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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命途:柳青

2021-03-26和谷

延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创业史柳青王家

和谷

一、六十年一个单元

在1978年初的一次文艺创作座谈会上,柳青作了《生活是创作的基础》发言,阐述了他的美学思想。

我亲眼见到晚年体态衰弱的柳青,聆听过他哮喘声中吐出的铿锵的话语: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六十年一个单元。

他活了六十二岁。

那时我还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文学青年,懵懂却豪情万丈。归来时,空空的行囊。直至近七旬的今天,蹀躞于老家的田野小路上,还在咀嚼这位前辈的肺腑之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几十年间,我追循柳青的命途,到过吴堡寺沟村故居,涉足少年求学的佳县媳镇、米脂东街、绥德师范,他也如同一代知青有过返家种地的经历。

柳青在榆林读中学时,开始文学写作,并阅读和翻译英文、俄文文学著作发表,堪称才子,非后世作家所得望其肩项也。他当过西安高中《救亡线》《西北文化日报》编辑,陕甘宁边区文协海燕诗歌社秘书,出版《地雷》《种谷记》《铜墙铁壁》,从东北辗转北京,任《中国青年报》副刊主编。又回到西安,定居皇甫村一个破庙里,从事长篇小说《创业史》的创作凡十四年。“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黑作家”,饱受生死磨难。平反后续写《创业史》未竟,因病逝世,葬神禾原,归于泥土。斯人去了,其作品顶天立地,广为流传。

我想,一个作家的文学理想及审美观,与他一生曲折的生活轨迹,也就是现实处境的陶冶及地理文化的影响有密切关联。

我细读柳青《创业史》,是在西北大学读书时去渭南实习,跟着郑定于老师,采写双王社史。辅导老师还有《陕西日报》老总编丁济仓、渭南群众艺术馆李孑。李作家是从省作协下放的,传说他有用脚能写出《创业史》的偏颇之言,他自己说他反过柳青也保过柳青,也许有人不一定这样认为。他手头有一本破旧的《创业史》,眉批都是质疑和批判的词句。我却如获至宝,开始领悟它简朴而优美的文字,探索其反映的时代特征和艺术表现手法,尤其是语言文字的魅力令我着迷。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共青团陕西省委参与创办《陕西青年》杂志,负责人是作家赵熙。一天,听说柳青就住在小南门外红缨路附近养病,赵熙约我和小刘前去探望。因我外出采访耽搁了时间,遗憾于未能近距离见一面心目中崇敬的作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新成立的西安市作家协会供职,办公场所是距钟楼一步之遥的西北角社会三路五十五号的小阁楼里。说是小阁楼雅了点,其实就是十几平米的单面简易瓦房,有人戲称小土地庙。平凹坐在我对面,开始写《浮躁》。市作协办了文学讲习所,在新城剧场人满为患,门票攒了几千元为柳青修缮了墓碑。

那天,清明雨纷纷,柳青的几个子女赶来祭奠。之前坟茔杂草丛生,污秽不堪,让人心寒。上了年纪的王家斌,也就是那个课本中让一代人羡慕的卖稻种的人,而且与改霞爱得不得了又终未成眷属的梁生宝,他站在坟茔前说,多年前他和柳青站在这儿,望着终南山和蛤蟆滩,说这儿是好风水,约好死后一起埋在这儿,作个伴儿。

一个在坟里头,一个在坟外头,那情景让人心碎。

二、柳青与王家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离开西安去海南岛闯荡前不久,约朱鸿一起去长安皇甫村拜谒柳青墓。

显然苍老了许多的王家斌,不能带我们爬上高高的神禾原,讲他与柳青有一个约定的故事了。他死了老婆,儿女生活困难,年轻时给集体干,下了不少苦,老了落一身病,和一头老黄牛为伴,在饲养棚里过活。那天夜里,我们和柳青笔下的梁生宝,也就是晚年困顿的王家斌蜷曲在一个土炕上说柳青,炕下是牛圈,话语和睡梦里充满了浓烈的粪土味。

我想象不出柳青居住的那座破寺庙是什么样子。王家斌说,解放初,柳青从西安城里来这儿写书,有个县委副书记的头衔,实际上成了皇甫村的一个普通农民。他和家人要在这里生活,得有基本的吃住条件,原本想盖几间房子住,但又怕别人说成了别墅,和老婆孩子一家人就住进村头那座破庙里。里面的神像用包谷秆遮挡住,人住外面。他自己花了几千元,拉电线,修路,维修房院。在旁边挖了一口水井,浇地种菜,还栽了梨树和苹果树。多年后,柳青走了,那块地方也滑坡塌陷,只剩下地基的一角,长满了荒草。

