一些年长的猎户上山打猎。在山上摸爬滚打两三年后,宋玉龙成了罗州一等一的猎手,一杆猎枪在手,百步穿杨,弹无虚发,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被他瞄上,无一逃生。

宋玉龙没有再要娘出外揽活了,只让她在家操持家务,日子再艰难时他也会想方设法不让娘饿着。这样,他才感觉活得有颜面。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一大帮兄弟,像赵五四、黄金贵、刘结巴、歪嘴、瘦猴等,都是自小一起玩的穷户人家子弟,如今都成了追随他的过命兄弟,一起打猎,所得众人均分,拿回家养家糊口、孝敬父母。

狩猎是季节性的营生。一般晚秋开始到冬尽是狩猎期,春、夏、早秋三季,猎户们便要自动休猎,因为春、夏两季是动物交配的季节,要生崽、育崽,这时猎捕,是断它们的“后”,是有违天道的大忌讳。

在休猎期,宋玉龙就和伙伴们做些杂活,如在柳河渡给客商装货卸货,给城里的一些富户干些搬进运出的苦力活等等,再没事干,就结伴出城上山,打柴火、采草药,回城来卖,也能对付全家一两天的吃喝。但他从来不为四大户家干活,他不去,他的那些兄弟便也不去,大伙儿齐心得很,都为宋玉龙憋着一口气,要在四大户面前活得硬气。

宋玉龙想的比他的那些兄弟要更深、更远。他读过几年私塾,对外面的世界多了一些了解。当年大别山地区“闹红”,罗州没人挑头闹,他没亲眼见到过,只是后来断断续续地听说过,“闹红”的人大多是些穷苦人,合起伙来和富豪大户们对着干,抢他们的钱财,分他们的田地、房屋、物产,还把他们捆绑起来游街示众,甚至还把有些暴恶凶狠的富豪大户点了“天灯”——这点“天灯”,就是将人杀死,衣服剥尽了,在肚脐眼那儿挖个洞,塞入棉线捻子,点燃,那火就一直把人的躯体烧得只剩一堆骨架子。

宋玉龙从那些“闹红”的传闻中,明白了一个道理:穷人斗不过富人,一是因为官府总是在为富人撑腰,二是穷人势单力薄。若穷人结起伙来,力量就大了,富人敢不怕?他现在有了一伙同生共死的兄弟,五六把猎枪,也该让四大户生出点儿怕来!

无事可做或雨雪天时,宋玉龙就和他那伙兄弟到茶馆酒肆聚在一桌,一边啜饮一边闲谈,将一身青春活力尽情发泄。聊着聊着,宋玉龙就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大家,大家一听,都有些兴奋。赵五四拿拳头在桌子上一擂,首先开口道:“对,是得让四大户晓得我们的厉害!”

这赵五四是城中赵屠夫的儿子,他出生时赵屠夫正在算肉账,五四是信口取的名字。他继承了屠夫父亲的虎头虎脑和一双豹眼,是个颇有胆色的愣头青。他父亲好赌,辛辛苦苦杀猪赚来的钱,全在石敬如开办的赌场里输干净了,一家人日子难过,因此赵五四对四大户也是恨之入骨。

瘦小的刘结巴却有些胆怯,道:“可……可他们家有……有护院的哩!还……还有枪!”

个子细长的瘦猴把胸脯一拍,道:“我们手里的是烧火棍呀?”

赵五四也把豹眼一瞪,道:“对!我们也有猎枪哩,怕他個卵子哟!”

宋玉龙站起身,沉吟着说:“弟兄们说的都对!那狗日的四大户有护院家丁,还有保安联防队,枪比我们多,可我们手中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不跟他们明面上斗,但也得让他们晓得我们的厉害!”

大伙儿都看着他,不知他要作何打算。宋玉龙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家,大家连连点头,说干就干。

此后,宋玉龙就领着大伙儿带上猎枪,隔三岔五的不是顺着四大户的高墙大院转悠,就是跑到拈花楼附近,冷不丁地“砰!砰!砰!”放几枪,一边放枪一边喊:“土匪进城了!打土匪呀!”喊完就跑,等四大户的护院家丁和保安联防队的人持枪赶到时,他们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有一次,曾家的大少爷曾春秋在拈花楼过夜,正趴在“绿牡丹”身上风流快活,突然两声枪响将他吓了个半死,那条命根从此变得垂头丧气,用树棍也撑不直了。

赵五四还经常摸黑到石敬如开的几家赌场外,趁着里面赌得天昏地暗的当口,突然“砰!砰!砰!”地放几枪,喊:“土匪抢钱来了呀!快逃命呀!”里面的赌徒一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四散逃命,赵五四他们就偷偷溜进去,一扫而空。如此闹了几回,石敬如开的几家赌场就没人敢来了。

四大户派人查访了几天,得知是宋玉龙他们所为,恨不得逮住扒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一方面又有些忧心忡忡:虽说有护院家丁和保安联防队护驾,但宋玉龙可是宋老三的儿子,身上有匪性哩!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要是冷不丁地给你一枪,到阎王那儿喊冤可就迟了!

四大户在一起商量,宋玉龙不除,对他们来说终是个祸害!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决定还是先以“滋扰治安、图谋不轨”的罪名,向县警察局报案,让官府来治他们。

县警察局局长就是原来的李探长。他看了看曾府、石府派来的人呈上的状子,问:“证据呢?”

来的人说:“证据……证据倒是没有……局长大人派人一查,不就晓得了?”

宋老三的案子当年就是李局长侦办的,后来宋老三被杀,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李局长虽是职责所在,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也明白宋玉龙对四大家的仇和怨,淡然一笑,道:“几个毛头小子闹着玩,翻得起什么大浪?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多与人为善、进出小心就是!案子我们慢慢查!”

报案人回去,把李局长的话向曾胖子、石敬如几个作了回复,曾胖子气得脸色铁青,将一只茶盏摔碎在地,骂道:“他娘的警匪一家!警匪一家!”

四大户虽然财大气粗,可他们毕竟是“民”,警察局是“官”,自古“民不与官斗”哩!

可过去了四五天,警察局仍不见动作。曾胖子几个就每户拿出三十块大洋,亲自去县府找孙县长催促。

孙县长对四大户和宋家的恩怨也是一清二楚,过去给滕少卿当秘书时,他对四大户就没啥好印象,这会儿听了曾胖子几个的申告,就说:“曾老爷、石老爷,几个毛孩子闹不出什么花数,不必大惊小怪呀!”

曾胖子急了,将封好的银元往前推了推,道:“哎呀,我的县长大人啊!他们半夜无故放枪,滋扰治安,怎么说是闹着玩呢?”

孙县长瞥了一眼桌上的银元,道:“曾老爷,不是没造成什么损失么?”

曾胖子这时阴沉着脸道:“孙县长,您是一县父母官哩!他们是您的子民,我们就不是?还有……县长大人您不是不晓得当年‘闹红的事吧?那些穷鬼开始闹事时不都是小打小闹,到最后却酿成大祸的?若养虎为患,县长大人怕是不好向上峰交代吧?告辞!”说罢气呼呼地和石敬如往外就走。

孙县长连忙站起来,手指桌上喊:“二位老爷,把这大洋拿走!”可二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县长坐下,想了想,让人去叫警察局的李局长。李局长来后,孙县长拿出五十块大洋递过去,道:“李局长,刚才曾府、石府来人了,催我们办宋玉龙滋扰治安的案子,喏,还送来了办案经费!拿去吧,得有個交代呀!”

李局长收下了大洋,道:“县长,几个毛头小子,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吧?”

孙县长沉吟了一下,说:“我们看法倒是相似……不过,那曾胖子说的也不是毫无道理,‘小洞不补,大洞尺五,当年共产党‘闹红,就是从小闹到大的!你派人查一下,找到那几个小子,训诫训诫,别把事情闹大!”

李局长领命而去,派人找到宋玉龙几个,传唤到警察局,狠狠训斥和威胁了一通。

此后,宋玉龙他们果然消停了下来。

但曾胖子他们几个气愤难平,并不满意,想找个机会教训宋玉龙他们,让他们晓得罗州是谁的天下。

这天,宋玉龙和他那一帮兄弟将猎物在集市上卖了,各自散去回家。

从集市回家,宋玉龙要走过盐商钱福禄的院子,从高大的院墙拐过去走两程就到了。宋玉龙肩扛猎枪正走着,前面突然冒出四五个挎刀持枪的汉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那个一双鹰眼精光闪露的汉子,正是石敬如的大公子石少宣。只见他身穿黄色国军服,腰扎皮带,随肩斜挎一支驳壳枪,狠狠地盯着宋玉龙。这石少宣曾在国军里当兵,部队在剿共时被打垮后,他就跑回家里,娶妻生子,当起了大少爷。宋老三案发后,四大户商议共同出资组建了保安联防队,由他担任队长。石少宣在部队里练得一手好枪法,抬枪打飞鸟,枪响鸟落。其余几个穿着黑衣黑裤的便服,是保安联防队的队员,一个个也是横眉立目,凶相毕露。

宋玉龙晓得是找他麻烦来了,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立脚站定,从肩上拿下猎枪,横持在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

石少宣冷冷地开了口,问:“你就是宋玉龙吧?”

宋玉龙说:“我是!怎么的?”

石少宣喝道:“你小子捣什么乱?是不是找死啊?”

宋玉龙横眉立目地道:“我们放枪闹着玩儿,你管不着!”

石少宣一声冷笑,道:“闹着玩儿?你们这是滋扰治安、聚众闹事晓得不?真是匪性难除,难不成想走你老子的老路?”

宋玉龙气急,将枪一抬,道:“你放屁!别人怕你们,我可不怕!”

石少宣又是“哼哼”一声冷笑,道:“想动枪?你看看我这手里是什么家伙!小心老子一枪毙了你!”说着,从枪盒里拔出驳壳枪,拿在手上,恶狠狠地指着宋玉龙。

宋玉龙也抬枪指着他,道:“你敢!小心我哪天放冷枪毙了你!”

石少宣轻蔑地乜斜了他一眼,道:“你那也叫枪?烧火棍吧!看看老子的!”说着,扳开扳机,抬头见钱府院墙上悬有一排灯笼,于是手一挥,一声枪响,一只灯笼应声落地。

宋玉龙挑衅地看了石少宣一眼,也抬头看了看灯笼,抬枪一瞄,一声枪响,两只灯笼落下——他一枪打断了两只灯笼绳!

石少宣心里暗暗有些吃惊,但嘴上却很强硬:“你那枪一次能打几下?看看老子的枪!”说着朝天“砰砰砰”连开三枪,“你小子给老子消停点儿!”说罢挥挥手带人走开了……

自这次狭路相逢后,曾胖子、石敬如父子更觉得宋玉龙不除,将来必成他们的心腹大患,但一时又找不到正当理由除掉他。

惦记着宋玉龙睡不着觉的,除了四大户,还有钱铁匠的傻女儿菊花。

自从宋玉龙不来她家之后,她不顾父亲的责骂,得空就去找宋玉龙,打也不听,闹得钱铁匠两口子哀叹:这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啊!

宋玉龙可没想到菊花为了他会那么痴狂,菊花黏黏糊糊地往他面前凑时,他总是表现得不冷不热的。

这天,风和日丽,宋玉龙拿上砍柴刀,一个人出城上山打柴。谁知一出城,菊花就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等着他。

她身穿一件碎花斜襟大袄,脚穿一双青面缀花布鞋,一条油黑发亮的辫子在胸前,手提一只小篮子,红扑扑的圆脸绽开成一朵花,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他。

宋玉龙怔了怔,问:“菊花,你来干什么?”

“我来帮你打柴呀!”菊花说。

“乱扯!我要你帮什么?快回去!”宋玉龙有点儿恼。

“不嘛,不嘛!玉龙哥,让我和你一起去嘛!”菊花有点儿可怜巴巴的。

宋玉龙无奈,又有些心软,看着她手里的小篮子问:“你这提的是什么?”

菊花欢快地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只装水的小竹筒,还有几个麦面馍馍,道:“我给你带的水,还有馍馍!”

宋玉龙有些小小的感动,道:“那你跟着去吧,在山上可别乱跑啊!”菊花欢快地点着头,跟在他的身后上了山。

上山后,宋玉龙就专心砍柴,菊花绕着他也不跑远,采了几枝开得正香的兰草花,放在鼻子下嗅。

宋玉龙记得小时,一些单身汉子曾教他们唱过的一支山歌,是这样唱的:“兰草花,香冲冲,哥接媳妇我放铳……”

宋玉龙停下砍刀,直起身子,闻着馥郁的兰草花香,看着蹦蹦跳跳的菊花,想起他小时经常唱的那支山歌,一下子体会到了里面的暗喻,脸突然发起烧来。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他已二十岁了,是个该成家立业的大人了!

他的心有些慌乱,烦躁地放下砍刀,在一丛绿茵茵的青草上坐下。菊花见了,也走过来挨他坐着,道:“玉龙哥,累了歇歇啊!”

宋玉龙“嗯”了一声,望向远处,远处一棵树上,一群不花雀正上下欢蹦,啁啁啾啾,有几只还一上一下地在亲热着……

他连忙别过眼,菊花拿出竹筒和麦面馍馍,递给他,热情地说:“玉龙哥,累了快喝点儿水,吃点儿馍!”

宋玉龙接过,眼光一扫,正扫见菊花弯着腰在篮子里翻,颈脖下那饱满鼓胀得如两只肥硕白兔的嫩乳,颤颤悠悠、跃跃欲出,将他的双眼一下撑开得欲撕欲裂;再看她抬起的脸,布满细密汗珠的红润光洁的脸蛋上,一双杏眼里春水荡漾……

他大脑里一会儿回想起儿时唱的那支山歌,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闪现出钱铁匠和他娘的那一幕,身上一股勇猛的冲动终于不可抑制地勃然而发!他放下水和馍馍,呼吸急促、脸热心跳地一把揽过了菊花!

“玉龙哥!”菊花嚇了一跳,但很快就温顺地猫在他怀里,身子微微颤抖着。

宋玉龙没有作声,只是将她放躺倒在草团上,手忙脚乱地去剥她的衣服。菊花问:“玉龙哥,要我陪你睡觉吗?”

宋玉龙双手不停地急切地“嗯”了一声,道:“是!菊花,你别乱动!”

菊花对他向来是百依百顺,闻言便说:“玉龙哥,你脱你的,我的我自个儿脱,你不会脱哩!”说着,站起来双手脱起衣服来……

两人一同携手经历了迈入成年门槛的人生洗礼。宋玉龙没有经验,尽管此前也在头脑里无数次地演绎过,但事到当头仍很青涩,草草了事。两人相拥了一会儿,然后整理好衣服,捆好柴禾回城了。

到了城门口,菊花问:“玉龙哥,明天还来不来?”对她来说,能和宋玉龙在一起就够了,至于男女之事,她不太懂,宋玉龙让做她就乐意。

宋玉龙不敢看她,只道:“后天吧!”

菊花又和宋玉龙上了山。这一次,两人感受到的就大不相同了,水乳交融般的无穷美妙,让两人一次又一次陷入了无尽的癫狂……此后,两人又相约了好几次。

人间万物,有因便有果。因是种下,果是收取,便是天道。

和农作物的春播秋收一样,宋玉龙和菊花在感情上偷偷播下的种子,在菊花的身子里经过“孕穗灌浆”,不久就“含苞抽穗”了。

钱铁匠老婆先是发现菊花好长时间不来“红”了,接着发现女儿吃饭时突然嗜酸,没有酸的菜肴便没有胃口。她趁女儿洗澡时查看女儿的身体,一看心就凉了半截:女儿的小腹已微微凸起!

钱铁匠老婆双眼一黑,差点儿一头栽倒:自己的傻女儿被人祸害了!

钱铁匠老婆决定先瞒着丈夫,问清楚女儿到底是谁祸害了她,再作打算。菊花虽然有些傻气,但夫妇二人只有这一个孩子,一直很疼爱,现在女儿这样子,钱铁匠老婆又恨又心疼,只得加倍小心地哄着她,问:“花花,前些时你和哪个在一起呀?是不是……”

菊花很欢快地回答:“玉龙哥呀!”

钱铁匠老婆心里“哦”了一下,又问:“你有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

“我只和玉龙哥在一起玩哩,别人我不要!”

