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村人物三题
2021-03-26王选
王选
彩凤开花在三月里
人们不知道牛娃去了哪里。人们偶尔想起牛皮灯影子戏时,就想起了牛娃。
牛娃,应该是有大名的,可村里人都这么叫,也就无所谓了。
牛娃,以前是个胖子,肥墩墩的,跟一个装满玉米的麻布口袋一样。走过去,踏得路轰隆响。在山高风大油水少的麦村,养成一个胖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可现在,牛娃早已不是当初的胖子了,而是瘦成了一根玉米杆,曾经紧绷紧套在皮肉上的衣物,现在挂在骨架上,空落落的。风轻微一吹,就能听见他浑身哗啦啦的响声。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头发已经灰白,落了残雪一般。眼窝子陷进去,能塞入两块土疙瘩。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无精打采的转着。腰是弯的,背微微驼了。走路,也是外八字,老布鞋底子总是抬不起,在地上拖,拖出了一路刺啦聲和两溜灰尘。鞋子拖久了,鞋底一磨破,就倒跟了。麦村人骂人:你连鞋都提不起了。
村里人都说,牛娃是被媳妇害的。之前,虽然肥,可是个精干少年,可如今,灰头土脑,萎靡不振,一副霜煞过的茄子一般。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那年三月初,桃花咧了嘴,油菜起了身,杏花冒了骨朵儿。村里唱牛皮灯影子戏。
灯影子戏,是年年要唱的,敬神。人的事,可以将就,也可以糊弄,神的事,不敢有半点马虎。正月初,村里的秧歌头(每年五户,轮流当)就去下帖请戏班子了。往年,请的都是西秦岭一带费家庄、缑家沟、红土坡的班社。这些班社年年唱,年年那几本戏,什么《封神演义》《包公案》《三娘教子》《三滴血》。唱了千遍万遍,听了千遍万遍,故事都熟烂于心了。可当那锣鼓一敲,板胡一拉,魂就又落到那陈旧、黯淡,蒙着灰尘的情节中了。虽说是给神唱,可入耳入心的,还是台子下面那一个个皱巴巴的人。
这一年,不知咋搞的。秧歌头没有请四邻八村的,而是请来了甘谷县一个班社的。虽然甘谷话听起来,像吃毛栗子,叽里咕噜,听球不来,可据说,唱灯影子戏,相当好。消息一出,村里就传开了,人们端着热气升腾的半碗馓饭,一边吸溜着吃,一边议论着唱戏的事。人们焦急着、期盼着、好奇着,又多少带点疑虑心,等着戏班子的到来。这是那个三月初、严寒褪尽后,麦村大地上的一件大事。
戏台搭在秧歌头之一的虎皮家。虎皮家就成了戏场子。四根粗硬的洋槐木头栽起来,离地一米处,横着再绑四根,顶子上,也绑四根。四面呈“井”字。下面一层铺木板,顶子和两侧盖上戏班子带来的帆布。后面靠着院墙,就不用遮挡了。前面固定一块半面炕大的白幕布。棚里挂颗灯泡,得在幕布前,用白纸一张,遮住三面灯光,让光打在幕布上。再摆几幅长条凳。这样,戏棚算是搭好了。
牛娃是个热心人,村里有事,总是跑在最前面。搭棚时,他又是抱木头,又是借板凳。最后还把家里一颗一百瓦的灯泡贡献出来,挂在戏场,给大家照明。
唱戏前,牛娃领着一伙人,把村里的神从庙里请到了虎皮家。麦村人供奉的神,有四尊。大庙里的泰山爷、龙王爷、黄爷,小庙里的山神爷。神请来后,照例供奉在桌上,面朝戏棚。桌上摆供果、点香蜡,来看戏的人焚香点蜡三磕头。老一茬的人,每天早晚来烧三炷香。神在屋内听,人在院外看。这似乎也叫“与民同乐”了。
戏从第二天晚上唱起的。唱戏的人,坐在台子上。白幕前,坐着白胡子老人,精瘦。双目有神,喉结枣大。他的两侧挂着两溜皮影,有人不小心,碰了绳子,皮影就上下跳动着,在幕布上落了虚虚的影子,晃啊晃。老人是操弄灯影的,麦村人叫耍现子。他身后,一侧是敲锣、打鼓的,一侧是拉二胡、板胡的。共七个人,全是男的,隐在棚后面,容貌模糊。七个人,除了操弄各自的乐器,还要负责唱。戏班子里没有女人,这多少是让人村里的男人们失望的,尤其失望的是光棍汉。牛娃不失望。牛娃有一个心疼(漂亮)媳妇,够用了。以往,唱灯影子戏,有女戏子。村里的男人就魂不守舍了,有事没事守在戏场里,饭都忘了吃。尤其晚上,趁着人多天黑,凑到戏台下,手偷着伸进戏棚,摸人家小腿,抠人家脚底。有一次,赵平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只手,以为那女戏子对他有意,也伸出了手,就这么摸了半天,摸到胳膊时,感觉毛茸茸的,偷着缝隙一看,却发现原来是赵闰生藏在戏棚下,伸着手和他摸。两个男人互摸的事,传开后,成了村里人的笑话。孩子们都会远远朝赵安和赵闰生喊,摸手手,亲口口……
