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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岛的舞会

2021-03-26朱斌峰

延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兽面秃顶面具

朱斌峰

1

夜才刚刚开始,画家说完这句话时,北斗岛的夜晚真的来了。

北斗岛位于银城的南边,听说原本是芦苇疯长、野鸭下蛋的荒岛,现在却成了一个名叫青铜文化博览园的地儿。它孤悬湖中,岛上有铜塔、铜街、铜雕园,还有青铜艺术馆、铜神广场,与银城一水相隔着。早在数年前,神州大地上文化产业园、旅游度假区蓬勃兴起,这座以铜矿起家的小城就在北斗岛上建起这片园区,仿佛铺开了一个并不真实的梦境。

此时,夜风吹得铜铃桥上铃声叮当,铜塔上的灯光湖水般一波一波向外扩散,那些声响和光影抵达我的面前就模糊了。我不便出门,就窝在铜街13号的家里,透过窗户向外看。我相信不远处的湖水里也有一个灯光璀璨的岛,只是铜塔向下生长而已。我家在铜街上开了个铜作坊,向来往的游客兜售铜工艺品,还把二楼的一间房出租给过客。画家是我家唯一的房客,他高瘦,长发遮住半张脸,夜行昼伏,跟我家的黑猫生活习性差不多。他偶尔会在二楼的阳台上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说给风听的。他说完那句话后,就踢踢踏踏走下楼,钻进夜色里。我家的黑猫喵呜一声,蹑着脚儿跟着他跳去。我们北斗岛的夜晚真的来临了。

当当当的打铜声单调地从作坊里传来,那是爷爷在锻打铜器。他准是坐在挂满铁锤、錾刀的木架下,对着炼铜的坩埚,低着头敲铜。年近七十的他身子越来越低,眼睛越凑越近,就要钻进铜器里了。据说,我家祖上以制铜为业,把一个叫百鼎坊的铜铺传成百年老店,也把那种熔铜、制模、铸器、焊接、锻刻、打磨、上色的手艺传了下来。可我出生时,爷爷是国营铜矿的工人,直到两年前才举家从矿山搬到北斗岛上。我这才发现他竟然那么手巧,能把铜锭打制成各种各样的器物和动物来。我小时候担心父亲会被矿井吞去,现在担心爷爷会把自己敲进铜器里。我一直觉得铜跟吸铁石一样是能吸人的,要不爷爷的身影怎么会越来越瘦呢?我十六岁了,却帮不上爷爷。我患有脆骨病,骨头易折,不宜用力,不便走路,是个“瓷娃娃”。我只能坐在轮椅上,听爷爷的打铜声一下一下敲着我的耳鼓。

爷爷是个犟老头,不爱跟人说话,只喜欢用铁锤跟铜交流。这些日子,他正在跟房客生气。其实,那个画家挺好的,他交的房租并不少,还偶尔买酒跟爷爷对饮。他要爷爷把他的画锻在铜鼎上,爷爷这才生气的。

画家在酒过三巡后笑着说:您老……能不能把我画的人脸,刻在铜鼎上啊?

爷爷喝得眼睛都迷蒙了,一听这话就惊愕地瞪大眼睛:把你画的画儿锻到鼎上?这咋行?

画家有些意外:怎么不行呢?您老打铜手艺那么好,能在铜鼎上刻龙纹云纹兽面纹,刻人脸对您老来说,有什么难的?

爷爷张大嘴巴看着画家,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画家潇洒地甩甩长发:报酬不是问题,我就是想要一个刻着自己作品的铜鼎!

爷爷的目光啄在画家的脸上:你晓不晓得铜鼎是啥?当年大禹收天下九牧所贡之铜,铸成九鼎以象九州……鼎是神器重器呢!

画家懵懂地看着爷爷。

爷爷气得站了起来:你晓不晓得鼎上铭刻的文字纹饰是干啥用的?那是给上天祖先看的,是明尊卑镇鬼神用的!

画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您老是说我的画不配刻在铜鼎上,是吧?

爷爷不说话,哂然一笑。

画家的脸红了:铜鼎不就是个工艺品吗?哪会有您说得那么玄乎?您老不就是想故弄玄虚,想抬高价钱吗?您要多少,我给!

爷爷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脸就黑了。

后来,画家又提过这个话头,都被爷爷冷着脸拒绝了。他从此不肯跟画家喝酒了。

夜色越来越深,就在月亮犹豫着就要落下来时,画家回来了,脚步声把楼梯的声控灯踩亮了。他似乎很兴奋,大喊大叫起来:兽面鼎被盗了!兽面鼎被盗了——爷爷在房间里发出哦的一声,苍老而短促,像是被木棍打击后发出来的。我从迷迷糊糊的梦里嘭地醒了过来,我知道那个兽面鼎曾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物件,现在是岛上青铜艺术馆的镇馆之宝。我刚刚在短暂的梦里,就看见它露出诡秘的兽面脸,迈着三个圆柱足走去——长了足的鼎是被盗还是自己走了呢?我想我得相信画家的话,他是那种“说光就会有光”的人。

北斗岛的晨光就要来了。

2

铜鼎的足是硬的,可我的脚是软的。

我以前从未见过家传的宝物兽面鼎,它是在两年前突然出现的。那时我家还在银城北边的矿山上,那里山岭上有高高的井架,地下有穿梭的井巷,地表上有一条长街,街上有大商店、小学校、邮局所、卫生所、工人俱乐部,两旁是挤挤挨挨的红砖平房和水泥楼,那就是矿工家属区。据说,那座矿山曾经红火过,采出的矿石被源源不断地运进东边的冶炼厂,在高炉里变成铜水,这才让银城喝了奶水似的越长越大。可我出生后,那座矿山日渐衰落,终因资源枯竭关闭了。矿区日渐破败,一些房子大门紧闭,窗户破烂,人去楼空。以前,爷爷是矿上看守炸药库的人,那个炸药库就是当年日本鬼子留下的碉堡。父亲是采掘工,在井下用钻机跟矿石打交道。母亲是矿灯房的女工,为满屋子的矿灯充电,我曾怀疑那矿灯房是满天星星回家的地儿。矿山闭坑后,爷爷退休了,爸妈出外打工了。他俩不愿让我成为爬行动物,信誓旦旦地说要治好我的病,让我的骨头能像铜石一样硬起来。可他俩出外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稀,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他俩没有挣到钱,只给我留下满脸的愧色。我并不怨怪他俩:矿上人候鸟般纷纷飞走后,有的开着小轿车大腹便便地回来了,也有的残着腿回来了,还有的一去就失去了音讯——他俩能偶尔回回家,让我觉得我的父母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就已经不错了。我只是有些羡慕那些长了腿的矿上青年能远走他乡。爷爷只好带着我住在矿上,他为我焊制了轮椅,常推着我在尾沙坝的堤上散步,只是那些黄昏太长了。直到两年前,爷爷拿出那只兽面鼎,从北斗岛大老板手里换得铜街13号店面,我家才从矿区搬到岛上。

在兽面鼎出现之前,我就发现有个人频繁来我家。他是个秃顶的老头,身子微胖,头上几缕白发就像下了霜的草,鼻梁上架着眼镜,还不时从衣袋里掏出放大镜,就像眼镜店老板,可爷爷却叫他师弟。他看上去形迹可疑,总惹得我家大黑狗对着他狂吠。那只黑狗不知陪伴爷爷多少年了,夜晚总蹲伏在碉堡前,瞪着乌溜溜的眼珠,逼视着前来领取炸药、雷管的矿工,像是在辨别老鼠的公母似的。它的鼻子很灵,有一次炸药库失窃,它一路嗅来嗅去,从岭腰碉堡一直跑到岭下山村,蹿至农家从地窖里找到了失物——那户人家的男人偷了炸药,正想夜晚去山塘里炸鱼呢。可黑狗被爷爷遗弃在矿山,也许早就变成无家可归的野狗了。到北斗岛后,爷爷没有养狗,却养了猫,也許猫更适合湖中岛吧。