钱铁匠老婆顾不得羞耻,连忙问:“花花……你是不是陪他睡觉啦?”问这话时,她自己脸都红了。

菊花点点头,也不害羞,道:“嗯,我把衣服脱光,玉龙哥也把衣服脱光,他趴在我身上……”

“呸!不知羞的傻女子!”钱铁匠老婆轻轻骂了女儿一句,心里倒略略有些释然。随即,她又在心里骂:好你个宋玉龙小杂种,把菊花弄成这样,也不闻不问,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丈夫,她一个妇道人家,女儿这事她不知如何处理。

在罗州,未出嫁的大姑娘未婚先孕,可是一件大大丢脸面的事,姑娘的父母在人们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因此,偷情的青年男女一般是要受到惩罚的,在礼教森严的地方,男的要被家族活埋、女的被沉潭的都有。

但这又分好几种情况。若未婚女子是跟有妇之夫偷情怀孕,事发后,对男子的处罚比较重,要“秧毛大麦”:将犯事男子的裤子褪下,捆绑于板凳之上,由执刑人拿来铁锥和一种叫做“毛大麦”的野麦子,在屁股上钻洞,再塞入“毛大麦”,直到“种”满一屁股。“种”下后,再用棒槌一一捶紧,然后抹上烧酒,让钻下的伤口不致发炎危及生命。那“毛大麦”有长长的须,须朝外,不仅不容易拔出来,人一动还会朝里钻,叫人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女的则堕胎后,由父母草草择人出嫁。若未婚女子是遭人强奸怀孕,一般是告官,男的被判刑甚至处决,女的虽也会遭人歧视耻笑,但程度要轻于主动偷情的。若未婚女子是和自己未婚的夫婿提前“做好事”怀孕,则一般由双方大人协商,让二人匆匆婚嫁了事,婚事简办算作对当事男女的惩罚。

现在,菊花和宋玉龙这档事,只能以最后一种方法处理了。

钱铁匠听老婆说了菊花的事,暴怒地骂了宋玉龙几声后,也垂头丧气地同意了老婆的想法。但问题是,这未来的“翁婿”俩还干过一架哩,双方如何见面协商?再说,提亲也得由男方来提,哪有女方主动提的?那岂不是拿女儿当累赘甩,丢人丢到家了吗?想到这儿,钱铁匠在心里又将宋玉龙咒了一遍!

咒归咒,钱铁匠夫妇商量还得想个办法,让文三妹晓得这件事,托人来提亲,他们好将菊花嫁过去,若七拖八捱的,菊花生下孩子来更丢脸面了。他们只好拉下脸面,求一个两家都相熟的转弯亲戚,去跟文三妹知会一声,让她托一个宋家长辈来钱家提亲。

文三妹原本丝毫不知宋玉龙和菊花的事,听了后又喜又忧又尴尬。喜的是老宋家香火有继,忧的是菊花毕竟是个有些缺心眼儿的傻姑娘,生下的孩子,要也是个傻子可怎么办?尴尬的是,她和钱铁匠的那点儿事,外人不知,宋玉龙还不知?以后这亲家相见时,那脸面如何放得下?

但忧归忧尴尬归尴尬,文三妹还是决定找宋氏长辈去钱家提亲,不论咋说,菊花肚子里的孩子是老宋家的血脉!

宋玉龙知道菊花怀孕后,一时也蒙了。他到底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以为男女之事就是当时的那么一点儿快乐,过去就过去了,却不知由此会留下什么“果”!他不知该咋办,他娘说要娶菊花进门,他也就点头了,虽然心里不甘心,但一想到菊花会为他生下一个娃娃,那娃娃会喊他“爷”,他心里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和期望。

文三妹请的提亲的人,就是宋氏族长宋毓甫。

这宋毓甫也是个读过孔孟之书的,作为宋氏族长,他视宋老三与土匪勾结为奇耻大辱,对文三妹母子的生存疾苦也从不关心,见文三妹诚惶诚恐地上门来求,他内心十分的不屑,但见了文三妹奉上的茶叶、果品点心等物后,又缓和了脸色,答应去钱家为宋玉龙提亲。

文三妹满心欢喜地走了。但她没有想到,事情坏就坏在那族长宋毓甫身上。

宋毓甫有个儿女亲家,就是罗州四大户之一的盐商钱福禄。那钱福禄同时也是罗州城钱氏一族的族长。

宋毓甫答应文三妹为宋玉龙提亲,但又不愿亲自到钱铁匠家里去,他想,亲家不就是钱氏的族长吗,和亲家打个招呼不就行了?于是,他便把这事托付给了钱福禄。

谁知钱福禄听了,三角眼一瞪、嘴一撇道:“哼!宋老三下的种,轻浮浪荡、匪性不改!他想娶我们钱家的姑娘?做梦!”

宋毓甫脸上有些尴尬,但身为宋氏族长,又受托接受了文三妹的礼物,只好硬着头皮赔笑道:“亲家,话不能这么说……钱铁匠家也是个小门户,再说菊花缺心眼儿,如今又有孕在身,终需嫁人才是呀!”

气鼓鼓的钱福禄这才和缓下脸色,沉吟道:“看在亲家的脸面上,我允下这事吧!但宋老三的那个贼儿子,得磨磨他身上的匪性,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亲家,你回去听信,我得和族人商量商量!”

宋毓甫便揖手告别而去。

钱福禄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去找族内其他主事的人,而是吩咐下人去请曾胖子和石老板到钱府来。

二人落座寒暄几句后,钱福禄就将宋玉龙和菊花的事告诉了他们。两人一听,骂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孽种!孽種!”随即会意到钱福禄请他们来的目的: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整治一下那宋玉龙!

曾胖子建议由钱福禄出面报官,让官府来收拾宋玉龙。但石敬如却直摇头,道:“不妥,不妥!这民国的法律,不同前清啊!宋家那贼种和铁匠那女子,只能算未婚先奸,如今他又准备娶她,县府大不了传去训诫一通,再让他们奉子成婚,反倒便宜了那贼种!”

曾胖子鼓鼓金鱼眼,道:“那就这样饶过那贼种?”

石敬如阴阴一笑,嘴里吐出两个字:“族规!”

钱、曾二人一听,四只眼珠骨碌碌一转,立刻兴奋起来,大喜道:“好办法!就用族规来整治他!”

过了两天,钱福禄传话给亲家宋毓甫:同意这门亲事,但两人不守礼法,丢了族人的脸,必须予以惩戒。宋玉龙由宋氏族人拉到宗祠里打五十大板;菊花肚子里的孩子必须打掉,等身体康复后再嫁到宋家。她照理也应挨板子,但考虑到姑娘家进宗祠不便,就由她父亲钱铁匠代替打三十大板。

消息传出后,街坊四邻都纷纷议论这样处理很合理,谁叫宋玉龙和菊花做下如此伤风败俗、有辱风化之事呢?可怜那钱铁匠丢尽脸面不说,还被叫到钱氏宗祠,挨了三十大板,又羞又愤,大病了一场。钱福禄还派人给钱铁匠家送来几副打胎药,逼菊花服下。

听说要拉宋玉龙到宗祠打板子,文三妹心疼儿子,就哭着跑去跪在族长宋毓甫面前求告。那宋毓甫受到钱府等几大户的压力,不敢违拗,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通。宋玉龙听说了,粗眉一竖、虎眼一瞪,跑去拉起娘,道:“打就打!我豺狼虎豹都不怕,还怕那几十板子?”

宋毓甫派要执刑的大柱二柱拿着绳子,来宋玉龙家传他去宗祠。宋玉龙见二人拿着绳子,就说:“都是自家兄弟,别捆我了,脸面上不好看,我随你们去就是!”说罢丢下哀哀哭泣的娘,气昂昂地出了门,那大柱二柱就拿着绳子跟在后面。

到了宗祠,宋玉龙见族长在里面坐着监刑,里面还有几个人,瞧着不是宋氏家族的人,但他也懒得管了,也不招呼,自己褪去衣裤,趴在宽木凳上,道:“打吧!”

那兄弟二人便抡起木棍朝他屁股上“噼里啪啦”打起来。

打到三十下时,宋玉龙的屁股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打完五十板子,宋玉龙已几乎不能走路了,大柱兄弟俩一左一右架着他,送他回家。走了一会儿,宋玉龙痛得龇牙咧嘴,恨恨地道:“都是自家兄弟,你们两个也不打轻点儿,下手这么重!”

大柱期期艾艾地说:“玉龙兄弟,我们也为难哩!你没看到,钱老爷、曾老爷和石老爷都派人盯着吗?”

宋玉龙睁大了双眼,道:“我们宋氏祠堂,那几个老畜生派人来做什么?”

“唉……”大柱欲言又止,把他架到僻静处,一望前后左右没有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六块银元,塞到他手上,道:“玉龙兄弟,对不起啊,我们兄弟俩是听他们下巴动的!这钱你拿去养伤吧!”

宋玉龙惊道:“我怎么能平白无故要你的钱?”

大柱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才说出一个惊人的秘密。

原来,头天晚上,大柱家来了两个汉子,从腰包里掏出二十块银元,又摸出一个小纸包,硬要两人收下,嘱咐二人在行刑时用力打,并事先把那粉末化成水涂在棍子上。大柱心里明白,那粉末不是砒霜就是其他毒物,若一见血,宋玉龙的小命就不保了,于是战战兢兢地问:“这是钱老爷的意思?”

这中间赵五四他们偷偷进山送过两次东西,并告诉宋玉龙,县里对他的缉捕还很紧,警察局将画了他样貌的缉拿布告在城里乡下到处张贴,石少宣还带着保安联防队到处探问、查访。不过他娘还算是平安,警察和保安联防队虽然不时到他家里查问,但没为难她。听说娘安好,宋玉龙的心才安定下来。

到了夜晚,歪嘴倒头便睡,可宋玉龙睡不着。他想起小时候娘疼爷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景,想起爷被县府抓走和关在大牢时的场景,想起他在魏秀才学馆里遭受到的那些富家子弟的嘲笑和羞辱,想起娘跪在四大户府门前受尽白眼,又想象菊花满身血污倒地而亡的惨象……一幅幅、一幕幕,在他脑海里过啊过啊,他便怒眼圆睁,一双拳头攥得铁紧!他恨自己不中用,斗不过四大戶,若不是他们为富不仁,他爷何至于与土匪勾结而走上断头台?不是他们阴险歹毒,菊花何至于一尸两命?就这样,他想啊想啊,每想一次,对四大户的仇恨就增加一分。

宋玉龙满腹怨恨,一直在暗骂四大户,天快亮了才睡着,一觉睡到中午。时值仲夏,阳光正盛,山风清凉而猛烈,突然,歪嘴偏偏脑袋、缩缩鼻子,翻身起来说:“玉龙,你闻!”

宋玉龙迷迷糊糊地问:“闻什么?”

歪嘴说:“这是哪里飘来的酒香?”

宋玉龙再一细嗅,果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酒香!

二人顿时惊奇起来。宋玉龙瞟一眼歪嘴,拿上猎枪,道:“歪嘴,走,看看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酒味飘来的方向摸索而去,一路走一路嗅,最后来到了一条深谷。

宋玉龙向四周警惕地打量起来,发现那山谷里空旷无人,谷底有一条小路,一直七弯八拐地通向山下,似乎连接着官道——这儿离罗州城也就十几里!

两人又往里走了一程,发现已到谷底,前面已无通路,但酒味仍从里面传出。再细看时,却发现谷底靠右拐弯处,还有一条通道直通里面。那通道深约十几丈,长约七八丈,宽约两三人并行,两壁如刀劈斧砍一般,却左转右折,远看还根本看不出来。进到里面,又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深谷,周围绝壁耸立,只这一条通道与外相连,十分隐蔽。老辈猎人也好,宋玉龙他们也罢,在这大山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竟还没人发现过这一绝妙去处!

宋玉龙正四下瞭望,歪嘴突然一扯他的衣袖,喊道:“玉龙,快看!”

宋玉龙顺着歪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的谷底,一只一百四五十斤重的野猪卧在那里!

两人对望一眼,双手握枪小心翼翼地朝那野猪靠近。这时,那酒味也越来越浓烈了,两人这才发现,那畜生满身酒气,正呼呼大睡,原来是被酒给醉倒了!可哪里来的酒呢?二人再一查看,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石洞,酒味正从那里飘出来!

宋玉龙和歪嘴小心地靠近石洞,见那洞口较大,可容二人出入,洞微微向下延伸。再朝洞内一看,不由目瞪口呆:洞内堆满了一袋一袋的谷子、麦子!那谷子、麦子已经发霉发酵,散发出冲天的酒气,看来那只野猪正是嗅着酒气来这儿,一顿狂吃后醉倒了!

可谁会把谷子、麦子藏到这儿,还被水浸泡酿成了酒呢?是土匪,还是逃难的乡民?都不像,土匪可直接运到真武庙,逃难的乡民也没谁有这么多粮食。

宋玉龙猛地记起小时大人们曾议论过,说曾家开的粮行,每隔几年就会把粮库里发霉的陈粮给处理掉,但曾家不会降价售卖,而是叫下人偷偷运到山里埋掉,这样他库里的高价好粮才能卖出去!宋玉龙拿猎枪挑出一块破损的麻袋片,仔细一看,那麻袋布片上果然有个模模糊糊的“曾”字!

“这个狗日的老畜生,真该遭天打雷劈啊!”宋玉龙骂一声,和歪嘴又来到野猪身边。

看着还在“呼哧呼哧”酣睡的野猪,歪嘴笑得嘴更歪了,道:“玉龙,这野猪好肥哩,够我俩吃上一阵子的!我来结果了它!”说着举起枪就要抠扳机。

宋玉龙一把拦住他,道:“别开枪,小心被人听见!我带着刀子哩,你按住它,我来!”说罢,抽出插在腰间的匕首,将刀子往它喉咙处一捅,一腔鲜血便喷射而出。那畜生还醉着哩,身子又被歪嘴死死压着,抖了抖,抽搐一阵就咽了气。

二人处理了血迹,砍来藤蔓、树棍,将那畜生四脚绑在棍子上,“嗨”的一声抬起就走。歪嘴边走边说:“玉龙,今晚要是有酒就好了哇!五四他们有好几天没来了,也不晓得送点儿酒来!”

宋玉龙笑道:“歪嘴,你莫太贪心,捡个野猪又想要酒喝!”

回到山神庙时,已到下午。两人刚气喘吁吁地放下野猪,随着林子里一阵嘈杂声,赵五四、黄金贵几人恰好赶到了。

“玉龙,要出大事了!”赵五四一见宋玉龙,就嚷嚷起来。

宋玉龙吓了一跳,问:“要发生什么大事?”

这时刘结巴道:“是这……这么回事……”

瘦猴踹他一脚,骂道:“嗨,真是瞎子爱跑路、结巴肯说话!外面到处在传,日本人要来罗州了!县府、警察局全跑了!玉龙,你不用再躲了!”

宋玉龙瞪大了双眼,道:“啊?那……那石少宣的保安联防队呢?”

赵五四说:“听说县府撤走后,四大户把联防队也解散了。这些狗日的平时在老百姓面前威风,现在也不敢和日本人硬来哩!”

宋玉龙松了一口气,道:“日本人不是还没来吗?”

赵五四说:“听说就在这几天哩!”

宋玉龙心情复杂地一指地上的野猪,道:“不说那个了!看这是啥?”几个人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野猪,不由一阵欢呼。赵五四拿出一坛酒,道:“看,我正好带了一坛酒哩!”

歪嘴乐得嘴边涎水直流,道:“我刚才还和玉龙说要有酒才好哩,这是要打瞌睡刚好送来了枕头!”几个人又是一阵欢笑。

听宋玉龙介绍完野猪的来历,大家伙对曾胖子又是一顿咒骂,吵嚷完便一齐动手,有的烧火,有的给野猪开膛破肚,没多时山神庙里就肉熟酒香起来。

这一晚,宋玉龙和众兄弟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天南地北地扯闲。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这突然冒出来的日本人。日本人到这大山里来干什么呢?他们真的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见人就杀?可是,把人杀光了,占领一块空地又有什么用呢?

就这样,他们吃喝一阵,议论一阵,直闹腾到大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宋玉龙和弟兄们背着猎枪、扛着野猪肉,出山回城。

一路上只见人们步履匆忙、神色紧张,果然没有人注意他们,更没有人来盘问阻拦……

宋玉龙他们返城后的第二天,日本人果然来了!