台子下,横着摆了几根木头,看戏的人,不用提凳子,来了,屁股一放,就能看。前两排,坐的总是老人。他们听了一辈子秦腔,这西北高原上反复上演的爱恨情仇让他们能卸下苍老,丢下疲倦,忘掉今昔何年,回到那古老的故事里,用一段段唱词把被光阴磨损的心反复搓揉,直到眼窝里挂满了喜怒和哀叹。老人后面,就是年轻人。年轻人,听惯了流行歌曲,耳朵生锈,对秦腔,是迷迷糊糊的。来看戏,主要图个热闹。或者看看人家的姑娘,瞅瞅人家的媳妇。因为这几天,女人出门看戏,在台面上过,要精心打扮的。往日里灰头土脸,裸肩垮腰,男人们看着都没兴趣。现在一收拾,姿色就出来了。一个个像开水里焯过的苦苣菜,脆生生,嫩闪闪,绿晃晃。这里面,就数牛娃的媳妇罗彩凤最攒劲(漂亮)了。那脸蛋,像满月。那身段,如柳枝。尤其那捏捏(乳房),撑着衣衫,和席上蒸的大馒头一样,圆鼓鼓,虚哄哄,真想双手一抓,啃起来。还有那屁股,和洋瓷脸盆里盛的一坨凉粉一样,柔滑,圆实,手一拍,颤的哗啦啦。
女人们挤在偏房的廊檐下,磕着瓜子皮,看着灯影子,时不时絮叨几句。男人们站在院子里,貌似在看戏,其实眼珠子都在打着转,在女人们身上滚来探去。而罗彩凤的身上,落下的眼珠子自然也是最多的。在村里,长相数一数二的罗彩凤怎么说也是一个本分的女人。话少,脾气小,不说人闲话,不捣弄是非。闲时,只到关系好的几个女人家去串串门,也不到处乱跑。别的男人开她的玩笑,她也不生气,嘴一咧,露一排瓜子牙,笑一笑,就走了。不像有些女人,男人们一惹,就花枝乱颤。说个荤段子,就得意忘形。末了还用挂着眼屎的眼角勾一勾。
当然,唱灯影子戏,最欢的还是孩子们。他们满场寻乐子玩,你追我打,喊喊闹闹。甚至把头塞进篷布,猴子一般,眨巴着眼瞅唱戏的人。
几串鞭炮噼里啪啦后,就开唱了。一开始的曲目,都是给神唱。后面就唱本子戏了。耍现子的甘谷老头坐在凳子上,挺着腰杆子,左右手各捏一只灯影,手法灵活,娴熟自如。老汉哎嗨一声,锣鼓顿时齐响,灯影在幕布上如腾云驾雾来回飞动。然后板胡一个小过门,钹声一击,清脆无比。戏场的人一惊,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顿时凝神屏息,就看好戏开场了。一段二胡后,那老汉,便扯开了唱腔,唱老生。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人们惊呼道,甘谷人,到底是吃辣椒的,老了嗓子都这么干脆。到了唱花旦时,人们开始怀疑,谁来唱?就算男唱女声,可这一个个粗狂汉子,能行吗?这时,来了一句:前面走的高文举,后面紧随张梅英……让戏场子哄一声,炸了。人们惊得下巴子耷拉在脖子上抬不起了。就连头顶白花花的一百瓦灯泡也惊的晃来荡去。他妈妈的太好听了。在麦村听了一辈子秦腔的老人們都被震住了。这声音,婉转如同黄鹂叫,清澈好比泉水流,悠扬就像风吹柳。这声音,像春雨,落在了干焦的心坎上;像桃花,盛开在枯燥的眼窝里;像蜜汁,滴落在苦涩的舌尖上;像清风,回荡在耳蜗里。受听,实在是受听。
过了好久,当人们从这唱腔里回过神来后,才开始关心这唱戏的人到底是谁。人们凑到戏棚前,透过缝隙,隐隐糊糊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白皙,略胖,下巴留着一撮小胡子。似乎再没有什么特点,放在麦村的男人堆里。除了白点,胖点,有点小胡子,似乎再没有什么了。可就这么个男人,却把花旦唱的这么好,实在不可思议了。他坐在最里边,除了唱,还拉一把板胡,眼睛似乎半眯着,很投入,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这么多人在看他说他指点他。女人们都像抢食的母鸡一样,涌到戏台前,绷着眼看个究竟,嘴里叽里呱啦议论着。唯独罗彩凤站在屋檐下,无动于衷。这倒奇怪了。
村里人开始叫那男人小胡子了。牛娃也叫他小胡子。在麦村,没有年轻男人下巴上留一撮胡子,那会被别人骂流氓的。但人们似乎原谅了这个唱戏的男人,谁让他旦角唱的那么好。
戏到十点半,一本唱毕,就该歇了。第二天下午,接着唱。
戏子们是不生火造饭的。按老规矩,吃派饭。村里最多时四十户,这些年陆陆续续走的走、死的死,留下三十户左右了。派饭,就从村子上头往下排,一户派一两个戏子,挨家挨户吃。牛娃家在村上头,第二天中午就挨到了。秧歌头领着戏子进大门,喊了声,牛娃,客人来了。有事,就走了。牛娃正蒙着头往炕洞里填柴草。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胡子,一个人。牛娃起身把小胡子迎进屋,发了烟。请着上炕。小胡子扫了一圈屋里,说坐不惯炕。牛娃说那不行,在我们这里,客人来都要上炕的。小胡子不好推脱,拖鞋上炕。
