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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击证人

2021-03-26芦芙荭

延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麻城圆脸煎饼果子

芦芙荭

1

房子确实有些老旧了,楼道狭窄昏暗,下楼时大声咳嗽或跺一下脚,感觉墙皮都在簌簌往下脱落。声控灯反应有些迟钝,像是个垂暮的老人,人都走到了下一层了,它才慢悠悠地把眼睛睁开。灯光昏黄暗淡,像是一个长长的呵欠,慵懒而又惺忪。

秀芝和丈夫姚发模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要上上下下地跑两个来回,把鸡蛋、洗好的蔬菜,还有装在塑料桶里搅好了的准备摊煎饼果子的面糊,以及烧好了的煤炉子从楼上搬到楼下。丈夫走在前面,脚步有些快,灯光总是被他甩在身后。倒是跟在身后的她,每每都踩在那团光影里。秀芝身材有些单薄,怀里抱着几只塑料盆,手里提着水桶,每下一个台阶,盆里放的铲子、勺子等零碎便发出咣咣的声响。

秀芝和姚发模在这个破旧的小区已居住了快六年了。几乎每天早上都是这样,谁搬啥东西,先搬啥东西,这些东西搬下楼后放在三轮车的啥位置,都已成了一种习惯。每个环节都是那样的熟悉。

照样的,秀芝在第二次搬东西下楼之前,会再次推开主卧室的门,走到小纤的床前,床上的小纤像墙上挂着的照片一样安静。秀芝掀开被子,给小纤翻了个身。

小纤人长得瘦,但个子高挑,刚出事时,秀芝每次给她翻个身都有些吃力。小纤那年轻的身体好像在和她较着劲儿,有时候她不得不让姚发模帮着她搭把手。姚发模平时摊煎饼果子时手脚倒是麻利,可一到帮她给小纤翻身时,就笨手笨脚的。有一次,姚发模帮忙时,手无意识地碰到了小纤的乳房,那时候,小纤的一对乳房像是两只被水浸泡过的种子,幼芽好像随时都会爆出来。姚发模的那种慌乱和紧张,倒是把秀芝吓了一跳。那之后,秀芝再怎么累,也不叫姚发模帮忙了。经了这几年的磨炼,秀芝一个人给小纤翻身擦洗按摩都已很熟练了,她知道怎样翻身,保持怎样的睡姿小纤最舒服。小纤在床上越躺身子越僵硬,奇怪的是,每当秀芝弯下身子,把手从她身子下面穿过抱起她时,她那僵硬的身子立马就變得绵软了,要是不怎么着急时,秀芝也会像抱小孩一样,就那样把小纤搂在自己的怀里多抱一会。她觉得母鸡把蛋放在自己的身子下面都能捂出小鸡,说不定她这样抱一抱,哪天小纤就能从她的怀里苏醒过来。她觉得小纤现在就是一条冬眠的虫子,没有醒过来是没有遇到好的机遇,她是在等待春天的到来。

秀芝给小纤盖好被子,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将两把椅子靠在了床边,好像是担心小纤突然醒来了,会从床上滚到地上一样。其实,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现在的小纤,你让她睡怎样一个姿势,她就是怎样一个姿势。之后,她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半,这样,当清晨第一束阳光出现的时候,就能照射在小纤的床上,就能照在小纤的身上,哪怕只是一会儿呢。

这个老旧小区的周边,楼房一座比一座盖得高,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蛮横地把阳光都挡住了,小区的光照时间越来越少,这仅有的一点阳光,秀芝是不愿意错过的,她要让它照进窗户,照在小纤的身上。快六年了,小纤就一直躺在这里,每一缕阳光对小纤来说都是那样的弥足珍贵。

做好这一切,秀芝这才退出门下楼。姚发模早已骑着三轮车走了,她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骑上自行车驶出小区的大门。

新的一天开始了,整个小区依然沉睡着,没有一个人。

秀芝的煎饼果子摊位就摆在小区对面的那条巷子口,来吃煎饼果子的大多都是急急匆匆赶着上班的人。他们肩上挎着包,或是背着双肩背包,一手拿着煎饼果子,一手拿着手机,一边赶路一边吃。把吃早餐的时间和赶路一并完成。那条巷子里面就是早餐一条街,卖豆浆油条的,卖胡辣汤的,卖蒸饺煎饺的,卖包子凉皮的,还有卖糊汤搅团的,一家挨着一家。能坐在那里吃早餐的,相对来说都是比较闲的人。

早先的时候,秀芝的煎饼果子摊子是摆在麻城医院旁边的那个巷子口。那里离医院近,来来往往的人多,生意也相对好些。可自从出了那件事后,秀芝就再也不想去那里摆摊了。这么多年过去,那个画面刀子一样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她想,也许离开那个地方慢慢就会淡忘,那个画面会被尘封起来。可那个画面就像是一只蚂蟥咬住了手,甩都甩不掉。

到麻城来,对于秀芝来说,是一种痛。别人都是带着梦想来这里淘金挣钱的,而她来到麻城是迫于无奈。她觉得城市就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嘴的老虎,就是个吸血鬼,把她和姚发模的钱大口大口地吃掉。那些钱有他们这多年的积蓄,也有他们向亲戚朋友借的。

那时候,公公病了,她和姚发模送公公到麻城医院看病,查出是尿毒症。医生告知,公公以后每周都要做两次透析,也就是说,公公的血被抽出来,像过滤豆浆一样在机器里过滤一遍,再送回他的体内。以后,公公的生命就是靠血液的这样一次次地循环维持着。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被放进烧红铁锅的一滴水,焦灼、惶恐而又无所适从。那天,安排好公公住上院。她站在医院门外的马路牙子上,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雪花,被寒风裹挟着,不知要落向哪里。街道上的人和车来来往往,在雪花中穿梭。这么多人,为什么灾难偏偏降临在她的头上?她回过头看见姚发模正在吃菜夹馍,她说,我们以后的好日子是不是没有了?姚发模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狠狠地咬了菜加馍一口。

一周后,他们在医院附近一个城中村的窄巷子里租了间房子,房子虽然不太大,但能放两张床睡觉,还能自己在过道里做饭,公公除了每周两次透析去医院,其余时间就待在租来的房子里,这样可以省不少的钱。

那些天,姚发模就跟木头人似的,板着个脸,也不说话,天天往外跑。有一天回来时,就推回来一辆半旧的三轮车,三轮车上放着一个焊好的铁架,上面的玻璃罩上用红漆写着的一串字都有点剥落了,隐约能看清是煎饼果子。姚发模说,这些天,他跑了好多地方,想找点事干,后来遇到一个乡党,刚进城时两口子摆了个煎饼果子摊子,后来干了别的营生,就把卖煎饼果子的家伙什扔在了他们租住房子的楼下,他找人收拾了一下,就推了回来。摆摊的地方他都看好了,医院旁边那条街道对面的地面不仅宽,后面又是一道院墙,不会影响到别人。

秀芝老家的人都爱吃煎饼果子,几乎家家都会做。

秀芝做煎饼果子的手艺是跟婆婆学的,婆婆在她们村做的煎饼果子是最好吃的,同样的比例的面糊糊,她摊出来的煎饼果子里嫩外焦,再加上自己做的面酱,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吃。

果然,秀芝的煎饼果子摊子一摆出去,吃的人就一个接一个地来,特别是早上上班人多时还排起长队。其实也没多少人,五六个人弯七扭八地排着,看起来生意特别火似的。

孟小纤个子高挑,人又长得漂亮,排在队伍里就特别的枪眼。不知为什么,秀芝一见到孟小纤来买煎饼果子时就格外地稀罕,觉得莫名地亲切。每次给她做煎饼果子,也特别地用心,蔬菜也加的比别人多些。孟小纤呢,每次从秀芝手里接过煎饼果子,也都会开心地一笑,说声谢谢。秀芝就提醒她一句,煎饼果子要趁热吃才脆呢。孟小纤就一边吃一边穿过马路,等她走到麻城医院门口,手里的煎饼果子差不多也已吃完,她把手里包煎饼果子的纸扔进垃圾桶,一拐弯就进了医院。

秀芝据此判断,孟小纤就在麻城医院上班,可麻城医院大,科室多,看病的人也多,秀芝带公公去医院透析,却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孟小纤。直到有一次,她推着轮椅带着公公去透析,在医院二楼的走廊里看见孟小纤迎面向她走过来,她才从她的胸牌上知道她叫孟小纤。在妇产科当护士长。难怪到医院这么多日子了还没遇上过。

孟小纤见到秀芝也有些吃惊,一边搭手帮她推着轮椅,一边问她这是给谁看病。秀芝便把公公的情况说了,孟小纤便随秀芝一起去了血透科,和主任打了招呼。秀芝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感动。

这之后,秀芝的生意似乎比之前更好了,她知道一定是孟小纤帮了她的忙。那些去买她煎饼果子的人身上多了一些来苏水的味道。特别是晚上,有的人直接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就去了秀芝的摊位前。

孟小纤要是上早班,总是显得匆匆忙忙的。倒是晚上下班了,孟小纤到了秀芝的煎饼果子摊子前,就会磨磨蹭蹭不那么着急,她站在旁边看秀芝摊煎饼果子,等买煎饼果子的人完了空闲下来时,她再吃。秀芝准备给她摊煎饼果子时,孟小纤就对秀芝说,能不能让她给自己摊煎饼果子?秀芝当然高兴,她把手里摊煎饼果子的铲子递给孟小纤,看着孟小纤用木勺从桶里舀起面糊糊泼在了鏊子上,等她手忙脚乱地想把面糊在鏊子上擀薄时,那面糊糊早在鏊子上结成了一坨,孟小纤伸了伸舌头,两个人都笑起了来。

孟小纤下了晚班都会自己去摊煎饼果子吃,秀芝也很有耐心,一边教孟小纤摊煎饼果子,一边和她说说话。后来秀芝才知道,孟小纤之所以要跟她学摊煎饼,是因为她的男友喜欢吃煎饼果子。孟小纤带着她的男友来秀芝的煎饼果子摊子前吃过几次煎饼果子,他人长得帅,对人也客气,可秀芝怎么也和他亲近不起来。

孟小纤的老家在甘肃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大学毕业就到了麻城医院上班。她的男朋友是麻城本地人,在麻城一家银行上班。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