罗州城内的百姓慌作一团,一些富贵人家携带金银细软从北门逃出,大多数寻常百姓没啥金银财物,也没有去处,就没出城,反正是一条贱命,死哪儿都是死。还有一些胆大的大人和半大孩子趴在城墙上,偷偷地向远处张望。宋玉龙和几个兄弟就在城墙上观望——他们是猎手,见惯了鲜血和生死,又正血气方刚,虽然也有些害怕,但没有其他百姓那么心驚胆寒。

后来才听说,日本人已占领了半边国土,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也被占去了,蒋委员长带人跑到了重庆,布了一些兵在大别山到秦岭、巴山一带,阻滞日本兵,保卫重庆。听说为了打赢日本人,国民政府还和几年前“闹红”的共产党讲和联起了手,这大别山一带,就既有国民政府的队伍,又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武装。这次,日本人进占罗州,就是来防备国共武装袭扰和维护治安的……

等了大半天,官道上出现了一支黄乎乎的队伍。

“日本人!”

“日本兵来了!”

躲在城墙上、城门边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有胆子稍小的撒腿便跑,有的大人便来寻自家孩子,扯着耳朵拉走了。但宋玉龙他们仍呆在那儿,既紧张又好奇地盯着日本人的队伍。

日本兵身材并不高大,穿着上下一身黄的军装,脚打绑腿,身背捆得四四方方的背包,肩扛步枪,排成两列整齐地行进,枪上的刺刀一上一下地闪动着刺目的寒光!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几匹马,马上坐着穿着黄色军官服、腰挎长刀的日本军官,其中还有一个身穿西式便服、戴着眼镜、三十来岁读书人模样的人——后来罗州人才晓得那是一个中国人,姓江,从日本留学回来,被日本人请来做翻译官的。

走在最前面马上的那个军官年约四十岁,边走边打量着城门边、城墙上看稀奇的罗州百姓,扭头朝翻译官嘀咕了一句,勒住马,突然笑眯眯地举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向四下边环视边敬起了礼!围观的百姓们便惊奇起来,一阵骚动,又一阵窃窃私语。这时,那军官身边的江翻译官也勒住马,用官话朝大家喊起来:“乡亲们不要怕!皇军到这儿来是防备土匪、维持治安,是来帮助大家的!”

围观的罗州百姓一个个大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来:这就是原先传得那么邪乎的日本人呀?看着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啊!

进驻罗州的,是日本人的一个两百人的步兵中队,司令官是中队长稻田大尉,就是进城时向老百姓行礼的那个军官。

进了城,他们便将早已人去屋空的县政府、警察局和自卫联防大队作为驻地。

此次“兵不血刃”地进占罗州,进城后又见老百姓未对他们表现出敌意,令日军驻罗州司令官稻田大尉很是满意。

这个稻田,战前是个大学教师。他喜欢中国文化,熟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小说,还研究过《二十四史》,是个中国通。在占领罗州后的第六天,稻田将应急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便决定摸摸罗州的民情,于是叫上江翻译官,走出司令部到街上闲逛。

逛了几条街道,稻田发现罗州街巷狭窄、破败,老百姓的穿着大都破旧,不少人面有菜色,与民众交谈,大多都是温饱不足,还有对四大户剥削的怨恨。

稻田和江翻译官一边走,一边道:“江桑,你们中国官府的不行!民间如此穷困,国家怎能强大?”

江翻译官叹息一声,道:“稻田太君,这就是我为大日本皇军效力的原因呀!”

稻田边走边说:“国不知有民,民何知有国?江桑,这四大户的情况,你的熟悉?”

江翻译官摇摇头,道:“我听说,他们都不太善良!”

稻田嘴边浮出一丝笑意,又道:“贵国还有一句古语:‘富而不仁,祸不远矣!”

两人说说走走,就到了一个小集市边,发现前面聚集着一圈人,好像是起了争执。走近一看,发现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乡下老奶奶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她身边一篮子鸡蛋碎了一地。旁边站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朝她叫骂着。

稻田和江翻译官忙问是怎么回事?看热闹的人告诉他们,这个老奶奶的儿子生了重病,急需钱请医诊治,但求借无门,她便拿出自己攒了大半年的鸡蛋到城里来卖,遇着石府的管家来买,发现有几个鸡蛋臭了,便将她一篮子鸡蛋全打碎了——鸡蛋穷人家舍不得吃,日积月累的,积久了难免有发臭的。

稻田看了一眼那哀哀哭泣的老奶奶,又看了看那叉腰挺胸、横眉立目的石府管家,几步跨过去,挥手朝管家脸上“啪啪啪”就是几巴掌,骂道:“八嘎!你的欺负老人,良心大大的坏!”

那管家被打得眼冒金星,刚要发作,见是一个日本军官,不由吃了一惊,吓得连忙打躬作揖起来。

稻田道:“你的,赔这老奶奶十块大洋,少一块的不行!”

那管家站着发愣,没动。

稻田将身上指挥刀一拔,吼道:“不赔死啦死啦的!”

江翻译官冲那管家喝一声:“还不快赔!”那管家吓得一哆嗦,连忙掏出十块大洋,躬腰屈膝地双手颤抖着递给稻田。

稻田接过银元,上前搀起那倒地哭泣的老奶奶,道:“老人家,快拿去给你儿子治病吧!”

那老奶奶接过银元,朝稻田跪下连连磕头道:“好人啊!好人啊!谢谢!谢谢!”

周围的人也都向稻田投来敬畏的目光,纷纷议论起来。稻田见此情形,很是受用。

稻田回到司令部,坐着沉思了半晌,朝江翻译官道:“江桑,那四大户为何迟迟不来见我们?是不是对我们的到来不欢迎?”

江翻译官道:“这却不知。太君您认为……”

稻田冷冷一笑,道:“他们不来见我们,那我们去拜会拜会他们!”

日本人占领罗州,四大户没有出面迎接,倒不是他们存有民族大义,而是对稻田的这支日军捉摸不透。

起先,他们也听信了那些日本人如何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传言,因此心存疑惧,不敢轻举妄动。

稻田的主动来访,让四大户有些措手不及。接待自然是十分小心,精致点心、花样水果、参茶盛宴,极尽奢华,但答问应对时却是虚与委蛇、步步设防,这令稻田十分不快。

也是事有凑巧。稻田和江翻译官是最后到访曾府的,出曾府时,刚走到第二道庭院门口,突然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又高又大的狼狗,吼叫着向稻田扑来,稻田身子一歪摔倒在台阶之下,一条左腿竟摔断了!

曾府上下顿时大惊失色!曾万金连忙指派家丁抬起稻田,亲自扶着送回日军司令部,一路上诚惶诚恐、赔罪不断,又吩咐管家火速送来大洋五千块、上等红参十支,给稻田养伤。

不久,日军司令官被曾府大狼狗吓得摔断腿的事,在满城风传,令稻田又羞又恼。幸好当地有个著名的胡郎中,给稻田接好了断腿。

稻田刚刚养好腿,日军中队负责后勤的军曹就来求见。

稻田让那军曹进来。那军曹手里捧着一只碗,碗里盛着满满一碗饭,朝他一立正,道:“报告!我们买的军粮,里面掺有沙子!”

“什么!”稻田扶着桌子站起,“军粮里掺有沙子?”

那军曹将碗递到他面前,道:“是的!我刚刚查过,买的几千斤大米中都掺了沙子!”

稻田接过碗,拿筷子在米饭里扒拉一下,果然发现有沙子,怒道:“八嘎!从哪儿买的大米?”

军曹回答:“是曾万金开的粮行!”

稻田一聽,不由勃然大怒,将饭碗往地上一摔,骂道:“这曾万金良心大大的坏!立即抓人!”

那军曹立马带上几个士兵,迅速将曾府那家卖给他们军粮的粮行掌柜捆绑起来,抓到了司令部。

曾府在罗州开有好几家粮行,经常卖掺有沙子、秕糠的粮食,寻常百姓与他们理论不过,只好忍着。这家卖给日本人大米的粮行,那沙子是早掺好了的,原不敢卖给日本人,谁知掌柜头天晚上玩了一整夜的牌,第二天日本人来买军粮,他昏头昏脑地把掺了沙子的大米卖给了他们,闯下了大祸。

日本人抓来粮行掌柜,也不审不问,只是一顿毒打,然后强逼他吞下那掺有沙子的米饭,把他折磨个半死。粮行掌柜一边惨叫,一边哭着申辩,说是不敢欺骗皇军,是不小心将大米卖错了,只求饶他一命。

曾万金知道消息后,连忙带上管家携了两千大洋急急赶到司令部,向稻田请罪赔礼,说是无心之失,愿将掺沙子的大米换回来并补偿损失。

稻田将眉头皱起来,道:“你们将掺有沙子的大米卖给老百姓,就是应该的?”

曾万金忙点头哈腰地说:“不应该!不应该!曾某回去定当好好管教,好好管教!”

稻田便让曾万金领回那粮行掌柜。曾万金又派人拉回卖给日军的大米,双倍地换回好的大米,这事才算了结。

经此一事,那稻田心里便多了一个想法——这四大户实力雄厚又不得民心,何不找个借口把他们的家产抄没,施舍一点儿给百姓,其余占为自己的军资,一举两得!

稻田又采取同样的办法,到石敬如、钱福禄和马益全的商铺购买东西,不久后借口商品不合格,将几家的大洋、布匹、食盐等财物除留下一小部分外,全部抄运到司令部,然后令江翻译官找人,用中文写出布告在全城张贴,让缺粮的贫户第二天到日军司令部驻地领取粮食。

这一下,罗州百姓奔走相告,一个个喜笑颜开,像过节一般欢呼雀跃!这些年来,每逢天灾人祸,除了县府不痛不痒地筹点儿款赈灾外,四大户何曾管过他们的死活?如今,这日本兵来了,开仓放粮了,穷户们能够活命了。自古“民以食为天”,除这以外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理,他们不懂,谁让他们活命,他们就感谢谁!

从曾家、石家、钱家、马家搜刮来的财物,发放给穷苦百姓的,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日本人留作了军资,足够他们维持一两年。杀中国人的“富”济中国人的“贫”,既收买了民心确保了统治,又借此筹集到大量军粮、军资,何乐而不为呢?当然他们的这个想法,是那些没什么见识的罗州百姓,所不能想到和不能理解的。

随后,稻田下令在城里城外张贴缴枪通告,为了长治久安,开始收缴民间枪支。

布告一张贴出来,四大户就慌了神,在罗州,枪支最多的无疑是他们四大户了,于是几家的老爷、管家和石少宣便连忙聚集在曾万金的府中,商议该不该把枪交出去。可商议来商议去,总觉得交出去不甘心,这乱世,枪可是用来保命的,再说也是花大价钱购得的;不交出去吧,万一日本人知道了翻脸怎么办?最后还是石少宣建议,交一部分留一部分,把保安联防队那二三十支枪隐瞒下来,把他们几家原先用来看家护院的二十几支枪和鸟铳、猎枪交出去充数。

于是,石少宣便带着几个家丁,扛着二十来支老旧步枪、猎枪和鸟铳来到稻田的司令部缴枪。

稻田对石少宣主动缴枪的行为很是满意,拍着他的肩膀大大夸赞了一番,还拿过几支枪看了看,让人把步枪登记收下,猎枪和鸟铳则让石少宣带了回去。

出了稻田的司令部,石少宣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想,这日本人还是容易糊弄哩!

他正边往外走边暗自得意间,几个肩扛猎枪的年轻人朝他迎面走来,正是宋玉龙和赵五四他们!

这段时间,一直密切关注着日本人行动的,除了四大户,还有宋玉龙和他的几个弟兄。日本人进城后,不仅没有惊扰百姓,反而查抄四大户财产,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宋玉龙他们感情的天平,完完全全地倒向了日本人。见了日本人贴出的收缴枪支的布告,宋玉龙就邀上兄弟几个,扛上猎枪来了稻田的司令部。

这会儿,宋玉龙他们几个和石少宣迎面碰上,双方都是一愣,随即冷目相向,无声对峙起来。但石少宣很快就冷静下来,怕节外生枝,带着几个家丁扭头走了。

稻田见又有人主动来上缴武器,很高兴。他拿过宋玉龙他们的猎枪端详了一番,问了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便笑起来,向他们竖起了大拇指,道:“你们是大大的良民!你们这枪是用来谋生的,请放心地使用,皇军的不限制!”说着,把枪还给了宋玉龙他们。

宋玉龙接过枪,问:“你们要队伍上用的枪?”

稻田点点头,道:“你的知道哪儿有?”

宋玉龙摇摇头,问:“稻田太君,刚才那几个人是来……”

稻田就说:“你说那个石少宣?他也是来交枪的!”

宋玉龙问:“稻田太君,能让我看看他们交的枪吗?”

稻田爽快地说:“哟西!”让江翻译官带宋玉龙几个去另一间屋子看石少宣他们交来的枪。宋玉龙边看边微微摇头,江翻译官就问:“小兄弟,有什么不对吗?”

宋玉龙犹疑了一下,说:“江先生,四大户不止这些枪!”

江翻译官急忙追问:“他们藏起来了?”

宋玉龙道:“我还不敢肯定……我探探,探出来就告诉您!”

江翻译官就把他肩膀一拍,道:“好!小兄弟,若查证属实,皇军不会亏待你的!”

江翻译官出来,跟稻田嘀咕了几句,稻田就冲宋玉龙笑起来,拍拍他的肩,竖了竖大拇指,道:“宋桑,你是我们的好朋友!为皇军多多的提供情报,我们的奖赏大大的!”说罢,亲自将他们几个送出大门。

出得日军司令部,赵五四几个就急着问宋玉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宋玉龙将大家叫到一边,小声道:“你们没看见吗,四大户的枪不止这个数!他们隐瞒了!”

赵五四一拍脑袋道:“对!他们的保安联防隊就有二三十号人哩,那他们把枪藏在哪儿了?”

宋玉龙沉吟道:“我们这几天多留留心,等他们露出马脚,我们再来报告!”

大家点头称是,各自散去。

这天下午,宋玉龙正在家里擦拭自己的猎枪,忽见歪嘴和赵五四几个拥进门来。宋玉龙打过招呼,刚要问有啥事时,歪嘴冲着他神秘而又兴奋地道:“玉龙,你叫我们留心,我在暗地里盯着哩,石少宣那杂种,昨天带人进了山!”

“进山?”宋玉龙看着他们几个,“你是说他们把枪藏进了山里?”

赵五四点点头,道:“十有八九是藏在山里!”

宋玉龙又摸了摸下巴,道:“可这几十里的大山,怎么晓得他们藏在哪儿?”

歪嘴说:“玉龙,你忘了我俩捡野猪的那地方?”

宋玉龙猛地两眼放光,道:“对呀,我怎么忘了那儿!对,肯定藏在那儿!五四,我们马上去探探!”说罢,几个人扛上猎枪,进山去了。

宋玉龙他们走了十几里,来到上次曾府掩埋粮食的那个石洞前,天已黑下来了。他们用火镰子打着火,点燃一支从松树上弄下来的松明子,小心翼翼地来到洞口,由身子小巧的刘结巴举着钻进去查看,其他人手持猎枪守在洞外。

刘结巴钻进去一会儿,便冲外面喊起来:“找到了!”

宋玉龙一听,连忙跟着钻了进去,只见在离洞口两三丈远的一拐弯处,正放着几捆用油纸包着的枪!

宋玉龙兴奋地打开捆,拿起一支,是一支半旧的汉阳造,枪身上还有“汉阳兵工厂”的字样。再一细细查看,每支枪上都有不太规整的“保安联防队”手刻字。见宋玉龙还在端详,刘结巴就问:“玉龙……这枪我们拿去,还……还是……报告……日本人?”

宋玉龙这时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不,就这样报告日本人,日本人还生不起多大恨来,了不起就是个匿枪不报……结巴,我有个想法,只和你商量,不能让弟兄们都知道……”说着,小声说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

刘结巴一听,脸色突变,声音有点儿发抖地说:“玉龙,这……这样太冒险!万……万一让……让日本人晓得,可……可是大祸哩!”

宋玉龙拍拍他的肩,口气坚决地说:“这事就你我两个晓得,你莫出卖我就行!”