牛娃觉得能招待小胡子吃饭,多多少少有些自豪。他隔着门帘喊来罗彩凤给小胡子倒茶。彩凤进门,也没正眼看炕上的客人,倒了茶,低垂着眼皮,放到炕桌上。牛娃觉得彩凤这样子对客人不礼貌,可他舍不得说女人半句,这念头一晃而过。彩凤钻进厨房,做饭去了。
牛娃伸着脖子,鹅一般问,你咋唱那么好?打小练么。小胡子弹了一下烟灰。吸烟不影响?没事。吃辣椒呢?听说甘谷的辣椒辣的很。也没事。哦,甘谷那边种啥庄农?麦,包谷,油菜,洋芋,样数比较多。跟我们这边一样啊,甘谷远不远?不远,离市上也就六十来公里。哦。牛娃没去过甘谷,他寻摸着,从麦村到镇子上,单趟,二十里路,那从市上到甘谷,就是从麦村到镇子走三个来回那么远。
饭做好了,醋饭。在麦村,饭就是面,且只有浆水和醋的两种。浆水面,家常饭,自己吃。来了客人,就得要做醋饭了,这样才是待客之道。罗彩凤能擀一手好面,村里是出了名的。她的面,用孩子们唱的儿歌来形容,“擀成薄纸切成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根线。”一点不为过。面捞的清,浇了豆腐丁、洋芋丁、胡萝卜丁、干黄花、碎木耳等炒成的臊子汤,上面坐着两颗荷包鸡蛋,再上面,撒了菠菜。白、绿、黄,三个颜色交相辉映,面一上桌,就让人口舌生津了。在西秦岭,这样的吃食,已经算是最高的礼遇了。
牛娃献着殷勤,招呼着小胡子吃了这顿派饭。彩凤在厨房吃的,始终没有闪面。
灯影子唱了三天三夜。欢火极了。白天里,虎皮家院子、门口,四里八乡赶来的人。铺一张塑料布,摆起了摊子。有卖小孩玩物的,什么哨子、喇叭、塑料手枪、花头绳。有卖衣物的,小孩帽子、大人衬衣、雨鞋等。还有卖吃食的,糖杆啊、油炸大豌豆啊、方便面啊,甚至还有一个爆米花的,把锅支在墙角。一手添柴,一手摇着,火候到了,装进橡胶和化肥袋缝制的袋子里,手一扳,脚一踩,轰一声,白烟一升腾,米花就爆好了。从缝隙里弹出的米花,落满了地,孩子们扑轰一声,冲上去,撅着屁股,头抵头,鸡啄米一般,抢着吃。
晚上,外村子的人,也赶来看戏了。人们拥挤在戏场里,被雪白的灯光覆盖着,看戏的看戏,玩耍的玩耍,捣鬼的捣鬼。灯泡上,旋满了飞蛾,铺开的灰翅膀碰撞着灯泡,落下了一层层粉末。此刻,村里是空的,人们都塞进了虎皮的院子。黑夜伸下来,像一双手,捂住了大地。那灯火通明的院落,是这块陈旧昏暗的土地上唯一不灭的眼神吗?大秦之音的浑厚、苍凉,在灯火里溢出来,流水一般,回荡在山谷里。而此刻,万物心神安详,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着这人世间积淀了千百年的悲喜,那么激越,那么怅然,那么一声长叹,那么无所谓了。
你村唱罢转我村,一村唱完走邻村。第四天一早,鸡没打鸣,天黑乎乎的,班社的一伙人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行走,是每一个戏子的宿命。
戏一唱毕,村子清静了许多,但人们的内心却塞满了若有所失的忧愁,像从一场美梦里,被硬生生拉扯了回来。麦村,真的是有所失的,不是失去了一个物件、一袋粮食、一头牲口,都不是,而是丢失了一个人。罗彩凤不见了。
睡到太阳搭在窗台上的牛娃,一起身,发现媳妇的被窝里空空的。随便拉了一件衣服,挂在身上,喊着媳妇的名字,满院找了几圈,也没影子。牛娃寻思着媳妇可能去串门了。他换了衣服,脸没洗,就挨着几乎常去的人家找,结果,还是没有。牛娃有些心急,跑到水泉边,山坡上,大路上,都没有影子。牛娃又借了摩托,风风火火骑着去了一趟媳妇娘家,还是没有人。牛娃一进门,看着空落落的院子,一屁股坐到廊檐下,哇哇哭了起来,伤心的像个丢了娘的孩子。
媳妇不见了。
后来,村里有早起担粪的赵拜生说,是不是彩凤被唱戏的领跑了。他把一担粪刚窝到地里,隐隐看见大路上一行人,急匆匆的,像是甘谷的班社。他倒纳闷,怎么走这么早。但没细想。好像还隐隐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走手不像男人。他倒纳闷,怎么有个女的。但没细想。看这情况,应该就是牛娃的媳妇彩凤了。牛娃细细一想,这彩凤,这几天就是不对劲,人家都争着看小胡子,她不看。端饭的时候,她也不抬眼皮子。尤其是前天中午,派饭的那家女人感冒了,做不了饭,秧歌头又把小胡子安排到他家吃中午饭,而他正好去了镇子上,帮着秧歌头去买不够用的香蜡了。鬼知道他走后,他们发生了什么。
牛娃越想越伤心,哭得一塌糊涂。他那么爱彩凤,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护着,地不让下,炕不让填,锅不让洗,驴不让放,麦不让割,除了一天三顿饭,他几乎舍不得她干任何事。可咋就跑了呢?