秃顶老头来时,总跟爷爷相对而坐,两人似乎心照不宣地较量着。他不多话,只把手里的放大镜盘来绕去,偶尔冒出几句:“师兄,你还想把那物件藏着捂着到什么时候?该出手了!”“你的大孙子有病要治,你家不是缺钱吗?就把那物件拿出来吧”……爷爷不说话,脸越来越黑,有时气呼呼地喊:“我家没那物件!你走,走啊!”,引得黑狗呜呜叫唤,吓得秃顶老头慌慌逃去。可只要秃顶老头几日不来,爷爷就又坐立不安,显然是盼着老头到来。我不知他俩之间有什么秘密,却晓得爷爷是被秃顶老头的那些话击中了。

爷爷一直在想办法让我能直立行走。他带我去过银城的大医院,白大褂医生用冷冰冰的机器勘探过我的身体,然后直摇头。他带我找过乡间的老郎中,在弥漫着中药材气味的瓦屋里,白胖胖老人把龟壳、穿山甲之类的东西捣碎炖给我吃,可我的骨头却没有硬起来。爷爷还不知从哪儿找来过一个穿黑色排扣长衫的男人,听说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非常出名的气功大师,当年在银城广场上领着数千徒众打坐练功,声势浩大,名满小城。后来他销声匿迹了,有人說他隐身终南山学道去了,也有人说他被聘到科学院所研究外星人去了,还有人说他被关进九城畈农场劳动改造去了,他的行踪跟年龄一样神秘。他为我治病时,总要盘腿运功半个时辰,然后伸开左掌罩住我的头顶,嘴里咻咻着,似乎在用力地把一股气流往我身体里灌,那气鼓鼓的样子跟青蛙一样。他憋得脸发红,问我:有没有感觉到头顶有股热流?有没有?爷爷便急切地看着我。我只好点头,不敢辜负他们的期望。爷爷对那人恭恭敬敬,好酒好菜招待着,在他临走时还要送上小红包。那人来了几回就没再来了,不知是爷爷奉上的红包越来越薄,还是他又去终南山了。我知道我家为了给我治病,已经清清白白了。

爷爷终于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把兽面鼎拿了出来。那只铜锈发绿的鼎圆鼓鼓的,长着两只耳朵三只脚,腹部有着大大的兽面纹,在45瓦的灯泡下发出幽暗、诡异的光。

秃顶老头一见那鼎就像被火烫了嘴,哟哟地喊出声来,眼睛亮了。他拿着放大镜把鼎看了一遍说:果然是西周的兽面鼎啊!

爷爷垂下眼帘不说话,像是累乏了。

秃顶老头叹了声:我已经五十多年没见到它了,当年见到它时,我才十岁哦。

我并不认为那铜鼎有什么好看的,只觉得它的圆柱足比较坚硬而已。它是从碉堡里拿出来的,那炸药库里还藏着铜匠家什,也许还藏着别的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鼎是我家的传家之宝,才知道自己出身于铜匠世家,才知道秃顶老头是我太公的徒弟、退休前在银城博物馆工作过、现在是北斗岛上青铜艺术馆馆长,才知道那只鼎是很值钱的器物。再后来,那只鼎就摆进青铜艺术馆展台的玻璃罩里了。它的脸上长着锈斑,我只见过它一面,就再也不想遇见它了。

兽面鼎长着三只腿,而我像是没长腿,所以,它才会从北斗岛上出走了吧?

3

第二天一大早,秃顶老头就来到铜街13号报讯了。

秃顶老头一见爷爷就颤着嘴唇喃喃:不好了!兽面鼎失窃了!失窃了!边说边搓着手,跟手足无措的孩子似的。

爷爷正在擦拭店架上的铜工艺品,没有停下手,但我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那显然是一夜未眠留下的痕迹。

秃顶老头见爷爷没有反应,有些意外,接着喃喃:鼎丢了哦。

爷爷豁地站住,脸像烙上了铜片:你跟俺嚷个球?俺又不是公安!

秃顶老头愣住了,站在门前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爷爷仿佛不解恨:那铜鼎已经不是俺家的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说着脸皮松下来,在桌上斟起两杯茶,坐回藤椅上。

秃顶老头这才坐下来,眼神四处瞍来瞍去。我知道他在下意识地搜索曾经的黑狗,没有黑狗他坐得坦然多了。

我家的店铺是很亮堂的,桐油刷过的展架上摆放着各种铜工艺品,那些铜器在晨光中醒来了,弥勒佛敞开大肚子在笑,马踏飞燕在跃起前蹄,司晨的公鸡在引颈高歌,就连招财猪都憨憨地扇起招风耳——它们会三三两两地被游客带走,去它们想去的地儿。

秃顶老头和爷爷面对面坐着喝茶,我隔着缕缕焚香看着他俩,就像看一对铜偶。

报告公安同志了吗?

报告了,报告警察了。

那公安咋说?

警察看了馆里的监控,可监控录像上有一段时间是全黑的。

爷爷是个资深的看护人,看守矿山炸药库好多年,对电子眼之类的监控设备是不屑的:俺早说过那电子眼不管用的,看守东西还得靠人!那值班的保安呢?

秃顶老头有些怯,那馆里的保安都是他招来的沾亲带故的人:值班保安是部队侦察兵出身的……他说昨晚十二点左右,看见有人影进了艺术馆,可追进去没找到人影。

爷爷跟秃顶老头说着话儿,我从他俩的聊天里隐约听出了铜鼎失窃的经过,那就像一幅幅画面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深夜,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提着手电筒,走在青铜艺术馆里。那是个城堡般的圆形建筑,一楼是剧场,一排排橘黄色的椅子像扇子一样打开,环围着舞台,舞台两侧是铜鼎和铜爵造型的立柱。二楼是展示馆,一个个灯光幽暗的展台上,摆放着出土文物青铜器,它们被一扇扇打满乳钉的铜屏风隔断,转转折折,像个迷宫。三楼则是沿着回形过道整齐排列的一间间房间,房门上虽然挂着标志牌,却像孪生兄弟一样,更容易让人迷失。

保安巡逻过剧场走上二楼楼梯时,忽地看见一条人影闪进展厅里。保安眼睛一亮,转过一个个屏风搜索起来,可没找到人影,直到看见一只黑猫蹲在展台上才松了口气,想来刚才跳进展厅的黑影不是人而是猫了。他想:青铜艺术馆里装满了监控,那些从不打盹的电子眼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进入者的,而且每个展台都与报警器相连,这种高科技的安防是无懈可击的。于是,他放心地走出展厅,向楼下走去。他不想巡查三楼的房间,担心自己在馆里转久了,会越陷越深走不出来。他想起小时候,矿工的父亲跟着闷罐笼下井后,就再也没有上来了。母亲说井下到处是巷道,父亲在里面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上来的路了。长大后,他害怕顶父亲的公职当矿工,就去当兵了,但不是侦察兵而是工程兵。他喜欢看着一列绿皮火车呜呜地从隧道穿过,那让他的心在颤抖之后会涌上莫名的快乐。他不敢走到任何地方的深处,即便面对女子,也只流于表面不肯深入。他没有结婚,而没有结婚的他正好适合做青铜艺术馆的保安。保安走出馆看着天上的月亮,恍惚从一个长长的梦境里走出来。他回到门亭睡下,听到一阵阵猫叫。他被猫叫得心烦,就起床再次走进艺术馆细细巡查起来,发现一个展台空了,馆里的镇馆之宝兽面鼎不见了。他慌了,边跑边喊:兽面鼎被人偷走了!兽面鼎被人偷走了——可他的喊声被夜气逼了回来。

后来,天蒙蒙地亮起。保安听到警车呜啦呜啦驶来,那越来越近的警灯把他的眼睛都映红了。他毫无把握地对警察说:我看见一条人影闪进艺术馆了。他又补充说:那也许只是一只猫。他对秃顶馆长说:那只鼎会不会变成猫溜走啊?