王家斌吧嗒着旱烟锅子,一边咳嗽一边说,柳青平时爱和父亲也就是书中的梁三老汉拉家常,梁三老汉说柳青是好人。尔后见柳青动员农民办起了互助组,一门心思想单干的梁三老汉躁气了,骂柳青怪头思脑的,不是个好人。各家各户的牲口合了槽,梁三老汉回家不见他那匹心爱的马驹子了,竟伤心地大哭起来。那阵子,柳青不放年轻能干的王家斌出去当干部,也差点把吃上皇粮的董廷枝从外边弄回来,一起搞集体化农庄。

王家斌说,柳青言语头子重,也就是说话不留情面,掷地有声,为了做好社里的事,把王家斌日倔扎啦,也就是说挨了不少批评。在王家斌看来,只是小小个事情没有处理得当,做事认真的柳青也要从根根问到梢梢,给你讲一番理论。你若不服气,那就不好了,一直批评得你招架不住,服软以后才罢休。合作社办了个油坊,只能给公家加工,私人想图方便沾点光,没门儿。当时,会计刘远峰的账上差了十六块钱,一时找不见票,柳青让先赔了钱才算了事。后来票找见了,才退了赔的钱。会计给社员办事开纸条,柳青发现撕的纸条太宽,也批评他浪费,说账怕算,一天开几个纸条条,一年呢,十年呢,就浪费一堆纸,一堆钱,那可是社员的血汗钱。

在合作社油坊上干活的,由家里人送饭吃,柳青凑上去仔细看,是观察这些人碗里有没有香油。柳青说,不是说抠门儿,你开始拿筷子头蘸油吃,慢慢就拿壶倒,然后觉得家里人没吃上油又会往回提,凡事由小到大,不能惯这瞎毛病。这方面的许多事,他能把芝麻大说得蒲篮大。柳青人细密,家里有一个小匣子,钉锤、电线头、钉子、螺丝啥都有。王家斌问,你要这做啥哩?他说,那你不知道,过去在延安时,谁能捡点这玩意可是大事情。

有一回,王家斌到柳青家去商量社里的事,柳青问,我听说有人叫我鸡sā,这得是骂我哩?王家斌笑着说,鸡sā就是鸡脑袋,有骨头少肉,精明,是说你细密。有个叫德林的去给柳青收拾电线,回来给人说,柳青人仔细,去时给你敬一根纸烟,临走再给你一根纸烟,再就没了。第二回,王家斌又叫德林去给柳青修理线路,德林有点不高兴。王家斌陪了去,碰上柳青夫人马葳在,给了一包大前门。德林给大伙散烟抽,笑着说,看把他鸡sā的钱弄来了没有?

柳青在皇甫村多年,经常是和庄稼人一样的打扮,光着,穿着布褂褂,蹴在人堆里看这看那。王家斌说,村上凡是有红白喜事他都参加,遇丧事看人家谁哭得有没有眼泪,猜想是什么身份,与主人家是什么亲戚关系。一次,王曲镇上交易粮食,他从人缝里挤进去,不是看粮食瞎好,专看人的脸色和表情变化,揣摩买卖双方的心思。他还和买卖人套近乎,给人家帮忙看秤张口袋,把这个人一盯,把那个人一盯,人家觉得这个老汉挺怪的。杂干肉摊上,他看人家切肉,一群人端着碟碟吃,他盯个不停。有的吃客说,给老汉吃一点,看把他可怜的。柳青说,我不吃。人家把他当成讨饭的了。有一回,他盯着人家停在那里的一辆从城里来的汽车,问这问那,人家看他不像本地人,竟然怀疑他是不是特务,盘问了一番。

那次去走访皇甫村,见到了当年做过乡长、区委书记的文化人董廷枝。他和柳青在一块十几年,或许能说清《创业史》里哪一段故事的生活原型是什么。董廷枝说,当时柳青让我保密,说怕人家往他房上撂石头。当时,有个军人看中村上一个漂亮女子,这女子却正和住在草棚里的一个穷小子好。媒人许了几百元彩礼给女方父母,要她嫁给军人。女的不情愿,部队上也做工作。董廷枝把这件事情给柳青一说,柳青说要看女的个人选择。后来,女子被家里人用绳绑住,后翻墙逃跑要与穷小子私奔。柳青把董廷枝的头拍打了几下,问道,你干啥哩?你就没动脑子,没本事!我写书哩,让你培养个人都弄不好。董廷枝说,你写你的书,故事多得很,够你写。这桩婚姻又闹火了几回,毕了还是女的服从了。马葳是乡上秘书,给开的结婚证。婚礼上,原来和女的好的穷小子,搬牛粪块子冲进去砸了酒席,被关押了起来。董廷枝急了,问柳青咋办?柳青说,现在只好顺着办,把小伙子安排进城工作,有个媳妇就行了。之后,董廷枝和柳青又帮小伙结婚成家。

董廷枝说,《创业史》中写梁生宝和改霞的爱情,是由此引发而虚构的。王家斌的童养媳得咽喉病死了,这是真的。书中写的梁生宝又娶了女人,则与村里发生的故事没有直接瓜葛。王家斌也说,柳青写的好像是我和改霞恋爱,是胡捏的,整天忙得有一河滩事,哪有工夫骚情?