慢慢的,整个三月,在西秦岭,人们已不再谈论那场少有的精彩的牛皮灯影子戏,而是猜测戏说着牛娃媳妇被甘谷班社唱花旦的小胡子男人拐跑的事。
牛娃很快就瘦了下来,鞋都提不起了,像一根秋天的玉米杆,风一吹,骨头都在哗啦啦响。
半年后,牛娃连麦子也没有收割,背着藏蓝色的旧帆布包,离开村庄,去找女人了。他知道,只要找到唱牛皮灯影子戏的甘谷人,就能找到罗彩凤。没有人知道牛娃去了哪里。反正他就那样在麦村消失了。唯有无人收割的麦子,在西秦岭的风雨中,飘摇着,把金黄收敛,把霉斑举过头顶,像麦杆对镰刀疼痛的思念。
一个字,一条箭
赵喜娃,六五年生,五十岁的人了。
刚进腊月,村子里就有了风声,赵喜娃要“嫁”人了。风声是女人们围在一起,杵麦皮时传出来的。
在西秦岭,正月里,要吃甜醅。甜醅,也叫甜酒。做甜醅,得选饱满的麦子,用水闷潮,在石塌窝里一下下杵,杵掉麥子的衣赏,杵掉麦子的皮肤。再簸净,淘洗,晾成柔干,按比例撒上用来发酵的酒曲,然后装进大笸篮里,捂上一层褥子,两层被子,三层衣物,放在热炕头,等发酵成熟。煮甜醅,是个手艺活,麦子煮的软硬,酒麯的比例,炕的温度,一系列因素决定了一笸篮麦子的命运。酒麯太少,干涩无味,太多,会发苦。麦子太软,一包水,太硬,如一堆豌豆。炕太冷,甜醅起不来,发酵不好,太热,起的快,但就酸了。而这一切,全靠女人们的一双手和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经验和传承。在麦村,女人们熟练的掌握着制作甜醅的秘诀,少有失手。而掌握这种秘诀的,除了女人们,还有一个例外,就是赵喜娃。赵喜娃是麦村也或许是整个西秦岭唯一会做甜醅的男人。
一碗甜醅,加了开水,有稀有稠,可吃可喝,都是待客的好东西。当然,正月里,吃甜醅,就得看社火。在苍茫贫瘠的西秦岭,社火,分黑社火和马社火。黑社火,晚上演,要挑灯伞,划旱船,耍狮子,但还是以唱为主。马社火,在白天,以扮相为主,妆成神话人物,骑在马上,走村蹿巷。不能骑驴,骑驴会被外村人笑话。麦村,村小,人少,牲畜更不多,喂马的也就几户人家。麦村是耍不起马社火的,只能耍黑社火。麦村的黑社火,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而这黑社火的角儿正是会做甜醅的赵喜娃。
三天年一过,先人送了。赵喜娃就火急火燎地挑头张罗起了社火的事。其实,这社火耍不耍,啥时候耍,每年都有秧歌头,由他们决定的。但赵喜娃等不住,心里抓的慌,喉咙里痒的紧,憋了一年了,就想在四里八乡甩开膀子、扯开嗓子,唱一曲。
社火年年耍,人是那几个人,家当也是那几样家当,曲儿还是那些曲儿。在赵喜娃的鼓动下,几个人撇过秧歌头,凑一块,商量一下,说耍就耍。破了的家当,修补修补,就好了。忘了的词儿,念叨念叨,就会了。用赵喜娃的话说,只要鼓打起,神就来了。我父亲常说,一村人,就热闹个喜娃和海明娃,没他俩,满庄,冷清的跟个鬼脊背一样。
先在村里耍几场,一来热闹热闹,二来彩排磨合一下,免得在别村丢丑。耍秧歌的地方就在赵喜娃院里,反正他是根光棍,怎么折腾都没人管,再说他家院子,是个浪场子,没有院墙,除了两间土坯房,就再无它物了。耍起社火,地方宽展,站的人多,还向阳避风。村子里耍社火,多是图个乐子,谁挑伞,谁耍狮子,谁扮丑角,谁唱曲子。一年又一年,人们心里是熟稔的。真正的社火,要去外村子耍,既新鲜,又挣体面。
要去那个村子耍,白天先派人去“发马”,通知对方,联系事宜,好有个准备。天抹黑,填饱肚皮,一众人,老老少少,在喜娃的带领下,挑着灯笼,在蜿蜒的山路上,咯吱咯吱,踩着未化的积雪,敲打着牛皮鼓和大钹,一路而来。
点点灯笼映着星星,如一条火龙,在漆黑的山村夜晚游走。
到了村口,村里人已在路边迎接。寒暄一番,便去山神土地庙拜神。大家前呼后拥,跟着社火队伍,如一团烟雾,热气腾腾朝庙里移去。
在庙里,由本村秧歌头和喜娃一起烧香点蜡,焚纸化表,朝拜神仙。一串鞭炮炸响,首场演出就在庙里开始了。先是舞狮,两头狮子披红挂铃,在拳师的引导下,跳蹿腾跃,嬉戏一番。然后,鼓声落,唱声起,在喜娃的带领,大家唱一段《太平年》:
进得庙门往上看,一盏灯笼挂房檐;
后堂坐个活神仙,风调雨顺太平年。
唱几段之后,便去正式演出的地方——打麦场。麦场四周,人头攒动,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侧,排着几张桌子,放着茶水、白酒等。中间,生着一堆硬柴火。火光冲天,火星升腾,热浪汹涌,火光映的人们脸庞红突突的。大火边上,摆着几把条凳。敲鼓打钹的坐于边上,先来一排子。鼓面朝火,遇冷松弛,遇热便会绷紧。鼓面紧,鼓声才有铿锵之势。社火进场,先要狮子打场子,舞狮人由内向外扩充,人们背贴胸,胸挤背齐刷刷后退,腾挪出一块空地。打好场,挑伞的就进场了,进时,边踏步子,边唱“高摇伞,把把长……”然后便是秧歌队,踩着交叉步在灯火通明的人堆里亮相了。秧歌队由着装打脸的“女身”和没有化妆的散场“男身”组成。喜娃就是男扮女装的“女身”,他总是排在队伍最前面,伴着鼓点带领队伍变换队形。几组队形结束,鼓点停,喜生便亮开嗓子唱起了。他一亮嗓,便赢得了满堂彩。这一开始,唱的是伞曲子,内容现编,一般四句,但要押韵,中间停顿一下,钹鼓助兴。伞曲子都是现遍现唱,前一个唱,后一个想,前一个唱玩,回到队伍后面,下一个接着唱,如此循序。喜娃天生好嗓子,中气充沛,音韵婉转,又风趣幽默,好句连连,几轮下来,便出尽了风头。
这个场子平又平,马驮金子驴驮银;
骡子驮的聚宝盆,金银财宝滚进门。
高高山上一群羊,贱脚踏在贵地上;
进得庄来雾腾腾,家家都是有钱人。
……
唱毕伞曲子,就到唱社火曲了。
社火曲,都是固定的曲目,一曲一个题材,一曲一个典故。有《李三娘研磨》《南桥担水》《女贤良》《十对花》《绣荷包》等,或教化世人,或歌颂爱情,或赞美品行。在喜娃的带领下,一首首高亢、嘹亮,押着韵味,带着野性的词曲在人堆里滚动,升腾,慢慢消散了正月清寒透澈的夜空里。
这么多年,喜娃最拿手的还是《小放牛》,这也是他的压轴曲,好多邻村里的人摸夜路,赶七八里来,其实就为了听他的《小放牛》。尤其老人们,懂社火,不比年轻人,为了图热闹,或者骚扰人家姑娘。他们提着小马扎,挤在人前面,马扎一支,屁股一放,稳妥妥的坐好,真是入了戏的看。看着,时不时点点头,时不时说,对,就这个味。偶尔,还会掀开嗓门和几句。
什么花开在正月?什么花开在水中?