秀芝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一见到孟小纤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孟小纤的身上潜着一种农村孩子的朴实。

有了这个煎饼果子摊子,秀芝和她丈夫姚发模原以为他们的经济压力会缓解的,可公公的病却越来越重,三个月后,公公还是走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以及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钱,只将公公的生命延长了三个月。安葬了公公,秀芝和姚发模又回到了麻城,他们并不想在麻城待下去,儿子还在老家上高中,学习成绩很好,他们得回去照看儿子。可租的房子还有二十多天才能到期,他们不能白白地把租房的钱就这样扔在麻城。本想和房东商量,看能不能把房租退给他们,可怎么说房东也不答应。他们只好先在这里住下来,他们想等把这二十多天住满,就回乡下。偏偏这时候就出事了。

2

8点半之后,秀芝的煎饼果子摊子前买煎饼果子的人慢慢稀少了,这个时候,上班的人也都陆续坐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秀芝把煤炉的火封得小了点,然后拧拧脖子扭了扭腰。街道上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像一尾尾鱼从街道上游过。远处的小广场上一群女人们还在跳广场舞,音乐声很大,有一瞬间,秀芝觉得自己拧脖子扭腰时还跟上了那音乐的节奏。真是奇怪呀,一旦跟上了那音乐的节奏,身心顿时感到特别地舒畅。城里的女人真是享福,早上晚上都在那里跳广场舞,她们的日子总是那么的闲。这几年,她和姚发模起早摸黑地摆这个摊子,已把公公看病时欠下的外债基本还清了,要是没有小纤,她会不会也像城里的女人一样,去跳跳广场舞呢?

姚发模从豆浆机里倒了杯热豆浆给她递过去。

现在,秀芝他们除了卖煎饼果子,还买了台豆浆机,自磨豆浆。豆浆磨好,装进一次性杯子拿封口机封好,再按加糖不加糖放在热水盆里保温。煤炉子上的钢精锅里还熬了小米粥和玉米粥。要说,买煎饼果子的人能喝上这些,还是沾了小纤的光。以前,秀芝只卖煎饼果子,有人买了煎饼果子就问秀芝,怎么不熬些粥或是打些豆浆一起卖呢,这样吃了煎饼果子再喝点粥或豆浆,胃也舒服些呢。

那时候,秀芝和丈夫两个人,一个要照看公公,一个人来支撑煎饼果子摊子忙不过来。直到小纤到家来后,他们才增加了这个业务。小纤每天得通过鼻饲管来喂食,开始的时候,秀芝只会给小纤熬各种各样的粥:白米粥,小米粥,玉米粥,有时候也会把青菜切碎放进粥里一起熬成菜粥。后来,秀芝听人说,商场里有一种豆浆机,不光能打黄豆浆,还能把各种豆子混在一起打成浆,营养特别丰富。秀芝可怜小纤,自从躺在了床上,只能通过鼻饲管进些流食,营养一直跟不上。就跑到商场里去寻,果然就有那种功能的豆浆机。买豆浆机时,就又买了台大的,放在了煎饼果子摊子上。

秀芝一只手从姚发模手里接过豆浆,还是热乎乎的。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掌中看家”APP,家里的主卧室一下子就跳到眼前。

之前,秀芝和姚发模出摊,把小纤一个人丢在家里,明知道你把她放怎样个姿势,她就会一直保持怎样个姿势,永远不会动。可她总是有些不放心,小区房子老旧,老鼠会不会跑进屋爬到床上去?小纤会不会突然就醒過来了而因为他们不在身边又再睡过去?等等等等。因此,每隔两三个小时,秀芝就会把煎饼果子摊子交给姚发模,慌慌张张地骑着自行车回屋里去看一下,给小纤翻动一下身子,检查垫在身下的尿片子,再喂点水,按摩按摩。

秀芝能感觉得到,身体也会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你细心照料细心伺候它,它也是有回报的。这几年,秀芝明显地感觉到了小纤身体的变化。她的身体变得柔软些了,皮肤也在一点点恢复弹性,有了光泽,面色红润有了血色。特别是小纤那对乳房,坚挺饱满,乳头似乎吹弹可破。秀芝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一个植物人,怎么会这样呢?她长睡不醒,意识停止了,身体却还在生长在变化。有一次,秀芝给小纤换尿布时,竟然发现她还来了例假,虽然不多,秀芝却有种久旱逢甘雨的欣喜。她常常有一种错觉,小纤是累了,她需要长长地睡一个好觉,她跟蛇一样正在冬眠,春天来了,大地苏醒了,她就会在某个清晨醒过来,打个长长的呵欠,伸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洗漱、吃过早餐背上双肩背包去上班,走到她的煎饼果子摊子前,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等她摊好煎饼果子。

这种错觉在秀芝的心里越来越强烈。

她仿佛看到小纤的身体像一棵秧苗一样,就快要破土而出拱出地面了。

秀芝之前是两三个小时回家一趟,当这种错觉在她心里越来越强烈时,她几乎一两个小时就骑着自行车回家一次,她不想错过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姚发模觉得她纯粹是一厢情愿,一个植物人都在床上躺了几年了,怎么会突然醒过来呢,天方夜谭!再这样下去,这煎饼果子摊子的生意就要黄了。倒是上大学的儿子心痛秀芝,他给家里装上监控,然后连上手机,这样,秀芝一边摊煎饼果子,一边打开手机就可以看到在床上躺着的小纤。

手机屏幕里,小纤静静地躺在床上,还是早上走时的那个姿势。屋子里很安静,一束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先是落在床前的地上,然后那束阳光慢慢地爬上了床,被罩上的几朵向日葵好像活了过来,发出一片金灿灿的光。有那么一会儿,大概是云朵遮住了太阳,屋子一下暗淡了下来,但只是一会儿,随即,一束更强烈的光照在了床上。

一个戴着耳机的女孩儿走到了煎饼果子摊子前,取下一只耳机要买煎饼果子。秀芝赶紧将手机揣进了衣兜,将煤炉的火调大。鏊子烧红时,她从桶里舀起面糊泼在了鏊子上,火红的鏊子把面糊烫得吱吱地直叫。她拿起刮板,手一旋,煎饼果子就摊好了。打鸡蛋,放面酱,再加进炸好的果子和蔬菜,这些动作对秀芝来说驾轻就熟,她不知做了多少回了,闭上眼睛都不会出错。

女孩儿拿了煎饼果子,又把那只耳机戴在了耳朵上,她低着头一边看手机,一边准备穿过马路。

秀芝心里不由一紧,嘀咕了声,过马路不要玩手機。女孩回头望了秀芝一眼,从马路上穿了过去。

秀芝又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屏幕打开时,小纤的屋中多了一个人,是儿子遥遥?秀芝心里有点紧张,这个时间,儿子应该上班了,他回家里干什么?

秀芝的儿子遥遥在省城上大学,已是大四了。开年时,遥遥在麻城找了一个单位实习,家里只有两居室,他只好就住在了单位,知道他们平时忙就很少回家。

秀芝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儿子。

当初,他们把儿子接进城里上学,由于房子小,小纤住在主卧室,他们两口子住在次卧室。客厅又小,摆不下一张床,他们不得不把他送进寄宿学校。即使是周末,儿子也很少回家。长期住校,遥遥和他们越来越生疏。他们把过多的精力放在了对小纤的关照上,让儿子受了冷落,儿子嘴里不说,可当母亲的能感觉出来他的不高兴。儿子虽然懂事,知道父母亲答应照看孟小纤,是为了这套60多平方米的房子,是为了他以后在这个城市有个落脚的地方,可他们付出的太多了。秀芝心里清楚,她不仅仅是为了这套房子,她不否认这套房子当初对她的诱惑。那时候,在城里要拥有这样一套房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真正让她答应照看小纤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觉得对不起小纤。

秀芝紧紧盯着屏幕,这时,画面里又出现了一个人,是个女孩儿,女孩儿长得小巧玲珑,她轻手轻脚地的样子,好像是生怕惊醒了床上躺着的小纤似的。她走到儿子身边,把一只胳膊伸过去揽住儿子的腰,踮着脚探起身子去看床上的小纤。儿子没有动,抬起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他们就那样站在小纤的床前,眼睛盯着小纤。他们俩说了什么,秀芝听不见,但两人说的似乎并不怎么愉快,说到最后,那个女孩一甩胳膊,气呼呼地走出了画面。儿子依旧站在床前,站了好久,之后,儿子走到小纤的床前伸出了手。那时,秀芝大气都不敢出,她拿着手机的手在哗哗地抖。

儿子的手从小纤的脖子前绕过去,捏住被角帮小纤掖了掖转身走出了屋子。

3

那天晚上的情境,像刀子一样刻在了秀芝的脑子里。这多年过去了,秀芝一直企图忘了它,想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可越是这样,记忆越清晰。而且,那个场面时不时地会撞进她的梦里打扰她,让她惊恐万状。她一次次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惊醒。然后,就是失眠。她只能在漫漫长夜里,在姚发模的呼噜声中接受那种折磨。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先是刮风,很小的风,从衣领袖口钻进去,像个耍赖的小孩贴在人身上纠缠着不走。接着天空里就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不等落在地上就化了。街道已结起了冰凌,还不到10点,行人和车辆就已很少了。偶尔一个行人,也是缩了脖子行色匆匆。

麻城是秦岭南麓的一个小城,北靠秦岭南依丹江,是个山水城市,自然风光好,流动人口却很少。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基本都是本地人。近几年,当地政府利用这里的自然条件搞旅游开发,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但那也只是在春夏秋三季,一到冬天,这里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大家都窝在有暖气的屋子里看电视,很少出门。

按照往常的情况,一桶面糊,10点左右就会卖得差不多要完了,然后,孟小纤就会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径直走到她的煎饼果子摊子前,一边和他们说话,一边拿起刮板自己摊煎饼果子。姚发模会在那时候收拾洗豆浆机,收拾煤炉上的钢精锅,等他收拾得差不多了,孟小纤的煎饼果子也差不多好了。她拿着煎饼果子,穿过旁边的马路回家。

可那天晚上,都10点多了,小纤还没出来。秀芝过一会就会伸长脖子往医院门口张望一下。直到快10点半了,小纤才从医院里走出来,不像以往,她的脚步有点慢。

小纤走到秀芝的煎饼果子摊子前时,有点不好意思。

秀芝说,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晚?