柳青为了把握《创业史》中一些人物的性格,还同董廷枝私察暗访过个别人家。柳青背了鸟枪,同董廷枝走了十多里地,去访问一个独户人家。第一次谈得有些尴尬,二回又去,了解主人身世和婚姻變异的难以启齿的情节。

1954年春节,柳青请董廷枝和王家斌到他家里过了大年,说村上家族冲突、生儿育女、家长里短、喜怒哀乐的故事,一直说到深更半夜。柳青爱说爱问,每一件事情的情节、细节,都从根根问到梢梢,为人物的命运时而忍不住大笑,时而暗自落泪。他从不用本子记,说过的事他记得非常清楚。

食堂化时,柳青的陕北吴堡老家常来老乡,粮不够吃。董廷枝说,把救济粮给你弄二百斤。柳青一愣,不能要,绝对不能要,你怎么能这么办?娃们拾野菜吃怕啥,农民吃啥咱们吃啥。董廷枝在柳青家遇上吃饭,柳青客气地说,你来尝一下。董廷枝说,你这一点饭,招不住我一筷子就夹完了。柳青笑了笑说,让你尝不是让你吃么。董廷枝夹了一点刚送到嘴里,柳青说,给你说尝上一点,你夹那么一筷子,真让人心疼!二人说着,苦笑了起来。柳青说,毛主席让人人都吃食堂,我有啥办法?董廷枝说,你是给咱们农民写书的,费脑子,不吃饱咋能把书写好?柳青说,老百姓都盼望过好日子,难关总能过去的。

《创业史》出版后,柳青对董廷枝说,我想用稿费给乡上办一点福利事业。董廷枝问,能有几个钱?柳青说,一万多些。董廷枝吃了一惊,写一本书能得这么多钱哩?柳青把支票给了董廷枝,计一万五千六百元。柳青说,这事不准任何人知道,用这笔款给乡上办一座机械厂和卫生院。董廷枝说,能成。他太了解柳青的德行了,虽然有人骂他是抠门儿的鸡sā,却大公无私,有人格,是个大写的人。

当时与我说到这儿,董廷枝愤愤不平地说,就这,乡上卫生院这些年没给柳青墓送过花圈,没扫过墓。有人竟然说,柳青不捐献的话,现在大楼都盖起来了,就是让这烂房子把人拖累了。有人不理解他,说他把稿费捐给公家建卫生院能咋,稿费也是国家的钱。人的良心难道叫狗吃了?董廷枝有病去买药,人家说,没有。董廷枝说,动些脑子嘛!人家说,动脑子得高血压哩,呛得他没话了。人家还说,原先还是王曲老领导哩,咋是那烂样子,就那烂样子有时还坐小车哩。

柳青住在皇甫村多年,外欠人不少债务,包括安家时修破庙,用了出版社预支的稿费,还借人五百元。他弟从老家来,不给回去的盘缠,说,你咋来的咋回去。还说,人活在世上,是创造财富的,有本事给国家做些贡献,没本事也得自己把自己顾住,要么活个啥意思?寄生虫当不得,打倒地主土豪就是要消灭寄生虫。柳青还对从中劝说的王家斌说,给钱就把他害了,不劳而获,下回他又来了,人是越坐越懒,越吃越馋。老家一个叔伯兄弟有病,柳青知道后,说,这钱得给,寄回去二百元。人家收到钱不敢用,说亲兄弟都没给盘缠,咋给堂兄弟呢?

“文化大革命”时,有人找到王家斌了解柳青的材料。王家斌一口气说了俩钟头,却没见来人动笔记。王家斌说,咋不写哩,忘了咋办?来人说不要你说的这些,要柳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王家斌说,柳青反党给我说哩?我又不识字,你再甭找我调查。来人问,柳青来回得坐的小卧车?王家斌说,我门上没车印子,他常来哩,是走来的,你这小卧车在我门上还是头一回,我娃们还没见过。来人说让王家斌好好考虑一下,明日还来。王家斌说,你明日再来我就让娃们把你的车掀到渠里去。第二天没见来,却来了一伙交通大学的学生,王家斌说,我说不成,我说的材料没人要。可学生崇拜柳青,说他们就要这哩!