刘结巴瞪他一眼,道:“你……你这说的……什……什么话,我们不……不是兄弟吗?我是担心……”

宋玉龙拿起一支枪,道:“走,就这样办!没啥好担心的!”说着就和刘结巴钻出洞来,嘱咐大家回去先不要声张,等天亮再聚一起看怎么办。

听宋玉龙这么说,大家便默默往山下走去。

第二天天刚亮,赵五四他们就来到宋玉龙家,宋玉龙说自己不小心崴了脚,便和大家商议了一下,决定向日本人报告。两个人架着宋玉龙,去了日军司令部,稻田听了他们的报告,十分震怒,立马叫来一个小队长带上一队士兵,连夜上山取枪。

宋玉龙刚走几步,又蹲下叫疼,稻田见了忙问怎么回事,赵五四就把宋玉龙扭伤了脚的情况向他说了。稻田便道:“宋桑,你的不必去,回家养伤,他们的带路就行!”宋玉龙点头同意,由歪嘴架着回家去了,赵五四他们带着一队日本兵出城上了山。

回到家,宋玉龙叫歪嘴回去,说自己没大碍,睡一觉就好了。歪嘴闻言便回了自己家。一直等到天黑,文三妹睡熟了,宋玉龙起身,拆掉脚上的药,轻轻走到门外——他的脚根本就没有崴!他从自己的床底下拿出一个长长的物件,轻轻掩上门,来到门外……

此时,罗州城门内外,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持枪站岗,一条人影悄悄来到城墙边阴暗处蹲下。那人伸首向北望了望,望见远远一长溜火把从山上下来,正朝北门的方向而来——是赵五四他们带着取枪的日本兵回来了!那人便定定神,然后起身、弯腰、抬枪,远远地瞄准了正经过北城门的一小队日本兵,“砰”的一声枪响,那走在前面的日本兵应声倒地!

日本兵顿时哇哇大叫,迅速持枪反击,一时间枪声、吼叫声、呼喊声响成一片!

那人开完一枪后,便弓身撒腿就跑,身后的子弹“嗖嗖嗖”地追着飞过来,杂乱的脚步声也在朝他逼近。只见他身手矫健,连转几个街角,便来到了石敬如府院的院墙外。这时,枪声、吆喝声离他有些远了,于是,他朝日本兵追来的方向又开了一枪,然后将枪往院内一丢,闪身离去……

外面枪声大作的时候,石少宣正在做梦,被枪声惊醒,翻身坐起来,不由惊恐万状。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军人,他略一迟疑便披衣起床,唤起两个下人,打着灯笼来到外院。

大门外,一群日本兵正一边用枪托砸着包着铜皮的红漆大门,一边在“叽里咕噜”地吼叫着什么。石少宣不明就里,又惊又疑,忙叫下人打开了大门。

谁知大门一开,一群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长枪的日本兵一拥而入,恶狠狠地将他团团围住。

石少宣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几个日本人捆粽子般捆成一团,拖着拽着呼啦啦而去!

四大户藏匿枪支图谋不轨,并报复杀害了大日本帝国的一名士兵,令稻田异常震怒。

日本人强行征用了四大户的粮食、钱财和其他物资,石少宣对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具有十分明显的“作案动机”;其次,杀害日本士兵的枪正是石少宣的保安联防队的,而且枪支又在石府院子里被发现,日本人已了解到石少宣从过军打过仗,而且有一手好枪法。

结合种种理由,石少宣百口莫辩!

最终,石少宣在酷刑下屈打成招,被拉到当年枪毙宋老三的刑场上,一枪毙了。

但杀了一个石少宣,远没有平息稻田的愤怒,为了杀一儆百、震慑将来可能出现的抗日力量,他又下令将四大户的所有男人和联防队员、家丁共百余号人全部抓了起来,要予以集体处决。

这天一大早,魏秀才的学馆里来了两位女客,一位是正当花季的年轻女子,另一位是仆佣模样的中年妇女。那花容戚戚的年轻女子见了魏秀才,双膝跪下,哀声道:“先生,请您救救我的父亲和小弟!”

魏秀才揉了揉一双有些昏花的老眼,才看清下跪的是当铺老板马益全的千金马芙蓉,不由有些吃惊,双手将她搀起,道:“芙蓉,快请起!你这是……”

马芙蓉曾在他学馆里读过几年书,是他的女弟子。

马芙蓉站起来,一脸梨花带雨地说:“家父和小弟被日本人抓去了,恐怕性命不保!”

魏秀才让马芙蓉和她奶妈李妈坐下,叹息道:“真是飞来横祸!可我如何能够救得呀?”

马芙蓉止住泪,一双丹凤眼里透出哀愁和恨意,道:“先生,这场祸事全是宋玉龙挑起的!”

“哦?”魏秀才又吃了一惊,“这与宋玉龙有关?”

马芙蓉恨声道:“是他把我们几家藏的枪报告给了日本人!其实,家父从未与宋家为难,买枪组织队伍也非他本意,那几家要那样做,他也阻拦不了,只是出了份子钱,如今招来如此弥天大祸,还带累了我那十岁的幼弟!”说着,又嘤嘤哭泣起来,李妈也在一旁陪着掉泪。

魏秀才又“啊”了一声,沉吟起来。宋玉龙家与四大户的恩怨,他当然一清二楚。他是个读孔孟圣贤之书的人,虽说四大户积累财富的手段不正当,但宋老三勾结土匪,也绝非正途。宋老三死后,马芙蓉还曾往宋玉龙家送过银元,接济他们母子。宋玉龙固然仇恨曾家、石家、钱家,也不该一竹篙扫一船人,让马家也受牵连吧?这孽虽是宋玉龙造下的,但现在抓人的却是日本人,马芙蓉来求他,自然是想让他去求宋玉龙,可宋玉龙又如何说得了日本人的话呢?

魏秀才道:“芙蓉啊,玉龙那小子的心性如今变了许多,为师的话,还不晓得他听不听呀。再说,日本人那里,他如何说得上话?”

马芙蓉道:“先生有所不知,宋玉龙因举报有功,日本人已让他当了协保队长!”

原来,宋玉龙因日本人帮助他实现了快意恩仇,因此对日本人言听计从,稻田也很赏识他,要求他负责组建一支保安队,协助维持罗州治安,他一口就应承下来了。队伍很快成立了,叫“罗州协助保安中队”,简称“协保队”,宋玉龙当中队长,赵五四当中队副;下面四个小队,由黄金贵、刘结巴、歪嘴、瘦猴分别任小队长,再招收一些年轻猎户和街头游手好闲的浪荡青年做队员,枪则用缴获的石少宣保安联防队和四大户护院的枪支,日本人再配一些,这样就凑成了七八十来号人枪,显得有模有样。

听了马芙蓉说的,魏秀才答应找宋玉龙说说看,马芙蓉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日本人将四大户的男丁全部抓走后,将女眷全都赶出府,房子则让宋玉龙的协保队驻扎进去。

听说魏秀才来找,穿着一身黑色制服的宋玉龙忙来到门口,把他迎了进去,请他坐下后又叫奉上茶水,问:“先生找我,不知有什么事?”

魏秀才看了宋玉龙一眼,谨慎地开口道:“玉龙啊,你现在为日本人做事了?”

宋玉龙“嗯”了一声:“是呀。”

魏秀才说:“听说这日本人从满清到民国,可是一直在欺负我们哩!”

宋玉龙说:“远的我不晓得,别人传说的我也不清楚实情,可这近在眼前的,先生不也看到了吗?”

魏秀才道:“这日本人眼下对老百姓倒没作什么恶,只是……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变啊?”

宋玉龙说:“将来的事,谁晓得?眼下他们对我们好,我们就要对他们好!”

魏秀才说:“玉龙,先生老了,世事有些不懂了,你还年轻,俗话说‘君子不事敌国,莫让别人说你是认……”

宋玉龙打断他的话头,语气有些不客气地道:“先生是说我认贼作父吧?可我认为那日本人不是贼,倒是那些官老爷、四大户才是贼!您说‘君子不事敌国?可这民国是哪个的国?是那些官老爷、大户的国呀!他们平时只管向老百姓收粮收税,灾年时哪个管老百姓的死活?您说这日本是敌国,他们一来,倒是给穷户百姓发粮发钱哩!”

魏秀才一时语塞,半晌才道:“玉龍,为师今天来,不是要谈这些……俗话说,善心即佛,积善德报;与人为善,福寿无边呐……那石家老大杀也杀了,其他老小,能饶过就饶过吧!”

宋玉龙一怔,话语有些气愤,道:“先生是来帮他们说话的?当年我爷被官府杀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他们怎么不发发善心?”

魏秀才更加语塞,道:“玉龙,你父亲与土匪勾结,那是犯了国法啊!”

宋玉龙回道:“我爷犯了国法?那他们犯的是日本人的法!我爷该杀,他们更该杀!我爷与土匪勾结,那菊花和她娘呢?她们罪孽多大,非得两尸三命?”

魏秀才一时词穷,愣了半晌,道:“一念恶心起,罪孽在眼前呐!玉龙,那些几岁的娃儿,可没该死的罪啊!还有那马老爷,平时也不算刻毒不是?”

宋玉龙心里有所触动,口气和缓下来,道:“您是说芙蓉的爷?”

魏秀才点头道:“还有她那小弟,他有何辜啊?”

宋玉龙站起身,边摸着下巴边踱着步,道:“先生,这日本人的话,怕不好说哩!不过先生说的,我一定放在心上!”

魏秀才这才叹息着走了。

魏秀才走后,宋玉龙愣怔了好久。他和马芙蓉自小一起长大,后又在魏秀才的学馆里同窗读书。那马芙蓉虽是富家小姐,却心地善良,怜贫惜弱,待宋玉龙也十分友善。那马芙蓉对宋玉龙虽然亲密,却是与人为善的平常心态,并无他念;而宋玉龙呢,却生出了些非分之想。如今,他为日本人做事,开始有权有势了,马芙蓉能看得上他吗?要赢得马芙蓉的心,就得救出马老爷父子,可他才刚刚得到日本人的器重,日本人会听他的吗?

魏秀才告辞出来后,一个年轻人迎面走来,朝他一拱手,道:“先生,我正要找您!”

魏秀才一抬头,见是他的弟子田大男,也就是前任县长滕少卿相好的寡妇银姑的大儿子,目前正在学馆帮他课童。这田大男和宋玉龙同年,生得十分清秀,高挑的个儿,宽肩窄腰,长脸大眼,一副很灵秀的书生模样。

这会儿,魏秀才见田大男脸上一副焦急的神色,便道:“大男,找我何事?”

田大男将魏秀才拉到一旁,没直接回答,反问:“先生是为芙蓉家的事,找宋玉龙去了?”

魏秀才点点头,道:“是啊……”

田大男便急切地问:“先生,那宋玉龙可允了?”

魏秀才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恐怕难呀!”

田大男怔了一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魏秀才的学生中,他有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一个是马芙蓉,另一个就是田大男。在学馆里,若论识文断字、吟诗作对的灵敏快捷,田大男数第一,马芙蓉数第二。魏秀才看着自己这一对得意的弟子,常常在心里暗暗感叹: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金童玉女啊!

田大男在学馆里读了三年,又考取了省立中学。他在省城读书的三年,省城的时局更加动荡,他又无靠山,没有谋到理想的差事,就回到罗州平民学校教书。

马芙蓉这时也在平民学校教书,他俩在一起上课,一起阅读田大男从省城带回的报刊,一起谈时局,谈人生,谈理想,越走越近。

但马芙蓉在几岁时,就由父母订了娃娃亲,许配给了外地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未来的夫婿从军去了;而田大男小时候也由大人订下了一门娃娃亲,姑娘姓刘,叫刘俏儿。在罗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婚约,没有特别的理由是不可轻易退悔的,这让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只能发乎情,止乎礼,把爱意深埋。

也是事有凑巧,田大男未过门的媳妇儿刘俏儿有个哥哥,就是与宋玉龙自小一起浪荡的刘结巴,如今正在宋玉龙的协保队里当小队长。过去读书人少,谁家有个读书的人或读书的亲戚,那可是很有脸面的事。那刘家父母对田大男这么个准女婿很是待见,那刘俏儿对自己未来的夫婿打心眼里喜欢得不得了。刘结巴没当协保队小队长前,刘家贫困,当上小队长后,家里活泛多了,打酒买菜,时不时叫田大男来家里吃喝。

这天,刘结巴家又买了鱼肉,办好了叫田大男来吃喝。田大男酒量不大,人又斯文,就品着咂着陪着“大舅哥”。刘结巴如今正在日本人那里受宠得势,喝起酒来就豪放粗鲁,一口一盅连干几回,人就昏昏然起来。

两人边喝边东扯西拉,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四大户藏枪和石少宣枪杀日本兵的事。田大男一半不解一半有意地问:“他们藏的枪,咋被你们发现了?”

刘结巴睁着一双醉眯眯的眼,双手乱划道:“妹……妹夫,也是他们倒……倒八辈子霉哩!”接着,便结结巴巴地把宋玉龙和歪嘴如何发现埋粮的石洞以及他们猜测枪支可能藏匿在那儿的前后经过,向田大男说了一遍。

田大男听得心惊,又问:“结巴哥,你说那石少宣是不是找死呀,枪查去就查去了,开枪杀日本人干什么呢?”

刘结巴停住吃喝,半天不作声,突然伸过头来,紧盯着田大男,压低了声音道:“妹……妹夫……你可千万别跟人说……那日本兵,是……是玉龙杀的!”

田大男吃惊地睁大了双眼,问:“是宋玉龙杀的?”

刘结巴点点头,又结结巴巴地把宋玉龙在山洞里跟他说的话说了一遍。田大男听了,只感到头皮发麻,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四大户虽是可恶,可是万万没想到宋玉龙竟有如此歹毒的心机!

田大男告辞时,刘结巴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说出去。

他虽然答应了刘结巴,但又想着如何帮马芙蓉救她父亲和弟弟。也学宋玉龙的手段,向日本人告密?但如此一来,宋玉龙和刘结巴他们就惨了!况且日本人会相信他的话吗?如今石少宣既已认罪人又死了,如何翻得案来?他和宋玉龙的言辞,日本人只会选择相信后者……

思来想去,田大男决定亲自找一下宋玉龙,以暗示的方法威胁一下他,让他想法在日本人那儿救人。

宋玉龙听说田大男来找,便叫人让他进来,待他坐下后,便问:“大男,你怎么来了?”他和田大男无甚恩怨,也无甚交情,过去因为马芙蓉还暗暗吃过醋,因此态度就不甚熱情。

田大男看了看屋内其他的人,说:“玉龙,我想单独和你说个事……”

宋玉龙下巴一摆,其他人就出去了。

田大男说:“玉龙,日本人那里,现在只有你能说得上话,我想请你找他们……”

宋玉龙一下坐直了身子,问:“你想谋份差事?”

田大男摇头道:“不是,是他们抓人的事……”

宋玉龙往椅背上一靠,诧异地道:“四大户当年没少欺负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吧?你怎么反倒为他们说话?”

田大男说:“作恶有重有轻,像如今这样殃及池鱼,也是不妥吧?况且,即便大人作孽,殃及子孙,于心何忍?”

宋玉龙盯着他,问:“你是想放了马家父子吧?”

田大男脸微微一红,道:“也有这个想法……”

宋玉龙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语中带酸道:“这人是日本人抓的,别人谁敢说个不字!大男,你既如此焦心,何不亲自去找稻田太君说去?”

田大男有些语塞,道:“我不是……不是和他们说不上话吗?”

宋玉龙说:“我就说得上话?”

田大男一急,脱口道:“四大户藏的枪不就是你举报的吗?你不是还拿回一支吗……”

宋玉龙脸色突变,倏地站起来,道:“这你如何知……你凭什么这样说?”

田大男微微一笑,道:“玉龙,这天地之间的事,没有一件是真正包得住的!人不知,鬼知;鬼不知,神知;神鬼都不知,但天知地知呀。”

宋玉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又缓缓坐下,摸着下巴愣怔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道:“大男,你学问深,我比不了你,我是猎户出身,凶的猛的,全都在我枪下一枪毙命,胆子肥着哩!若是有人要害我,我会像对待野物一样对待他!”说罢,抽出身上挎的那把驳壳枪,朝枪口吹口气,眼睛的余光扫到田大男脸上,发现田大男已微微有些色变。

田大男气得满脸通红,站起来道:“玉龙,那我告辞了!”