小纤说,有点事耽误了。

小纤的情绪有些低落,也有些疲惫,好像没睡醒似的,用手遮着嘴不停地打着呵欠。秀芝就没让小纤自己动手摊煎饼果子。

小纤这孩子挺招人喜欢的。秀芝和姚发模在麻城举目无亲,冰冷的城市和陌生的人,让他们心生畏惧,加之公公的病更让他们焦虑不安。小纤是他们来麻城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城里人。她乐观大方,为人特别地善良。公公在医院做透析她没少帮忙。特别是公公病重时,小纤跑上跑下地帮公公找专家会诊。公公虽然最终还是走了,但秀芝从心底里感激小纤。

秀芝摊煎饼果子时,小纤不停地向街道张望,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秀芝便说,小纤,这么长时间怎么没带男友来吃煎饼果子了?是不是你学会了摊煎饼果子,他就不稀罕吃我做的了。

小纤说,年底了,他们单位也忙着加班呢。

秀芝说,这几天有空了带他来,我再给你们做一次煎饼果子吧,这长时间,你没少照顾我们。再过几天,我们租住的房子就到期,我们就要回乡下老家了。

小纤说,那我以后想吃你们做煎饼果子怎么办?

秀芝笑了笑,把摊好的煎饼果子递给了小纤,说,你自己已会做了。

小纤说,我就喜欢吃你做的。

这是小纤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马路走去。

小纤那天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脖子上系了一条红颜色的围巾,像一抹彩霞。秀芝看见她穿过马路时还左右看了看。那时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秀芝这才回过头,看见姚发模收拾完东西正坐在煤炉前吃一只烤包子。煤炉子上还有几只包子,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却已被烤得焦黄。这是他们的夜宵。秀芝也伸出手想抓起一只包子。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那刹车声尖利刺耳,静静的夜似乎都被撕裂了。

秀芝心里一抖,她回过头,看见小纤扑倒在街道中央。那姿势像一个持枪卧倒,正在瞄准前面某个目标射击的战士,那条红围巾像团血样雍在她的脖子上。小纤的斜后方,停着一辆轻卡小货车,小货车的刹车灯一闪一闪的。车牌上的那串数子随着刹车灯的一明一灭,跳进了秀芝的眼里。那串数字是那样的熟悉,竟然和儿子遥遥的生日一模一样。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在车旁,尽管灯光昏暗,秀芝还是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圆圆的脸,圆得像一枚公章,盖在了秀芝的脑海里。男人站在那里,看著不远处趴在地上的小纤,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他回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他好像有些失望又有些紧张。小纤像埋伏在那里的战士,一动不动。男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向小纤走去,走了几步,猛地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就看见了秀芝。四目相对时,秀芝能感受到男人目光里恐惧和惊慌,还有无助和乞求,男人对着秀芝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

秀芝吓了一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那个男人突然转过身就跟一只野兔子一样向小货车跑过去,男人拉开车门发动了——一踩油门,一溜烟地跑了。

街道又归于平静。雪似乎比先前下得大了些,地上有了隐隐的白。如果不是小纤还趴在那里,秀芝宁愿相信刚才发生的是一种幻觉。就在一两分钟前,小纤还站在这里看她做煎饼果子和她说活呢。如果她把煎饼果子做慢点,或是多和她说几句话,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可说什么都晚了。

姚发模丢了手中的包子向小纤跑了过去,秀芝这才从那个眼神中清醒过来。她也跟着冲了过去。她和姚发模将小纤送进了医院。

孟小纤是医院里的职工,医院几乎调动了他们最好的医生对孟小纤进行抢救。

那场雪连续下了三天,雪把世界洗白了,也把那场车祸给掩埋掉了,把真相也掩盖了。

警察是第二天找上门来的。

那天晚上秀芝和姚发模几乎在急救室外守了一夜。直到小纤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他们也没有再见到她一眼。

小纤的男友,那个长得帅气的男人也一直守候在急救室的门外。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那条领带和小纤脖子上的围巾一样的红,像胸前燃起的一团火焰。他跟个木桩似的站在急救室的门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急救室的灯,没有一句话。真是个能隐忍的男人。有一阵,秀芝想去和他说说话,安慰安慰那个男人,想对他说,老天保佑,小纤是不会有事的,可姚发模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去。姚发模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你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吗?你怎么去劝?

秀芝只好又坐下来,她感觉空气都不怎么流动了,直到急救室的灯灭了,门打开的那一刻,她看见小纤的男友,扑上前去,泪奔涌而出。她觉得好奇怪呀,那个男人哭时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小纤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秀芝总算松了口气。这说明小纤还活着。

活着就好。

第二天,秀芝没有出摊。她双眼涩重,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那刺耳的刹车声就在脑子里响起来,还有那个男人那无奈的眼神和那深深的一躬。

姚发模在收拾东西。能有什么东西呢?都是公公来看病时买下的生活用品。那些东西前几天就开始收拾了,现在姚发模又把它们拆开重新打包,公公透析时买了个轮椅,虽然用不上了,还是舍不得丢。

警察进门时,姚发模正在用螺丝刀松轮椅的螺丝。他发现把轮椅拆卸了好带些。他刚把一颗螺丝拧开,警察就进门了。

看见警察,丈夫紧张了起来。

警察看见地上收拾的东西,一脸的疑问。

姚发模说,警察同志,你别误会,我们不是要逃跑,人也不是我们撞的。

警察说,知道人不是你们撞的,但你们是车祸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我们只是想向你们了解些情况。

那天晚上,在派出所,秀芝的脑子一片混乱。小纤趴在地上的样子,那个男人的眼神,还有他对她那深深的一躬交织在一起,无法理出个头绪。她从心底里恨那个司机,为什么把车开那么快,为什么偏偏撞的是小纤。可当警察一次次问她,是什么车撞了小纤,车牌号看清没有,司机长得是什么样子时。秀芝第一次撒谎了。她说她听见声音回过头时,只看见孟小纤趴在那里。

秀芝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撒谎。是那个无助的眼神,还是那深深地一躬?但她明白一点,小纤已是那样了,如果再把那个肇事者说了去,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家庭也就毁了。

秀芝的一个谎言,一开始就给警察了一个错误的指向。那注定是个没有目标的地方。

警察當然不相信秀芝的话,但又无可奈何。但他们有的是耐心。那天,当他们离开派出所时,那个警察对他们说,在案子没有结之前,他们是不能擅自离开麻城的。

4

儿子遥遥谈女朋友了。

那天,秀芝一看见那个女孩出现在手机画面里,就明白儿子又交了新女友。在这之前,儿子谈过几个女友,最终都分手了。

儿子实习结束准备回学校。毕业论文,论文答辩等一系列的事等着他。

儿子走的那天,到他们的煎饼摊子前,说是要给同学带几个煎饼果子路上吃。儿子站在摊子前等她做煎饼果子,手里的手机不时传来微信的嘀嘀声。儿子回一次微信,就回头朝街对面看一下,还下意识地扬扬手里的手机。秀芝朝街对面看去。一个女孩站在街边的一树下正朝这边张望。秀芝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儿子那天出现在手机画面上的那个女孩。秀芝没有说破,他们家现在这个条件,儿子和那个女孩的关系也许维持不了多久。

要说,儿子谈女朋友秀芝应该是高兴的。遥遥大学马上就毕业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真的谈女朋友时,她就有些紧张。最现实的问题,儿子谈了女朋友将来住哪里?60多平米的房子,小纤住在主卧室,另一间小卧室他和姚发模住着。老式的房子,客厅小,再放一张床也不现实。秀芝曾经想过,要是儿子真的谈女朋友了,要结婚了,她和姚发模就搬到小纤的房子里住,那里加一张床有些紧张,但还是可以的。

那天晚上,秀芝和姚发模躺在床上时,秀芝对姚发模说,遥遥又谈女朋友了。

姚发模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了一声。

儿子越长越大时,他们的压力也在与日俱增。当初,他们在麻城留下来是个意外,如果不是小纤的那场车祸,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他们也许早就回了乡下过他们男耕女织的日子了。

小纤出车祸后,有好长一段时间,秀芝不再出摊,他们不得不把房租又续了一个月。孟小纤车祸的事没有处理完,没有警察的话,他们是不能离开麻城的。那场车祸彻底把他们搅了进去,他们是车祸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

他们待在出租屋里像热锅上的蚂蚁。开始,秀芝是惶恐的,她担心警察发现真相,警察是干什么吃的,多么难的案子他们都能找出蛛丝马迹,都能破,何况这样一个车祸?谎言一旦说出去了,也只能拼命地守护着谎言。秀芝从心底里希望小纤平安无事,能快快地醒过来,快快地好起来。同时又担心小纤一旦醒过来,她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那时候,那个肇事者会被抓,那么,他们同样因为说了谎话也会被抓的。

秀芝静下来时,会想,那个圆脸男人现在在哪里?

秀芝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做梦都是那个圆脸男人被抓情景,男人戴着手铐,戴着脚镣被警察带上警车,然后,是他的年迈的父母,是他妻儿哭声。没见他的父母和妻儿,可那哭声却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圆脸男人在上警车的一瞬间回过头,那张脸变成了姚发模的脸。

秀芝被吓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窗外的巷子里好像有人走过,脚步急匆匆的。等脚步声响过,一切又复于平静。

城市的夜总是半寐状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秀芝租住的这个城中村,多是外来租客,天天半夜了还有归来的人。秀芝便在城里慢慢的长夜里想乡下的夜。

秀芝被黑夜折磨着,她害怕黑夜,她本来就睡不着,偶尔睡着了就做噩梦。

那些天,秀芝几乎天天往医院里跑,小纤依旧在重症监护室,有时候她自己都弄不清她跑到这里来是为什么。她不是小纤的亲人,没有资格进到重症监护室去探视。小纤的男友在探视时间倒是能进去,每次出来,脸都是阴着,吓得她也不敢上前去问。但从小纤男友的脸色看,小纤的病情并没有怎么好转。

秀芝又去医院看小纤。虽然每次去医院并不能见到小纤,但她宁愿天天坐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去等待。那样也许她的心会安宁些。

从把公公送到医院做透析一直到死,秀芝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医院就是个修理铺,有些人病了,身上的零件出现问题,进来修修,就修好了。医院也是个尽人心的地方,有些病,你明知是修不好的,但也得送进来,让亲人们尽尽心。公公的病就是这样。

那天,秀芝坐在医院过道的长椅上,楼道里很安静,她闭上眼睛,回到自己惶惶不安的内心,一时感觉有点迷迷糊糊,好像有个人影从楼道那头游移过来了,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侧着身子鬼鬼祟祟地趴在小纤的重症监护室的门上。那人戴着一顶鸭舌帽,由于身体前倾,屁股高高地厥着。秀芝觉得奇怪,这多天了,来看小纤的除了她,就是小纤的男友。秀芝听医院里的人议论过,说小纤的父母老早就离婚了,也都各自有了新家。小纤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后来,外婆去世,小纤在麻城卫校毕业,就留在了麻城医院。小纤在麻城也没什么亲戚,卫校有几个同学也同在麻城医院上班,小纤出车祸的那天,那几个同学也都来到急救室外,着急过一阵,过后就很少来了。这个人难道是小纤的亲戚?