王家斌去城里看望柳青,见柳青说了几句话,气上不来了,眼看取不利手,周围没有人,王家斌就背上柳青去医院。柳青腿活动不便,王家斌拽着他的胳膊,提溜摆带地好不容易背到医院。结果,人家一听是柳青,都不敢要,说是黑作家,啥命要紧?两派争执不下,答应先看病,让在省上开条条,插上氧气两小时气缓上来,娃们拿车子推了回去。

有一年春节,王家斌去看柳青,知道他每月只有十二块钱,咋过日子?马葳有个表想卖了也没人要。王家斌当时已身患肝病,他对柳青说,咱是个穷人,肝病能咋,有钱没钱也过活哩,这二十块钱你留下用。柳青一家哭成一团,钱却不收。王家斌硬撂下钱走了。之后,柳青又让娃们把钱送还王家斌。马葳见到王家斌,说城里进不去,哭得话说不下去,说活不成了,说人家都解放了,柳青硬顶,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定了性,毕了,见来了人,马葳把眼泪一擦,又去招呼来人。知道马葳想不开,王家斌想再抽空去家里看看,劝说劝说。

这一天,天下小雪,柳青的娃们跑到皇甫村找见王家斌和董廷枝,说他妈妈不见了。马葳整天给柳青送药,来回奔忙,星期天给柳青买饭票,把身上的手表和笔放下,便出去走了。马葳这一走就没回来。王家斌在这口井那口井里找了个遍,没见影儿。原来,马葳是出北门走的。转了一圈,走小路跑到韦曲,在学校菜地沿上坐到后晌,有人看见过。浇菜地的人,在井里发现了人,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马葳的死,没人敢给柳青说,柳青在牛棚里不见马葳来,已经好几天了,就问人上哪儿去了?说出差去了,他又问到哪儿出差了?这时候,人已经火化了。尔后,王家斌在韦曲问柳青,你梦见马葳没有?柳青说,眼一闭就在跟前哩!人一辈子,不容易。丢下几个娃们,大的大,小的小,真可怜。

柳青死后,光光的啥都没留下,就留下一本书《创业史》。柳青的娃们争气,一年考了两个大学生。柳青的骨灰一半放在北京八宝山,一半埋在了这里。董廷枝和王家斌几个人,给坟上栽了十四棵树,是说柳青在这儿生活过十四个年头,活了几棵,他们还挑水浇过几次。有不少远道而来的人,时常到这儿访问了解柳青在皇甫村的故事,王家斌和董廷枝就成了义务接待员。

一次在西安召开《创业史》研讨会,邀请了王家斌和董廷枝,王家斌在医院病着起不来,董廷枝就去参加了。有人说要为《创业史》里郭振山、姚士杰这些人物翻案,意思是说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对的。董廷枝理直气壮地说,为郭振山翻案要不得,我老了,就是熬长工也干不了几年了,怕啥!我发言不准用机子录音,算老账算过几回了。别的不说,柳青写《创业史》,能在土脚脚坐,在草棚棚里住,在地里锄包谷,凭这工作态度就值得学。书好坏,还得好好深入农村调查了解。毕了,还给董廷枝二十元讲学费,他从来没有过这路钱,硬不要,说发言没稿子,吃了喝了,小车坐了,还给什么钱?实在推不过,董廷枝拿了过来,说给王家斌看病买药吃。

1997年6月13日,王家斌去世了,他与柳青竟然是同一个忌日,令人惊奇。一个作家与一个农民,一个写文章,一个种地,二人却有如此兄弟般的情义,有着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生死之交,冥冥之中,让人浩叹这其中的秘密。王家斌去世后,不知是否履行了他与柳青的那个约定?埋在哪儿了?

三、《创业史》之后的梁生宝

新世纪伊始,我从海南返回故城,去拜谒柳青墓园。

红砖墙下的小路折向栅栏门,前面是一片泛青的麦田。原下是迷蒙的河川田畴,再远处是淡灰色的终南山脉。柳青笔下那么倾尽心血与诗情描抹过的美丽富饶的土地,就在眼前又一度苏醒。我回望了一下暖意中柳丝拂动的墓园,心想,人民作家柳青,一定透过他那圆圆的黑边眼镜,用深邃、警觉而忧郁中饱含希望的目光,窥见了这多年后生生不息的新的风景。

墓园旁边,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在佝偻着身子锄麦子。我走上前去,叫了声乡党叔,递上一支烟,一起蹴在地畔攀谈。我想,他黑里透红的满脸褶皱的樣子和我记忆中的梁生宝,不,王家斌有相似的神气。他说,王家斌要是活着,恐怕都是快八十几的人了,好人,不容易。说到天旱,麦子的墒情还好,他说咱原上靠天吃饭,这地争气。这一片地多年一直是他种着,后来柳青墓征了一亩八分地,补了几千块钱。不是钱的事,老柳人好,为庄稼汉写书,给后人留个作念。

一位农妇,牵一只奶羊从陡峭的土崖小道上爬上坡来,两只小羊羔喃喃叫唤着,又脆又亮。她与荷锄的老者搭讪着量晴校雨的庄稼人的话,问进城打工的子女寻到的是啥活儿,日子好过了吧?