宋玉龙并不起身,道:“大男,我不送了哈……日本人那里,我早求过情了,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田大男答应了一声,匆匆离去了。

田大男想着宋玉龙阴狠的眼神,心想为了自保,宋玉龙肯定会杀了自己。如今宋玉龙有枪有兵,他无法抗衡,只得与母亲见上一面后,收拾行囊离开了罗州,等待时机再回来。

田大男离开之后,宋玉龙久久不能平息,思考着对策。

第二天,宋玉龙叫来刘结巴,道:“结巴,我俩到魏秀才学馆去一下,你妹夫说要和我们说个事哩!”

刘结巴愣了一下,问:“大……大男有……有什么事要和……和我们说?”

宋玉龙就轻笑一声,道:“也没什么大事!好像是山里土匪的事吧。”

刘结巴边走边疑惑,问:“土……土匪?土匪不是不见了吗?”宋玉龙没再回答,刘结巴就不敢再问。

两人来到学馆,没有惊动魏秀才,直接去敲田大男的房门。房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两人走进去,发现田大男并不在。宋玉龙拿眼光一扫,房内没有异样,但是桌上压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是田大男写给他的。

宋玉龙:

我走了,远远离开罗州了,只要日本人在罗州一天,我就一天不回来!你那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请你看在我俩同窗几年的份上,不要为难我的母亲和弟弟,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请不要为难结巴哥,他是喝醉酒时和我无意中说过一次,并再三嘱咐我不可告诉他人,我也做到了。救人的事,你斟酌着办,凭你良心。最后,作为同窗,我要提醒你,日本人最终是靠不住的,也最终会离开中国的,你既要提防着他们,也要为你的前程想一想……

田大男

刘结巴不识字,就问:“大男写……写的啥?”

宋玉龍迟疑了一下,说:“啊……他说他在城外关帝庙等我们……这个大男,弄得神神秘秘的!走!”说着带着刘结巴往城外赶去。

罗州城南门外隔着一条柳水河,有一座关帝庙,就坐落在柳水河边。出城到关帝庙,过了河上的窄木桥,从一大片沙滩芦苇丛中走过,就到了。二人紧赶慢赶,到芦苇丛中时,天就快黑了,芦苇丛阴影如魅,芦叶沙沙作响,有些阴森恐怖。刘结巴心里七上八下,突然发觉原先走在他前面的宋玉龙不见了!

刘结巴倏然一惊,急忙转身,宋玉龙站在他身后,已提枪在手!

刘结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额上渗出汗来,道:“玉……队……队长!你……你这……”

宋玉龙将枪抬起来,声音冰冷道:“结巴兄弟,对不起!我本无心害你,可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瞎子爱跑路,结巴肯说话!我今天不这样做,日本人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刘结巴“扑通”一声跪下,想申辩,可一急结结巴巴更说不出,手便偷偷地向自己的枪摸去!可宋玉龙哪容他动作,“砰”的一枪就将他打得一头栽倒在沙滩上……

宋玉龙往回走时,赵五四、黄金贵带着一队协保队员持枪正急急忙忙地赶来,见了他正要问是怎么回事,宋玉龙惊惊慌慌地抢先开口道:“快!五四、金贵,有土匪!结巴被打死了!”

众人顿时大惊,推弹上膛,弯腰弓身地向关帝庙方向边放枪边搜索,却没有土匪的踪影。他们不敢继续前行,便折回来抬起刘结巴的尸体,撤回城里去了。

宋玉龙先急急忙忙向稻田报告了他和刘结巴出城遭遇零星土匪、刘结巴“以身殉职”的经过,然后和一众兄弟抬着刘结巴的尸体到刘家报丧,为刘结巴装殓入棺,并在他灵前痛哭祭奠了一番。

宋玉龙和刘结巴遭遇“土匪”袭击的事,虽然令稻田有些疑惑,但却更坚定了他杀掉四大户被关押人员、以震慑可能出现的抗日力量的决定。

刘结巴死后第二天,稻田下令,将四大户被关押的男丁全部处决。

行刑在罗州城西的河滩上进行,那也是当年宋老三被枪杀的地方。四大户几十号人站成几排,被日本士兵的机枪“突突突”地一阵扫倒在地,当场没断气的被日本兵用刺刀一一戳死,场面异常惨烈,把在刑场附近看热闹的罗州百姓吓得大惊失色!

除石家二公子石少文在国外留学未归,曾、石、钱、马四大户除女眷逃过一劫外,几乎是家破人亡,经此劫难,家道算是彻底败落了!

宋玉龙也曾找稻田求过情,要求放了马益全和一些老人孩子,但被稻田用“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古语给回绝了。

四大户被灭门后,罗州平静了一段时日。国军和共产党的游击大队都集中到省境西部参加会战去了,云盖山上郭大麻子的土匪也不见了踪影,宋玉龙的协保队除了管管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之类的小事外,竟无所事事,日本人每月还发给几块大洋作为薪水,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文三妹这时已经五十多岁了,长年的辛苦和操劳,使她心力交瘁,身如槁木。日本人来后,宋玉龙开始为日本人做事,经常拿回大洋、绸缎等物件,让她又穿上了光鲜衣服,吃上了鸡鸭鱼肉,她也打心眼里感激日本人。作为一个孤陋寡闻的寡妇,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家国天下”的道理,不知道有“汉奸”的说法,只知道日本人来后,四大户家破人亡了,她丈夫的仇报了,儿子当官了,她的日子也过好了。

文三妹不懂,魏秀才懂。当罗州几乎所有人都认可宋玉龙为日本人做事时,他却上门来规劝文三妹,让她劝儿子别走邪路,赶快“悬崖勒马”。

在魏秀才一番“家国天下”“君子不事敌国”等等深奥的道理讲完后,文三妹就说:“老先生,您说的我不懂哩!您是说,日本人是坏人?可日本人一来就为我们发粮呢!”

魏秀才道:“那是四大户的粮食,哪是日本人的!”

文三妹道:“可四大户为我们发过粮吗?日本人不来,我们老百姓就活得好?”

魏秀才就更加语塞,半晌,重重地叹一口气,道:“大妹子,你家龙儿本是一个好小伙子,可别让他走邪路毁了自己呀!”说完,一边嘴里念叨着“为善者天下报以德,为不善者天下报以祸”,一边唉声叹气地走了,留下懵懵懂懂的文三妹愣在那里……

文三妹虽说听不懂,但德高望重的魏秀才的一番话,还是打破了她内心的心安理得。于是,当宋玉龙回到家里,她就惴惴不安地问:“龙儿,帮日本人做事怕不好哩,你还是……”

宋玉龙打断她的话,问:“怎么就不好了?不是日本人,您儿子现在能混得有头有脸?娘,您是不是听哪个嚼了舌根子?”

文三妹就说:“魏老先生来过哩!”

宋玉龙撇撇嘴,道:“这个老古板!娘,您放心,我不欺负老百姓,不干坏事!”

文三妹忧心忡忡地说:“可大伙儿都说,日本人整治四大户太……太绝了哩!”

宋玉龙道:“娘!您忘了我爷是怎么死的吗?”

文三妹嘀咕着:“可这里面还有孩子,你爷的事,哪关他们的事哩……”

宋玉龙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说:“娘,这事我自有分寸!”说完就离家走了。

文三妹站在门口,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发起呆来。

她想起了那个老和尚给儿子的几句偈语来。偈语的深意她当然不懂,但“点将封侯”这四个字,她懂,难道,儿子这算是被日本人“点将封侯”了吗?这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她猜不透,也想不明白。

一晃,三年过去了。

三年中,罗州再无大事发生,日本人驻他们的防,老百姓种庄稼、经商,彼此还算相安无事。由于有日本人的供给,宋玉龙的协保队过得很是舒服,队员暗地里收取一点儿保护费,宋玉龙对此也默许了,觉得自己比四大户好了一万倍,但百姓却恨得牙痒痒。

但是,一个人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的舒心日子。

菊花的父亲钱铁匠疯了后,被钱福禄安排给一钱姓人家看护,还拨出了钱款和族田,作为钱铁匠的活命口糧和照看他的报酬。钱福禄在时,那户人家对钱铁匠照护得还算尽心,可钱福禄被杀后,那户人家对钱铁匠的看护就越来越差,不仅一日三餐不应时安顿,而且经常恶语相向,钱铁匠后来跑到外面游荡,他们也懒得找了。

钱铁匠就这样在外面风餐露宿,不仅弄得蓬头垢面,而且更加疯癫了。但人再疯,肚子饿了也晓得要吃的,为了一口吃食,他便沿街游逛,见到可吃之物,也不管生熟、脏净,拿起来就往嘴里塞,弄得东家追、西家撵,大人咒、小孩骂,好不凄惨。当然也有一些心善的,会将一些吃食主动递到他手里;还有一些人,拿他取乐开心,用吃食引逗,要他唱黄歌、念野曲,教他什么,他就唱什么。

这天,不知谁教了他一句歌词:“文三妹,好大奶,一左一右上下甩!”

这分明是仇恨宋玉龙的人教的,以此羞辱宋玉龙!钱铁匠在前面唱,后面跟着一大群孩子帮着腔,街上的大人们听了,心里解气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宋玉龙看见惹出麻烦,只是将吃食丢到钱铁匠面前,任他继续往前唱去。

如此一闹,宋玉龙就知晓了,当即又羞又怒,拔枪带上两人,便上街去寻那钱铁匠。

他娘和钱铁匠的丑事,他一清二楚,因此他认为钱铁匠是装疯卖傻,故意出他的丑。

来到街上,看见蓬头垢面、衣服脏破的钱铁匠,脖子上挂着一双烂草鞋,手拿一只破碗,正一边唱着:“文三妹,好大奶,一左一右上下甩!”一边“嘿嘿嘿”地傻笑着朝他们走来,身后一群孩子在模腔仿调地应合着,惹来街上众人一阵哄笑。

宋玉龙气冲斗牛、浑身颤抖:钱铁匠这不是装疯卖傻又是什么?脖子上挂一双烂草鞋,不就是嘲笑他宋玉龙的老娘是破鞋吗?

他立马飞奔上前,朝钱铁匠大吼一声:“老杂种,你给我住口!”又“砰砰砰”地朝天连开三枪!那群孩子顿时吓得一哄而散,钱铁匠也吓得一下扑倒在地,像小孩一般双手抱头,哇哇大哭起来!

“你个老杂种还晓得害怕?给我绑了!”宋玉龙又喝一声,跟随他的两个队员急忙上前,将钱铁匠绑了个结结实实。他一招手,两个队员便拖着钱铁匠,随他来到队部。

来到队部,宋玉龙飞起一脚,将被捆成一团的钱铁匠踹倒在地,骂道:“老杂种,我叫你装疯卖傻!我叫你装疯卖傻!”

钱铁匠又黑又脏的脸上鼻涕眼泪模糊一片,惊恐地望着宋玉龙,不敢说话了。

宋玉龙拿起一把匕首,凑近去将匕首抵到他脸上,恶狠狠地问:“老杂种,认不认得老子?”

钱铁匠战战兢兢地说:“你是老子,是我老子!”

队员们便笑。宋玉龙没笑,仍恶狠狠地问:“好好看看,我是哪个?”

钱铁匠停住哭,畏畏缩缩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小声说:“你是玉皇大帝!你是龙王三太子!”

宋玉龙站起身,心里说,是真疯了!但他很快又想,钱铁匠既然疯了,如何能编得出那唱词?一定是有人教他唱的!宋玉龙吩咐几个队员,看能不能问出是谁教的他。几个队员就变着法子问钱铁匠是谁教的,钱铁匠一会儿说“小胖”,一会儿说“大黑”,一会儿说“狗子”,一会儿又说“葫芦头”。

宋玉龙想了一会儿,就分派队员到城里把这几个人抓来。

队员们抓来了十几个叫“小胖”“大黑”“狗子”和“葫芦头”的人,可宋玉龙一看,全是些七八上十岁的孩子。宋玉龙搧了他们每人一巴掌,威胁他们不准再跟着钱铁匠唱,然后叫他们滚蛋了。

究竟是谁教钱铁匠唱的呢?宋玉龙猜不到,但他总算明白了,在罗州,仇恨他、敌视他甚至瞧不起他宋玉龙的,大有人在。

宋玉龙亲自把钱铁匠送回了负责安顿他的那户人家,疾言厉色地让他们好好看管,不许再放出来,那户人家慑于宋玉龙的淫威,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这时,随着在中国大陆乃至东南亚战线的拉长,日本人在太平洋地区的战事越来越吃紧,日本军方在兵力和物资供应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远离主战场的日本罗州驻军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不仅被抽调了一半兵力去支援前线,驻军物资供应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日本人取消了宋玉龙协保队的经济供给,不仅不发薪水,连生活费用也不给了——日本人从四大户那儿抢夺过来的财物已消耗得差不多了,没有多余的军饷养他们了。

协保队没有经济来源,宋玉龙请示稻田怎么办,稻田说:“宋桑,你们的自行筹取!”

宋玉龙问:“如何筹取?”

稻田倒背双手,在屋内踱了几步,道:“你们将征税加大两成,应付你们的开支即可!”

宋玉龙回来和赵五四他们商量,有些犹豫不决,说:“这样一来,老百姓的负担可就……”

赵五四说:“你以为我们帮日本人做事大家没话说?你忘了别人是怎样教钱铁匠骂你娘的?”

宋玉龙的脸立马沉了下来,眼中顿时有寒光射出。赵五四的话正击中了他的痛处。那些人耻笑侮辱他在前,那就怪不得他了!

这人,要行善从良不容易,难得坚持;但若想作恶,却是十分容易,把心一昧就行了,而且只会越来越恶。

协保队开始公开加征捐税了,先是面向行商坐贾,后来手就伸向了所有百姓。到后来,除公开征款收捐外,协保队敲诈勒索、明抢暗盗的事就不断出现,弄得罗州城里城外一片乌烟瘴气,老百姓苦不堪言!

宋玉龙和赵五四、黄金贵、瘦猴及歪嘴几个的日子,倒是越来越滋润。他们不仅利用职权向商户收取大量“保护费”,还霸占了原来四大户的十几个粮油店、日杂店和盐行,明里暗里做起了强买强卖的“霸王生意”,低价进,高价出,很快就聚敛了大批钱财。此时的他们已无半点儿当年的憨厚、质朴,变得贪婪、暴戻。若说日本人如今是这罗州的“皇帝”,宋玉龙俨然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

宋玉龙他们胡作非为,有人就将他们“告”到了日本人那里。稻田听了申诉,阴沉着脸让人叫来了宋玉龙,道:“宋队长,你的应与我们皇军同舟共济,怎么瞒着皇军搜刮民财?”

宋玉龙急忙辩解道:“太君,协保队要生存,是您让我征税的呀!”

稻田虎着脸说:“你瞒着皇军做生意,也是我们允许的?”

宋玉龙见稻田一语点破,不由吓得变了脸色,心虚地低下了头。稻田阴沉着脸打量了他一番,忽然云开雾散地哈哈大笑起来,抬手一拍他的肩膀,道:“宋队长,我们是大大的朋友!只要你忠于我们大日本皇军,这点儿小事,我们不计较!从现在起,你们加倍地收税,皇军占大头,你们占小头!另外,你的生意收入,也要分给皇军!你的明白?”

“是!我明白!”宋玉龙一边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虽然自己的收入会降低,但只要日本人不没收他们搜刮来的民财,他就满足了;再说,从今以后他们是“奉旨”收税了,还怕没机会捞回损失?

这下,宋玉龙他们变本加厉了。他们带着协保队员挨家挨户收税,并不断加码,如果稍有迟疑或表示不满,就砸店抓人。一次,一个外地商販挑了些食盐到罗州销售,宋玉龙他们知道后,借口他违反了“战时经济管制条约”,将他的财物悉数没收,人也给绑进大山里活埋了!