听见秀芝的脚步声,那个人紧张地回过了头。

那一刻,秀芝吓了一跳,她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了。那张深深印在了秀芝脑子里的圆脸出现在她面前不足五米的地方。是的,就是那张圆脸。圆圆的,像一枚公章,或许像一只盘子。圆脸在看见秀芝的那一瞬间,先是愣了一下神,眼里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神情,那神情还没来得及变化。然后猛地转个身,像只兔子似的向楼梯的安全出口跑去。秀芝赶紧追了过去。她从三楼一直追到一楼,又追到医院的大门外,哪有那人的踪影。秀芝站在医院大门口,弯着腰,不停地喘息着。有人围过来问她怎么了,是不是钱被小偷偷了,秀芝摇了摇手,说,没什么没什么。

秀芝回到三楼,又在重症监护室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来。她不明白,这个时候,那个圆脸男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是来探听小纤的生死消息吗?既然逃离了现场,为什么不离开麻城躲起来藏起来。跑到这是非之地,难道就不怕警察把他抓起来?这些天,警察们也会隔三岔五地来医院了解小纤的情况,万一他与警察面对面遇见了怎么办?秀芝越想越觉得害怕。

这些天,警察们没再找过他们,越是这样,秀芝越是惶惶不安。或许警察们在暗中监视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小纤似乎在与所有人拼着耐心,她不死不活就那样待在重症监护室里。

圆脸男人的出现,让秀芝格外地紧张,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

现在,秀芝守在重症监护室外,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要等那个圆脸男人再出现时,这是个是非之地,更是个危险之地,要么,良心发现,做个真正的男子汉,把事情应了,担了,堂堂正正。要么,躲得离这里越远越好。两次相见,秀芝判断,那个男人也就三十多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在农村,这个年龄是家里的顶梁柱。

她相信那个男人还会来的。既然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肇事逃逸,被撞的人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不知死活,如果这时被警察抓住,那是怎样一种后果,不用想都知道的。

其实,秀芝的这种担心纯属多余,是自己吓自己。那个圆脸男人就是与警察面对面遇着了又能怎样?那场车祸,除了她、姚发模以及小纤外,是不会再有人知道真相的。小纤现在躺在重症监护室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姚发模是个胆小的人。当初,在警察找上门之前,秀芝和姚發模已预感到,警察是会来找他们的。那时候,他们已做好了决定,他们会把他们看到的情况,包括那辆肇事的车牌号——那串和儿子生日一模一样的数字,车的颜色,还有那个圆脸的男人,都如实地告诉给警察。把人撞了,就得受到惩罚,杀人偿命,这是天理,不然对小纤就不公。他们是目击者,他们有权把真相说出来。况且,从情感上来讲,他们更应该倾向小纤。

可是,那天当警察要秀芝如实地说出当时看到的情况时,不知是怎么了,秀芝满脑子都是那个圆脸男人那无奈而无助的眼神,还有那深深地一个鞠躬。秀芝的心在那一瞬间软了。她说出的话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竟然说,当她看见的时候,只看见小纤趴在街道上。

假话一旦说出口,就必须当真话对待。

秀芝做梦都不会想到,她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守了二十多天后,小纤才被推了出来转入普通病房。小纤成了植物人,医生说,或许她的一生就这样度过。也或许她会在某个清晨突然醒来。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

5

姚发模每年过年都会买一本撕历挂在小纤住的那间房子的墙上。撕历的上面是个镜框,里面是小纤和她丈夫的结婚照。孟小纤身上穿着婚纱,丈夫穿着西装,两个人脸上都带着微微地笑,样子很幸福。秀芝一家搬进这套房子时,房子里的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房子里的桌子柜子也都没动过。这样,也许有一天小纤突然醒来睁开眼,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撕历刚挂到墙上时,是厚厚的一本,日子是满满的三百六十五天。每过一天,她就会撕去一张。岁月就这样一天天地被她撕薄,也把一些人情世故撕薄。

挂在墙上的撕历现在是第六本了。

秀芝伸手撕下一张,新的一天就来了:2014年5月28日。

从窗子望出去,雨依然在淅淅沥沥下着。这两天,整个麻城都在下雨,秀芝就没有再出摊。姚发模早上一起床就到楼下去收拾煤炉子去了,煤炉子时间长了,炉膛有些破损,不怎么吸火。

秀芝在家里特意给小纤做了一个煎饼果子,她用粉碎机将煎饼果子打碎,和着牛奶通过鼻饲管给小纤喂了下去。小纤在没出车祸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吃她的煎饼果子,人的胃是有记忆的,秀芝每隔几天就会做一个煎饼果子给小纤吃,说不定哪天,小纤就记起了这个味道,就会醒过来。

好像从春天开始,小纤的身体有了些变化。这种变化是微妙的是细小的,好像春天的柳枝,只有风知道。秀芝就是那春天的风。只有她能感知小纤身体的变化。以前秀芝每次给小纤翻身按摩,小纤的身体似乎总是在暗暗地和她较着劲儿,似乎在和她斗气。现在,那股劲儿好像泄了,仿佛一块冰放进了温水里,在慢慢地融化,在和秀芝的身体做一种和解。秀芝抱着她时,时间稍长,她的身体会变软温和。就在前两天,秀芝给小纤换尿片时,发现秀芝又来例假了。这一次,明显的比上次多,颜色也由上次的暗红变得鲜红了起来。

秀芝曾在手机上看到一篇报道,一个出车祸的植物人在亲人的照看下,六年后终于苏醒了过来,这给了秀芝极大的信心。

现在,除了他们,小纤已渐渐被人遗忘了。一个植物人,就如同一个死了没有埋的人,能有谁能记得起她呢。连同她的丈夫——那个帅气的男人,也把她给忘了。

在麻城生活了这几年,秀芝慢慢理解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就是利用。一个与任何人都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记着他干什么。如果小纤不出事,也许她现在是个很知名的妇科大夫。去看病或生小孩都会看她的眉高眼低,在医院也会被那些年轻的实习医生前呼后拥。可眼下。她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谁能想起她!有时秀芝想,小纤还真不如个死人。死人逢年过节亲戚朋友们还能给烧烧纸,敬敬香。

但不时地有个可怕的问题钻进秀芝的脑海,假如小纤哪一天醒来了,她的记忆也醒来了,恢复了,这个埋藏在她心间六年的车祸的秘密,就会大白天下,假如真正到了那一时刻,不说她怎样面对警察,面对熟悉关注这次事件的熟人,单是小纤的那张单纯可爱又可怜的笑脸,她都会承受不了,无言相对,无脸相见,真有那一天,她该是痛苦还是高兴呢。秀芝心里不是滋味。

可想归想,她对小纤依然照顾得仔仔细细。

一个善良的女人,已经在内心煎熬了自己六年。

除了她,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圆脸男人了。

进入初夏,麻城下了一场雨,那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总算才停下来。

那天早晨,秀芝出摊,发现街道上有人开始卖香包了,那香包在街道边挂了一长行,远远的都能闻到雄黄的味道。她这才意识到,端午节快到了。秀芝路过那里的时候,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两只香包,一只是小猪形状,一只是小兔形状。儿子属猪,小纤属兔。她把小猪挂在客厅里,小兔则放在了小纤的枕头边。

秀芝得空给儿子打电话问过节什么时候回来,儿子说,他要准备毕业论文,就不回来了,粽子哪里都能吃。秀芝明白,儿子一直不愿回这个家是有原因的,这个家已没有儿子的容身之地。过年时,儿子回来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了几晚,一开年,就拎着箱子走了。秀芝觉得真对不起儿子,为了这套房子,她和丈夫在这里已守了快六年,到头来,儿子回家了却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秀芝说,遥遥,还是回来吧,过节一个人在外面孤单。秀芝说完这话,自己都有些不信,儿子回来了就不孤单了?

秀芝还是去采购了一些蔬菜,没有去超市,她专门跑到麻城的东街蔬菜市场,那里的菜全是附近菜农自己种的。天气虽然不是很热,但秀芝戴了个遮阳帽,帽檐很长,她总喜欢把自己的脸遮起来,熟人本来很少,她来来去去眼光从帽檐最低的地方望出去,目不斜视。菜的种类不多,她买了几根莴苣,两把五月蔓,一斤绿豆芽,一把蒜苗,回来的路上,秀芝突然看见了那个圆脸男人。

圆脸男人蹬着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装着满满的煤气罐。他蹬得很吃力,弓着脊背,圆领衫的后头湿了一大片,秀芝停了脚步。男人完全没有看见秀芝,他把三轮车蹬到一个破旧的小区院子里,开始一罐一罐地往楼上扛煤气。秀芝站在小区门口,心里有些酸。快六年了,這个男人守在麻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就这样一罐一罐地扛着煤气,然后再把他用力气换来的钱交给她,让她把这些钱花到小纤身上。没有人能理解他内心的苦,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赎罪。

麻城的街道这两年天天都在挖,据说是在埋天然气管道,如果麻城整个城市的天然气通了,圆脸男人该怎么办?

秀芝有时候想,当初,她的那个谎言到底是救了这个男人,还是害了这个男人?