风有点硬,一只鸟儿,从远处缓缓滑翔到了原畔的空中,翅膀一动不动,凭借莽莽河川里蒸腾的气流,专注却超脱似的巡视着低处的事物。我想,它可能是一只鹰鹞。毕竟节气不饶人,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柳青《创业史》中塑造的主角是梁生宝,它的模特儿是真实生活中的王家斌。通过文学作品,梁生宝这么个人物,这个中国农民的名字便几乎被千百万人所熟悉。人们认为梁生宝的生活原型就是王家斌,但王家斌绝对不等于梁生宝。

王家斌的生平究竟有着怎样曲折的故事?现实生活中的那个所谓的梁生宝,与柳青笔下的梁生宝有着怎样的不同?创作资源的原生态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亲耳听过王家斌提起口袋抖擞干净了的口述。

他的舅家是有钱人,母亲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嫁过来时,父亲家也是四合头一院子房,日子过得很富裕。尔后,家人抽大烟,耍赌博,卖了房子卖了地,到民国十八年落入乞逃要饭的人群之中。王家斌大姐换了二斤馍让河南人引走,从此杳无踪影。二姐卖了一斗大麦。家斌跟上母亲要饭吃,时逢大雪封门,他敲开舅家的大门,狗咬过一阵,二舅开门见是外甥,没言传把门关了。家斌不走,就睡在门口,二回开门见他未走,二舅说,你得是想给我栽人命呀!他回到破庙里,饿得睡不着,也冻得要命。母亲叫着他的小名,宝娃,你俩姐跟人逃命去了,今晚甭把我宝娃冻死了。他爸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给盖上,说就这么一条根了。到天明,他爸冻死了,母亲哭着向舅家要了一张席,埋在地拐角。

王家斌跟母亲要饭流落到蛤蟆滩,住在破砖瓦窑里。董廷枝的姑夫王老三,死了婆娘,瞅见砖瓦窑上一群要饭的,想引个女人回家。碰上家斌他妈,一看三十来岁,一个娃,问愿意不,愿意,就引回草棚棚里来。家斌他妈说,我和原先的男人就这一个娃,要活带,就是说娃长大允许回去。根在子午张村,祖坟在那儿。王老三咋都成,写了字契,说家斌妈卖了自己,为三十二元白洋,为养活儿子,以后她再生子,让家斌带白洋回老家。王老三为养活家口,天天上山打柴。家斌妈心灵手巧,能扎花剪衣服,对男人也好。家斌九岁去当长工,放羊割草卖果木。他待继父孝顺,母亲再未生子,临王老三死时,家斌给老汉擦身子,比亲儿子还亲。他每年清明回子午张村肖家上一回坟。

40年代初,王曲一带搞农民暴动,内部有人告密,未能成功。参加者都是些没房没地的长工,王家斌也算一个。那阵年轻,不知道死是啥。尔后,王家斌等二十一人被抓,戴上镣铐,说要杀头。王家斌在监狱里趁放风时捡烟头吃,被看守发现,挨了一顿打,罚他在尿罐边蹲一天。还用火烙铁烫他们的背。在王曲被抓时把裤带收了,行走提着裤子。吃饭用的是瓦盆。屋里人寻不着地方,送不进去饭,快饿死了。有个叫齐有庆的把呢子大衣脱了给看守,换回二十一个馍,分了吃。尔后从玉祥门监狱转到东县门,姓万的所长好人,给他们做了两桶面,烫得嘴上起了泡。万所长把王家斌叫去做点零活,可以吃到份饭。案子终于了结,他又回到了皇甫村。

王家斌先前的童养媳,得了咽喉病死了,又娶了后来的女人。解放后,土地分给了穷人。但有人没种过地,也没农具,以前跑山做生意,种不了地,就把地卖了。互助合作,是把大家组织起来,会做庄稼的人带不会做的。人都怕吃亏,帮工找差价,有剥削劳力现象。初级社搞土地入股,劳力占百分之六十比例按股份分粮。王家斌到县上开会,说要取消土地分红,搞按劳分红,他很高兴,赞成政策好。回村上就搞高级社,搞联合,董廷枝当主任,王家斌当了副主任。

作家柳青来这里帮助工作,对王家斌很器重。省上来人,表彰王家斌,他却说自己没有文化没能力,省上人愈是夸奖他功劳大。入社后牲口合槽,王三老汉见自家的牲口被拉走了就哭。后来见粮也分得少,气得生了病。见没人时,偷偷到马房给自家原来的那匹马掬一把料。王家斌说,你再不要到马房去。老汉说,谁有意见那就把马给我拉回来。是王三老汉用肩膀头把王家斌养活大的。那阵老汉能做活,二十三亩稻地,拽八个水车,正吃着饭困得碗掉在地上。本家叔父让王家斌回张村去,也有庄有地,他觉得良心放不下去。王三老汉一辈子苦怕了,想守住家业,王家斌却想创业,为合作社多干事情。父子想法不同,是时代所造就的。