宋玉龙他们已经变成罗州人人谈之色变的恶魔。他们在街上走,人们远远地朝他们吐唾沫,诅咒他们当汉奸将来被天打五雷轰,诅咒他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发展,日军在中国战场和太平洋战场上一败再败,于是全军上下一种怨毒的心理就充分暴露出来了,再也不顾及“大东亚共荣圈”的说辞了,烧杀奸掳,无恶不作。罗州虽说不在抗战前线,但在罗州的鬼子经常要轮换到前线,将一些在前线负伤致残的伤兵换防到这儿。那些换防来的伤兵不仅身体伤残,而且心理严重扭曲,一见罗州老百姓就不顺眼,一个眼神不对挥拳就打,有时喝醉了酒就闯入百姓家骚扰,撕下了伪善的面纱。

文三妹这时正为另一件事操心,那就是宋玉龙的婚姻大事。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文三妹为宋家的香火操心劳神,盼着早一点儿抱孙子。

对于娘催促他娶亲成家的唠叨,宋玉龙采取的办法是敷衍。他心中,还想着马芙蓉。

日本鬼子将四大户所有在家的男丁枪杀后,剩下一些原先养尊处优的女眷,有的自杀,有的抑郁成疾而亡,有的匆忙改嫁,有的则傍上了赵五四、黄金贵他们这些投靠了日本鬼子的新贵。四大户剩下的女眷,有的沦落到靠挖野菜、做女工来补贴生活的地步,从前的钟鸣鼎食之家,竟败落得连蓬门柴户都不如!

马家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未出阁的小姐马芙蓉和一个奶妈李妈两人相依为命。

马芙蓉已年过二十,她订了娃娃亲的夫婿因战火阻隔,音讯断绝,也不知是生是死。她心里还藏着另外一个既没有媒妁之言又没有直接表白过心迹、但总是忘不掉的人——田大男。他去了哪儿,是否平安?他还会回到罗州吗?马芙蓉就经常这样想啊想啊,有时想得心痛,就暗自落泪。

另外,她心里还有一个执念:她要亲眼看着有一个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那个人,就是宋玉龙。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马芙蓉咬牙切齿痛恨着宋玉龙,宋玉龙却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马芙蓉。

马家落难后,马芙蓉天姿国色又孤苦伶仃,按说早就受到了坏人的祸害—— 一个身单力薄的李妈,如何能保护得了她?但奇怪的是,几年中罗州城里那些流氓地痞竟无一人前去骚扰她,这是因为有宋玉龙明里暗里的保护。

这几年,文三妹经常在宋玉龙耳边絮叨,要为他说一门亲事,急着要抱孙子,都被他敷衍过去了,因为他心中只有一个马芙蓉。

马芙蓉主仆二人已搬出了马家大院,先在几间低矮草房中栖身,后来魏秀才知道后,将她们主仆二人接到学馆安身。

宋玉龙就天天往学馆跑,送钱送物地套近乎。可马芙蓉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东西也被她扔到了门外。

宋玉龙在别人面前凶神恶煞,在马芙蓉面前却乖如兔子,无论马芙蓉怎么咒骂他都不回一言,每回被扔的东西他厚着脸默默捡起,下次再送。

有时李妈也看不过眼,就劝道:“小姐,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马芙蓉哭着说:“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叫我如何能忘!”

李妈陪着落泪,半晌,试探着说:“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姑爷是不是……要不,您就答应他?”

马芙蓉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就是守一辈子寡,也不会嫁给那个畜生!”

宋玉龙接连在马芙蓉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他几个兄弟兼手下就为他抱屈,黄金贵就叫嚷:“玉龙,我们去绑了她来!不就一个破落户小姐吗,给脸不要脸!”

谁知,宋玉龙恶狠狠地横他一眼,道:“放你妈的屁!芙蓉是仙女下凡,别人哪个比得!你们谁都不许在她面前放肆!我……我等着她回心转意!”黄金贵就唯唯诺诺不敢言语了。

宋玉龙派了两个人,天天扛上枪到魏秀才的学馆前“站岗”,如此一来就没人敢来骚扰了。馬芙蓉也不理会,宋玉龙送来的东西她照旧不取分毫,照旧吃野菜喝稀粥,苦巴巴地过着日子。

须发皆白的魏秀才每当和人谈起,嘴里就“作孽啊作孽”地连连叹息。

宋玉龙正为马芙蓉的事烦心不已,另一件事又让他心烦意乱。他的协保队中队所驻的石敬如的府邸,有内外三重,屋宇高大宽敞,曲径回廊连接着庭院、花园,园内亭台楼阁、假山喷泉一应俱全,花草繁盛,树木葱茏,显得气派而森然。

刚搬进来时,宋玉龙感觉甚是舒适满意,就在这里安下住房,想把娘也接来,无奈文三妹死活不搬,说那高屋大宇的阴气太重,她怕!宋玉龙说服不动,就为娘请了一个佣人,任娘在自己家里居住,自己带着几个手下住在石府。

但后来,宋玉龙也觉得在石府住得不很安然:心里经常莫名其妙地感觉发虚、发慌,黑暗中,仿佛有一个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在恶狠狠地盯着他。他虽然胆大,但毕竟做过许多亏心事,心一亏,怕就来了,好多次他都从梦中惊起,坐在床上汗如雨下,日子也过得战战兢兢。

他找来懂得巫医的胡郎中,胡郎中宅前屋后仔细查看,又看了宋玉龙的脸色,说是有人在庙里对他下了“魇魅”,要他自己去查找。宋玉龙无法,只得带着手下四处打探消息。

有了宋玉龙的保护,马芙蓉倒是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但别人不敢骚扰马芙蓉,日本人却敢。

驻罗州的鬼子中有个叫龟藤的小队长,人矮墩墩的,凶残又好色,征战时就祸害过好多中国妇女,前不久才从前线轮换到罗州。一到罗州,他就瞄上了马芙蓉。

他打听到马芙蓉是协保队长宋玉龙的人,但马芙蓉的美丽让他忘记了稻田要求的和宋玉龙“精诚团结”,他色令智昏,只想着怎么得到马芙蓉,不计后果。

就在宋玉龙率领部下到庙里查找“魇魅”、魏秀才也有事外出的时候,龟藤带上几个日军强行闯进了马芙蓉的住所,掳走了马芙蓉。等宋玉龙闻讯带上赵五四、黄金贵等人赶到时,已经迟了,只见门外站岗的两个协保队员被捆住倒在院子里,李妈躺在血泊之中,马芙蓉则不见了!

宋玉龙双眼通红,拔出枪来大吼一声:“五四、金贵,带上弟兄们跟我走!”说罢就要直冲龟藤的小队部!

赵五四将宋玉龙拦腰一把抱住,道:“玉龙!这样去硬拼不行!我们先去报告稻田太君吧!”

宋玉龙暴跳如雷,说:“你是不是我兄弟?芙蓉被他们掳去了,动刀动枪又如何?放开,放开!”

赵五四并不松手,喊道:“玉龙,冷静!你冷静!”

宋玉龙急了,将枪抬起顶住赵五四的脑袋,道:“你放不放手?不放我一枪毙了你!”

这时,瘦猴和歪嘴也带人匆匆赶到,嚷道:“五四你个软蛋!日本人如此欺负人,我们还怕他们个屌啊!走,我们一起去!大不了上山当土匪去!”

赵五四见状,忙松开宋玉龙,朝黄金贵一使眼色,意思是让他速去报稻田,自己也拔枪在手,道:“好!那就一起去拼了!”

一众人便持枪往龟藤的小队部急急扑去!

就在宋玉龙带着协保队员赶到龟滕的小队部外面,正与龟藤手下的日军刀枪相向、一触即发之时,稻田及时赶到,将龟藤一通狂打,勒令他放出马芙蓉。

被放出的马芙蓉衣衫不整,面如死灰。宋玉龙一见,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一头栽倒在地!

那年,田大男和自己母亲、魏秀才简单交代几句并匆匆给宋玉龙留下字条后,便出城逃离了罗州,往西北方向而去。

省境西北部全是连绵起伏的大山,比罗州一带的山区范围更宽更广,且靠近秦岭和巴山,北可进晋、陕,西可通巴蜀,战略回旋空间更大。田大男从一些报刊上了解到,省国民政府和一些正规部队都撤到了那里,听说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游击队也在那一带活动。往那里去,说不定能碰上自己人的队伍,到部队里当兵也好做杂事也行,还能为国家出点儿力。等把日本鬼子赶跑了,再回罗州去。

他晓行夜宿,边行走边打探,一走就是三个来月、四五百里路程,竟未碰到一個相识的人,也未打探到哪儿有自己人的队伍。所幸出逃时他揣着二十块大洋,这一路上睡草垛宿破庙,省吃俭用,但必需的买吃买喝还是用去了十几块钱。不过幸运的是,他未遇上拦路打劫的土匪,不然真要乞讨游荒了。

这天,他从一处湾落前路过。那湾落很大,足有二三百户人家,湾落前是一条道路,路边是几家店铺。田大男走得口渴,便到一家豆腐作坊讨碗水喝。作坊老板很热心,刚好磨了豆浆,便给他盛了一碗加了糖的豆浆,既解渴,又止饥。

田大男喝了,道声谢,摸出两个铜板放在桌上,起身欲走,作坊老板见了,把铜板拿起往田大男手里塞回,说:“你这是干什么!一碗豆浆,哪能要你的钱呢?在家方便出门难,谁没个出门在外的时候?”

田大男坚决要给,道:“这不成!喝您这么一大碗,您不收下我便不走!”

两人正在推让,门口又走进一人,五六十岁年纪,头戴礼服帽、身着绸缎服,面色十分和善,笑道:“你们都别推了!”

作坊老板朝来人一躬腰,招呼道:“周老爷!”田大男也住了手。那周老爷冲着田大男上下打量了一下,问:“小哥从哪里来?”

田大男便说是从罗州来,要去投靠亲友谋份差事。周老爷便道:“我看小哥是读过书的模样哩。”

田大男说:“回周老爷,读过几年私塾,还去省城读过三年书……”

周老爷两眼放出光来,急切地道:“啊,可是个有大学问之人!小哥,老夫有一事相求。我这儿有一个学馆,有四五十学童。前些时先生回家省亲,因家中变故捎信不能再来。我想,不如请你暂时代课,如何?”

田大男本是仓皇出走,如今盘缠即将用尽,想着不如暂且落脚再作打算,于是应允了下来。那周老爷叫周知礼,读书人出身,是周姓族长,特别重视晚辈耕读传家,正为学馆没有老师发愁,见田大男爽快应允,喜出望外,连忙将田大男请到自己府中安顿了。

就这样,田大男便在这号称周家集的地方开馆课童,周老爷给他开每月八块大洋的薪资,吃住都在周家。

周知礼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周芷兵,现在国军部队任团长,儿媳随军在外;小女周芷兰,年方十九岁,在城里读完女子中学,目前陪父母住在家里,家里除了仆佣和短工,就只剩下周知礼夫妇、周芷兰和田大男。

老两口加一对妙龄男女,也给来客造成过多次误会,不知这田大男和周芷兰是兄妹还是伉俪?每当这时,周知礼夫妇总是笑吟吟地向客人解释,那周芷兰则略略含羞,满脸绯红。

田大男何等聪明,如何体会不出这一家的心意!那周芷兰长得虽不及马芙蓉天姿国色,却也是十分的俏丽,杨柳细腰、桃腮粉面,一双乌黑大眼脉脉含情,像大城市新女性一样留着学生头,穿一身外套开司米小马甲的淡蓝旗袍,娉婷袅袅,靓丽明艳。

自田大男来后,周芷兰更像逢春之鹊,吃过饭就往学馆里赶,坐在课堂里听田大男讲课,下课了就邀田大男一起回府吃饭,有说有笑、亲亲密密的只差要挽着田大男的手臂了。

周知礼也转弯抹角地打探田大男的身世和家里情况,分明是把他当乘龙快婿了。

这下田大男可大大地为难起来。他本就在媒妁之言的未婚妻刘俏儿和情投意合的马芙蓉之间犹豫,如何能再和这周小姐有牵扯呢?思来想去,他还是一狠心,打算尽快离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这天,他趁着周芷兰去了女伴家没到学馆,偷偷将包袱拿到学馆,在给学童们布置了许多课业后,便给周知礼留信说明了一切,表示无颜领受,偷偷离去了。周知礼倒是为他的实诚大为叹息,那周芷兰知道后,又哭又闹,非要父亲派人去追回田大男不可。周知礼说:“这兵荒马乱的,如何追?”

周芷兰还是哭,后来竟然偷偷离家出走了,周家又是派人沿各路追寻,又是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寻找,竟无影无踪,杳无音信!

且说田大男继续西行,这一天傍晚来到一个荒山野岭。

四下里没有人家,路边却有一座破庙,他走得又饥又渴,便进到庙里歇息。

庙里没有和尚,几座佛像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佛像前桌上有几只干瘪的梨子和几块饼干。田大男腹中饥饿,便朝菩萨像作一个揖,拿起梨子、饼干几下就填到肚子里,然后朝菩萨像再作一揖,关了庙门,在殿里寻一处角落,和衣躺下,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半夜,田大男突然被一阵踢门声惊醒,待要爬起,破朽的庙门即被人踢倒,拥进七八个汉子来,将他一把按住捆了起来!

田大男惊惶间不明所以,也不知他们是土匪还是保安队,问了几句还招来一顿拳脚,便惴惴不安、默不作声地随他们翻山越岭,来到了一处有几间茅屋的凹地。

田大男被推进一个宽大的茅屋里,有人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只见里面围坐着十来个土匪,一个个破衣烂衫,有的拿枪,有的拿鸟铳,有的还拿着刀、叉,样子滑稽不堪。为首那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粗野中竟然透露些秀气,盯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田大男便小心回答道:“回好汉,我是个逃难游学的教书先生。”

那匪首来了兴致,道:“教书先生啊,那是个有学问的人!失敬,失敬!”说罢,让人把包袱还给田大男。

田大男连连摇手,道:“哪里!哪里!大洋各位好汉留着,我看各位好汉有些……困顿,可拿去聊解一时之难!”

那匪首对他顿时有了好感,道:“难得你如此通达!也是惭愧!当年在云盖山时,我们何曾这么窘迫!”

田大男一听,惊问:“你们就是云盖山的土……好汉?”

那匪首也奇怪起来,问:“怎么,兄弟晓得我们?”

田大男忙说:“晓得!晓得!我是罗州人啊!”

这下,那匪首对田大男便像“老乡见老乡”一般热络起来,忙请他坐下,叫人倒来茶水,问起罗州的情形来,又问他如今要到哪儿去。田大男便把日本人如今占了罗州、宋玉龙助纣为虐的情形大体说了一下,那匪首听了,很是感慨的样子。

田大男不由问起他们怎么会跑到几百里外的这儿?那匪首听了,脸便陰沉下来,显出恨恨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道:“这全是那姓赵的狗贼害的!我要抓到他,必将他碎尸万段!”

原来,这匪首正是当年云盖山土匪郭大麻子的儿子郭云龙。当年,二当家赵飞虎对郭大麻子的管制一直心里不服。郭大麻子严禁匪众掳掠女人上山,赵飞虎和几个淫匪不满,就经常趁下山打劫的机会,祸害良家妇女。一次,赵飞虎在一个小镇上认识一个妓女,竟带回了真武庙。郭大麻子大怒,当众抽打了赵飞虎几十鞭子,还将那妓女杀掉埋了。这下赵飞虎对郭大麻子可是恨之入骨了,暗地里串联脾气相投的匪徒,准备对郭大麻子父子下手。一次,郭云龙和赵飞虎分别带人下山打劫时,赵飞虎带人半路折回,趁郭大麻子不备,将郭大麻子和几个亲近的人杀掉,准备等郭云龙回来斩草除根,幸亏和郭云龙亲近的土匪偷偷下山,报告了郭云龙。郭云龙大哭一场,带着十几人离开云盖山,这些年一直在西北大山里游荡。那赵飞虎带着剩下的十几个土匪在云盖山盘踞了几年,吃完了存粮,眼看难以生存,也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田大男听了郭云龙的讲述,一时也很感慨,便道:“那赵飞虎真是个歹毒之人啊!郭头领,你们这样游荡,终究不是个办法呀!”

郭云龙说:“不如此,又能如何?”

田大男便向他介绍起天下大势来。郭云龙听了,心里一动,说:“田兄弟,我们全是些粗野之人,我也仅是粗通文墨而已,天下大事一概不知。我有一个想法,请你入伙当军师,如何?”

田大男一怔,为难起来。他饱读诗书,落草为寇可不是他的理想!但郭云龙劝得厉害,田大男又觉得他言谈举止不同于其父和赵飞虎,同时担心拒绝惹他翻脸招来杀身之祸,便寻思目前只能随遇而安了,犹豫了半天才道:“要我入伙就须听我的!”