迎春花开在正月,水仙花开在水中。
什么花开火红艳?什么花开在路边?
牵牛花开火红艳,马莲花开在路边。
什么花开手拉手?什么花开老两口?
豌豆花开手拉手,扁豆花开老两口。
……
社火唱毕,也就到凌晨了。村里人恋恋不舍的回了家,还念叨着那个装“女身”的唱的真是好,那声音,那走手,在这方圆几十里,啧啧,没得说,看了大半辈子社火,现在,能唱这么好的,还就他一个了。正月的夜晚,月明星稀,四野寂然,人们带着最后的余温,踏着白雪上薄薄的月光,背着家当,说着笑着,回到了村庄。
喜娃和众人一一告别后,也便回了家。他的耳畔還萦绕着钹鼓的铿锵声,还盘旋着曲子的音韵声。
这样的社火,在西秦岭,能耍到十五过了。但这一年正月,村里再也没有人挑头耍社火了。往年,赵喜娃都会火急火燎的站出来,开始组织班子,彩排预演了。正月初一到初三,要走亲戚,要守先人,不易走动,不易喧嚣。麦村的年,三天一过,才算是拉开了序幕,真正热闹欢火的就是一年一次的社火。这一年正月,赵喜娃虽然也走村串户,但这一次,他不是组织人耍社火的,而是邀请村里对路的人,去跟他的红事情,参加他的婚礼。
赵喜娃真的把自己“嫁”了。人们端着白瓷碗,碗里盛着甜醅,甜醅里放了糖精,甜的腻人。人们站在牙叉骨台,说着喜娃的事,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高兴的是他这根几乎要当一辈子光棍汉的男人终于有了家室。惋惜的是从今年开始村里就再也耍不起社火了。
赵喜娃,弟兄三个,就他是光棍。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说下媳妇。就凭他正月里在西秦岭亮的几嗓子,也足以惹来一堆大姑娘,可介绍了几个,都没成。慢慢的,过了茬,要找个合适的,就难了。于是就这么拖拖拉拉着,一拖拉就过了三十年。去年十月,刚掰了玉米,有亲戚专程来,说她家一个城边上的表兄过世了,留下了女人娃娃,看能不能把两个人撮合到一起。黄土都埋到胸腔子了,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还哪有挑拣的余地,二话没说,喜娃便答应了,抽空和亲戚去了几趟女方家。女的四十来岁,一儿一女。儿子上初中,女儿高中辍学,在广东打工。女方家里一面砖混房,三亩川地,二亩花椒,一头牛,家底倒是殷实。几趟走动,男女双方都觉得合心意,事情也就成了。反正都是老黄瓜打驴——半截子没了的人了,只要脾气投的来,男的能把娃娃当事,能把家务扛起。女的能把男人上心,有碗热饭,有坨热炕,就行了。
正月初五,村里能和喜娃说来话的,都去跟他的喜事了。我父亲也去了,他们年龄差前差后,打小一起玩尿尿泥长大,平时一直很对路。村里往年跟他搭班子耍社火的,也去了。
婚事简单,院子里没有搭棚,露天下,支四张桌子,屋里两张,一张炕上,一张地下。也没有什么仪式,来的人,两轮流水席。第一轮,四盘子,第二轮,十全。酒是本地酒,味清淡,后劲大。菜是地方菜,厨师手重,盐显多。席毕,一人一碗加了开水的甜醅,咕噜噜下肚,才算解了渴。甜醅还是喜娃做的,他的女人,不会。
坐罢席,村子里的人,就该回了。
有人说,喜娃,嫁了这么远,见你都不容易了。
喜娃散烟,嘿嘿笑着。有事了就打电话嘛。
想听你的秧歌,也打电话吗?
那费电话费的很呐,你能受得住,就打。
哎,再听喜娃的好嗓音,就难了,村子里的社火队也就散伙了。还一直想着借个小摄像机,把你们唱的,录下来,刻一张碟,看来也没机会了。
喜娃喝过酒,此刻,眼圈发红,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村里人的话,让他难受。
那就给咱社里人,再唱一个呗,你唱一句,我们喝一杯。
那就再唱一个,以后要唱,也没机会了,来把酒端过来,我喝六个,润润嗓,给大家来一段。喜娃接过酒杯,一扫而光。这么多年,他可从没这么喝酒豪爽过。
正月里,过新娘,范郎夫妻戏秋千;
吱呦吱呦笑不断,孟姜女荡上云尖尖。
咚咚呛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人们就地取材,有人拿起筷子,敲打碗边,有人捡起笤帚,敲打桌沿。
二月里,打罢春,地底的阳气往上升;
范郎耕地走田头,孟姜女窗前织手巾。
咚咚呛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有人击掌打节奏,有人用口模拟鼓声。有人举杯,一饮而尽。有人低头抽烟,沉默不语。
……
腊月里,雪压山,孟姜女千里把夫探;
哭倒长城多少里,半个中国泪连天。