到了一九六四年,王家斌被揪到了斗争会上。还有人整天跟在屁股后边,害怕他自尽。他说,我还不想死哩!社教后期,又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让到王曲去开会。他说,我没学么,不识字,成天劳动哩。人家劝说,你学得少用得好。毕了他还是去参加会,让他讲话,他就说旧社会受那么多罪,人要活得有勇气。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王家斌给柳青说,这回不得了,咱没文化,是革咱的命哩。柳青说,你文化程度不行也好,是革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的命哩!多亏社教后分了队,不然王家斌在“文革”中就让人把皮剥了。下雪天,他被罚站在那儿,把地踩得光光的。他幽默地说,明日谁晒谷哩,这儿场光堂。乡上来了几百人造反,红旗插在门口,他从地里回来,几句话不投机,就干开了。乡亲们婆娘女子齐上,把人冲散了。

临到实行责任制时,工分值降到二毛多钱,日子不好过了。有人问王家斌,你看这政策对不?王家斌说,对着哩!那么当初搞合作化对不?他说,也对,没有那时就没有这时。不承包,发挥不了土地作用。土地日塌了,国家进口粮食,那还了得!互助组时土地可以买卖,如今土地不能买卖,还是集体所有制。“文化大革命”培养了一批二流子,不干活。土地一分,发挥了土地潜在力,打下粮了。

王家斌想,过去三十亩地都种过,租子少不了,现在种六亩地怕啥?从来就没怕过种地。他积极主张分地,那年麦子打了两千多斤。以前说是按劳分配,有年他和婆娘都害病,一家八口人只分了六百斤麦子。婆娘哭哩,他说,熊包子,哭啥哩!咱要饭吃,我拿架子车把你拉上,到县政府去,两个灶咱一人守一个,饿不死。后来,新华社一位女记者来采访,给了他二十斤粮票,把困難报上去,上边重视了,说要解决问题。

原先一起搞合作化的老孟又来了,把地分到户,日子才缓过来了。千斤高产喊了多年,责任制才真正达到了千斤粮。一阵兴养奶牛,王家斌动了心。到集市上一看,牛价好几千元。他的三间房卖三千元也没有人要,如果牛死了,拿啥还哩?思来想去,在王曲会上买了个牛犊,六百元,配种后,生了个花花奶牛。偏巧牛价跌落,他的奶牛养了一年,才卖了四百五十元。二胎干脆配个耕牛,卖了七百多块钱。家斌自小给人当伙计,喂牲口是内行,他养的牛是村里最大最好的一头牛。

他想到外逛去,散散心,见见世面。村上一个小伙拉他去河北买驴种,到西安就觉得麻卡了。毕竟不是《创业史》里的梁生宝买稻种的年月了。上了年纪,一晚上尿十几回,一回尿一点点,寻个尿盆子都难。坐火车到河北,身体不行了,人家怕他死在半路上,送他回来了。这小伙又二返河北,买了头种驴回来。他思量,年轻力壮那阵是给集体弄事哩,如今老了,想干点事不成了。人家劝他寻熟人倒卖钢筋,说一回就够了。他说,我的天,咱老了老了,敢贩卖国家物资,是个啥熊事?过去搞地下暴动咱坐过国民党的牢,在共产党手里再受法,羞先人哩!

尔后又谋划着养鸡,县委书记张家谋支持,把小车给他,去看苗改玲的鸡。沣峪鸡场,捎回一百鸡娃子。毕了只落下三十只母鸡,公鸡居多不值钱。人家把公鸡当母鸡卖哩,他说不能做亏心事,到头来没见利。这又登记三百只鸡娃子,准备出门去,人病倒了。他挣挣巴巴找到高梦扬,把鸡娃子弄了回来。谁知这群鸡娃子没情形,尻门子上一蛋子屎,全是拉稀的货。他没悔气,盘了大长炕,支起蜂窝煤炉子,侍弄这些宝贝。白天喂吃喂喝,黑了和鸡娃子一起睡在炕头上。还好,成了八十七只母鸡。人说养百只鸡,得备七千斤包谷,吃得馋火。但还赚了些钱,看病,日常零用,都使唤了。

有人说蚯蚓能喂鸡,油水大,王家斌弄回一箱子。是日本的大红袍,含蛋白量高。可他养的鸡不吃这洋玩意,吓得直跑。王家斌气得没管,满院跑的都是蚯蚓。这家伙繁殖力强,猪圈里一层,连院后柿树上都爬满了。一条值五分钱,捡一捡还能弄几十块钱,他觉得心里发毛。