……

这样的画面出自秃顶老头的叙述,也有我的揣测和想象,至于是真是假我也分不清。我虽然腿软,但上过矿上学校,又闷在家里读过好多书,矿上的图书馆在我眼里就是森林,那个森林在矿山关闭不久就失火烧毁了,可没有烧去我的胡思乱想。

秃顶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爷爷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像是老师给学生做评点。

秃顶老头说完后,发现自己很渴,就大口大口地喝起茶来。

爷爷叹口气:那艺术馆……要是有我家的大黑狗守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秃顶老头被茶水呛了一口,边咳嗽边瞥向四处,有些坐立不安。

爷爷用手背抹抹眼睛,不知是为了抛弃黑狗伤感,还是为兽面鼎失窃伤心。我们离开矿山时,黑狗先是举着前爪连连作揖,然后追着车跑了五公里,才哀哀几声望着我们远去的。

秃顶老头又开口了:哎,要是我不劝你把兽面鼎卖到岛上来,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了。

爷爷抬眼盯着他:那你觉得是什么人偷鼎的呢?

秃顶老头摇摇头,一脸茫然。也许没有放大镜他连人都看不清,怎么会知道盗鼎人呢?

爷爷只好把失望的目光鄙夷地收回来。

就在这时,我家的黑猫喵呜了一声,我顺着猫叫声看去,只见黑猫跳进店里,接着房客画家跟了进来。那个喜欢昼眠的人竟然起得那么早,这让我多少觉得有些意外。更让我意外的是,他跟秃顶老头目光相碰时,嘴角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微笑。那是会心一笑,笑得秘而不宣而又心有灵犀,就像小雪花落进我眼里。我心倏地一动,生出疑心来,莫名怀疑那只鼎的丢失跟画家、秃顶老头有关。我的眼前闪出秃顶老头在矿区的灯光下看见兽面鼎时的眼光,闪过画家硬缠着爷爷要在鼎上刻画的眼神,觉得他俩内外勾结盗去铜鼎,未必不是一种可能。我又看向黑猫,那猫蹲在门边,眼睛觑成一线看向我,我从猫眼里看出它是同意我的怀疑的。

4

我要去画家的房间,看看能不能找到兽面鼎的蛛丝马迹。

那个房间虽然在我家的二楼上,离我垂直距离不足三米,可对我来说是个禁地。爷爷不允许我走进那里,说那已租给房客就不能自由出入了。爷爷一说这话,我就看向店堂展架上的“三不猴”,据说那三只铜猴寓意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它们比古板的爷爷活泼多了。我不宜独行,离开轮椅走上十米就会摇摇欲坠。我走路的样子也不雅观,像溺水的鸭子。因而,无论房客弄出怎样的动静,我都懒懒地坐在楼下想象楼上的情景。那个房间走马灯似的换着房客,有一对男女一到半夜就弄出摇摇晃晃地呻吟,我怀疑他们是来偷情的;有一貌似隐居的男人,深居简出,一到深夜就连绵不断地小声打着手机,我怀疑他是逃犯;也有一家人驾车来旅游的,他们让楼上房间里充满孩子的笑声。从那些房客身上,我就知道北斗岛上不仅有艺术家、企业家,也有在逃犯、乞讨者,是个天才与小偷的狂欢地——也许任何地方都是魔鬼和天使比邻而居的吧。我对房客不闻不问,可这次非得去楼上房间窥窥了。

房客画家一般不会在楼上弄出动静来,只是半夜三更时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在房间里追赶什么。但我可以保证:虽然我家的黑猫并不以捕鼠为业,但那个房间里绝不会有矿区平房常见的老鼠的。作为画家,应该在屋里画画儿,让笔在纸上游走,他用脚奔走是在做什么呢?我看过画家的毕业证、获奖证,也在网上搜过有关他的信息,那些都能证明画家真是画家。他毕业于美术学院,在南方城市为瓷器厂画过画,还办过名叫“面孔”的瓷画展,那些瓷器上有达官贵人的脸、小商小贩的脸,也有乞丐和拾荒人的脸,真是丰富多彩。可有评论家说他画的人脸有形无神,虽然年龄不等、性别不同、职业不一,其实是同一个人的脸儿。他到北斗岛来,似乎就是想把人脸刻在铜上。每个到岛上来的人都有自己上岛的理由,画家的动机并不隐秘,可他的行踪就有些神秘了。

我耐心地等着,终于等来一个夜晚。那夜,等到爷爷踅进作坊弄出叮叮当当的打铜声后,等到画家锁上门钻进夜色时,我滑下轮椅,扶着楼梯向二楼攀去。我攀得很累,脚步发颤,十数级台阶把汗都逼出来了。我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时,愣住了。借着月光,我看见屋里有一台崭新的跑步机、两双耐克鞋,看来那家伙迷上健身运动,每夜都在练习跑步呢。我扶着墙走进房间,只见墙上挂着一张张人脸的画纸,有眼珠瞪圆的,有颧骨高耸的,有眼窝深陷的,有龇牙咧嘴的,就像狂欢节的鬼脸。我哦了声闭上眼,差点滑倒在地,觉得一群鬼魅神怪向我扑了过来。我大口大口地把气喘匀,睁开眼搜寻起来。我找遍房间里角角落落,没有发现铜鼎,却在行李箱里翻到一本硬壳笔记本。月色仿佛亮了,我靠在窗口,捧着笔记本看了起来。笔记本的纸张有着不同的颜色,上面的字迹潦草涂涂改改,能看出是零零散散的日记。我翻看几页就发现画家也很苦恼,他在怀疑自己得了一种叫脸盲癥的病。他在日记里写道:

“我的病是从12号开始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怎么也睡不着,就想起父亲,想着想着,忽然想不起他的模样了。他的脸就像泼在宣纸上的墨,漫漶模糊了。我的心被羞愧扯得有些疼,越想越疼。父亲长年在外,在家时就看看电视上的新闻联播,听听天气预报,一辈子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可他是我的父亲,我怎么能忘记他的脸呢?”