一曲唱毕,人们纷纷起身,倒个满杯,和喜娃一一碰过,头一仰,气一闭,连喝三杯。三朵梅啊,桃园三啊。喝完了酒,天色不早了,还需赶路。人们摸着眼睛,有人吸着鼻涕。和喜娃一一告别。人们都说,有空了,回村里来唱一曲,热闹热闹。但人们都知道,这只是说说,喜娃成家了,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他操劳,哪有闲时间,即便有,路途也是那么遥远,隔着山山水水,又怎能成行。
夕阳挂在老杏树的树杈上时,人们都走了,那背影,被暗淡而昏黄的光线拉长,拉长,拉成了一缕烟,如唱罢的一句社火曲,如正月里的一声叹息,最后,消失在了暮色里,尘土里。
喜娃离开村庄后,麦村的社火队也就倒台了。曾经热火的春节,现在变得枯燥,单调,死气沉沉。没有一个挚爱的人挑头,没有一个主心骨,人们如同一盘沙,洒在村子的角角落落。父亲后来常说,喜娃走了,带走了村庄的热闹,带走了村庄的精气神,也带走了村庄的凝聚力。村庄,像一条抽了筋的蛇,显得疲软,乏力,没有了生机。
每年正月,人们吃着甜醅,还会想起喜娃。但在村里,口口相传的社火曲,随着老人的去世和喜娃的离开,慢慢的消亡了,中年人,忙于光阴,或者忙于机器一般挣钱,年轻人,忙于麻将,或者忙于逃离乡村,孩子们,忙于游戏,或者忙于融入城市孩子的圈子。在麦村,流传了数百年的社火,终究是属于尘土的归了尘土,属于回忆的还了回忆。
到如今,一曲唱罢,万籁俱寂。
粽子香,香厨房
在西秦岭一带,五月五,端午节,要戴手款,插柳梢,摆露水,戴荷包,吃粽子。
手款用五色丝线拧成绳子,戴在孩子手腕或脚踝上,可以避五毒。五月五戴,到了六月六,就要剪断,扔到树梢或者房檐上,让喜鹊衔去,七月七,给牛郎织女搭桥用。吃粽子,戴荷包,其它地方也有这习俗。摆露水,即早起去山坡上,用干净毛巾来回摆动,采集露水,后拧入水桶,提回家,供家人擦手脸,便不生褥疮,防毒虫叮咬。
在古代,五月,算是恶月。端午当日,清早起来,沿河折些柳枝回来,插于门楣和窗户。柳木能辟邪,故折柳来插,以达避邪祛恶的目的。
这些都是老风俗了,祖祖辈辈,延续至今,融入了血脉,是不会忘的。
然而赵吉祥家的门楣上,却是光秃秃的。他也算是勤快人,不至于撒懒或者遗忘的。红漆剥落的铁门上,挂着铁将军。端午的风,吹着卷起角的旧对联,干硬的声音像木屑一般,沙沙落地。没有插柳的门楣,在村里,显得异常没落、呆板、一片死寂,散着不祥。而铁锁右侧的门把上,挂着一对手款。五彩明艳的丝线,拧成绳,上面各缀着一只豆大的小兔子,木质的小兔子,黄褐色的小兔子,在五色的草丛里的小兔子,低头觅食,抬头望天。一只黄鹂飞过来,绕着手款飞了一圈,又飞走了。它是来看看,这门把上谁戴的手款吗?
赵吉祥一家人去了哪儿?
整个麦村,横在北山上,从东到西,呈梭子型,中间大,住的人多,两头小,人少。赵吉祥家住西头。缩在一条仅走架子车的巷子后面,死胡同,出进只有这一条路。屋后,是一溜三人高的崖,呈半包围状。屋前,是赵吉庆家。一前一后,两家人,前胸贴后背。赵吉祥家没有前院墙,院墙是赵吉庆家的堂屋后墙。出院子,去外面,小巷道一侧是崖,一侧是赵吉庆家的厕所后墙。两家人,既是实打实的邻居,也是远亲房。赵吉祥的爷和赵吉庆的爷,是兄弟,他们算是一个祖爷的后代。
然而就是这么两家人,却一直活在你争我斗中,多少年了,从未消停过。
矛盾的起因,归结于赵吉祥前院的一颗梨树。当然,或许还有别的,难以厘清,也就怪罪于这颗梨树了。梨树长在前院,离赵吉庆家后房檐两三步远。十多年的树龄了吧。老品种的梨,果子不大,但肯长,枝繁叶茂。慢慢的,南边潮湿,梨树的枝叶高过屋檐,罩住了赵吉庆家的半面房顶,戴着一顶绿帽子一样。罩着,也就罩着。夏天倒凉快。但问题是这么一罩,枯枝、败叶落下来,堆积在瓦沟里,不利水。到了秋雨时节,天天下,因枝叶堵塞,水流不畅,就从瓦缝里往下渗,渗透屋顶,霉了檩,朽了椽。长年累月,一下雨,屋顶就漏,滴滴答答,满屋阴潮,让人痛苦。
屋顶漏水,起初,赵吉庆以为是瓦破了,上去了换了一茬,但还是无济于事。最后看来看去,罪魁祸首是那颗梨树。赵吉庆揣着一包烟,在一个吃毕午饭的正午,出门,右拐,进巷子,到了赵吉祥家。发了烟,自己也点一根。边抽边说了屋顶漏雨的事,并希望把那棵树砍了,或者把他家屋顶的一部分枝干砍掉。如果,忙不过来的话,他会搭个手,帮个忙。赵吉祥坐在炕沿上,没有吱声。他的女人牛锁花放下正补的一条女儿裤裆,表示了反对。说,说怎么着也不能砍,树是公公离世前栽的,是个念想,长这么大,不容易,咋能说砍就砍。再说,梨树三分之二的枝干都长到南边了,全砍了,还能活吗?