由于年纪大了,加上劳累,他和老婆子都病倒了。他病轻一点,还能服侍她。遇到县里开会,王家斌得去,临走给老婆说,你撑住,三天时间就回来了。他在县里听了人大、政协的报告,感到身子不美,咳了半痰盂血。拉到医院,大夫说是急性肺炎,引起心脏病,得住院治疗。他成天打吊针,插氧气,眼看不得了。老婆病在家里,女子女婿离不开,没人服侍他。雇来两个人,年轻娃,他说不行,成天屎呀尿呀的闹不成。领导上跑来,他让去风雷厂把二女子叫来,千万不要给屋里说他病了。开小车的认识他家,一下子开到家门口。老婆子一听小车响,以为家斌回来了。去人说叫二女子去服侍哩,婆娘吃了一惊,知道男人也许是心肌梗死,能住院就没好事。不几天,她就死了。这又不敢给家斌说,怕他受不住。

屋里来人看他,他给孙子说,把这几个包子给你婆捎回去。娃们说,婆不吃,你吃。他心里着气,让给你婆捎包子,你说你婆不吃,狗日的没良心!王家斌孝顺老人远近有名,年轻时常在县上开会,遇到好吃的就想起老人,自己舍不得吃,当夜晚骑车子送回家。等到王家斌出院时,才知道老婆子死了,哭都没眼泪。

老婆一死,鸡也养不成了,一头母猪也卖了。他一个人扎挣着喂他那头牛,舍不得离开。瓦房是三十年前盖的,让给女子女婿住。一间厢房,多一半做牛圈,少一半放草料和农具,一角是土炕。他每天起圈铡草担水,把牛拉出拉入,也够受。腿脚不便,烧炕也跪着,锄地是连跪带爬带坐。他说年纪不饶人,回想起来,人一辈子活得不容易,人皮不好披。

柳青还没写到的实行承包责任制后的那个梁生宝,是怎样的生存处境和精神蜕变?

假如让柳青续写《创业史》,又如何着笔?

四、谁来续写《创业史》

“春雨唰唰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

多少年后,我仍記得年少时读过的课文《梁生宝买稻种》中的优美文字。

路遥在《柳青的遗产》一文中写道: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荡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地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个普通基层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皱褶。

柳青留下的文学遗产,是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以至今天,为众多读者所倾慕的《平凡的世界》,正是路遥步柳青之后尘,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把艺术视野置于人民大众所普遍关心和迫切期望解决的社会问题上,而创作出的当代文学经典。

眼下的中国乡村文化,正处于一种多元并存的样态,现实生活丰富而斑驳。

当年柳青写《创业史》的地方,有着过往的追忆,在扶贫和脱贫攻坚的热风中,同时听得到泥土对新一代作家地深情呼唤。

2020年6月,在柳青《创业史》出版六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上,我发言谈到柳青的影响。

我以为,柳青,影响了一代人对文学的认知。一是要做真实的时代记录者,二是做语言风格的创新者,三是做知行合一的实践者。

《创业史》提供了乡土的来龙去脉的思路。一是农民传统的道德理想,二是分久必合的生产关系,三是城镇化道路的警示。

柳青的《创业史》是那个时代的忠实记录。柳青和王家斌的关系简直是亲如兄弟,王家斌背着柳青到医院去,当时柳青只有几十块钱的生活费,王家斌还借给他几十块钱。一个农民给一个老革命作家借钱,因为他们的命运是共通的。作家与农民的血肉情感,可见一斑。

柳青不是两面人。

和梁生宝恋爱的女子改霞跑到城里去了,进了国棉纺织厂。我正采写《梦桃》,面对美颜迟暮的纺织姑娘,我猜想她是不是那个改霞,经历了怎样的命运?这是《创业史》给我的一个美的符号。

回过头来看,柳青是一个忠实的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的积极推动者。《创业史》所忠实记录的那个时代,是要走苏联社会主义集体农庄的道路,一种向往。到了三十年后的陈忠实,却挨家挨户动员农民分田到户。有陈忠实的讲话录像说,当时他疑惑不解,他与柳青当年挨家挨户动员农民入社,简直是一种反动——打引号的反动。

陈忠实剥离了他在七十年代写《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书记》《无畏》的文学视角,蛰居老家六年,写出了死后可以当枕头的巨著《白鹿原》。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现实主义画卷,是他潜入史志和传说演绎出来的。仅此一部长篇小说传世,足矣。但又不无缺憾的是,亲历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改革开放新时期的陈忠实,在《白鹿原》问世后的二十多年里,却不曾写出他感同身受、如泣如歌的农村变迁史诗。

为什么?这是一个问题。

他对较远的乡村历史可以换一种视角,又为何不能在文学观念剥离后写出较近的乡村现实景观的长篇力作?不是像路遥那样的拿命换取一部巨著,陈忠实完全具备时间和精力的条件。他说,自己被一部《白鹿原》挖空了。不是挖空了,是一种精神劳作的恐惧?是久久地没有酝酿成熟,像他说的馍没蒸熟不能急于揭锅盖,怕跑气。不是人们所猜想的,怕新作超越不了旧作,怕失败,那就不如不写。不像。