“当你发现身边人的脸都变得模糊难认,只能凭着卷发、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才能认出人时,你会怎样?我起初以为自己眼睛近视得越来越厉害了,直到有一次去学校接错儿子时(可恨的是他们学校的学生都穿着统一的校服),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病了,对无论美丽还是丑陋的人类面孔慢慢失去感知能力了。那让我陷进尴尬的生活窘境中。对画家来说,这种病更是灾难,我没法不惶恐不安。”

“这几日,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脸就像冰块一样在慢慢融化,然后是双臂、身子……所幸腿脚像生铁一样没有化掉。我上网在百度百科里查了,我患的是脸盲症,又叫面孔健忘症、面部辨别能力缺乏症。这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病,病因不明,不知是跟家族遗传病史相干,还是跟单调不变的生活有关,或是脑神经受到打击所致。我知道从此我的眼里少去一道光了。”

“我要离开熟悉的人,去陌生的地方了,也许陌生是我应对脸盲症的最好办法,就像用背叛对付遗忘。我要去的地方是青铜小岛,那儿,人物和动物都能用铜材质永久地固定下来。临行时,我抱住儿子,像个白内障患者,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发出尖利的骇叫——其实,我只是想用手记住儿子的模样。”

……

我还想看下去,却听见画家的歌声从街上传来。他唱的是《说唱脸谱》: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他的声音很高亢,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这在他租居我家的日子里是从未有过的。

我慌忙退出房间,扶着楼梯而下。那一瞬我忘记了自己的软腿,走得挺快,看来追击之下的奔逃是让腿脚健壮起来的最好办法。如果我生于草原上、丛林中,说不定会生出跟豹子一样的四足来,那样我就不会痛恨百足虫了。

我回到楼下刚在轮椅上坐下,画家就推门走进。他笑嘻嘻地向我招了招手,笑得含糊而漂浮,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是谁,也许他跟全街的铜像都是这么打招呼的。北斗岛的街上有好多旧手艺人的铜像,有摇着拨浪鼓的货郎、给人掏耳朵的理发师、搭着毛巾的店小二什么的,夜行的画家跟他们或许还寒暄了几句呢。那些旧手艺人也许目睹过窃取兽面鼎的盗贼潜行的身影,可他们是不会说出来的。

这天晚上,画家回来得太早了,那个时辰对他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

5

我终于从爷爷那儿打探到,秃顶老头为什么喜欢兽面鼎了。

秃顶老头与爷爷小时候就认识。那时,他俩还不在国营铜矿,而在被称作“籍贯”的地方。我出生在矿山,一懂事就知道矿上人来自五湖四海。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批退伍军人开拔而来,把黄军装换成了蓝工装,把手里的长枪换成了钻机,挖出一车车矿石来。他们不是美洲的淘金人,而是国家的建设者。他们在荒山野岭建起矿山。他们口音相杂,有的来自渔民、农人家庭,有的来自商贩、匠人世家,却住着国家分配的房子,穿着矿山配发的工装,头顶统一编号的矿灯。他们的前世就像胎记被工装遮住了,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工人——他们是我们的祖辈。之后,他们的子辈在一个叫工人新村的大村落里长大,子承父业成了工人。这些矿工子弟口音不同,脾气相通。他们觉得矿山就是自己的家,觉得自己理所当然会像父亲们一样生活,就像运矿石的小火车顺着铁轨滑下去。可没想到矿山资源枯竭了,他们只能像断奶的孩子自谋出路了。他们摇身一变,有的成了私营企业老板,有的开起店铺,有的为人打工,还有的承包农田重新做回了农人——他们是我们的父辈。等我们长大时,矿区已经破败,那个叫工人新村的地儿就要被政府拆掉,实施工矿棚户区改造了。我们连出生地都要被抹去,谁还能记得那个叫“籍贯”的祖辈们的家呢?

据爷爷说,我祖辈的家在小小的古镇上,世代以打铜为业,从焚香的铜佛像、铜香炉,到吉祥的铜生肖、铜动物,再到日常的铜用具,给方圆百里的乡人生活带来了铜质的亮黄。铜器有神、俗之分,佛像鼎炉为神器,吉祥动物、铜质用具为俗物,一块铜是能随物赋魂的。那只丢失的兽面鼎相传是我祖先所制的祭神礼器,历秦汉唐宋一直传到现在。秃顶老头出身私塾先生家庭,少年的他偶然见到我家秘藏的兽面鼎就被迷住了,吵着要学铜艺。他那私塾先生的父亲在镇上很有威望,备了厚礼要我太公收他儿子为徒,我太公只好应允了。太公跟爷爷说过,私塾之子不是打铜的料儿,他的身子太弱,没有力气怎能让铜块随心变化呢?他的眼睛太俗,没有灵性怎能给铜块赋予神气呢?没过几年,新中国把镇上的铜匠、铁匠、木匠等手艺人拢在一起,成立了铁木社。年纪尚小的爷爷和私塾之子上了学堂,长大后一起参了军,后来又一起转业到铜矿。

在矿山,爷爷当上炸药库管理工,私塾之子因能写会画当上了矿工会干事。爷爷沉默寡言,私塾先生之子能言善辩,两人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里,相映成趣。爷爷一直瞧不上私塾之子,那家伙能慷慨激昂地朗诵报纸,可换个保险丝、水龙头都不会。那时矿上还没有工人俱乐部,私塾之子常在灯光篮球场上放电影,他总在放电影前,用高音喇叭把电影的情节复述一遍,让观影的矿工家属们等得着急,看得少了些味儿——谁愿意听结局已知、毫无悬念的故事呢?爷爷不喜欢私塾之子,宁愿睡在炸药库的碉堡里。

后来,矿上青工成立了东风战斗队,破起“四旧”。年轻的私塾之子跟着闹腾起来,干些拎着糨糊桶满矿区贴标语的活儿。矿山草创于山岭间,没有供着菩萨的寺庙,没有庭院深深的老宅,因而“破四旧”战绩有限,只是把矿上的街道命名为东风路、在矿上工程师家里收得两件旗袍而已。爷爷觉得这阵风跟他没有干系,他只有矿上配发的工装、手电筒、漆着红五星的搪瓷缸等数件新生事物,养着一条黑狗。可有天早晨,爷爷打开炸药库铁门时,一群青工带着寒湿的雾气扑了进来,把爷爷绑起来推搡到碉堡顶上。爷爷被山风一吹才清醒过来,甩开臂膀挣扎:你们放开我!你们要干啥?可两个青工狠狠地按住了爷爷,他们的手比绳子勒得更紧,指甲快要钻进爷爷的肉里了。爺爷不得不向碉堡下看去,只见碉堡下看门的黑狗趴在地上吐着白沫,显然被人药倒了。黑狗的身边站着成群青工,他们头戴矿灯帽,正仰着脸向上看,帽上的矿灯在雾气里就像星星。爷爷愣住了,不知自己犯了哪一条。

这时,碉堡下的人群里传来呼唤声:师兄,现在全国人民都在破“四旧”,你还不把你家的那只破铜鼎交出来?

爷爷听出那是私塾之子的嗓门,愕然地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恍惚觉得碉堡越来越高,他没想到那家伙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他有些眩晕,闭上嘴一言不发。

青工们的喊声在碉堡下此起彼伏:交出来!把“四旧”铜鼎交出来!我们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爷爷不敢睁开眼,他怕自己看见雾中的星群,会忍不住想跳下去。他觉得耳边私塾之子的声音像一只蜜蜂尖尖地飞来飞去。

爷爷始终沉默着,东风战斗队只能一无所获。

若干年后,银城建起博物馆,私塾之子不知怎么就从矿山调进那里。他开始谢顶,他回过矿山找过爷爷,以博物馆馆长的名义,要收购我家的青铜兽面鼎。他好话说了一箩筐,可爷爷说我家没有那样的物件。再后来,他成了秃顶老头,退休后被北斗岛老板聘为青铜艺术馆馆长,终于把我家的铜鼎弄丢了。

爷爷说,秃顶老头一辈子都惦记着兽面鼎,那种被“贼”惦记着的感觉真让人难受。不过,秃顶老头帮银城找到好几座古采冶铜遗址,让那些古代矿井和千年炉渣重现天日,让这座小城的移民们有了共同的历史记忆,还是有功劳的——那么,我是不是有理由怀疑兽面鼎的失窃,跟秃顶老头有关?