那我屋顶漏雨,你说咋办?赵吉庆把烟头弹出去,烟头落在门槛上,冒着烟。
那我不管,反正树我和吉祥不砍。牛锁花一股无所谓的口气,说完,又低下头补起了裤裆。
那兄弟,你说,咋弄?赵吉庆把话头抛过来。
赵吉祥半天没有表态。大家沉默着。青烟在屋内升腾。过了好一阵,赵吉祥才说,下来再说吧。
赵吉庆鼻子里长长出了一口气,走了。他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牛锁花不想砍树,是有她的道理的。四年前,她从集上买了一头猪娃,回来起早贪黑喂养着,又是打玉米杆粉,又是满山挑菜,又是请兽医看病,又是出粪垫圈。好不容易养了六月份,猪娃也有近三尺长了,却有一天毒死了。这让牛锁花悲痛欲绝了十来天。最后她认为是赵吉庆的女人张兰兰用老鼠药毒死的。事实怎么样呢?事实是张兰兰在大门口杂物房里放了拌有三九一一的玉米粒,牛锁花的猪用圈里溜出来,出了巷子,钻进张兰兰家,吞食了拌有毒药的玉米,最后死亡。牛锁花去找张兰兰算账,要她赔她的猪。张兰兰一口咬定是你家猪自己找来吃的,又不是我故意喂的,所以跟她没关系。两个女人,就这样僵持着,争吵着,持续了三天。最后也没有吵出个眉目,两方都歇下阵来。而赵吉祥和赵吉庆在那时,一是碍于男人的面子,二是碍于堂兄弟的情分,都没有出面,任由女人们去闹腾。但从内心里说,他们都是向着各自的女人的,打折的胳膊连着筋。
也就从这时起,两户人,有了过节。虽是前院后院,但不再往来,形同陌路了。
砍樹之事没有协调好后,赵吉庆就憋着一肚子气。明明是你家的树造成了我家房子漏水,你却不砍。可树是人家的,不砍,你又没办法。要强行砍,势必就是打架斗殴,搞不好,闹出人命。让村里人笑话。但不管吧,总不能年年在雨里泡啊,这真是罐罐里养王八——成心憋人。他把事情告诉张兰兰,张兰兰也是一通骂先人。
但这口气他们两口子咽不下。晚上,两个人窝在被筒里,轱辘着眼珠子,算计着。
几天后,他们以大门口太低,不利水为由,拉了好几架子车土,倒在了门口和巷子口,并用础子础的平平整整。这样一来,他家门口一带的地势就高了近一寸。或许在别处,这一寸,毫无用处。但是在这里,就非同凡响了。这一寸垫高之后,赵吉祥家的水路就被卡了。他家在后面,四周没有水路,雨水集到院子里,流进巷子,沿着巷子出去,就流走了。而这样一来,地势抬高,水流不出去,就会积下,积的一多,倒流回去,又进了院子,这样,赵吉祥家的院里就成了池塘了。赵吉庆的这一招,像一个鎖喉功,仅用拇指和食指,就锁住了赵吉祥家的咽喉,让他无力挣扎。
赵吉祥是不会登赵吉庆的门的,因为之前,砍树之事,他没有答应,让赵吉庆吃了闭门羹,这会,人家是专门整他的,明摆着。他没没法给人家找不是,就像梨树是他家的,他又做主权,门口是人家的,人家也有处置权。再说,他也不会去低这个头,让那个步。他也算是个村里的犟人。
他们就这样暗自较着劲。像狼和虎,互相紧紧咬着对象,谁也不会让半步。
张兰兰一边试着一条新的确良裤子,一边说,你让我们家漏雨,老娘我让你们全家水淹金山寺。就在赵吉庆和张兰兰咧着嘴暗自高兴,本以为这一招致命时,却发现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他家门口十步远,是一片两块炕大的地土台,属于赵吉祥家。平时堆放着几捆玉米杆。可现在却堆满了牛粪。原先这些牛粪是堆在村口的一个大土坑里,现在赵吉祥家两口子直接把牛粪背出来,倒在土台上。土台是他们家的,他们爱怎么倒就怎么倒,谁也管不了。但问题是这牛粪就在赵吉庆家门口,牛粪越堆越多,臭气开始熏天,苍蝇蚊子到处乱飞。随着天气渐暖,牛粪堆积发酵后的臭味像一张塑料布一样,直接把赵吉庆家裹住了,密不透风的臭味,熏得人神魂颠倒的臭气,让人茶饭不思甚至恶心想吐的臭气,让赵吉庆一家人难以张嘴,甚至有种窒息而亡的感觉。另外,在牛粪堆上吃饱喝足的苍蝇,成群结队赶来,落到赵吉庆家屋里的角角落落,纳凉休息。让人反胃的是这些苍蝇,还随时伺机准备在吃食上下嘴,来改善生活,调换口味。
牛锁花鼻子里哼哼着,心想,你让我淹死,我死的体面,我要让你臭死,被苍蝇吃掉,让你死得难看。赵吉庆依旧不发一言,嘴角向上,微闭双眼。他想,你赵吉庆厉害啊,以为扼住我的脖子,我就死了,你塞住你的鼻子和嘴,你照样也得死。牛大有治牛的法。
赵吉庆也是一言未发,坐在院里的板凳上,闻着臭味。耳边是张兰兰唧唧喳喳的咒骂。他的目光越过门槛,落在了小山丘一般的牛粪上。他不会去找堂弟赵吉祥的,他拉不下那么面子,再说拉弓已无回头箭,事已至此,毫无退路了。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斗争。
几天后,赵吉庆拉了一堆砖,码在了门口。他要把厕所的后墙拆桥,往后撤一尺多,重新砌墙。就墙是土墙,很快就拆掉了。砌新墙,慢些。张兰兰喊来了弟弟。赵吉庆和妻弟,没几天就把后墙砌起了。后墙和房顶接不上,他找了两遍石棉瓦盖住,这就好了。厕所一下子宽敞了很多。他把屋里的杂物堆放在了厕所里。
赵吉庆难道真是为了加宽厕所吗?显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他家的厕所,早就够用了。加的再宽,也不会让拉屎撒尿变得有多舒心。他的目的是为了遏制赵吉祥。他把厕所后墙往后移一尺之后,原本很窄的巷道就变得更窄了。之前的巷道,紧绷紧刚能走一辆架子车。可现在这么一移墙,架子车就走不下了,会卡在墙上和丫上。而在麦村,要作务庄农,要过日子,家家户户都有架子车,拉粪拉草拉化肥,磨面砍柴种粮食,都离不开架子车。而这样一来,架子车出不了门,好多活,就没法干了。除非你赵吉祥把架子车扛出去,或者把半面崖削掉。否则,就把你困死在家里。