小纤成了植物人。她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秀芝才见到她。在秀芝的眼里,小纤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跟睡着了似的。除了比二十多天前看起来消瘦了点,再就是脸上没有了血色。那时候,秀芝对植物人并没有多少概念,一个人长睡不醒,难道是被梦纠缠住了?要是那样的话,秀芝宁肯小纤多做做噩梦,让她被噩梦惊醒。

小纤的丈夫显然是被这个结果吓住了,人生,要么是死,要么是活。这么不死不活是怎么回事?他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整个人都塌陷了,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那样子看起来倒是他病了。有人就劝他,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得打起精神来,毕竟人还躺在床上,还有口气,还能天天看见,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天来看小纤的人很多,来来去去的,连同警察也来了。让秀芝没有想到的是,圆脸男人也来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就站在警察的身后。秀芝着实吓了一跳,你个老鼠竟然敢和猫站在一起?有那么一会儿,秀芝看见圆脸男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那种复杂的眼神让秀芝感到有点害怕。后来秀芝才想,圆脸男人一定是咬定她了,只要她不开口,警察是不会知道的,车祸就会永远变成一个秘密,被埋进历史的尘埃中。可是,眼前的小纤已是那样了,难道还要让另外一个家庭也变成那样?

警察又一次找上门来。

这一次,警察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他们说通过摸排,已掌握了那天车祸的一些情况,他们来主要是想让秀芝和她丈夫姚发模,把那天看到的实情再回忆一下,说给他们听听,看有什么出入没有。警察说,这个案子本来与你们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只是目击证人。但证人也得实事求是。如果做假证,后果我们不说,你们也是知道的。

姚发模生性胆小,显然是被警察的话吓住了,秀芝看见他左手的食指在发抖,姚发模心里一紧张左手的食指就会发抖。接着他会头上冒虚汗,说话也会变得口吃。这样再熬下去,说不定就会出事。她赶紧说,警察同志,那天我们就已说过了,我们看见时,街道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孟小纤趴在街道上。

警察有些无奈,可也没有办法,他们只好把笔录让秀芝和姚发模签了字就走了,临出门时,秀芝问了一句,现在我们可以离开麻城了吗?

警察回过头说,你说呢?

秀芝和姚发模将警察的这句话琢磨了两天,也没有琢磨出个结果来。但他们还是决定离开麻城回乡下去。

麻城南街城隍巷有一座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城隍庙,如今,城隍庙成了省级重点保护文物,不能烧香拜佛,倒是城隍庙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成了精。那棵老槐树距今也有四百多年历史,树心已空,但枝叶繁茂。据说,那老槐树的树心有条金黄色的蛇,每年都会出来显一次灵。于是,香火也越来越旺。老槐树上挂满了红。

那天夜里,秀芝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大槐树下,夜深人静,街巷里已没了行人。秀芝给老槐树上了炷香叩了头,就静静地在老槐树前坐了下来。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四周一片安静,她看着面前的香一节一节地短下去,黑夜却越扯越长。黑夜真好,它遮掩了人世间的一切丑陋和阴暗。秀芝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躲在黑夜里该多好呀。一架飞机从天空中飞过,飞机上的灯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地。但很快地,黑夜又覆盖住了一切,世界又复于平静。

不知怎的,秀芝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轻松和释然。此时,夜已深沉,这架飞机从天空飞过,除了她之外,又有几个人知道呢?

三天之后的那个晚上,已是十点多了,秀芝和姚发模准备收摊时,远远地走来了一个人,等那人在他们煎饼果子摊子前站下来,秀芝才看清,是小纤的丈夫。秀芝心里一紧,她回过头,看见姚发模左手的手指又在不停地抖。

小纤的丈夫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从兜里掏出了五元钱扔在了桌子上的钱盒里。钱盒是一个鞋盒做成的。平时秀芝忙着摊煎饼,买煎饼果子的人都是自己把零钱扔进那里。现在,鞋盒里的零钱早已被丈夫姚发模收拾好,放进了背在身上的那只小挎包里。那张五元钱的纸币在偌大的鞋盒里显得孤零零的,显得是那样的孤独和可怜。

秀芝也没有说话,只是动手开始给他做煎饼果子。她把煤炉的火调大,鏊子烧红了,她却忘了给鏊子上刷油,直接将面糊浇在了鏊子上。面糊粘在没有油的鏊子上,翻起来就不利索,好容易翻过来,煎饼却破损了好几处。秀芝只好又重新摊了一张煎饼。

煎饼果子做好,小纤丈夫接过秀芝递给他的煎饼果子却没有走,他索性在摊子边的那只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煎饼果子被小纤的丈夫嚼出了一种脆脆的声音。

秀芝说,小纤还好吗?秀芝问完这话觉得有些后悔,好像是给人伤口上撒盐。

小纤的丈夫说,我把她接回家了。

哦?

小纤虽然是医院的职工,她的医疗费医院也作了减免,可那花费实在是负担不起了。医生也说,小纤这个样子,住在医院和住在家里也没什么区别。或许回了家细心照看,她就醒来了。

小纤的丈夫,那个帅气而体面的男人,在吃完煎饼果子时,竟然把手指舔了舔。

阿姨叔叔,你们两人心地善良,平时对小纤就好,我喜欢吃煎饼果子,你们就教她做。小纤在家里总是说,在麻城,除了我,就是你们对她最好了。她说,你们就是她的父母。

小纤丈夫的话把秀芝的心说得七上八下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曲苦情戏,是不是想用这种办法让她说出那天车祸现场的实情?小纤丈夫后面说的什么,她几乎没太听清。她的心里乱糟糟的,她担心如果再这样说下去,她心底那道堤坝会溃败的。

街道上轰轰地开过一辆车,速度很快,他们都把目光朝那辆车看过去。秀芝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了,她在等待那刺耳的刹车声,直到那车从街道上消失了,她的心才放下来。

阿姨叔叔,我想求你们一件事,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求你们了。

秀芝愣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底升腾了起来。

小纤丈夫看了他们一眼,说,我想把小纤托付给你们,小纤现在需要人照看,可我的父母年龄大了,又不在麻城,思来想去,在麻城,也只有你们我最放心。我得去想办法挣钱还所欠下的账。假如小纤能醒来,我得让她过上好日子。

这话着实把秀芝吓了一跳。姚发模正在清洗豆浆机,他们听见咣的一声响,他们拧过头,丈夫姚发模正从水里将豆浆机捞起来。

似乎怕他们拒绝,小纤丈夫说,阿姨叔叔,我不会白让你们照看小纤的,我和小纤现在住的房子六十多平方米,无论将来小纤怎么样,我都会把这套房子赠送给你们作为回报。

秀芝不等这男人把话说完,眼泪先下来了,她收拾家什的声音越来越大,锅铲、鏊子叮叮当当刺耳地响着,好像发着脾气吵嘴的两个人,吵的都要打起架来了。她脸上的表情渐渐阴得瘆人,她闭上了眼,不想看见这个小男人,等她再次睁眼看这个小男人时,眼里充满了鄙视和挑衅。

秀芝说,要吃煎饼你来,从小纤的面子上,你只能算个熟人,顾客,这事情我帮不上忙。你说这话我咋觉着,没一点人味呢?小纤没出事情之前,你是咋对小纤的?她出了事情,就成了东西,扔了怕人笑话,不扔又受不了累赘。你那房子咋?小纤现在在你心里就是那套老房子,你做人也太没个人样了,小纤要是治好了,醒来了,她咋看你这个无情无义无德的人,她不觉得她过去算瞎了眼,认识了你。你走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秀芝说得有些激动,声音很高,有些歇斯底里,她根本不觉着这些话在大街上说有点不合时宜,更不合时宜的是她这个说话对象,是小纤的丈夫,跟人家熟吗?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姚发模撵过来想拦已经拦不住了,他看见这个小男人木在那儿,任秀芝的话在他的脸上心上乱戳,戳得他眼泪长流。他转回身仓皇地逃走了,只是一个移动的战栗的黑点,融在人群里消失了。

日子是秀芝和姚发模一天一天数过来的,其实秀芝心里一样不安然。她不知道咋样就让自己跟小纤的伤情纠缠在一起,她虽然拒绝了小纤的丈夫,但她自己心里咋能跟这件事情撇清关系,法律层面她知道得不多,但她撒了谎,她为甚撒谎?她觉得自己心软得没有道理,但现在后悔能顶啥用?

姚发模回到家就像个犯罪的人一样,看着秀芝的眼色行事,生怕自己的言行惹得秀芝发脾气。他知道秀芝的心事,女人嘛,心大了就大,心小了生怕落根柏树叶子将头砸烂了,她那火气能给谁发,只能给姚发模发,因为姚发模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所以,姚发模回到家里,小小心心,仔仔细细,最好一言不发。

出了门,姚发模在闭上屋门的那一刻,长长地出了口气,身子一轻,好像长高了一米,脸上的紧张也随即消失,换上了另一幅容颜。

生意停歇了,姚发模无所事事,先是逃出门在医院拐角的狮子口,看两个老头下象棋,两人下得很慢,一胖一矮,胖的年轻几岁,矮的脸色乌黑。一日,姚发模刚从路对面过来,一颗棋子骨碌碌滚到他脚边,是一个红色的炮,他弯腰拾起这颗炮,就见黑脸附在胖子的身上从手里夺一颗棋子,毕竟胖子力大,那棋子夺不到手,俩人互相不依,黑脸说,不准悔子。胖子示意姚发模把那颗棋子递给自己,那胖子将棋子接到手中,张嘴含了进去,闭上嘴,任矮子折腾,一言不发。棋也就没法再下了,收拾完棋摊,胖子拿出多半瓶酒,二人无事一样斟酌起来。姚发模看见棋摊背后有一家彩票点,平时没进去过,就往前走了几步,在当门口的凳子上坐下,店里是个小伙子,以为姚发模要买彩票,看了一眼。姚发模却看着墙上图表上的中奖曲线,漫无目的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手伸进口袋,竟然摸着了四元零钱,让那个小伙子,给自己选了一组号码,投了两注。

待他出门,那二人的酒还没喝结束,胖子端起酒杯,喝干之后,看着黑脸矮子,让他干杯,矮子面有惧色,意欲告饶。胖子说,你不喝?你真不喝?明天早晨,还不知道谁给你穿鞋呢?姚发模知道这话的意思,说的是这个年龄生死无常,觉得话说得狠了,矮子就不言语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并倒举起了酒杯摇了摇。就在这个瞬间,姚发模看见了小纤的丈夫。他已经跟踪了姚发模很长时间了。