6

这天,我用铜猴摆件租了个小男孩当劳力,让他推着轮椅上的我逛起北斗岛。

小男孩是青铜时代大酒店领班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跟他妈租住在铜街上。岛上公共设施配套齐全,但没有学校和监狱,小男孩无学可上,在他妈穿着红旗袍去酒店上班后,就窝在铜街的小广场上,玩各种各样的汽车,那些铁皮玩具都是以轮子行走的。他在那些汽车之间或蹲或站,蹲下时就是小司机,嘴里哦哦地发出声儿,模拟绿皮火车穿过森林、消防车发出警报扑向火场、轿车奔驰在湖滨兜风;站起时就挺直腰杆比画手势,俨然是个交通警察,在想象中指挥那些车辆各行其道。小广场就是他一个人的世界,而童年的我只能在尾沙坝上,用玩具挖土机把沙土堆成塔状的城堡。不过,天黑下来时,小男孩就会往我家的店堂里张望——他妈还没下班,一个孩子是不愿意一个人待在黑色里的。但他一般不走进我家店里,只是隔岸观火而已。

这天黄昏,小男孩从店外露出头时,我招招手把他叫到店堂里。

我说:小伢,晚上你推我在岛上转转,好不好?

他盯着我的轮椅看了看,撸撸鼻子:不好!

我给你十块钱,能买棒棒糖吃呢。

不要!

我知道小男孩是对我有所戒备的,可只要是人总是想要点什么的。我笑眯眯地说:那你要什么?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指着货架上的铜猴:我要猴子!

我笑了,知道这个约定成交了。

夜气越来越浓,画家走下楼钻进夜色后,我让小男孩推着我,觅着画家的影子寻踪而去。我们跟着画家穿过铜街,走进铜神广场。那个偌大的场地上,音乐喷泉喷出五彩的水柱,不远处的通天塔将深蓝的光直冲夜空。三三两两的人在石阶上座谈,在围着铜神像慢跑,也有一对对疑似情侣藏身在草木间,不知在做些什么。画家走走停停,像是一尾鱼游在湖水里。我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被他的身影牵引着。就在我们就要把广场走遍时,忽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迎面走来,他穿着农人的蓝布褂,茫然地东张西望,像个痴呆者。小男孩咯咯地笑了,低声告诉我:那个老头原本是岛上的土著,自打村庄和田地被征用后,他总在岛上转悠,找来找去的。这座岛上的地名原本都跟植物、动物有关,枫香村、野鸭宕什么的,可现在都跟铜器有关了,比如铜井路、九鼎街,那老头能找到曾经的家吗?

我不想让小男孩笑得太响,就问他老家在哪儿。

小男孩像被鱼刺卡住了,脸涨得通红才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儿到处是麦地……麦地。

我还想说点什么,抬眼却不见画家的身影,就有些慌神了。

小男孩看看我:你是在找你家那个长头发的房客吗?

我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他窥破了,只好点点头。

小男孩双手抓住轮椅推了起来,飞快地向通天塔奔去。

通天塔門前,画家正迈上台阶向塔内走去,小男孩从残疾人通道推着我跟上。

这座铜塔高九层,中间有直上直下的玻璃电梯,四周又有螺旋状的跑道,据说有人能骑着山地车盘旋而上直通塔顶。入夜,塔内墙上一圈圈铜灯亮了,模仿着星星。画家沿着螺旋的跑道向上奔去,脚步比白天矫健多了。小男孩把我推进电梯里,等了半晌才按起数字键,引着我坐电梯而上,看得出他盯人比我有经验。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同谋般的暗笑。

我笑笑:你很会盯梢嘛。

他也笑: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偷偷跟踪过我妈。

我惊讶:为什么?

他鄙夷地瞥了我一眼:切!这还用问?跟踪人不就是怕人跑丢了吗?

电梯上的红色数字键跳动着,我恍惚听见满耳的风声。小男孩神情暗淡了下去,半晌说:我爸又跑了,我不能让我妈扔下我。我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可电梯颤颤地停了下来。

小男孩推着我走出电梯,沿着过道绕起圈来。那是塔顶的旋转餐厅,里面灯火通明,好多人在里面吃着火锅,一个个黄铜大锅热气热腾腾。不知是因为塔顶在旋转,还是吃客太喧闹,我头晕起来,只好闭上眼任由小男孩推行。

人声渐稀,我睁开眼看见一间清静的屋子,门牌上刻着海盗船,上有上岛咖啡厅的名号。我张目望去,透过玻璃墙看见画家正坐在里面喝咖啡。他对面坐着一个人,就是秃顶老头。他俩头凑得很近,像在密谈什么。我在心里叫了一声:果然!便示意小男孩推我快走。可小男孩只顾仰起头向屋里张望。画家瞥瞥玻璃墙外的我,站起身向我走过来。我心怦怦直跳,攥紧的手心渗出汗,在心里祈祷患上脸盲症的画家认不出我来。

画家走出门,盯着我:嗯?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昂昂头:我……我在找我家的黑猫。

画家哦了声:这样啊,天黑了,快回家吧,猫不会走失的。

我心里想:你不是看不清人脸吗?你是凭什么认出我的呢?

奇怪的是,我家的黑猫就在这时也从咖啡厅里跳了出来。

远处,一串铜铃声叮叮当当传来,我转过头寻声向塔外看去,只见铜铃桥的灯光像长龙一样飞起。长龙这边北斗岛霓虹闪烁,跟钟乳石林似的。长龙那边银城灯光零零碎碎,隐约可见冶炼厂的大烟囱。我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不真实起来。

7

画家和秃顶老头联手,向爷爷摊牌了。

这天早上,新鲜的阳光落在北斗岛上,仿佛湖水漫上岸来。我坐在轮椅上朝店堂外看,蓦地看见窗台上站着一只白鸟。我好久没见过鸟了。矿区有好多鸟,它们有脚也有翅膀,跳在灯光球场的篮球架上,飞过碉堡的上空,仿佛在挑逗那些一动不动的事物,想让路灯重新亮起来,想让机关大楼的喇叭重新响起来,想让雪花重新降落在碉堡顶上。数年前,矿山刚刚关闭时,无事可做的工人们烦躁不安,从矿井下、家属区冒出来,涌上街,打牌下棋喝酒,鼓噪着要去银城打工,或者去更远的地方。我没想到矿区会有那么多人,他们就像一滴滴水在等待被大海绵吸去。果然有一天,他们被吸进矿工俱乐部里。那儿是以前矿上开大会、放电影的地儿。那次那里吸的人太多了,我恍惚看见那个水泥楼被挤得摇摇晃晃就要爆裂了。等他们从矿工俱乐部再涌出时,就像喝了酒、做了梦似的,脚步轻飘飘的,有人脸红脖粗,有人喋喋不休,有人眼睛发亮,仿佛刚刚淋了一场春雨。其实,他们只是参加了一场传销会,被一条发家致富的金光大道鼓舞着。就在那时,我看见成群结队的麻雀,黑压压地飞过尾沙坝的山岭不见了。而自从搬到岛上,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鸟,也许岛上的玻璃幕墙、满街铜雕太滑,鸟们无法立脚吧?那只白鸟的来访让我有久别重逢的感觉,我想摇着轮椅走近它,可它一动不动,圆圆的眼珠盯着我,没有发出好听的叫声。我忽然觉得它可能是石头雕成的,难道不是吗?这座岛上的事物都能用铜制成,除了夜晚莺歌燕舞的女子。白鸟眼光凝住了,很冷。我有些害怕,不自觉地摇着轮椅向后退去。它还是一动不动,我只好用后背对着它,心里在喊:该死的鸟,快飞走啊——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轻唤声,转过身看见窗台上的白鸟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秃顶脑袋从门外钻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画家。他提着电脑包,像从外地风尘仆仆而来的,也许昨晚他一夜未归吧。

