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派医家盛燮荪针刺手法理论创见*
2021-03-27胡天烨盛燮荪
胡天烨 陈 峰 盛燮荪
嘉兴市第一医院 浙江 嘉兴 314001
盛燮荪,浙江桐乡乌镇人,主任中医师,第三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浙江省名中医。从事中医针灸70余年,学验俱丰。盛老长期从事中医临床的同时,重视针灸文献研究,在针灸学术上颇多创见。盛老善于运用毫针透穴、飞经走气等古典针法,提出调气取血针法。兹将盛老针刺手法理论创见整理介绍于下,以飨同道。
1 刺法以气血为纲要
盛老精研《内经》,提出刺法应以气血为纲要论。其中包含调气针法和取血针法。
1.1 调气针法:调气针法,顾名思义是指通过针刺的各种操作手法来调整机体气血运行的一种治疗方法[1]。盛老认为《内经》中关于刺法的具体操作和刺法理论,首先是因九针的出现,特别是毫针可刺入达到腧穴的各个层次和角度,便于术者施以不同手法。因此,诸多调气手法、针刺补泻手法相应地在实践中得到创立,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调气针法,基本上是通过调整人体经脉营卫之气来发挥其治疗功能的。《内经》中关于“气”的含义是比较广泛和基本朴素的,认为气是构成人体的基础物质,这种气来源于父母先天之精和后天摄入的水谷之气、呼吸之气[1]。针刺时通过刺激经络腧穴的方法以激发经气,调动人体自身的调节功能来发挥治疗作用,《灵枢·刺节真邪》直接指明“用针之类,在于调气”。而针刺所要调的“气”是经络之气,也即是真气,故又谓“真气者,经气也”。真气内源于脏腑,分布全身,在病理情况下邪正虚实的变化,使机体的气血升降失调,通过针刺补泻使之达到平衡,这就是《灵枢·终始》所说的“凡刺之道,气调而止”。所以针刺的各种候气手法和补泻手法都属“调气”之法。“调气”和“治神”是《内经》论刺法和阐述针刺作用机制的两大主题,也是针灸医学从实践向理论升华过程中总结出来的古代针灸学基础理论。调气在于治神,取气针法,从进针得气到施行补泻以至出针,在整个过程中,始终注重针下气的虚实变化,因为神是机体生命活动的体现,是一身之主宰,而神禀于血气,血气行于脉中。
1.2 取血针法:相较于调气针法的深刺,取血针法多浅刺,或刺络取血,或作浅表部揩摩。取血针法自《内经》以后一直到元明时期仍十分盛行,究其原因,可能由于在病邪由表入里的传变过程中,古人直观地认为当病邪尚在皮毛络脉阶段,刺之出血即可达到驱邪于外的目的[1]。因而《素问·血气形志》言:“凡治病必先去其血,乃去其所苦。”《灵枢·经脉》记载:“凡此十五络者,实则必见,虚者必下,视之不见,求之上下,人经不同,络脉异所别也。”《素问·皮部论》:“阳明之阳,名曰害蜚,上下同法,视其部中有浮络者,皆阳明之络也,其色多青则痛,多黑则痹,黄赤则热,多白则寒,五色皆见,则寒热也。”从《内经》中可以了解到在刺络取血时,一是要仔细观察脉络的形态,凡络脉壅盛上浮者,或有“结”之状即是有病之象;二是察络脉的颜色以判断病的性质,所见青则痛,黄赤则热;三是寻找下针部位,如络脉的“结”上或某一经上的络脉。《内经》中还记载了“神不足者,视其虚络”的情况下刺络不令出血的通络法,此种情况与热病等证的络脉壅盛上浮不同,故针刺以通其经为目的,不宜泻其血,也不令泄气,通其经而调其气,使神气平。这种刺络不令出血的通络法,也正是刺法逐渐从以取血为主向以取气法为主发展的一个佐证。
1.3 龙虎龟凤四法与气血:盛老认为《内经》针刺气血纲要理论的确立,使针法从实践经验升华为理论,奠定了针灸学基础,对后世的针灸学术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如龙虎龟凤四法有行气行血的不同作用。龙虎龟凤四法从毫针刺法的基本方式为上下、左右、轻重、快慢、深浅、多少(久暂)、方向等七个方面可分为两组,即青龙摆尾与白虎摇头为相对的一组,苍龟探穴和赤凤迎源也是相对一组。青龙摆尾的操作为进针得气后提至天部(浅层),按倒针柄,使针尖朝病,然后慢慢拨动针柄,其着力点在针体上部近针根部位,故其发生作用的部位在腧穴的浅层,也即是卫分、气分。