也许他一直在思考,一直在酝酿,一直在悄没声息地写新的长篇小说,他对自己的创作成果在未收割时包得很严实。只是没有像性子猴急的一些作家早早揭锅,而已。这也许只是猜测。没有人知晓其间的秘密。

前些时间有读者给我寄了收藏的《人民文学》1981年合订本,第一期发表有我的散文《故乡柿子》,意外发现同期的陈忠实短篇小说《苦恼》,写一个公社书记在推行土地承包制的心境,有迷惘也有苏醒。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一个历史发展的必然。当时的合作化是历史的必然,三十年后分田到户也同样是历史的必然。

我归园的老家,近年又在推行合作社,搞土地流转,规模经营。这种生产关系的变化,也就是特定时期的螺旋式递进,又一番轮回。地不值钱了,撂荒了,就必须集束式经营。一亩地打几百斤麦子,收入一二百块钱,流转后给你五六百元打到卡上,参加劳动一天还有80块钱,增加了收入。我的八旬老妈也有两亩地,原来一年收入也就二三百块钱,现在一年收入千把块钱。

任何历史发展阶段的这种螺旋式的上升都是合理的,只能去反思历史性的失误,以供在前行的路上能更好地把握生产关系,把握自然资源和人地关系。

柳青,何谓语言风格的创新者?

我非常喜欢柳青的文字语言风格,他的语言风格也不完全是民间的,他吸收民间的同时又有传统文学的基因,也有西方文学的营养,与他的外文专长有关。所以他的文字你读起来是非常的优美,现实而浪漫,土洋兼备,极富审美价值。

柳青的语言对一代作家的影响是深刻的。陈忠实《白鹿原》写的是民国时代,笔调厚重甚至惨烈一些。路遥《平凡的世界》写现实,带有一定的激情和理想主义色彩。贾平凹《秦腔》,是写秦岭南边山里的事,优美中多了玄虚。杨争光的文字也是在关中语言基因中提炼出来的,可能生猛一些。回过头来看柳青《创业史》的語言,你去读它,不管读到哪个章节,你都感觉到是一种舒展的审美享受。

我和路遥在陕北榆林的龙王庙住过一个月,他写一个中篇小说,写不下去了就翻看柳青《创业史》,虔诚地向柳青学习,如何通过人物的心理语言呈现所处的生存背景,怎么去表述亊件和人物的精神处境,这里面有审美的含量。

柳青,何谓知行合一的实践者?

柳青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人,他当时对于农村饲养牲畜总结出科学的办法,同时写有陕北黄土高原水土保持的专业性文章,多年前已经关注到生态问题,无疑启示了之后退耕还林策略地推行。

也就是说,他把一个作家的文学认知,适时地与社会进步和周围群众的利益融合在一起,实践知行合一的理想。

《创业史》,为何提供了乡土来龙去脉的思路?

农民有着根深蒂固的民族传统道德理想,在柳青的作品里,梁生宝们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也就是在儒教的宗法制度的思想熏陶下生活的,首先是勤劳,其次是善良。这种传统的道德理想,在日益现代性的私有化的趋向中产生了裂变。

土地确权,吃了定心丸。其实,农二代三代已经和土地没有多大关系了。回去割麦子只是乡愁的释放,那些麦子是不大值钱的,顶多是一种精神寄托。农村的邻里关系,已经少有传统宗法的道德理想,受城市化物质至上的侵蚀,有的变得自私而机警。互帮互助,几乎就是在红白喜事时做个过场,群体抵抗自然或外界关乎生存安全感的概念淡漠了。当今不少乡村知识分子,仰头望天,不看土地,不识农事,农耕时代离他们远逝,城里又不是家,抑郁了。

生产关系的变更或转换,是一个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存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是三十年河东河西,谈不上绝对的对与错。所谓的专家预言,不止一次被事实打脸。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历史不可更改、涂抹,或割裂、舍弃,只能坦然面对。

城镇化道路上的警示,是一代又一代乡村精锐逃离乡土,农二代三代如何返乡创业,让空壳的乡村变得有人气,而不只是把墙画得很漂亮就美丽。进城打几十年工,挣了钱回去盖个房子,过年或过事回来一下,病了老了死了埋了,就这么一个可悲的过程。农二代三代在城里生活不易,买房买车压力山大,土地和田野在梦里怅望。

柳青《创业史》,真实叙写了建立新中国以后那十几年农村的生存变革和人的精神状态。过了这么六十年以后,城镇化该怎么走,“三农”问题该怎么解决,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创业史》,是真实的史记,是信史,与司马迁《史记》有相同借鉴意义。辨证地认知不同历史阶段的人的价值观和心态,柳青书写的乡土创业的史话,为后人提供了当下乡土来龙去脉的可贵资源和发展动力。

伟哉,柳青!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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