我朝着店后作坊喊:爷爷!爷爷——

一阵脚步声,爷爷从作坊走来,瞍瞍来客,示意他俩在沙发上坐下。

店堂里光线幽暗,秃顶老头不停地把目光投向街上走动的人,似乎不愿跟爷爷的目光相接。

画家甩动长发,把脸露出来,眼镜片闪着亮光。

爷爷垂着眼帘,像在等待什么。

秃顶老头清清嗓子说话了:师兄……兽面鼎还是没找到啊。

爷爷抬抬眼皮,嘴角露出冷峭的笑:你不会怀疑是俺偷的吧?

秃顶老头摇头:不不!我没这个意思。

画家插话了,他看人的眼神有点怪,就像目光被鸟啄走了:您老说笑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找您的不是我们,而是警察了。

爷爷冷笑:我们?……你们是谁?

秃顶老头清清嗓子,仿佛喉咙被泥石流堵住了:那个……他是我们青铜艺术馆新聘请的艺术总监……我和他是代表大老板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你们不会是想让俺替你们伪造兽面鼎吧?俺是不干那事的!

画家挤出模糊的笑:我们不是想让您老仿制鼎,而是想让您帮我们做一批铜面具。

爷爷扭过头看向画家:铜面具?什么铜面具?

画家从包里掏出电脑,搁在茶几上,边打开电脑边说:就是这些面具,我画的面具!

爷爷伸长脖子看去,他难得那么好奇了。

画家点击鼠标,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张面具,就是他在房间里挂起的人脸。

爷爷抬起头,眼神咬着画家:哦,这都是你画的?

画家点着头,长发又遮住半张脸。

你想刻在鼎上的作品,就是这些脸儿?

是!是!不用刻在鼎上了,把它们做成铜面具就行。

爷爷豁地挺直身子:俺不干!俺不能这么做!

画家扬起长发,脸一下子变大了:为什么?您老说过铜鼎是神圣器物,不能乱刻乱画,那就算啦。可铜面具又为什么不能做呢?

爷爷一字一顿:人是凡人,可只要戴上铜面具就是神是魔!

画家愣住了,把头转向秃顶老头:那个馆长……铜面具有这种说法吗?

秃顶老头挺挺胸,变得神气起来:是的,据我考证,我们这一带有傩舞,只要人戴上铜面具,就能扮演神的角色,驱邪逐魔,保一方平安。我是青铜文化专家,不会乱说的。

畫家喃喃:不就是个铜面具吗?有那么神神怪怪吗?

爷爷昂起头:你莫要小瞧铜匠,古书上说,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

秃顶老头接上嘴:对对!这是《考工记》里说的,那可是我国最早的手工业著作!上面记载了木工、金工、皮革、陶瓷等六大类三十个工种呢……是说工匠们规天矩地,了不起呢。

画家不耐烦地皱皱鼻子:馆长!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秃顶老头醒过神来:哦哦……师兄,这些铜面具你最好要做哦。

爷爷火了,脖子上青筋跳了出来:凭啥俺一定要做?

秃顶老头结结巴巴:师兄,现在兽面具丢了,大老板说,没了鼎,他就有权利收回铜街13号的店铺……

爷爷讶然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尖着嗓子喊:你们休想把我们赶走!

秃顶老头看向我,一脸悲悯,嘴上却喃喃:可是……你家没拿到铜街13号的房产证啊……大老板就是大老板,你们玩得过他吗?他要是没这能力,能把北斗岛开发成这个样子吗?

爷爷坐回藤椅,恨声:你们是拿铜面具的事,逼俺离开岛吗?

秃顶老头耷拉着脑袋:师兄,我怎能逼你走?矿上的房子就要拆掉了,你能去哪儿?……你只要做好铜面具,我保证让大老板把房产证发给你。

画家甩甩长发:就是啊!您老就不要固执了。那些老规矩未必靠谱的。我们要那铜面具,只是想举办假面舞会,然后就收藏在青铜艺术馆里而已。

爷爷瘦干的胸脯像风箱一样起伏着,不说话。

秃顶老头站起身:师兄,你好好想想……我们告辞了哦。

秃顶老头和画家离身而去,消失在店堂外的阳光里。爷爷傻傻地坐着,就要变成摇摇欲坠的雕塑了。

8

爷爷说要带我回矿山看看,他说得很轻,传到我耳朵里就成了小旋风。

我有些想念矿山家属区的那个家,那间红砖平房里有个小小的竹书架,上面摆放着我的书。我喜欢看书,尤其爱读带有地名的小说,《城南旧事》《呼兰河传》《呼啸山庄》《米格兰大街》什么的,那让我知道在矿区之外,还有别样的地方。那些书站在书架上,就像老式中药铺的抽屉。我曾梦见过:我打开一本书,跳进抽屉里,去往另一个时空漫游和历险了。小时候我梦想过做图书馆管理员,摇着轮椅滑行在一排排书架前,一本本书抬手可读,那该是多么惬意啊。可我离开矿区时没有带走那些书,它们也许已经发霉或被蚂蚁噬咬了。

矿山离北斗岛并不远。爷爷打了出租车,把轮椅塞进后备厢,扶着我坐进车里就出发了。车过铜铃桥时,桥栏上的一串串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就像银子碎在耳朵里。我知道建岛的大老板是想用铃声,为过往的人送上祝福。可我觉得那铃声只是对上岛的人,来时表示欢迎,去时表示欢送而已。车上,爷爷垂下眼帘默坐着,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北斗岛向身后退去,而银城却越来越近。

出租车驶过铜铃桥,我打破一路的沉默,低声对爷爷说:爷爷,我觉得兽面鼎是那画家和馆长一起偷走的。

爷爷猛地睁开眼看向我,坐直身子问:哦?为啥?这话可不能乱说哦。

您不是说馆长一辈子都惦记着鼎吗?

嗯。

画家……您不愿帮他把画儿刻在鼎上,他把鼎偷去,想逼您做铜面具啊。

爷爷愣了愣,摇摇头:不会,不会的。他俩怎么会呢?

还有……那个鼎是文物,很值钱的!