应该说喝酒这件事情,姚发模没有心理准备,但酒的诱惑应该是从棋摊上开始的。所以,姚发模跟着小纤的丈夫进了一家酒吧,当夜就喝醉了。后来,他看见了这个小男人渴求的眼神、渴望的言语,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6

端午节遥遥最终没回来。

秀芝心里有点难过,她难过的是儿子对这个家的疏远。这多年了,除了过年儿子不得不回来,其他的节日,元宵节,端午节,还有中秋节儿子是能躲就躲。能不回来就不回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那天,秀芝把生意停了一天。吃过早点,把小纤床上的被罩被单换下来放进洗衣机后,又给小纤按摩了一会儿。按摩时,秀芝看见前两天买回来的那只小兔子模样的香包静静地躺在小纤的枕头上,两只耳朵高高地竖着,样子很是可爱。她伸出一只手拿起香包闻了闻,一股带着雄黄的香味在鼻子前缠绕着。她又把香包放到小纤的鼻子前,让小纤也闻闻。

秀芝突然想起这一忙就忘了去买点雄黄回来。小时候,一到过端午节,父母都不会忘了买一包雄黄回来。雄黄能除蚊虫,特别是蛇,最怕闻雄黄味了。父母在端午节那天吃饭时,会把雄黄泡进酒里,然后用筷子头蘸着,给每个人的鼻子耳朵上都抹上一些。

儿子现在大了,又不回来过节,就是买了给谁抹呢?

小纤的丈夫有多长时间没来过了?大概是忙吧。

曲曲折折,秀芝不知怎么就应下了照顾小纤的事。是为了这套房子,还是内心对小纤的愧疚?秀芝发火有发火的道理,她将姚发模拒绝得既无奈又伤心,一点办法也没有,出出进进不敢多说一句话。她说,你就为那一套房?你想想,就是那一套房最后是你的,你心里安生不安生?你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小纤?后来,当姚发模把小纤的丈夫又一次引到她面前,她看见了这个小男人渴求的眼神、渴望的言语,她不知怎的就答应了。

那天,小纤丈夫把他们带到这个房子时,她快步小跑到小纤的床前,伸手轻轻摸在小纤凉凉的脸上,接着俯下身子,慢慢把小纤抱起来,她的内心他们不知道,小纤也不知道,但以后小纤就成了自己相伴的一个伴儿,一个可以听她说话的人,一个她把自己心事诉说给的人。

他们一家现在在麻城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了,以后儿子上完学工作了也算在麻城有个家。房子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这对秀芝他们来说,已是很奢侈了。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他们努力一辈子怕也在麻城弄不到这样一套房子。

小纤和丈夫结婚时间不长,房子也是刚刚装修过的,洁白的墙面上贴的大红喜字鲜艳如新。秀芝和姚发模把出租房里的东西搬过来放在了客厅的角落里,就这样住了下来。小纤是下班途中出的事,她每月依旧可以领到工资,小纤的丈夫在和他们签了一份合同后,把小纤的工资卡交给了秀芝,就拎着包走出了这个本属于他的家。他在把房子的钥匙交给秀芝时,秀芝摘下一把钥匙交还给了他。秀芝说,这还是你的家。这个帅气的男人,手里握着钥匙走出门的一刹,眼里竟有了泪花。

有好长时间,秀芝都有种鸠占鹊巢的感觉,她有些不相信,这个家就是她的了?当时,她没把这事告诉儿子,她想等儿子考上大学后再把这件事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小纤的丈夫离开了这个家,这个房子唯一与他有关的,就是小纤了。

开始的时候,小纤的丈夫隔个两三天就会回来一次,他会在晚上下班后回来,那时候,秀芝他们还在摆摊,他自己打开房门,把给小纤买的平时喜爱吃的东西放在客厅里。然后他就坐在小纤的床边和她说话,他相信小纤是能听得见他说的话的。他说他们两人谈恋爱时的事,说他们俩结婚后的事。他就那样一直说一直说。有时,他还会帮小纤洗洗脸擦洗身子。有一次,秀芝他们收摊回来,竟然发现他趴在床边睡着了。再看小纤时,她的脸上竟然化上了淡淡的妆。

看到这个场景,秀芝有些感动,也有些心痛。也许是为了赶快把给小纤看病的钱还上,小纤的丈夫每次来时都是那样的疲惫不堪。这样过了一年,小纤的丈夫再来时,秀芝就说,你去忙你的事吧,你把小纤交给了我,就应由我来管。

那之后,小纤的丈夫就渐渐来得稀少了。有时候偶尔地想起他时,也只是从脑子里一闪而过。秀芝觉得,现在,小纤于她来说,就是他们家的成员,是不可或缺的。她就是她的女儿,已与别人的关系松了淡了。

直到今年春天,小纤的身体似乎有了些变化,秀芝觉得有必要把这事与小纤的丈夫说一说,可打他电话时,却一直接不通。那一刻,秀芝心里突然感到了隐隐地不安。她不知咋样想这个小男人,也不知道这个小男人是咋想的。本来她已经把小纤收拾好了,给她也洗好了脸,准备出门,但她却没有往门外走,她来到小纤床前,慢慢把手从小纤的身子下面伸進去,手指头弯起来挨着小纤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没有母亲的婴儿,小纤没有生气的脸上,安静得让她心疼,她仿佛在睡梦里,依然用最原始最固定的方式,善良地面对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和人心,这个时刻,秀芝觉着小纤是对的,如果她像秀芝一样,知道了阳光下面的阴影,花丛后面的荆棘,诚实背后的冷漠和虚伪,她不知道会不会顶得住,她那颗玻璃一样的心会不会跌碎在尘埃里,碎成一堆。

遥遥没有回来,这端午节就过得简单得多了。

吃过早餐,姚发模去街上买了粽子和油糕,还买回了一把艾蒿和一把菖蒲。把艾蒿和菖蒲往门头上一插,出来进去一股艾草的香味,端午的气氛就来了,也就有了节日的仪式感。

姚发模干完这些活就下楼到小区门房和看门师傅下棋去了。一年到头,天天早晚守在煎饼果子摊子前,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秀芝开始收拾择菜洗菜剖鱼。洗衣机还是小纤和丈夫结婚时买的,有些旧了,转动时像个老人,声音都有点喘。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姚发模只要在家,电视迟早就开着,他觉着屋里平时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可怕。有了电视的声音,屋里就热闹。就有了活气。电视里正好是麻城本地频道,里面在播一则通告,内容是关于评选麻城好人的。社区曾经找过秀芝。说她无怨无悔地照顾小纤几年了,小纤与她无亲无故,能这样做真是了不得,社区准备为她申报麻城好人。秀芝坚决地拒绝了。她没有向他们说理由。

快到中午时,秀芝听见敲门声,不像是敲,倒像是用脚踢。她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圆脸男人。他的两只手都提着东西。他不等秀芝发话就侧身挤进屋里,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然后才回过头对秀芝说,过节了,我来看看小纤。他没有说是来看她和姚发模。这几年了,每次他来,都是这样说。

秀芝他们刚搬到这里来不久,就觉得有些奇怪,有时候,他们坐在客厅里,总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那脚步就在门外走来走去犹犹豫豫的,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可等他们去打开门时,门外却什么也没有。丈夫姚发模担心是小偷,可细一想也不对,要是小偷的话,不会选择他们在家时来吧。

那天晚上,脚步声又在门外响起,这一次,秀芝和姚发模都没有起身去开门,他们已见怪不怪了,门打开了,外面还是没有人的。过了一会儿,竟然响起了敲门声。那敲门的声音有着几分胆怯,就跟两个初次见面的恋人似的,又有几分试探。秀芝的丈夫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猛地拉开门,外面依旧什么都没有,就在他转身准备关门时,发现地上有个纸包。姚发模关上门,打开纸包,发现纸里包的是钱,面值全是拾元贰拾的。姚发模有些奇怪,这钱显然是给秀芝他们的,那人把钱放在门外还有意敲门给他们做了提示。

是谁呢?姚发模说。

是他。一定是他。秀芝说。

谁?

秀芝说,是开车撞了小纤的那个人。

姚发模说,他都逃逸了,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还有这好心给我们送钱?这钱要真是他送来的,就少了,他应该送十万块钱,不,十万都少了,十万小纤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

秀芝没有再说什么,医院里和那个圆脸男人两次意外的相遇,说明这个圆脸男人一定还在麻城。他是完全可以逃得远远的,他也一定知道肇事逃逸是什么罪。可他为什么偏偏冒着风险待在麻城不走呢?

之后的几个月,秀芝每月都会收到一包钱,纸包里的钱有时多有时少,而每次送钱的方式都是一样的:把钱放在秀芝的门外,再敲敲门。秀芝也慢慢地摸到了那人送钱的规律。

那一次,秀芝估摸着那人要来送钱时,躲在门外的楼梯道里守了几个晚上。直到那个人出现,将钱放在她的门外敲了敲门转身下楼时,她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果然是那个圆脸男人。秀芝就那样跟着,一直走过了两条街,绕过一个商场,从商场背后过去是邮政大楼,过去是法院,幼儿园,秀芝眼盯着那人的背影生怕不小心跟丢了,她手心里出了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别的原因。然后,她看见圆脸男人拐进了一条巷子里。那是一个城中村,巷子很逼仄,又脏又乱,和她先前租住的城中村一模一样。秀芝站在城中村的巷子里,看见圆脸男人上了一个民房的二楼才转身离开。

隔了一天,秀芝去了趟那个城中村,她找到了圆脸男人的房子。

门是虚掩着的,秀芝敲了敲门,一串咚咚的脚步声响到门边。开门的是个男孩,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浅蓝色的校服,长得倒也清爽,他手握着门把手好奇地看着秀芝。说,你是要灌煤气吗?

你爸爸呢?

给人送煤气去了。

男孩的手松开了门把手,跑到煤炉子边的一只方凳子上去写作业去了。煤炉子靠墙边放着,上面架着一只钢精锅,里面的水正沸腾着,冒出一股股热气。一个比男孩稍大点的女孩正在往锅里下面条。女孩也穿着校服,和男孩的校服一模一样。房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靠近窗子放了一张桌子,上面还养着一盆绿萝,让屋子里增添了许多生气。

你妈没在家?