相对的,白虎摇头用提插结合捻转手法,进用捻转针似手摇铃,边摇边刺,直入地部;退用振摇针提至天部,如此“退方进圆”,其针体的着力点在针尖,作用于地部和人部,亦即是“血分”,所以李梴认为“龙为气”“虎为血”。苍龟探穴,如入土之象,钻剔四方,运力点在针尖,在深层。钻剔四方有如盘法,故汪机在《针灸问对》中说“盘而剔之,行经脉也”。经络学说认为经脉伏于分肉之间,故本法宜在肌肉丰满的腧穴行针。赤凤迎源又称凤凰展翅,主要用提插法和飞法,入针至深层,提针至浅层,得气候针自摇,用拇食指持针柄,一捻一放,上下左右四周飞旋,如“展翅之状”,使针尾频频颤动又如捣状,力点在针体根部,作用在浅层,故《针灸问对》中认为“盘而捣之,行络脉也”。综合以上分析,可知飞经走气四法作用在不同层面,具有行气或行血的不同作用。
2 释《金针赋》“飞经走气”之义
明代徐凤《针灸大全》中所载《金针赋》是现存针灸医籍中载述针刺手法最完备的一部专著,内容丰富,手法操作复杂而有一定难度。因有些手法令人费解,不易掌握,盛老进行反复研究,从实践应用中体察,解析该赋中的针法可分为补泻法3种、调气法5种和治病法8种[1],其中以烧山火、透天凉二法后在《针灸大成》中又有发展。唯飞经走气法较少有人应用且明代当时有人存疑而不解,持否定态度,盛老经临床应用而获验,因而对飞经走气针法作了详细解析。
《金针赋》首先提出了龙虎龟凤飞经走气四法,关于何谓“飞经”,何谓“走气”,盛老通过研究有关资料并结合实际操作体验,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释其词义。首先从字义上来说,“飞”字本义是指“鸟及虫类等在空中拍翅行动”,故针法中的飞法取其义,用拇食二指在针柄搓捻,一搓一放,一合一张,如飞鸟展翅之状;“飞”字“亦指物体在空中飘荡或行动”,或“形容迅速如飞”[1-2]。《金针赋》飞经走气法用龙虎龟凤等手法催运气,使针下之气沿经脉迅速地向远处传导,其气行(走)如飞,故名;再者,针感的传导往往呈显性和隐形相交出现,尤其在过关节、经胸胁等部位时,患者不能明确说出针感传导至这些部位时的线状感觉,这一似断而续的跨越式经气感传现象,酷似中国书画笔法中的枯笔露白线条,书画艺术称之为“飞白”[1-2]。据此,盛老认为“飞经走气法”的词义,应是“运用针刺手法,使针下之气迅速地循经远传,在针感传导时呈显性和隐形相交传递的一种现象”[1]。
3 精研杨氏针法,创新补泻手法
3.1 补泻之要在于层次:《针灸大成》为明代三衢(今浙江省衢县)人杨继洲所著,长期以来为针灸医家必备之书。《针灸大成》中的“三衢杨氏补泻”等针法内容十分丰富,盛老经过反复研究归纳出“分层而刺,小幅按提”“针芒导气,倒针朝病”“针头补泻,意在力先”“把握时机,纯补纯泻”“刺有大小,把握度量”五个要诀。对于杨氏最具代表的“补泻之要法”中热补凉泻针法,主要在于将腧穴分为天人地三等分,补法按天人地先浅后深,每部用捻转针使每部均得气沉紧,而后在人部行按截法而可获得热感;泻法则从天部直插至深层地部,渐次地部人部天部,由深至浅,在天部行提担之法,可获得凉感。补泻两法均在得气基础上充分应用腧穴空间三部逐层刺激,施行小幅度提按,而非大进大出是关键之处[3]。此外,盛老特别指出了“针头补泻”为针刺手法中的重要环节[4],“摇而伸之,此乃先摇动针头,故曰针头补泻”。无论补泻均以针头之着力,进退为准,常用于行补法时“插进针一豆许”,泻法时“提推一豆许”,为导气向病所而“转针头向上”“转针头向病所”可获得“转针向上气自上,转针向下气自下”的效果是杨氏道出了毫针运针方法的真谛[1,3]。针头即针尖,是针刺深浅、方向的准点,更是术者运用指力的力点和反馈针得气松紧的接触点,因而要掌握好针头补泻,一方面要熟练操作方法,提高术者本身的手指敏感度;另一方面,施术时要聚精会神,意在力先,扶针以直,以期力达针尖。