爷爷像被铁锤敲了一下,不再吱声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猜测:那可能是大老板设计的陷阱,他指使人偷去鼎,以此来逼爷爷为他们打制铜面具,或者逼走我们,这样不就一举两得了?我听闻过大老板白手起家的创业史,却没有见过他,想想他未必不是白脸的枭雄。

车到矿山,一股熟稔的气息扑面而来。矿区就像浸在灰暗的旧时光里,小火车锈在铁轨上,跟甲壳虫一样。小学校围墙豁出口,里面传来猪哼声,应该成养猪场了。沿街邮电所、理发店还开着,却生意萧条空荡荡的。家属区的红砖平房歪歪斜斜矮了下去,只有井架在岭上高高地站立着。我们下了车,爷爷推着我走在街道上,一张张熟悉的脸从记忆里漂了过来。我默默打量着阔别已久的出生地,觉得比以前更冷清了,也许这些日子又有一些老人走了。爷爷走走停停,总板着的脸松动了,笑从皱纹里漾了出来。矿上人跟爷爷打着招呼,一脸羡慕地说我爷爷有福气,凭着祖传的手艺,能从矿山搬到北斗岛,简直就是中彩票了。他们埋怨矿区的脏乱,说谁不晓得北斗岛是银城最干净、最热闹的地儿?他们期盼地说,矿区就要实施工矿棚户区改造,要拆掉旧房子,重新建起新小区了。爷爷像是在监狱里关久的人,一站住就拔不开腿,向人问东问西起来。矿上人就顺着爷爷的话儿扯开:谁谁过世了,临走时让儿子把矿灯帽随他一起埋进公墓;谁谁家的大小子以前在矿里上班吊儿郎当,现在开起了五金厂;谁谁家的闺女做了传销,开上了小轿车,可后来不知怎么就失踪了……我发现北斗岛一直没变,而矿区发生了太多的故事,真是“岛上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啊,难道时光在北斗岛和矿山的流速是不一样的?按说北斗岛正在飞快地生长,矿山正在慢慢老去啊。我隐隐觉得矿区有些陌生了,就像一个老人长出了新牙。

我终于站在曾经的家里了。左邻右舍早已搬走,门窗拆去,屋里空空的,就跟被抢劫了一样。我家还蜗在成排成行的红砖平房里,门窗完好,数年前贴上的春联还牵牵挂挂地贴在门上,厨房后不知名的树还顶着阔大的叶子。爷爷抖抖索索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霉味呛人地迎过来。屋子里落了一层灰尘,客厅墙上的矿灯帽、老式沙发、木桌还是原来的模样,就像一张老照片。爷爷坐在沙发上抽烟,要把自己坐进那个格局里,成为静物。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见竹书架斜斜地靠在墙上,上面的书也斜了。我拿起一本本书抖去灰,把它们重新摆正,可它们变软了。半晌,爷爷把我推出小屋,锁上门,又推着我向尾沙坝走去。我知道爷爷要去碉堡看看,跟炸药库道别了。轮椅在尾沙坝上缓缓而行,我闭上眼听着轮椅碾着沙石的声响,心里有些酸,觉得爷爷会一直把我推进童年的。突然,轮椅一顿停下,爷爷叫了声:大黑狗!我睁开眼看见那个曾经装过炸药,也藏过兽面鼎和铜匠家什的碉堡,铁门没有了,里面黑洞洞的,却伏着我家的大黑狗。它竟然还没有离开碉堡也没有死,正瘦骨嶙峋地伏在地上蠕动着。它没有狂吠,没有飞奔出来迎接我们。它已经足够老了,松松垮垮的黑皮搭在骨架上,可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我急忙转动轮椅上前细看,却发现碉堡里没有狗,刚才只是我的幻觉。我求证般看向爷爷,爷爷叹了口气:哎,它怎会还在碉堡里呢?它恐怕早就老去了。

从矿山回北斗岛,爷爷和我又坐着出租车驶过铜铃桥,那一串串铃声仍在风中飘荡。我不安地问爷爷:我们还回矿上住吗?爷爷的声音有些涩:孙儿,你的病需要按摩啊。我知道:北斗岛上有个盲眼的按摩师,他一个星期要给我做两次按摩,以减轻我的骨头疼。我不再说话,我知道盲眼按摩师需要很高的报酬,而且这样的人矿区没有。

9

这天晚上,当当当的打铜声在北斗岛铜街13号响了很久,当然是爷爷敲打出来的。

我家作坊的门是铜制的,上面刻著饕餮纹,据说那是个贪吃无厌的怪兽,能驱邪镇宅。作坊里,坩埚里发出明黄黄的光,摇曳着,扑向爷爷的脸。爷爷坐在板凳上,用铁锤敲打着铜片。那块铜片被打得又薄又软,显然是一张铜脸儿——爷爷是在帮画家他们打制铜面具了。我看见爷爷把火光和夜气、白昼和黑夜都敲进铜里了。我默默地看着,恍惚听见古怪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惊回头,却没有看见秃顶老头和画家的身影,也许那是夜空中的枭鸟发出来的吧。

从那夜起,爷爷一心一意地打起铜面具来。他把店铺关了,整日蜗在作坊里。他把作坊的窗帘全都拉上,不知是为了让日光与夜色毫无界限地漂在屋里,还是怕祖传的秘技泄露出去。我偷窥过爷爷干活的样子,他的身影在火光里越来越瘦,堆满皱纹的脸越来越红,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嘴巴张大露出豁牙,脸上的肌肉就像被一根线牵扯着,在随着铜面具的表情激烈地活动。爷爷每打好一张铜面具,就会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靠上折叠床就会睡上半宿,睡得很沉,但这并不妨碍他说梦话。他在梦中呻吟、大叫,像被漆黑的蛇缠住了,也许是在梦里跟神魔们拼斗吧。我只能默默地守在爷爷床边,担心他一睡就永远不会醒来。爷爷不知道:当他猛地睁开眼或针扎般坐起时,我的心里是多么疼痛而又欢愉啊。可爷爷只要燃起坩埚,拿起铁锤,就会又变得沉淀有力起来。就这样,爷爷打制的铜面具越来越多了。

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家的黑猫为什么不肯踅进作坊,陪爷爷打制铜面具。以前,它常跳进作坊里,蹲在一旁看爷爷干活儿。它坐在自己的尾巴上,眯着眼睛默默地看着爷爷,偶尔舔舔自己的爪子。可现在它躲着作坊走,也许是把作坊当作藏着鬼怪的洞窟了吧?

那些日子,我家店铺关门歇业了,游客不再在门前驻足,直奔前前后后的店铺而去。那些店铺里有现代工艺批量生产的铜工艺品,比我家的铜器更光洁更好看。也许是因为作坊里隐隐的火光,有一种人却在我家附近越聚越多,他们胸前吊着照相机,身后背着双肩包,看上去比游客还像游客,可眼神却泄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是来收购或盗窃古董的贩子。他们装作无所事事地在我家周围转悠,鬼鬼祟祟,就跟驱赶不去的绿头苍蝇似的。

秃顶老头隔三岔五会来我家,走到作坊前,敲敲饕餮纹铜门喊:师兄!师兄!师兄!然后就坐在店堂的沙发上,戴上老花眼镜,从公文包里拿出书看起来,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然后合上书敲敲作坊的门,再喊三声师兄,才跟我打个招呼走去。他看的书都有坚硬的封壳,跟砖头似的——他就不会被那些厚书压弯腰吗?