郭云龙高兴起来,道:“听你的!听你的!昔时刘皇叔全靠诸葛先生夺得三分天下哩!”

田大男心里苦笑,嘴上说:“那再不能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郭云龙道:“不打劫大户,我们如何生存?”

田大男沉吟道:“如今日本人占领了我们大半国土,到处搜刮物资,兵荒马乱的又百业凋零,民间已是水深火热,我们再一打劫,老百姓如何活呀?”

郭云龙道:“那你说如何?难不成就此散伙?”

田大男道:“当然还有一条活路,打劫日本人!既可存活自己,还可为国出点儿力!”

郭云龙吓了一跳,道:“打劫日本人?不中不中!国军我们都不敢硬来哩,打劫日本人不是找死?”

田大男摇摇头,道:“也不尽然……我们不直接打劫日本人,我们先从帮他们做事的汉奸下手!再说这日本人,终有一天要败的!”说着,他把了解到的国际形势给郭云龙分析了一下。

郭云龙很感兴趣,连忙吩咐办饭,和田大男边吃边谈了许久……

田大男就这样入了伙。

郭云龙他们落脚的大山下,有一个大集镇,叫清风店,鬼子没有驻兵,但有几十个投降日军的原地方保安队,还有主要为鬼子服务的区公所、税务所、粮站、盐行、物资站,做事的都是中国人,被人称为“二鬼子”。

田大男叫郭云龙派人下山打探了一番虚实后,一众人在夜晚悄悄下山,偷袭了鬼子的税务所和物资站,抢得三百多块大洋和布匹、粮油等物资,扛上山来。整个行动除砍伤两个税警外未伤一个百姓,一众人好不高兴,纷纷称赞田大男谋划得当。

此后,郭云龙和田大男又带人抢劫了几次“二鬼子”运输粮食、物资的大车队,无一失手。抢得的粮食和物资,他们用不了的,就散发给附近的百姓,这样他们的名声越来越好,一些胆大的穷户人家年轻汉子还主动找来入伙,队伍没多时就发展到三十多人枪。田大男把队伍编成了几个小队,对外号称“民众抗日大队”,称郭云龙为大队长,他为大队副,不再称“头领”和“军师”。郭云龙现在对他是言听计从,一一照办。

如此,两三年就过去了。

这两三年间,民众抗日大队就在这方圆百余公里的山区打游击,袭击“二鬼子”的区、乡公所、税务所、物资站,拦截给鬼子运粮运物资的车队,瞅准小队鬼子打埋伏。鬼子追来后打得赢就打一阵,打不赢就往大山里一跑,鬼子也拿他们没办法。整个战局对日本人越来越不利,他们将兵力集中在大城市,已没有多少兵力派到山区对付游击队了。几年中,郭云龙、田大男他们共打死了三十来个鬼子和十多个“二鬼子”,抢夺粮食、物资无数,自己也损失了几个队员。

这天,他们游击到一个叫桐木店的地方,正在山间隐蔽行走间,突听前方传来一阵枪声。

他们急忙隐蔽起来观察,但见前方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跑来一个身着便衣的中年男子,手提一支驳壳枪,一边奔跑一边扭头朝后张望,显然身后有人追来。不一会儿,一队十来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二鬼子”正持枪追击而来,那男子被压制在一块岩石后,一时无法脱身!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郭云龙将手中驳壳枪推弹上膛,朝田大男问道:“田兄弟,救不救?”

田大男收回目光,说:“那是‘二鬼子追的人,当然要救!”说罢,二人指挥队伍就近散开,朝那追来的“二鬼子”一阵排子枪过去,当场撂倒了四五个。“二鬼子”猝不及防,扭头就跑。大家还要追赶,被田大男制止了。

这时,那被救的汉子将枪往怀里一插,迎向他们,双手抱拳道:“谢谢好汉出手相助!你们是?”

田大男打量了那人一眼,发现那人三十多岁模样,十分精干,就说:“我们是民众抗日大队,你是?”

那人一听,顿时双眼放光,道:“啊,你们就是民众抗日大队?久仰大名!我正要……”

田大男打断他的话:“此地不是说话之处,我们找地方落脚后再谈!”于是一行人将缴获的枪支背上,迅速撤离到大山上,寻一处僻静小村子,借几间屋子安顿下来。

这时田大男方才问起那男子是谁,为何被“二鬼子”追赶?男子说他叫高明,是新四军抗日游击大队便衣侦察队队长,到桐木店镇上刺探情报,被赵飞虎的伪保安大队发觉追杀,恰好碰上了他们。

“什么,赵飞虎?”郭云龙一听“赵飞虎”三个字,身子一弹站了起来,双眼射出怒光。

高明很奇怪郭云龙为何如此反应,点头道:“据说那赵飞虎是土匪出身,还是从罗州方向来的……怎么,郭大队长认识他?”

郭云龙双眼喷火,咬牙切齿地道:“烧成灰我也认得他!原来那狗日的跑这儿来投靠了日本人!我不杀他,誓不为人!”

田大男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高队长,那赵飞虎的事我也晓得一些,我就是罗州人呀。”

高明一听瞪大了眼睛,道:“大队副是罗州人?”

田大男点点头。高明便急不可待地向他打听起罗州的情况来。田大男说:“说来话长啊,我离开罗州也有些时日了……高队长,你还是先说说你的情况吧,还有你们新四军抗日游击大队是咋回事?”

高明说:“那好吧,我先说。”

原来,这高明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年轻时与父亲意见不合,后来出国求学,回来后一直呆在大城市没有回家。由于受外面各种思潮的影响,他先后参加过學运、工运和农运,又加入过北伐军,经历十分曲折。国共第一次开打期间,已升任国军排长的他因与上司发生冲突,又投到共产党的队伍里去,随大部队到了陕北。日本鬼子大举进攻中国后,国共开始第二次合作,他又被指派南下到大别山地区,参与组织新四军抗日游击队,目前任便衣侦察队队长,负责为游击队侦察情报,同时肩负着筹集物资、吸纳抗日力量、发展壮大队伍和联络沟通友军的任务。这次到桐木店镇刺探情报,不小心被赵飞虎的保安队发现了。

田大男也向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日本人占领罗州、宋玉龙投靠日本人成立“协保队”、四大户藏枪不报男丁被杀等情况,还介绍了郭云龙和赵飞虎之间的恩怨由来,又把自己因何出逃的情由叙说了一遍。高明听了,怅然半晌。

几个人相互介绍完情况,便觉得目标一致,十分投机,郭云龙和田大男便留高明一起商量对付赵飞虎的事。高明一听,正合心意。

日本人在桐木店镇屯有大量粮食、物资,新四军游击队正缺经费、粮食、食盐和布匹,而郭云龙正急于找赵飞虎报仇,高明正求之不得,于是道:“二位少安毋躁,我们新四军正准备拿那姓赵的开刀,现在我们联手,打他个落花流水!不过,虽然镇子里没有鬼子,但赵飞虎有五十多人,还有好几挺机枪,这事要好好谋划一下……”

说着,三个人一起谋划起来,决定让高明先回新四军游击大队汇报情况,争取带一些有战斗经验的战士过来,配合郭云龙和田大男的五六十人,一起攻打桐木店镇。

第二天傍黑时分,高明果然带着十个战士赶到民众抗日大队驻地。入夜,高明、郭云龙和田大男带着队伍下山,悄悄接近镇子,部署好后,先剪断对外联系的电话线,然后发起了突袭。

战斗进行得比较顺利,赵飞虎被击毙,他的五十余人的伪保队有三十余人被打死,剩下的被俘,愿意加入民众抗日大队——里面有部分本身是从云盖山出来的土匪。队伍还缴获了三挺歪把子机枪和大量银元、布匹、粮食,除留给民众抗日大队一部分外,高明组织战士和老百姓搬运到新四军游击队驻地。

可惜的是,郭云龙被流弹击中牺牲了。田大男洒泪将他就近埋葬在附近山上,几个一直跟着郭云龙的队员将赵飞虎的人头割下,放在郭云龙坟前祭奠。

郭云龙死后,本应由田大男接任队长,但田大男不肯,说他无意走上这条路,等把日本人赶跑了,他还要去教书。经征求队员们的意见,“民众抗日大队”全体加入新四军游击队,推荐高明当队长,田大男暂时还任大队副。高明也未过于推辞,经请示上级,仍将队伍独立建队,改名为“新四军游击大队新编游击支队”,正式打出了新四军的旗号。

游击支队休整期间,高明就和田大男商量,如今日本人已日薄西山了,罗州城日军只有五十余人,不如转战到云盖山,找机会消灭鬼子,夺回罗州。这主意也正合田大男的心意,经请示上级后,两人带着这支六七十人的队伍,夜行晓宿,一路来到云盖山,仍驻扎在真武庙。

到真武庙后,他们派人下山摸进城,了解到田大男离开后罗州的一些情况,高明听后,咬牙切齿地咒骂宋玉龙和日本鬼子,田大男在为刘结巴、马芙蓉悲愤之余,也急于攻下罗州城,解救众乡亲。于是,两人分工,高明带人下山刺探情报,看能不能争取到一些力量,为攻城作准备;田大男是本地人,不便露面,留在真武庙整顿并操练队伍。

协保队中队部,宋玉龙把赵五四、黄金贵、瘦猴和歪嘴等几个兄弟召来一起,说有事商量。

自马芙蓉被龟藤祸害后,日本人接连做的两件事,让宋玉龙如坠冰窟,寒透骨髓:一是稻田并没有惩罚惹是生非的龟藤,而是继续让他当小队长,这让他更加有恃无恐,见了宋玉龙趾高气扬;二是前几天借口进行枪械检修,稻田派一队鬼子兵将他们协保队六十余条枪全部收缴了去,他们几十人一下手无寸铁!

宋玉龙彻底明白了日本人并不相信他们,尤其是在他和龟藤发生冲突之后。他现在对自己投靠日本人产生了悔意,但又感觉无法回头:自己头上的“汉奸”帽子,不是想摘就能摘下的!

他借酒消愁,还大病了一场。马芙蓉在他心目中是圣洁的女神,虽然她一直抗拒着他,但他却一厢情愿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因此,龟藤于他,有着“辱妻之恨”。他几次要去杀龟藤,都被赵五四、黄金贵他们死死拉住了。

日本人如今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比原来的四大户还要可恶一百倍!看来,他投靠日本人这条路真的是走错了!古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他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又该怎样回头?

于是,他找来赵五四等一干兄弟,商量着今后该怎么办,是继续忍气吞声跟日本人混,还是另寻他路?

赵五四、黄金贵表示还是要忍耐下去,既上了日本人的船,就只有硬着头皮坐到底。在几个兄弟中,赵五四和黄金贵抢占搜刮的财物最多,还收纳了四大户的女眷,甜蜜的日子正过着哩,一旦和日本人翻脸,这一切岂不马上就会化为乌有?再说,如今宋玉龙和日本人闹得不愉快,全因那马家小姐引起来的,这女人遍地都是,有什么必要为了一个马芙蓉,和日本人闹翻招来杀身之祸呢?不过这后一个想法他俩并没有说出来,怕宋玉龙翻脸。

听了他俩的意思,宋玉龙不由大失所望,沉默不语。他知道赵五四和黄金贵说的也有道理,若另寻他路,路又在哪儿?即使有路,他们是否能够顺利离开?日本人会不会对他们大开杀戒?他们现在手无寸铁,如何和日本人抗衡?

瘦猴见宋玉龙沉闷不语,开口道:“玉龙啊,我们几个从小玩到大,你的难处,就是我们哥几个的难处!这样,你说咋办,我们几个就跟着你咋办!不过,玉龙,和日本人翻脸这事,真要慎重哩!不是怕他们,是我们先要找好退路,若是奈何不了小鬼子,反招杀身之祸哩!”

“是啊!”赵五四、黄金贵、歪嘴几个连连点头,“我们哥几个跟你上刀山、下火海,没说的!不过要想个万全之策,我们哥几个的家小都在城里啊!”

宋玉龙听了,心里稍感宽慰,但随即变得更加沉重:这和日本人翻脸,看来一时是行不通了,到哪里找退路?几个人商量一番,竟束手无策了。

送走赵五四他们,宋玉龙心神烦乱,就打算到学馆去瞧瞧马芙蓉。马芙蓉出事后,魏秀才将她接回学馆,找人日夜看护,又百般劝解,才让马芙蓉答应忍辱活下去。

宋玉龍提了几包点心,去了魏秀才的学馆。尽管龟藤玷污了马芙蓉,但只要她点头同意,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娶她为妻。

魏秀才见了他,冷冷地说:“你不去日本人那儿,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宋玉龙红了红脸,说:“先生,您莫要再挖苦我了,芙蓉的事,我心里痛啊!”

魏秀才说:“你不是说日本人好吗?”

宋玉龙说:“我是说过,可此一时,彼一时……况且我不跟他们干,他们就不祸害芙蓉了?”

魏秀才默然半晌,长叹一声,说:“唉……我看你心有愧意,似可救也!坐吧!”

宋玉龙坐下,嗫嚅着说:“先生,我想见见芙蓉!”

魏秀才说:“你想芙蓉会见你吗?你就让她清静清静吧!”

宋玉龙突然起身,双膝“扑通”一声跪地,声泪俱下道:“先生,您就让我见见她吧!我……我现在想回头了!可……可我回得了头吗?”

魏秀才又是一声长叹,刚要伸手扶他,从客厅一侧的门帘后传出一个年轻女子冷冰冰的声音:“你要真的想回头,就去把日本人杀了!”

宋玉龙惊喜地抬起头,道:“芙蓉!你……你还好吗?你放心!为了你,我一定会杀了那龟藤,再不当这个汉奸了!”

门帘后面的马芙蓉再没应声。

宋玉龙站起来,呆呆地望向房内。魏秀才一捋长须,道:“浪子回头,善莫大焉!你若有意,明日再来吧!”宋玉龙连忙答应。

第二天,宋玉龙又来到魏秀才的学馆,只见魏秀才和一个瘦高身材、目光敏锐的男子正在等着他,屋内还有田大男的弟弟田小男。

魏秀才介绍说:“这位是高先生!”

那男子朝他一抱拳,道:“在下高明!”

宋玉龙连忙还礼,几个人一起坐下。

见宋玉龙还在疑惑地看着魏秀才和田小男,高明微微一笑,说:“宋队长,我是从云盖山上下来的……”

“云盖山?”宋玉龙吃惊起来,“你是……”

高明和魏秀才对视一眼,便向宋玉龙介绍说自己是新四军游击支队的,又将国际国内抗战形势简单介绍了一遍,说在太平洋战场美国已基本战胜了日本,不久就要攻占日本本土,中国战场上国、共两党武装开始转入对日全面反攻,他们的游击支队正在计划攻占罗州城。这次,他是进城来侦察鬼子的虚实的……当然,他没有向宋玉龙说出田大男,只说在街上碰到这个小伙子,让他带自己来找魏秀才。

宋玉龙似乎心有所动,说:“高先生,我是铁了心要对抗日本人,但有些话得向我那几个兄弟交代清楚才行!”

高明早在田大男那里了解过宋玉龙协保队的情况,心知肚明,就说:“这个自然!宋队长,不知能否让高某与你那几个兄弟见上一面?”

宋玉龙想了想,说:“这有何难?但须谨慎行事……”说着,拿出一张通行证,签上名,递给高明,“高先生,晚上你行动隐蔽些,到我队部来!”

高明接过。魏秀才说:“玉龙啊,为人诚信当头哈!高先生的命就交给你了!”

宋玉龙口气很决然,说:“先生放心,我宋玉龙绝不会一错再错!”

晚上,宋玉龙在队部周围加强了警戒,在门前派了双岗,让哨兵持猎枪、刀叉站岗,任何人没他手令不准放入,然后召来赵五四等几个来队部,跟他们简单通报了一下。不一会儿,高明果然应约来到,寒暄了一下,宋玉龙便向他们互相作了介绍,高明一一双手抱拳打过招呼。

高明首先把白天向宋玉龙介绍的国际国内大势又向他们说了一遍,赵五四他们一个个听得现出一脸忧容来。

赵五四问:“高先生,日本人真的要败了?”