赵吉祥和赵吉庆依旧没有出面,他们照旧干着农活,照旧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照旧打了照面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或许就是男人的定力了。他们把所有烟云都压下去,表面看,一切都是波澜不惊,安静祥和。其实他们的心里早已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当然,这些都是外人所难以觉察的。他们各自推着光阴,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努力保持着尊严。
但是,女人们就没有这样的好定力了。麦村的男人常常骂女人——狗肚子贴不住三钱油。有一天,她们在巷道里扭打在了一起。牛锁花说张兰兰朝她身上脱了一口浓痰,张兰兰说牛锁花往她身上摔了一团鼻涕。牛锁花说张兰兰用狗眼瞪她。张兰兰说说牛锁花用猪嘴骂她。你一个说一个老肥猪上屠宰场——挨刀的货。一个说另一个吊死鬼擦胭粉——死皮不要脸。她们互相扯着对方的头发,撕啊撕,撕成了两堆乱麻,扯啊扯,扯掉了两疙瘩。然后一个抓一个的脸,你抓一把我,五道痕挂在脸上,五道瀑布哗啦啦流。我抓一把你,五道痕横在脸上,五条河哗啦啦淌。鲜血把两张脸染成了大红布,把衣服染成了大红布,把巷子口的泥土染成了大红布。她们抱在一起,咒骂着,撕咬着,一个咬住了对方的肩膀,一个咬住了对方的胳膊。她们使了劲,把两排牙深深钉进了皮肉,一挣扎,刺啦一声,两坨肉,像咬掉的两块馒头,吞在她们嘴里,最后一吐,掉在了地上。两块肉,皮球一样,跳动着,溅着血沫子,跳出了巷子,跳到了别处。她们滚在地上,还是咒骂着,厮打着,最后撤掉了上衣,扯掉了裤子,白花花的肉,红兮兮的血,在地上扭动着,嚎叫着,缠绕着,像长在一起的两根党参……直到最后,她们被村里人使了吃奶的劲才掰开,她们像死了一样,闭着眼,歪着脖子,被人们抬进了各自的家。
赵吉祥和赵吉庆,在各自的女人打架时,他们坐在各自的炕上,狠命的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烟头堆满了窗台。他们终究没有出门去。两个女人的嚎叫声,让他们颤抖不止。但他们知道,这或许是唯一解决的办法了。
时间过得很快。在麦村,太阳搭在树梢了,搭久了,在头顶跨一步,搭在另一边的树梢上,一天就过去了。人们忙着各自的光阴,忙着在黄土里刨食吃。只有晚饭后,绵长的黑夜携裹而来,人们才会在昏暗中,借着月光说起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打,说起赵吉祥和赵吉庆的矛盾,或许不是他们这一辈的,在上一辈,似乎就开始了。当然,这都是旧话了。旧得谁也不说清个所以然,也就黑夜淹没算了吧。
四月到了,洋槐花开过。玉米长到了齐膝高。麦子扬过花,在明亮的阳光下精神饱满的灌着浆,等着六月,镰刀的嘴唇。牛锁花和张兰兰在炕上躺了十天半月,就好了。不好也不行,家里的一摊子事,逼着她们好。
赵吉祥把一把镰刀摸了又摸,最后把新开的刃口又磨老了。他用刀口在手背上挂了一下,迟钝的刃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知道,在跟赵吉庆的斗争里,虽然表面看着是两败俱伤,但从长处看,是他输了。牛粪再臭,可以忍受,甚至也会久闻而不知道其臭。但架子车出不了巷道,可不行啊,家里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这明摆着就把他困死在了屋里。
四月底的一天,他给在新疆一家国有企业上班的儿子打了电话,说了想去新疆住了,想抱孙子了。他没有说和他堂叔赵吉庆家的矛盾。儿子之前交过他们两口子好几来,说那边住的宽敞,吃喝方便,人也消闲,让他们撂下那几亩地,到新疆来,一家人待一起。赵吉祥不想去,总是推脱,人过了四十,就怕挪窝了。这次,他决定了,是到离开的时候了。待着,他迟早会败给赵吉庆,而且会很惨,趁着现在,胜负还不太明显。
端午前的两天,赵吉祥和牛锁花收拾完毕,锁了门,带上上初中的女儿,走了。他们坐着K175去了新疆。
在经过赵吉庆家大门口时,赵吉祥笑了。因为他知道,他虽然人走了,但是以退为进。面上看,他输了,但实际他赢定了。这招棋,别人都看不来,只有当赵吉庆推开门,站在巷子口发现赵吉祥一家人走了时,他才知道,虽然人被逼走了,可他终于输了。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赵吉祥走后,赵吉庆留给他的困局,自然就化解了,他不在麦村生活了,困局给谁留。而赵吉庆呢,房顶的梨树还罩着,问题的症结将再也没有机会解决了。他们将长期生活在漏水的屋顶下。
赵吉祥有一个女儿,赵吉庆也有一个女儿。两个孩子,都上初中。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闺蜜了。两家人,有矛盾。双方大人是不让一起玩耍的,可孩子,天性善良,才不管你们大人的恩怨呢。明着不玩,但背后常在一起。赵吉祥的女儿说他们要去新疆了。赵吉庆的女兒哭了。赵吉祥的女儿说,我会想你的。赵吉庆的女儿说,我也会想你的。那我们到时候打电话。好啊好啊。
端午节,赵吉庆的女儿想赵吉祥的女儿了,就偷偷跑到她家门口,在门把上戴上了自己编的花手款。她要祝福她平安。她回到家门时,看到门上用土疙瘩写着一串电话号码,还有祝福你的字样。这是赵吉祥的女儿留下的。赵吉庆的女儿高兴极了。她想起她们见面的最后一天,她们说,端午节都要给对方吃一个粽子啊。
好啊好啊。
我们一起唱歌吧。
好啊好啊。
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
责任编辑:丁小龙