女孩说,出门了。她一边用筷子搅着锅里的面条,一边说,头也没抬。

男孩用手里的铅笔敲了一下钢精锅,钢精锅发出当地一声响,他说,我妈跟人跑了。

女孩拿眼狠狠地剜了男孩一眼。

秀芝临出门时,又看了那盆绿萝一眼,枝叶绿得都从花盆里溢了出来。

圆脸男人好像一个轻飘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床上的小纤。圆脸男人每次来秀芝家,他就要站在门口看看小纤。从来没敢迈进小纤的房子一步。

几年了,那场车祸已渐渐被人们忘记,就像一个伤口,无论当时是多么的疼痛,无论当时是多么血淋淋的,但总有愈合的一天。孟小纤被撞成植物人的事也被人们热传了好长时间,有人说,孟小纤后来被转到大医院,治疗后能开口说话了。还有的说,孟小纤已经死了。警察们也因找不到车祸现场的目击证人,把这个案子搁置了。他们还有太多的案子要破。只有秀芝知道,圆脸男人还一直生活在那场事故中走不出来。也许是他不愿走出来。他战胜不了他内心的恐惧,他迈不过那道坎。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一瞬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内心会有多后悔?

有一次,圓脸男人来了,怯怯地站在小纤的门外,秀芝便到小纤的床上,她轻轻抱起小纤,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当圆脸男人站在门口看到小纤的样子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放声痛哭。

圆脸男人的哭,也惹得秀芝悲从中来,她的眼泪也扑簌簌顺脸颊往下流,但秀芝的哭,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任何的肢体辅助,她的泪水好像早蓄了几天、几月、几年,这会她管不住了,说流就流了出来。但这种哭啼是最具威胁性的,你不知道她心里是咋想的,她准备咋办?圆脸男人心里猛然慌了起来,一慌就止住了哭声,这个现实他没有能力挽回,也挽救不回来,这是过失造成的一次罪孽。

今天是端午节,你就留下来,让发模陪你喝一盅吧。

圆脸男人这才回过头,说,姐,不了,我还得回去,我来就是想报告你一声,我准备开个小超市,房子都已看好了,麻城现在煤气管道都安好了,再过一阵天然气就会开通了。

秀芝说,你要开超市,正是用钱的时候,以后,你就不用再送钱来了,其实小纤现在这个样子,并花不了多少钱,我们能想办法的。

秀芝说着,跑进了小纤的房子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沓钱。她把钱放在圆脸男人的手上,说,这是些钱都是你给的,先拿去用吧,开超市正是用钱的时候。

圆脸男人把钱放到茶几上,说,姐,你放心,日子会好起来的,小本买卖,日常用品,赚不了大钱,但总能有些赚头,我会尽心尽力的。

说完这话,男人转身出了门,秀芝看着圆脸男人有点弯曲的脊背,本来想给他说,我们都会好起来的,但这话轻飘飘的,她没有说。

7

夜里十二点,床头上的手机响了起来。那红色的来电显示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秀芝拿起手机只听了一句,一下子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听着电话,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也许是晚饭时喝了酒的原因,姚发模的鼾声有点奇怪,那鼾声好像是在喉咙里憋着,又似乎是在蓄势在密谋在等待着某个契机,突然之间就喷涌而出,像是平地的惊雷,是那样的突兀,仅仅是一声,又复归于平静。

麻城人的习惯,过节的那顿重头饭都是放在晚上吃,这样一家人就从容些,就有充足的时间待在一起吃饭喝酒。城里人现在已把这个习惯打破了,那顿饭改在了中午,这也许是出于健康的考虑。可秀芝他们依旧如此。

晚饭是放在小纤的房子里吃的。秀芝让姚发模把客厅的茶几搬到了小纤的房子里。姚发模说,她也不吃,费那神干啥?秀芝说,平时,小纤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房子里,怪冷清的,过节我们陪陪她吧。

三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两人个坐在茶几旁,姚发模的酒就喝得没滋没味。酒是中午圆脸男人拿来的,六年西凤。一共两瓶。圆脸男人每次过节说是来看小纤,提来的东西却都是他们两口子爱吃爱喝的。圆脸男人对小纤是心存愧疚,而对秀芝两口子,却是感激。

发生车祸的那天,当他看见自己把人撞了,就赶紧下车,可等他发现那个被撞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时,他害怕了,被撞的人,生,让他害怕,死,更让他害怕。他怕家里的两个孩子没人看管。这个破碎的家,已经像漏雨的房子一样,遮不住风也遮不住雨,千疮百孔。他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咋办,他认为自己要死了,然后两个孩子也要死了。他想干啥呢?他把车开到一个废弃砖厂的大院子里,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他下车的时候两条腿跟棉花一样,软得扑通一声摔下驾驶台。他曾是砖厂的一个叉砖工,砖块从机口出来,装在板车上,推在他面前,他用铁叉子叉下来,垒在晾架上。他看过哥哥在高台子上叉砖的样子。弓着腰,两腿叉开,黑瘦的一双腿杆子插在地上,阳光很烈,烤得什么东西都要冒烟,但哥哥,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得抢时间。后来他也跟哥哥一样,弯着腰叉砖,每天叉一万六千块砖,两块砖一分钱,累他不怕,后来哥哥出车祸死了,砖厂因为污染搬到一百里之外的山里,他不能去,因为娃小,媳妇跑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他抬头看见了秀芝。只要有人,那个被他撞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就会有人管。他向秀芝深深地鞠了个躬,算是一种交代,也算是一种托付。他逃了。

那几天,他躲在屋里提心吊胆,他怕听见警笛声,他更不敢出门,他害怕警察就守在门外,一开门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像电影里一样,把他扑倒在地。而他更担心那个被他撞的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后来,当圆脸男人第一次面对面站在秀芝面前时,他又一次给秀芝鞠了个躬,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秀芝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丈夫姚发模的酒喝得有些孤独。要是儿子在,两个男人的酒就能喝出节日的气氛来。过年时,父子两个人还斗过酒,把年闹得是异常的热闹。可现在,儿子明明是能回来的,却不愿回来陪他们过节,她觉得有些对不起姚发模。这个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知道姚发模有意见,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她举起酒杯和姚发模碰了下杯,说,对不起。

丈夫姚发模把酒喝掉,夹了一块鱼放到秀芝的碗里,说,这小纤的丈夫也是怪了,这长时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过节了也不打个电话。

秀芝说,也许是太忙了吧。她望了床上的小纤一眼,突然觉得现在的小纤真是好,没有喜没有怒没有哀也没有乐,你对她好她不知道,你对她不好她也不知道。遥遥曾经当着小纤的面说,当初,索性把孟小纤撞死了该多好,她不受罪,我们也都不受罪,一个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意义?秀芝赶紧阻止儿子,好像生怕小纤听到了似的。可怜的小纤,现在就是个活死人,她要是能听见儿子的话该多好,哪怕她生气和儿子吵上一吵也好。

不打就不打吧,也许他真的忙,把过节的事都忘了呢。

没想到,都十二点了,电话来了。

秀芝放下电话,把姚发模从睡梦中摇醒,姚发模仿佛被一个梦缠住了,半天都摇不醒。

姚发模说,干什么呀,这大半夜的。他翻了个身还想接着睡,似要又回到他的梦里。

秀芝说,快起来,出事了。

这句话好像是一盆涼水兜头浇在了姚发模的身上,他一个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

咋了?

秀芝没有说话,忙着穿衣服。姚发模也没再问,穿好衣服就跟着秀芝往外走。

两个人走出门时,姚发模用脚在地上跺了跺,他们都到了下层楼梯了,声控灯才亮起来。

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这一次不是为车祸的事,却是儿子遥遥。

秀芝和姚发模走进派出所时,里面灯火辉煌,不时地还有警车拉着警笛出来进去。

遥遥在一间房里坐着,低着头,他的旁边是那个女孩。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只是有点瘦。看见秀芝和姚发模进门,立马低下了头。

秀芝做梦也没想到,遥遥端午节回来了却没有回家。一家人却是在派出所里见了面。

因了车祸的事,派出所的警察都有些面熟了?秀芝一见了警察就问,我儿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被你们抓到派出所来了?

警察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事,今天晚上,我们在辖区的酒店旅馆做例行检查,在一家酒店里发现你儿子和一个女孩睡在一起。现在的年轻人,这种事也是见怪不怪的,我们就是想问问那个女孩和他的关系,他只说他和女孩是恋人关系,可当我们问他女孩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时,他死活就是不开口,他不开口,那个女孩也不开口。现在的社会复杂,有些情况,我们不说,你们也是明白的。我们叫你们来,只是让你们证明一下,你儿子和那个女孩确实是恋人关系,你们就可以领他们走了。

秀芝看着儿子半天没有说话,她突然觉得儿子和她之间是那样的陌生。恍惚间,她甚至有点怀疑面前这个已长大的男孩儿是不是自己的儿子遥遥。

遥遥,你都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家,跑到酒店里去住?她伸出手将儿子揽进怀里,她真的想抱一抱儿子。有多久没有抱儿子了?她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儿子却躲开了,抬起头,说,妈,我有家吗?你说的那个家是我的家吗?