高明肯定地点点头,道:“必败无疑!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各位兄弟难道没看出来吗,他们在罗州的兵越来越少,还都是些伤兵、残兵!”

宋玉龙连连点头,道:“总共只剩下五十来个了!”

黄金贵忧心忡忡地道:“虽说只有五十来个,可都是上过战场的哩,我怕……”

高明一脸轻蔑地道:“五十来个残兵败将,能厉害到哪儿去?别把他们想神了,他们上过战场,我们新四军就没上过战场?我们游击支队一百多人,弄死他们不还像踩死几只蚂蚁?”

一番真真假假的话,说得宋玉龙、赵五四他们人人色变,又惊又忧!半晌,赵五四又开口道:“高先生,我们这跟过日本人的,不知你们要不要?”

“要哇!”高明爽快地道,“我们新四军实行统一战线,只要跟日本人斗的,我们一律欢迎!”

赵五四又连忙问道:“那我们……弄的一些……财产,你们不会共产了去吧?”

高明怔了怔,说:“我们的政策是革命不分先后,只要参加革命,我们一律既往不咎!你说的财产,我们不会没收,而且,你们投靠了我们,将来我党要是夺得了天下,你们不仅洗脱了汉奸的罪名,一个个还是有功之臣,成将成帅也未可知,那岂不是长久的富贵?日本人早降晚降终是要降,你们要尽快找好退路啊!若是国军先到了罗州,他们可不像我们,他们会拿你们当汉奸办哩,一律枪毙,财产没收!”

赵五四、黄金贵、瘦猴和歪嘴听了这话,便一连声地说:“我们投靠你们!投靠新四军!”

宋玉龙稍稍放下心来,但马上又沮丧地说:“我们愿意配合你们,可是我们没有枪啊!”

高明微微一笑,道:“这个好办!”接着,低声对宋玉龙“如此如此”地交代了一番……

第二天天未亮,罗州城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

守城的鬼子一边冲着响枪的地方还击,一边报告了稻田。稻田接报,命令守城的鬼子坚守城楼,不准盲目出战。

这时,城外的枪声似乎更加密集。稻田在司令部里转了几个圈,沉吟了一下,拿起电话拨通道:“宋队长吗?你的把队伍集合起来,协助皇军守城!”

宋玉龙道:“我们拿什么去守?用猎枪吗?”

电话那头的稻田犹豫了一下,道:“枪械检修已完成,你们来拿回去吧!”

宋玉龙便带着赵五四他们几个领着协保队员,到日军驻地把枪领了回来,顺便拿足了弹药,然后急匆匆地奔上城墙,只见稻田在城墙上向外观望。

此时天已大亮,北门外远处几个小山包上,几十个身穿灰布军服的人在朝城墙上放着枪,子弹不时“嗖嗖嗖”地飞来,稻田和宋玉龙他们连忙弯腰躲避。

宋玉龙提枪在手,冲着稻田请战道:“稻田太君,这是小股的地方游击队,不足为虑!我现在带人去攻击他们,您带着皇军守城!”

稻田闻言喜笑颜开,点头道:“好好!你带人攻击!”

宋玉龙把赵五四几个招呼到一起嘀咕了一阵,然后和黄金贵带上五六十个协保队员冲出城门,向那几个山头一边放枪一边呐喊着冲锋。那几个山头上的人见他们冲来,放过一阵排子枪后,竟撒腿就跑!宋玉龙他们没怎么费力就攻下了那几个山头阵地,还捡到了对方逃跑时丢弃的几支中正式步枪。

不一会儿,宋玉龙他们就回城了,还带回了五具被打死的新四军游击队员的尸体,而他们也有三名队员没有回来,说是阵亡后被就地掩埋了。稻田亲自迎接他们进城,对宋玉龙大加赞赏,吩咐发给他们一百块大洋以作犒赏,缴获来的武器也奖赏给了他们,他们自己的枪支也不用上交了。

其实,这是高明和宋玉龙合唱的一出“戏”,那五具尸体是高明从别的地方弄来的“二鬼子”的尸体,而宋玉龙“阵亡”的三名队员,则偷偷随游击队一道回到云盖山真武庙,等游击队和宋玉龙里应外合攻城时,为游击队带路。

宋玉龙利用这场戏,重新获得了稻田的信任,不仅拿回了枪,还配足了弹药,一面派人偷偷进山向高明通报信息,一面加紧和赵五四他们几个秘商,打算就在这几天起事。

但事到临头,赵五四和黄金贵却打起了退堂鼓。

原来这天,黄金贵让跟了他的石少宣的少奶奶炒了一桌子的菜,约赵五四到他家喝酒,两人边吃喝,边嘀咕着他们准备同日本人反水的事,那石少宣的少奶奶在上菜斟酒之间,就听得一句两句。这女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仅在床上将黄金贵迷得三魂六魄俱无,而且在石府生活过,知晓一些世事,分得出一些轻重。这会儿,得知宋玉龙他们要反水投靠新四军,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那日本人厉害着哩,他们要弄不赢怎么办?若输了,自己岂不又要跟着遭殃?想到这儿,她便有心劝阻,又怕黄金贵不听,于是趁两个男人正在吃喝,溜出门去叫来了赵五四的女人,打算两人一起劝阻。

那赵五四的女人原是曾府曾春秋的少奶奶,也担心斗不过日本人反受其害,还担心共产党最终容不下他们。于是,两个女人在一番劝酒劝菜和妖娆作态后,便道出了她们的担忧。

赵五四、黄金贵先是不听,呵斥道:“去!去!你们娘们儿晓得什么?我们爷们儿说话,别插嘴!”

两个女人便分别靠上自己的男人,现出一脸忧容,娇媚地道:“我们不是担心你们吗?要斗不过那日本人,你们双腿一开溜,还不是留下我们女人受罪!”说着,双双抹起泪来。

赵五四和黄金贵被女人的双乳一蹭,身子就酥软了,双双揽过自己的女人,摸摸胸、亲亲嘴,说:“不怕,不怕!日本人现在还没我们人多哩,再说,我们还有游击队做外援!”

那曾家少奶奶哼了一声,道:“游击队?靠他们斗得过日本人?若斗得过他们怎么躲到山上去了?再说,他们是当年‘闹红打土豪分田地的人哩,听说要共产、共妻,投靠了他们,你们还能吃香的喝辣的?连我们也要被共了去!”

石家少奶奶也帮腔道:“妹妹说的是哩!那共产党的游击队,是仇视富人的哩!别看现在他们为了拉拢你们,又诓又骗,将来可就……我们女人不图金不图银,只图有个男人过上安稳的日子……”说着,哭哭啼啼地抹起泪来。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让赵五四、黄金贵顿时犹疑担忧起来。

再碰头时,赵五四就对宋玉龙说:“玉龙啊,我么总觉得这事有点儿悬,那高先生答应得太爽快,他要靠不住怎么办?我们若动起手来,他们要不来帮我们,而是坐山觀虎斗,让我们和日本人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再来收拾,怎么办?”

黄金贵也附和着说:“是啊,我也不太放心!”

宋玉龙急了,说:“你们事到临头又下软蛋?那高先生像言而无信的人吗?现在是箭在弦上,我们兄弟几个可不能生二心!”

赵五四忧心忡忡地说:“玉龙,我们不是生二心……这两天我打探清楚了,不知你晓得不,那新四军可是当年‘闹红的队伍哩,他们的口号是共产,到时候会不会没收我们几个的财产?我担心那个姓高的在忽悠我们哩!”

宋玉龙有些意外,问:“不会吧?”

赵五四忧虑地说:“我总觉得事不太妙……这几天,我老是睡不好觉,双眼皮老是乱跳,心里总是不踏实……”

两人说得宋玉龙也犹疑起来,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赵五四说:“高先生那儿先稳着,日本人这儿也暂时敷衍着,两条路都得留,谁势大占得罗州,我们就投谁……”

宋玉龙无奈,只得说:“那就依你们说的,先等等看吧!”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逼得赵五四他们不反也得反了。

这天,稻田把宋玉龙找去,要他们协保队负责在罗州寻找二十个“花姑娘”,送到日本军营里慰问劳军,说是只表演表演歌舞、洗洗衣、做做饭,而且每人发放二十块大洋的“劳军费”,三个月后即回。

宋玉龙知道这其实是找去做“慰安妇”,而且一去再没有回来的,于是表示很难找,说罗州这地方姑娘不多,又都不漂亮,可能完不成这个“任务”。

稻田当场就变了脸色,语带威胁地说:“宋队长,这么大的罗州,找不出二十个漂亮的‘花姑娘?欺骗皇军的不行!”

宋玉龙还要争辩,稻田把脸一沉,手一挥,道:“三天,你完得成要完成,完不成也要完成!”

宋玉龙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稻田的司令部,又连忙召赵五四他们来队部紧急商议。

赵五四他们一听,当场就炸开了,纷纷说:“不行!这绝户事可千万做不得!”

“我日他小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他们祸害了马芙蓉,还要祸害其他人?和他们拼了!”

“对,和高先生通个气,跟小鬼子拼了!”

过去,他们跟着日本人欺压、搜刮百姓,感觉心安理得,觉得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但现在要亲手把自己的姐妹往火坑里送,他们也觉得下不去手,这不仅直接“出卖祖宗”,而且也有失他们男子汉的尊严,日本人将他们“逼上梁山”了,不反也得反!

宋玉龙认为当务之急是要让有姑娘的人家想法把人藏好,他们好争取时间。于是几个人一商量,一面派人进山向高明通报,一面派出所有队员,偷偷到各家各户报信,把姑娘们藏好,能送出城就送出城。

但稻田并没有留给他们三天时间,他感觉到宋玉龙有抵触情绪,第二天就派小队长龟藤带人窜入罗州百姓家中,挨家挨户搜查,抓走了十几个来不及躲藏的年轻姑娘。

日本鬼子的暴行和兽行使罗州百姓彻底清醒,也彻底激怒了宋玉龙一众兄弟。罗州城不大,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沾亲带故,他们投靠日本人,在乡亲们中揩点儿油发点儿小财的事可做,但眼睁睁看着鬼子公开糟蹋他们的姐妹,他们丢不下这个脸也咽不下这口气!而且被龟藤抓走的十几个年轻姑娘中,还有黄金贵的亲妹妹、瘦猴的堂妹和刘结巴的妹妹刘俏儿!宋玉龙再和弟兄们商量时,大伙儿一齐表示,就在姑娘们被送走前动手,消灭鬼子,解救自己的姐妹!

宋玉龙派人溜出城去,进山和高明取得了联系,约定第二天傍晚动手。

一切都在秘密地进行,进展特别顺利。日本人完全被蒙在鼓中,也许是无暇顾及,也许还是过于自信,他们对协保队这几天的异动竟毫无察觉。

第二天,宋玉龙和赵五四兄弟几个在协保队把守的西城门、南城门,陆陆续续放进了高明和十几个化了装的精壮游击队员,将他们安顿在魏秀才的学馆里隐蔽起来;其余五十多名游击队员下午悄悄下山,到城外埋伏,傍晚时有了信号就进城。田大男一直没有露面,负责带人在城外策应,防备意外发生。

傍晚,宋玉龙和高明悄悄到协保队控制的西门附近会合,再次谋划了一下,决定兵分几路,一路到北城门等其他几处城楼去摸鬼子岗哨,放游击队大部进城;一路由宋玉龙、黄金贵带队直扑龟藤小队驻地,解救被掳的姑娘;一路由高明、赵五四带队,直取稻田的司令部;剩下一路由瘦猴、歪嘴带队,配合游击队解决其他小队的鬼子。

天一黑,他们便开始行动了。

这一晚又是星月无光,夜色暗淡,夜色中的罗州城一片沉静。宋玉龙和高明带领的几路人马趁着夜色隐蔽行进,各自顺利地到达行动地点。鬼子的兵营也不见有什么异动。

由于每一路都有协保队员带路,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负责解决城楼岗哨的游击队员,以前大都是土匪出身,不少人曾是练家子,不仅身强力壮,而且善使大刀,因此几把大刀就把城楼上的鬼子哨兵干掉了,竟没弄出丁点儿响动,发一个信号,城外埋伏的游击队便一拥而入,迅速加入另外几路,直扑鬼子兵营。

骤然间,罗州城里冲杀声、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和鬼子的吆喝声、哭叫声冲天而起,响成一片!罗州百姓听闻是游击队在袭击鬼子,心里又惊喜又害怕,躲在家里盼着游击队尽快把鬼子消灭干净!

宋玉龙和黄金贵带人扑向龟藤的驻地,这儿有鬼子的一个小队,人数最多。

他们赶到时,鬼子正在聚餐,准备狂吃海喝后先去“享用”那些中国姑娘。宋玉龙先带几个人走在前面,鬼子哨兵未作提防,等发现不对劲时,宋玉龙手起枪响,毙掉了鬼子哨兵,随后大伙儿一拥而上,围住正在吃喝的鬼子一阵乱扫,二十来个鬼子顷刻毙命!没断气的鬼子,大伙儿就扑上去补上几刀,一时地上污血遍地,到处是鬼子的残肢断臂。宋玉龙寻到龟藤的尸体,挥刀“咔嚓”一声割下了他的脑袋,吩咐大伙护送姑娘们回家,自己独自一人提着龟藤的脑袋往稻田的司令部走去。

在宋玉龙他们动手的同时,高明、赵五四带人也攻进了稻田的司令部,并很快就结束了战斗。他们也没有抓到俘虏,司令部里的十几个鬼子负隅顽抗,全被击毙,稻田不肯投降,切腹自尽了。

在整个战斗中,游击支队和宋玉龙的协保队,也伤亡了三十余人。

当宋玉龙来到稻田的司令部门口时,正碰上高明出来,驳壳枪还提在手上。这时到处火光闪烁,一片混乱,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和浓烈的血腥味。门口只有他们两人,夜色中双方看不清对方的脸。

宋玉龙朝高明一扬手中的头颅,开口道:“高队长,看,龟藤的脑袋!”谁知他的话音刚落,高明手中的枪却“砰”的一声响了!

宋玉龙感到胸口处一阵剧痛袭来,手中提着的龟藤的头颅“咕咚”一声落地!他一手捂住胸膛,一手欲扬起枪却无力抬起,吃惊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高队长,为什么要杀我?”

但昏暗中看不清高明面部的表情,只听他冷冷地说:“这就是你的结果!你以往作的恶,够你死好几回了!”

宋玉龙挣扎着说:“可我已回……回头了呀!”

“你作过的恶,赎得回吗?啊,我还忘了告诉你,高明是我的化名,我真实的姓名叫石少文!还有被你逼得背井离乡的那个田大男,现在是我的搭档!”高明说罢,手中的枪再次响起!

宋玉龙到死也不曾想到,小时候那老和尚给他的那句“若非碰上石打头”的偈语中的“石”,竟是这石少文……

羅州城解放了!

罗州城顿时沸腾起来,人们纷纷拥出门来,有的敲响了锣鼓,有的燃起了鞭炮,奔走相告,欢呼雀跃,欢庆日本鬼子的败亡和胜利的到来,欢庆他们苦难生活的结束。

就在满城欢庆解放的时候,马芙蓉托人找到龟藤的头颅,亲手丢进了茅坑里,然后沐浴净身更衣,到父母坟前烧纸燃香祭拜,伏地大哭不止。跟着她去的人后来发现她伏地久久未起,上前一看,竟无一丝声息,身体也渐渐冰凉了!

魏秀才流着浑浊的老泪,请人将马芙蓉收殓埋葬在她父母身边,上书“罗州义女马芙蓉之墓”几个大字。

罗州解放后,成立了人民民主政府,高明成为民主政府首任县长。

田大男在罗州解放后,声言自己无意从军、从政,坚辞公职,回到重新成立的罗州平民学校,任了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任校长。

罗州人民民主政府成立后,赵五四、黄金贵、瘦猴、歪嘴等人以“汉奸罪”被处死,家产除留给家属生活必需外,余数充公。

共和国成立后,土地改革开始了。宋玉龙的寡母文三妹由于拥有大批商铺和金银珠宝,同时由于宋玉龙当汉奸时强取豪夺,家产来路不正,因此被划为“汉奸家属”和“不法商户”,抄尽家产,扫地出门。她住进了城边的一座破庙里,靠捡拾田间地头人们遗落的粮食和一些好心人的施舍度日,后于1959年大饥荒中凄凉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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