3.2 创凉热补泻一步法:烧山火、透天凉是热补凉泻法的两种代表性针法,自明代应用以来,已是一种较常用的复式手法。《金针赋》中首次列出烧山火、透天凉的名称并有具体的针法;其后,在《针灸问对》中又有所补充;《针灸大成》中对《金针赋》中的操作手法进行了简化和发展。由于师承不同和各自经验,烧山火、透天凉的操作手法各不相同,盛老总结了《金针赋》《针灸大成·三衢杨氏》《针灸大成·南丰李氏》三家刺法的异同[1]:①烧山火、透天凉是相对的一组热补凉泻的手法,前者应先浅后深,后者应先深后浅;②用九补六泻法,烧山火慢提紧按,透天凉紧提慢按;③候气至针下沉紧,烧山火应插针重按,透天凉应徐徐举之;④《针灸大成·三衢杨氏》结合了呼吸法;⑤《针灸大成·南丰李氏》中烧山火俱用老阳数,针下紧满时“扳倒针柄”“吸气五口”,透天凉行六阴数,未用扳倒针柄的方法,也未配合呼吸。在此基础上,盛老提出在施行凉热补泻法时把握住“得气点”是至为关键的。前人的操作手法都是分深浅两个层次,强调“三进三退”,目的在于通过多层次的行针建立起基础感应。但针体在从浅至深或从深退至浅部的行针过程中,在腧穴空间的哪一个部位才是最易产生凉热针感之点呢?关于这一点,文献中都少有指明,盛老认为:不论凉热手法,当获得基础针感后,针尖应停留在人部,然后加大左转针捻转力度和押手按压的分量(烧山火应大于透天凉),使针下之气尤为紧满,烧山火应向内按,但又应似按未按之状,使针尖在人部与地部之间着力,同时应紧按针柄或扳倒针柄,使气感持续以待热至。透天凉则应右捻针,并轻轻上提,亦应呈似提未提之状,使针尖始终在人部与天部之间着力,静待凉生[1]。
4 校注凌氏《经学会宗》,汇集《玉龙》透穴针法
凌云,字汉章,号卧岩,明代归安(今浙江省湖州市双林镇)人,凌氏医术世代相传,分枝繁衍,至今已传至第十七世,皆继其业。凌氏著述流传不多,后裔门人录著《凌门传授铜人指穴》《针灸内篇》等书。盛老曾得手写本凌氏家传《经学会宗》一书,经校注出版。凌氏针灸学术特色可概括为针刺重视治神,进针、出针讲求补泻;对“得气”依据针感性质来判断机体虚实及疾病的预后,并开创了十二皮部刺法之先河;提倡“先泻后补”,认为邪气清除,真气复原,疾病自愈[5]。凌氏遵循“左转为补,右转为泻”的捻转补泻原则,所述针刺手法简便实用。在凌氏《针灸内篇》中,“有不二之法,横斜可深,直插宜浅”,指出针刺深浅操作要领。凌氏精于取穴,并以腧穴部位、病症主治等不同情况,灵活运用透穴刺、沿皮刺、平针刺、横针刺等方法,尤其沿皮刺法的操作更有创意,即沿皮层以5°~10°刺入,更有沿皮浅刺法、沿皮向后刺、沿皮向外刺、沿皮向下刺、沿皮透穴刺等数种,创立了独特的凌氏刺法,也可以说是开十二皮部刺法的先河[5]。十二皮部刺法的创立,一则可以扩充刺激面,进而激发经气通行;二则可使针感直达病灶部位,所谓“气至病所”,增强疗效。
在明代的诸多文献中,可以看到透穴针法应用较为广泛。除了凌氏较多应用沿皮透刺针法,如王国瑞《玉龙经》中有16则透针法,严振《循经考穴编》中透针常用穴有30则之多[1]。盛老广收博取,归纳了沿皮透刺法、单刺深透法和多针互透法等不同透刺形式[1],并广泛应用于临床,如治胆道疾病,盛老用深刺阳陵泉透阴陵泉,其镇痛利胆较浅刺效果更佳;深刺条口透承山治阳明型肩周炎,即时效果十分明显[6]。盛老在传承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在实践中加以发展,如《玉龙歌》中用攒竹透率谷治头痛,是横透鱼腰穴或斜透的刺法;盛老应用攒竹向下透睛明的刺法,治疗急性腰扭伤,即时效果十分显著。
盛老归纳透穴针法优点,认为应用横、斜、直等不同方向透刺,突破了宋以前针刺以直刺为主、深度仅几分的单一刺法,而透刺常可深达1~2寸或以上,充分发挥了腧穴空间的功能。因此,无论从针法或穴法而论,透穴针法的创用在针灸学术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
5 小结
综上,盛老从理论到实践均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创新。气血理论为针刺的基本纲领,由于针刺工具的进步而使针刺从取血针法向调气针法演变;盛老从字义到引申义阐述了飞经走气的定义,并且认为飞经走气四法具有行气与行血不同作用。盛老通过精研三衢杨氏针法,提出针头补泻法以及凉热补泻一步法,扩充了针刺补泻法。对凌氏《经穴会宗》的校注,又结合《玉龙经》透针法,盛老将透针法应用于临床,取得了显著的临床疗效,明确了透针法的临床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