画家已经搬去青铜时代大酒店住了,可每天都要来我家。他显得很猴急,一会儿侧耳听听作坊里的动静,一会儿缠着我问来问去,长头发甩动的频率更高了。我冷冷地讥讽他:你不是脸盲症患者吗?看不清人的脸,还能看清铜的脸?我恶意地诅咒他:你以为你戴上铜面具,就能治好脸盲症吗?你以为你的烂画做成铜面具,就能传世吗?我尖尖地刺激他: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家的黑猫看见偷鼎的贼了!画家被说得脸色青青白白,尴尬、生气,却又不得不笑着讨好我,仿佛脸皮是橡皮做的。我家的黑猫也围着他跳来跳去,发出喵呜声,跟我一起责怪他。他有脚,穿着大头皮鞋,我好多次看见他的脚动了动,想一脚把猫踢开,但终究没有动——他显然是个怕猫的人。

果然,画家对我家的黑猫下手了。那天晚上,我去街上买牙膏回来,摇着轮椅走进家门时被惊住了。店堂里乱成一片,茶几上的茶具被撞落在地,仿佛进行了一场小型的战斗,黑猫在地板上痛苦地扭成一团。画家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门边,身体颤抖着,嘴里咕囔着听不懂的话。

我啊地惊呼,画家像是被我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我,忽地蹲下身哭泣起来。我听见他在申辩:猫……咬我,我就——我不相信他的话,黑猫又不是会咬人的狗,就算是我家的黑狗,也只咬那些想偷炸药的人。但画家的脸上的确有猫爪留下的血痕。我还没说话,画家就站起身窜出门外逃去。

我上前抱起猫,猫在我怀里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我没有落泪,只是大声喊:爷爷!爷爷——爷爷没有应声,也许他在作坊里没有听到猫的惨叫,也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我想起爷爷打制的动物中,从来没有猫。

我把黑猫装进纸盒里,让那个爱玩汽车的小男孩推着我到湖边,为猫举行了小小的葬礼。我把猫埋在柳树下,騙小男孩说猫会在春天发芽长出来的。小男孩并不肯信,他太机灵了,也不戳破我的谎言,只是认真点了点头。我想:北斗岛不像矿区不时会有老人逝去,黑猫的之死也许是岛上最早的葬礼——至少这座岛还没有建起公墓。

10

现在想起来,那场假面舞会就是一场梦。

爷爷打制好铜面具后,躺在床上足足睡了两天,醒来后鬓角就下霜了。爷爷焚香净手后,才把铜面具从作坊里搬出来,一摞摞地叠放在一起,感觉就像是爷爷从远古时代收集来的神魔鬼怪的脸儿。我并不觉得那些铜面具会附上神灵,甚至怀疑神怪只是人造出来的。我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说法:人类制造上帝和魔鬼,只是把自己身上的两面独立出来而已,其实神与魔总在人的身上毗邻而居。因而,我对那些铜面具没多少兴趣。秃顶老头和画家听到消息,就赶来了。画家欣喜若狂,拿起铜面具用手摩挲,又戴在自己的脸上,在镜子里照来照去,笑容都从面具后溢了出来。我想他是看清楚铜脸了,那个脸盲症患者太需要一张脸了。秃顶老头举着放大镜,对着铜面具仔细端详,不住地点头:嗯,不错不错!你瞧这个,鼻子高挺,颧骨突起,很有三星堆铜人的味道……这个透雕面具獠牙外凸,形状凶煞,很有殷商青铜器的感觉——他的样子就像胡言乱语的谵妄人。

画家把铜面具收进纸箱装上车后,秃顶老头才把一纸房产证郑重地递给了爷爷。爷爷接过房产证时腰都弯了,双手发颤,也许那证件比铜器还重吧。当卡车装着铜面具绝尘而去后,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回转脸看向爷爷。爷爷的脸是那么瘦削、苍白,却因沉默变得庄严起来。他喃喃:神神怪怪就要出来喽!神情自责而又担忧,仿佛他就是打开潘多拉盒的人。

没过几天,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在铜神广场上举行了。在我看来,黄昏是白天通往黑夜的幽暗小径,就像铜铃桥一样。这天黄昏,通天塔早早亮起了光,幽蓝的十字形光柱旋转着射向天上,让夜空显得更高更远了。铜铃桥上,车如过江之鲫,一群群人蜂拥到铜神广场上,他们从银城而来,奔赴这场狂欢的盛典。我被那个爱玩汽车的小男孩推到广场上,混迹其中,像被海水淹没了。广场中有高高的铜神像,他手持铜币而立,背上长出一对翅膀,据说他叫蜚蠊,是个半神半动物的人。四周有好多摊位在出售各种各样的面具,有电影中的超人面具,有戏曲中的脸谱,还有各种造型的动物,那些都是塑料制品。商贩们举着喇叭高声叫卖,围观的人挑选着自己心仪的面具,好热闹哦。

人越聚越多,仿佛全城的人都涌到这里来了。我见过太多的游客,不用多看就能猜出哪个是工人、哪个是农人、哪个是大老板、哪个是打工仔——他们用人间烟火气,把自己的身份泄露出来了。比如那个男人咬肌因长期的严肃变得僵硬,眼神倨傲又游移不定,准是官员;那个女子一定是纺织女工,过多的夜班让她的眼圈黑了,站立的姿势就跟在生产线上挡车一样。我甚至闻到了那个腆着肚子的小老板,嘴里宿酒未消的气味。当然,也有人是看不出来的,银城里一些合法或不合法的新生职业早就让我眼花缭乱了——那些人竟然都为假面舞会而来,难道是想换上另一张脸吗?

仿佛黑夜提前来到北斗岛了,四周灯柱亮了起来,音乐喷泉喷了起来,它们把光与影张牙舞爪地放了出来,让广场渐渐模糊起来。当天完全黑下来,秃顶老头站在铜神像下献上祈祷词后,一群男女走上台,头戴铜面具跳起舞来。他们遮住了脸,盛装艳服,腰肢很年轻,长腿有力地踩着节拍跳动着,跳得惊心动魄,仿佛有一股股热浪从他们身上滚起。那些铜面具在夜灯下显得狰狞,在漩涡里翻腾着,恍惚十万神魔复活了。

忽然,音乐舒缓下来,铜神广场上的灯全灭了,只剩下通天塔的蓝光冲向天空。在流动的夜色里,人们戴起各自的面具,跟着音乐摇摆起来。乱乱的月光,把他们从商贩那儿买来的塑料面具,照得千奇百怪。他们缓缓地摇晃着身子,做着古怪的动作,像是在摆脱自己的躯壳。刚才还是目不斜视的陌生人,忽然间就成了缠绵的恋人,相拥而舞。刚才还是斯文儒雅的人,边狂跳边尖叫,似乎在释放满腔淤积的东西。他们像蝙蝠,像怪兽,游在黑色的河里。他们在假面的掩护下,把心里的鬼魅放了出来,让神魔共舞了。

我转身看向爱玩汽车的小男孩,发现他被惊住,木然地站在我身后,捂着小嘴,眼里露出骇然,惊叫声就要从他嘴里冲出来了。

我赶忙拉拉小男孩的手,轻唤:啊啊,我们快走吧。

小男孩醒过神来,推起轮椅飞快地跑起来。他脚步慌乱,把轮椅推得左冲右突。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用力,似乎一只真正的腿在生长。我们把假面舞会抛在身后,越跑越快,从大海里泅渡而去——

也许是跑得慌不择路,也许是青铜时代大酒店的霓虹太招眼了,我们不知怎么就向酒店跑去。我们站在岛屿般的酒店前喘着气,目光迷蒙地散开。

忽然,小男孩低声喊:瞧,那个画家!他要逃走了。

我闻声望去,看见画家拎着大大的行李箱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他扬扬长发,露出半张脸,抬头环视起夜晚的北斗岛,然后向慢慢靠近的出租车招起手。小男孩说得没错,他要逃了,没说“夜晚才刚刚开始”就要逃了。他的行李箱看上去很重,拎得很吃力。他钻进出租车的身影,让我想起了猫。出租车悄无声息地驶去,驶向叮当作响的铜铃桥,驶向对岸的银城,或许还会驶向更远的地方。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铜鼎跳着腿,跟着画家走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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