儿子的话像枚针直往她心里扎?秀芝的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是呀,这个家现在是儿子的家吗,这多年,除了过年儿子在家里那个小客厅的沙发上睡过几晚外,平时,他几乎就没在这个家待过。儿子长大了,过年时,睡在那张沙发上腿都有些伸不直。现在,儿子又谈了女朋友,他们回去住哪里?当初,他们答应照看小纤,除了心里对不起小纤外,另一个诱惑就是那套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他们想儿子将来大学毕业了在城里有个安身之地,这样就可以直接变成城里人。可现在呢,真的有了这个家,儿子却没家可回了。

从派出所出来,夜已很深了,街道上的路灯也似乎有些困倦,虽然已进入六月,夜里天气还是有点凉。遥遥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女孩的身上。几个人在街上走着,路灯下,他们的影子时而被拖得老长,时而又变得很短,好像是在上演一部无声电影。

后来,他们就走到了一个十字口,儿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说,爸,妈,你们回家,我们今晚还是去酒店再住一晚吧,明早,我们就回家。

姚发模没有说话,秀芝也没有说话,她从身上掏出一卷钱,塞进了儿子的手里,转身穿过了马路。

那天晚上,秀芝回到家,再也睡不着了,姚发模也睡不着。两个人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谁也不说话,儿子的事让他们有点措手不及,也让他们无所适从。

第二天一早,遥遥就回家了,他带着那个女孩。

秀芝他们又停业了一天。

女孩从进门的那刻起就没有闲着,她开始扫地抹桌子,她或许是想通过自己的表现来得到秀芝和丈夫对她的认可。遥遥跟屁虫似的跟在女孩的后面,女孩干什么,他也干什么,倒是姚发模坐立不安,家里一下子多出两个人让他有点不适应。

在打扫小纤的房子时,他们两人的动作都很轻,好像是怕惊醒了床上睡着的小纤。女孩打扫完后,站在小纤的床边,看着小纤说,阿姨真是很漂亮。

好像是要拿饭来给儿子做些弥补,秀芝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菜端上桌,女孩突然说,先都别动筷子,我要拍几张照发个朋友圈,阿姨的菜做得太漂亮了。说着,就掏出手机拍照。没想到女孩这一搅和,气氛一下子就活起来了,她拍完菜又给遥遥和秀芝拍了一张,又与遥遥和他父亲拍了一张,最后又给他们三人照了一张全家福。遥遥说,妈,爸,我们也和小纤阿姨一起拍一张吧。

秀芝就跑到小纤的床上抱着小纤,姚发模和儿子遥遥一边坐一个,秀芝在看镜头的一瞬间,就看见了墙上的镜框,小纤和她丈夫两个人看着她,笑得是那样的亲切。

拍完照,大家才又回到茶几边,遥遥给每个人面前的酒盅里都倒满了酒,然后举起酒杯说,爸,妈,我敬你们一杯,谢谢你们。说着,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下去。

秀芝和姚发模也赶紧把酒喝了下去,他们看着儿子,觉得有点奇怪。

遥遥说,爸,妈,我们俩人都在省城找到工作了,我想出去闯一闯。

秀芝听儿子这样说,不知怎的,心里一下子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突然觉得儿子长大了。她端起酒杯和儿子碰了一下酒杯,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

8

圆脸男人的超市开业了。秀芝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小超市竟然开在她住的那个小区的街对面。秀芝觉得奇怪,这长时间,她从那里来来往往,那个门面不停地在装修,她竟然没有发现。

秀芝越来越觉得,在城里生活,就跟吃自助餐一样,各人只顾往各人碗里舀,别人舀多舀少,或者有没有吃上,根本没有人关心也没人在意。在乡下吃饭,菜上桌了,长辈没来是要等的,长辈要是没有动筷子,别人是不能先动筷子的。长幼有序,这是最基本的规律。要是谁有事,没能在饭口上及时赶回来,那就得先把每样菜给夹一点放进碗里给他留着。

超市开业的那天,圆脸男人特地邀请了秀芝和她丈夫姚发模。秀芝和姚发模商量了半天,最终还是选了一个花篮送过去,摆在了超市的门外。这样看着喜庆些,对于圆脸男人来说,他更要的是人气。

圆脸男人的超市开业很简单,没有开业仪式,没有剪彩,也没有请秧歌队锣鼓队来助阵,他自己在门楣上挂了一些彩色的气球,不知从哪弄来个大音箱放在门口,那歌曲的声音惊天动地的。

小区里的人见街对面开了个小超市,也都跑去凑热闹,想借超市开业促销买些便宜东西。他们看见超市外孤零零地放著一只花篮,上面写着的是秀芝和她丈夫的名字,就好奇地问,你们和超市老板是啥关系?秀芝便笑着说,我们是亲戚。

超市不算大,但货品还算齐全,圆脸男人说,他的一个老乡在这里搞批发,他的这些货都是先从那里拿来,等卖完了再给他付款。

姚发模在超市里转了两圈,觉得没啥意思,就跑回去和小区门房的师傅下棋去了。秀芝就在那里帮忙。其实也没有什么忙可帮的,只是在那里轰轰人气。秀芝站在超市的门口,猛然才发现,这个超市的名字竟然叫纤纤超市,她心里一动,就掏出手机打开,她打开“掌中看家”APP,小纤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可怜的小纤,外面繁华和热闹,几乎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快六年了,这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一些老旧的房子拆了,盖成了高楼,有好多的街道也都拓宽了,之前卖化妆品的那个店,现在开的是大药房,现在,街道上的大药房可真多呀,可为什么就不能医好你的病呢。秀芝握着手机想,如果哪一天你突然醒过来,你还能认得眼前的这个世界吗?

关了“掌中看家”APP,秀芝又打开录像功能,她把镜头对着纤纤超市的牌匾,然后又慢慢地走进超市,一点一点把超市的情景录了下来。她还有意把镜头对准圆脸男人录了一段。秀芝想,等回家了,再把这录像慢慢放给小纤看。

天气说热就热了,没有一点过渡。街道边上的树像一把把撑起的巨伞,有人就把棋摊子摆在了那里下棋,过来过去的闲人就会停下脚步围在那里观看。还有人把狗拴在树上,狗倒也听话,大多的时候,安静地卧在那里,看一些花裙子从旁边来来去去。要是花裙子的前面或者后面跟着一条细狗,那被拴着的狗就会嚯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那只细狗拼命地叫,拴着的狗身材硕大,叫声洪亮,吓得细狗直往裙底躲。

天气一热,街道上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秀芝的生意也比往日的好。比平时要多卖半桶面糊的煎饼果子。

那天,秀芝正忙着摊煎饼果子,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那两个人也不买煎饼果子,只是站在旁边,等秀芝忙完了,才对秀芝说,让她把摊子收了,跟他们回家一趟。秀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在心里想,是不是儿子又给她惹什么事了。

忐忐忑忑地跟着那两人回到家,那两人才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几份文件对秀芝说,这个房子你们现在不能再住了,银行现在要强行收回,考虑到你们的实际情况,我们与银行做了沟通,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你们在外面再找房子,一个月后,我们再来查封。

原来,小纤的丈夫为尽快还上小纤在医院看病时借的钱,偷偷把这套房子作为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款,他用这钱去炒股,想捞一把把欠下的钱还上,结果却赔了个一干二净,他只好利用方便挪用银行的钱继续炒股票,结果又赔了。就这样挪了赔,赔了挪,窟窿是越来越大,结果就出事了。

秀芝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么说,这套本来已属于她的房子,现在又不是了。又成了银行的了?为了这套房子,这五年多来,她和丈夫吃了多少苦,弄得儿子都回不了这个所谓的家。现在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些天,秀芝放下手里的生意跑了好多家房屋租赁中介,要是她和丈夫两个人,租个以前一样的房子倒也可以,可现在有小纤,那样的房子冬天没有暖气,夏天热得像个蒸笼,小纤怎么能受得了?小纤是无辜的,她不能让她跟着受罪。可要再租上这样一套房子,房价都高得吓人。她和姚发模虽然有这个煎饼果子摊子,也只能够日常开销,哪有钱去租这样的房子?

房子的事,最终还是让圆脸男人知道了,他坚持要出租房的钱,可怎么能行呢。圆脸男人的超市开业时间并不长,生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那天,三个人在那里僵持了好久,姚发模不停地在骂小纤的丈夫,可骂又有什么办法呢。秀芝想,他不也是为了还给小纤看病落下的债吗?他又有什么错?最后,还是秀芝做出了个决定:带着小纤回老家。老家的房子虽然是土坯房,可冬暖夏凉。还有个挺大的院子,院子里还有棵香樟树,姚发模还弄了石桌石凳放在香樟树下,院子里又种有各种花草。小纤在那样的环境下,真说不定哪天突然就苏醒过来了呢。

决心一下,秀芝让姚发模先回老家去收拾打扫房子了。她呢,也没有心思再出摊。就在家里收拾东西打包。一切准备停当,秀芝和姚发模又去了趟麻城监狱看小纤的丈夫。秀芝在去见小纤丈夫之前,特意用手机拍了些孟小纤的照片。

见面的那一刻,秀芝吓了一跳。这个在秀芝印象中一直帅气的男人,现在完全变了个模样,人瘦了整整一圈,两个颧骨高高地隆起,让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下巴上的胡子草草刮过,却并没有刮净,有几根支棱在那里。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悔恨,更多的是无颜面对。当秀芝和姚发模在他对面坐下来时,小纤丈夫一直低垂着头,好像那头有千斤重似的。

秀芝说,我们来是想告诉你,我们准备回乡下了。

听了这话,小纤丈夫猛地抬起了头,他一脸迷茫地看着秀芝,似乎想说,你们回乡下了,小纤怎么办?

秀芝说,放心,小纤我们会一起带回乡下去的。秀芝本来想说,你无情,但我们有义,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就在小纤丈夫抬起头的一瞬间,秀芝突然感觉到了这个男人脸上露出了一种少有的沧桑和无奈。这个男人够可怜的了,她再拿话去刺痛——无疑是给伤疤上撒盐。

秀芝从兜里掏出手机,翻出给小纤拍的照片,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小纤丈夫。小纤的丈夫颤抖着手接过了手机。他看着手机里的孟小纤,看着看着就淚流满面,到最后竟然放声大哭。一个男人,那样肆无忌惮地哭,秀芝还从来没有见过。哭着哭着,小纤丈夫突然站起身,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他对着秀芝和姚发模深深地叩了三个头,说了一声对不起,转身就走了,看着小纤丈夫的背影,秀芝的泪也一下子奔涌而出。

搬家的那天,圆脸男人请了几个人过来帮忙。他们先把东西搬完了再准备最后把小纤抬下楼。秀芝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躺在床上的孟小纤,心里对这个住了几年的房子还是有些不舍。她对小纤说,小纤,我们回乡下的家吧,那个家才真正是我们的家。

抬着小纤下楼时,秀芝一路跟着,生怕出什么意外,等到了楼下,她才松了口气。

小纤被两个人抬着,等待着司机把车开到跟前来。快六年了,孟小纤这是第一次从屋子里出来,阳光下,秀芝看见她的脸上有一抹红晕渐渐洇开。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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